春風十里黃冠村

○胤忠

天微蒙，星光漸次退場。公雞挨個打鳴，劃破整夜的沉寂。當都市的細胞才徹底安靜，村莊已經(jīng)蘇醒。孩子們迫不及待闖進雞窩，揣上幾只溫度尚存的雞蛋，笑臉盈盈。

我又回到了家鄉(xiāng)，一個窩在贛南山巒里的小村莊。每逢春節(jié)，回鄉(xiāng)就成了家族的首要命題。無論路途多么遙遠，微信視頻了多少次，也無論旅游團如何火爆，親人們必定從四面八方趕回家鄉(xiāng)，共同守歲。就像一個個零件重新嵌入失散的母體。仿佛只有站在老宅前，讓庫存的方言脫口而出，心才能真正定了下來。

年，似乎沒有隱退分毫。小年前后，年味就濃烈起來。壯勞力紛紛返家，拎回大包小包的年貨，羊腸小道上滿是車轱轆印。大家貼春聯(lián)，掃灰塵，包餃子，釀米酒，鹵豬肝，煎豆腐，做米粿，忙得不亦樂乎。忽然間，星星點點的紅在山林間鋪開，胖瘦不一的香腸、臘肉隨處可見，米酒醇香四溢，平日素顏的村莊迅速紅火起來。

三十多年前，當我第一次回到家鄉(xiāng)，景象可要灰暗得多。

鳳凰崠鄉(xiāng)，黃冠村。無論名字多么優(yōu)雅，地理距離卻骨感至極。一整天的班車，從省會南下贛州，住上一晚，再轉(zhuǎn)車到會昌縣城，搭順風車進村。泥濘的羊腸小道急劇顛簸。山偉岸雄渾，仿佛被它們包裹進來，便永無出頭之日。土坯的宅院，這兒兩家那兒三戶地散落著。

兩層土坯房，樓梯咯吱作響，一張木纖維凹凸不平的圓桌，幾張床，兩條長板凳，三把小藤椅，滿是劃痕的鍋碗瓢盆，是爺爺家的全部。除七叔、八姑、九叔尚在讀書外，家中只剩爺爺奶奶。依然入不敷出。還沒有通電。夜幕降臨，除了幾支蠟燭的微光，整座村莊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聊天，是打發(fā)時間的唯一方式。幾乎每個人都是陌生的。我蜷在媽媽腿上，聽著分貝不一的聲響，默默熟悉村人村事。

衣服上密集的補丁，是羅文堂留給我的第一印象。他是我們的近親，和爺爺同輩。媳婦給他生了兩兒一女，一家五口相濡以沫。與祖輩和鄉(xiāng)鄰一樣，他的生命似乎也能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一望到頭。

羅文堂屋后，住著羅北京一家，同樣是爺爺輩的近親。房子四處滲水，屋頂隨時要塌下來似的。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家徒四壁，用在他身上一點不為過。僅剩幾畝耕田，守著一兒一女。孩子們整天掛著一串鼻涕，四處閑晃。他們能不能生存下去，成了全村人共同的擔憂。

隨著回鄉(xiāng)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腳底沾上越來越多的泥土，家鄉(xiāng)的草木蟲魚和故人舊事也就不自覺間耳熟能詳。

文堂爺爺是吃過苦的。打小家里窮，八九歲跟長輩上山砍柴，下地耕種。沒過多久，作田、放牛、燒火、喂豬，都成了行家。年復(fù)一年，生活照例輪轉(zhuǎn)。成家后，當仁不讓成了頂梁柱，躬耕之余養(yǎng)雞飼豬，又在山上的魚塘圈了大量魚苗，打理得有條有理。關(guān)鍵是學(xué)精了裁縫手藝，別看他手掌粗壯，織起針線來卻精細得緊，外套也好，內(nèi)衣也罷，像模像樣。

有一次，爺爺帶我找他做身衣服。正準備把身子湊上前量尺寸，他擺擺手，“我瞅兩眼就行了?！币粫?，在紙上寫了幾個數(shù)字，就把我們打發(fā)走了。一連幾天，我心里都犯嘀咕。直到交貨那天，大小正合適，我不得不對他肅然起敬。后來我才知道，全村老少幾乎都是他的客戶。

