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褚遂良書法形象的建構(gòu)
——兼論阮元《南北書派論》中褚遂良的歸屬問題

◇ 席樂 盧玉珊

褚遂良（596ü 659），字登善，唐太宗朝以忠正直諫聞名，唐高宗時封河南郡公，世稱“褚河南”?！杜f唐書》云其“博涉文史，尤工隸書”〔1〕，與歐陽詢、虞世南、薛稷并稱“初唐四家”。后世學(xué)楷書欲求變化者，多從褚書取法。褚遂良對唐代書家影響頗深，薛稷、顏真卿均得其傳，劉熙載譽其為“唐之廣大教化主”〔2〕。本文簡要梳理了清人對褚遂良書法的接受過程，并對阮元《南北書派論》中褚遂良的歸屬問題進行了考察，著重探討了清代碑學(xué)思想興起過程中諸家對褚遂良師承、書史地位及歸屬的接受問題。

一、清代以前對于褚遂良書法的評價

大體而言，唐代論褚書可分為兩面，一方面是肯定褚遂良書法超絕，如魏征：“褚遂良下筆遒勁，甚得王逸少體?！薄?〕張懷瓘《書斷》：“（褚遂良）少則服膺虞監(jiān)，長則祖述右軍。真書甚得其媚趣，若瑤臺青鎖，窅映春林，美人嬋娟，不任羅綺，鉛華綽約。”〔4〕《唐人書評》：“褚遂良書字里金生，行間玉潤，法則溫雅，美麗多方。”〔5〕這些觀點對褚書的特點進行了概括。魏征與褚遂良同侍太宗，并曾在虞世南故去后向太宗力薦褚遂良知書，但他本人并非深曉書者，故其所言“遒勁”更像是一種泛泛的褒獎之詞。其余評論都旨在說明褚遂良書風(fēng)溫雅、潤澤、變化多姿，具有一種女性的柔麗之美，這種看法成為后世評論褚書風(fēng)格的一個基調(diào)。

另一方面，柔麗變化之極，則崇高、古勁的精神便相對缺失。隨之而來的是人們對于褚書多雕飾，少自然之趣的批評，如李嗣真《書后品》：“褚氏臨寫右軍，亦為高足。豐艷雕刻，盛為當今所尚，但恨乏自然，功勤精悉耳?！薄?〕竇臮《述書賦》：“河南專精，克儉克勤。伏膺《告誓》，銳思猗文?？譄o成于畫虎，將有類于效顰。雖價重衣冠，名高內(nèi)外。澆漓后學(xué)，而得無罪乎？”〔7〕此種觀點認為褚遂良的書法過于雕琢，而乏自然之趣，因過分依托王羲之的個別范本，不好把握，甚至有貽誤后學(xué)之弊端。

這里主要考察唐人對褚遂良書法的評價，因后世的很多評論，多以唐人的成說為筑基又加以闡發(fā)。不明唐人之說，則無從理解清人的出發(fā)點。

二、“碑學(xué)”視域中褚遂良師承的變化與書史地位的重構(gòu)

清代于書史中最為特立之處，在于師碑一派風(fēng)格的產(chǎn)生，以及由此發(fā)展而來的“碑學(xué)”理論?！氨畬W(xué)”的發(fā)生，本是為了矯董、趙浮華流媚的風(fēng)習(xí)，由于“前碑派”〔8〕的創(chuàng)作實踐，阮元“二論”的理論支撐和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的高聲吶喊而掀起書法史上的狂瀾。

《孟法師碑》（局部）與王文治題跋

關(guān)于褚遂良的師承，唐人將其歸于右軍一脈。如前引張懷瓘、李嗣真、竇臮都曾明確提出褚遂良師法王羲之。唐人以后，《法