或許是太累了，他要尋找一種發(fā)泄方式。不知怎地，他選擇了唱歌。耕田累了，把鋤頭往地里一頓，“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就吼上了。下工回家，也隨興喊上兩嗓子。睡覺前，抽支煙、唱支歌是他的兩個固定動作，從來不曾失眠。他的歌庫很豐富，隔幾天又有新曲目。山歌，勞動號子，各式小曲，樣樣精通。誰也不知道是哪學(xué)來的。“山歌來自心中，有靈氣的人才唱得出?！编l(xiāng)親們都聽過他的這句名言。他最喜歡唱的，還是紅歌?！侗本┑慕鹕缴稀贰对蹅児と擞辛α俊烦鲧R率最高。尤其是《北京的金山上》，每每唱到最后—“哎，巴扎嘿”，就使勁跺一下腳，拍一下掌，再定幾秒鐘，仿佛飄飄欲仙。

他愛拉人對唱，誰陪他唱兩首，簡直比喝了小酒還痛快。實在沒人唱，他就會哀求我奶奶?！叭闵┥?，陪我唱一首吧？”從小孤苦伶仃的奶奶也愛唱幾句，拗不過勸，就邊洗碗邊和上幾句。

還有軍歌。他太想當兵了，說夢話都喊“一二三四”?？上]機遇，只能用軍歌聊以自慰?！对郛敱娜恕贰兑欢母琛贰队螕絷牳琛?，唱著唱著，好像自己真的當了兵，在上工下工路上雄赳赳氣昂昂的。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了件墨綠色凡爾丁料的外衣，可像軍隊的作訓(xùn)服了，天天套在身上。哪里磨破了，打個補丁繼續(xù)穿。配雙解放鞋，倒真有幾分軍人的模樣。

北京爺爺直到知天命之年，也沒能踏上北京半寸土地。我每次見他，他仿佛只有一身裝束—草綠色夾克，咖啡色褲子，黑色套鞋。都泛著白。實在可惜了他的大帥哥胚子—一米八的個子，身板直溜，標準的國字臉，顴骨略高，濃眉大眼。若是哪家經(jīng)紀公司包裝一番，沒準能捧出個大明星來。

本來日子盡管艱辛，但兩口子耕田做工，勤儉持家，倒也自得其樂?？墒窃缧┠?，媳婦忍受不了窮苦，突然沒了蹤影，只留下嗷嗷待哺的幼童。北京爺爺消沉了好一陣子，那幾年連互相拜年，面容都憔悴得緊。好歹是走出來了。可生計在哪？想來想去，他把目光投向了蓋房的各項工藝。他陸續(xù)學(xué)會了泥工、木工、漆工的活兒，這些手藝里，又對制磚情有獨鐘。他曾對我解釋過緣由：“每家每戶都得蓋房子吧，蓋房子就得用磚吧，有了這門手藝總不會餓死。”他抱著最原始的生存理念，往一塊塊磚里投入了大量的精力。

我曾見過他制磚，從做好模具，到填多少土，到每層刷多厚的水泥，每個環(huán)節(jié)都精益求精。一會兒貓著腰，一會兒蹲個馬步，一會兒跪在凳子上，以防失之毫厘?！奥こ黾毣睢?，他的嘴里不只一次嘟囔著。夜晚的時間也不放過，微弱的煤油燈光下，他孜孜以求的身影孤獨而堅毅。

他要爭口氣。

日積月累，憑著一股狠勁，北京爺爺制磚用磚的技藝已經(jīng)爐火純青。剛開始沒人發(fā)覺，“不就是幾塊磚么？”大伙心里都認為，這點事好不到哪兒去，也差不了。但每每三五鄉(xiāng)親共同幫忙，只有北京爺爺負責的部分平平整整，其他的總是凹一塊、凸一角。大家這才陸續(xù)領(lǐng)教到北京爺爺?shù)墓Ψ?。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哪家要修繕房屋，總是邀請他擔綱主力。那時才剛剛改革開放，村民手頭都沒幾個錢，倒也賺不了多少，只能管餐好飯。他自己從來不吃，全部帶回去給孩子們。

慢慢的，磚成了北京爺爺生存的法寶……

大叔的一聲吆喝，把我從沉思中驚醒。該去走親串戶了。上次回來，文堂爺爺家的小洋樓才建了一半，這次不僅竣工了，連原先的老屋也翻修一新。我滿懷好奇前去參觀，嘿！站在院坪上，眼前綠油油一片，村路隱隱約約，遠處山脈綿延，盡收眼底，偶爾三兩只鳥兒啾啾飛過，頗有桃源仙境的味道。一進客廳，豁然開朗，墻高五六米，白得發(fā)亮，一張圓桌立于中央，空間富余得可怕。哪怕城里最精貴的別墅也難以媲美。我們在嘖嘖贊嘆的同時，也感慨文堂爺爺?shù)难酃狻?/p>

“如果不送建華兩兄弟去讀書，今天哪里住得上小洋樓??？”聽了二叔的話，文堂爺爺哈哈大笑。對于兩個兒子的教育問題，文堂爺爺還是經(jīng)歷了一段搖擺期。“我自己沒什么文化，連歌詞都認不完整，不能讓兒子也當文盲??！”但條件的確艱苦，常常入不敷出，“索性不讀了，羅貴生家不就沒送去讀嘛！”鄉(xiāng)鄰們這兩天聽了這個版本，過兩天又聽那個版本，莫衷一是。但看到我爺爺把幾個兒子都送進學(xué)堂，他最終還是堅定了信心。他特地添置了豬仔和魚苗，把能利用的空間都開辟出來，收入勉強湊合。

他有個毛病，饞酒。一到冬至，就要釀上一大缸米酒，作為下一年的儲備。自己時不時就一小碟花生米，喝上幾碗。這米酒后勁不小，兩三碗下肚，人就輕飄飄起來。但孩子上學(xué)后，他明顯收斂了。孩子做完作業(yè)前，他滴酒不沾，充當“監(jiān)工”。誰考試沒考好，他會厲聲批評，蹲在家門口的石階上扭頭抽悶煙，酒也提不起興趣。誰的成績提高了，他會開懷暢飲一番，邊喝邊哼上幾句。

事實證明，這成了他一生中最富前瞻性的決斷。兒子們很爭氣，學(xué)了門手藝，跟隨外出大軍赴閩打工，不但站穩(wěn)了腳跟，還掙了不少錢，每月寄些回家，家境日益殷實。日積月累，攢夠了兩棟小洋樓的資本。

才坐了一會兒，北京爺爺又來邀約。他的新房，與文堂爺爺家比鄰而居。沒來得及打量，只見他瞬間從櫥子里端出十幾個果盤，盛著米粿、瓜子、糖果、紅薯干、臘豬肝等年貨，再給每人篩滿一碗米酒，五顏六色的食物眼花繚亂。仔細打量，墻壁刷得雪白，水龍頭取代了大水缸，衛(wèi)生間的瓷磚若隱若現(xiàn)，一輛摩托車倚在角落。裝飾雖談不上豪華，卻也干凈整潔，有模有樣。北京爺爺身上的夾克衫一塵不染，綠得純粹。

“這些都是我自己設(shè)計，自己蓋的?！北本敔斞劾锓褐院?。

旁邊還搭了個車庫，一輛白色斯科達優(yōu)雅地停在里面，像是奔入小康的證明。這幅場景，誰能想起它破舊的前身？

改變這一切的，其實是不起眼的“磚”。

改革開放的紅利逐漸釋放。村民的經(jīng)濟條件陸續(xù)好轉(zhuǎn)，外出打工撈到第一桶金的年輕人，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翻修老房子。盡管土磚、青磚逐漸被紅磚、水泥磚取代，蓋房的時間成本大大下降，但鄉(xiāng)親們對房屋質(zhì)量的要求反倒更高。畢竟紅磚的墻壁砌歪了，比土磚的結(jié)構(gòu)更突兀。鄉(xiāng)親們挑來揀去，還是打心眼兒里認為北京爺爺最合適，不僅是手藝，更是做事的鉆勁和韌勁。北京爺爺與時俱進，村里通水通電后，又學(xué)會了水電工的技術(shù)。于是，村里的小洋樓越來越多，北京爺爺?shù)氖杖胍菜疂q船高。家中陸續(xù)添置了一些物品，肉也成了案上的?？?。孩子大了，讀書的同時還能幫襯田事和家務(wù)。日子，終于好了起來。

周邊的壯勞力紛紛進城務(wù)工，但北京爺爺并沒有被誘惑，而是反其道行之?！澳幌氤鋈ベ嶅X嗎？”我問?！叭松夭皇欤瑳]有什么意思。在家多自由啊，賺的錢還不比城里少?！北本敔敽翢o隱藏。他告訴我，蓋一棟房子，工期一般兩個半月至三個月，每天可賺三到五百元，再加上承種了撂荒的二十多畝田地，化肥都由政府補貼，一年下來，一畝能凈掙六百到一千元。我大致一算，哎呀，都奔小康了！

在黃冠村，羅文堂和羅北京只是脫貧的兩個縮影。這個有著兩千人的“十三五”貧困村，村容村貌早已煥然一新。十八彎的村道硬化平坦，蛛網(wǎng)似的串連起整座村莊。拐進村口，小洋樓一幢接著一幢，不少大門刷飽油漆，鮮紅、闊氣。有的砌出單家獨院，兩座石獅子守門，霸氣十足。自來水管架起來了，穿村而過的小河終于可以睡個懶覺。站上去搖搖晃晃的茅廁，也紛紛改頭換面。前不久，上海援建的幼兒園剛剛落成，教室、宿舍、餐廳寬敞明亮，我六歲的兒子驚呼“比城里的還要好”。小學(xué)、衛(wèi)生室、便民中心都披上了新裝。夜幕降臨，年輕的光伏燈發(fā)出飽滿的光芒。

一股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機，在全村上下升騰。

“新建了五十畝蔬菜大棚培育貝貝小南瓜，又種了六十畝烤煙，村集體經(jīng)濟達到十二萬元。”村支書老鐘說起這些語氣簡直有點嘚瑟。他背后那棟貼滿米黃色瓷磚的新樓，正是村委會的辦公樓，比起百米開外的舊址，簡直天壤之別。

“二○一四年脫貧三戶、二十人，二○一五年脫貧十九戶、一百○一人，二○一六年脫貧十七戶、七十三人，二○一七年脫貧十五戶、七十人，二○一八年脫貧二十戶、七十九人……”老鐘拿出七十五戶建檔立卡貧困戶和三百四十八個貧困人口的臺賬，如數(shù)家珍。這一戶加入了村合作社，那一戶的屋頂安裝了光伏發(fā)電設(shè)備，就連嗜酒如命、打了一輩子光棍的羅長生，也在花甲之年被安置進敬老院，頤養(yǎng)天年。

正說著，村道上粵B、粵E、閩C 等外地車牌頻繁出鏡。老樟樹下，文堂爺爺又在跟村民談?wù)摯謇锏囊恍┬乱?guī)劃。雖然他不是村干部，但對國家大事比誰都關(guān)心。老樟樹下的濃蔭，就是他的講臺。一有什么政策下來，文堂爺爺就要召集大伙“傳道授業(yè)”。說到興奮處，還會猛地站起來，唾沫星子橫飛，有時手上的煙頭都甩飛了。當然，有些政策他也沒完全理解透，鄉(xiāng)親們一提問，就卡殼了。但這樣的尷尬一點也不打擊他的積極性，下次照樣滔滔不絕。

一縷縷炊煙掠過屋頂在村莊上空彌漫開來?！伴_飯了！”二姑清脆的喊聲在山里打著轉(zhuǎn)。六歲的兒子和兄弟姐妹撲向飯桌，狼吞虎咽起來。奶奶愣愣地盯著這群第四代的孩子們，嘴角泛起微笑。她是否又回憶起和爺爺白手起家的苦中作樂？她的皮膚褶皺密布。這些深紋里，潛藏著一個農(nóng)村婦女的奮斗史，乃至一個村落的變遷史。前段時間，父親和叔叔們給老屋刷了墻，改裝了屋頂，讓北京爺爺又多了一件引以為傲的工藝品。

昨天晚上，星光斑斕，文堂爺爺和北京爺爺湊過院坪聊天。聊著聊著，文堂爺爺又唱了起來，我趕忙拿出手機，錄下了《瀏陽河》和《七律·長征》。

北京爺爺又接了一單新活。此時，“磚藝”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謀生手段，而是一種樂趣，一份堅守。本村小組三分之二的新房，都出自他的手筆。他也學(xué)會了微信收款追趕著時代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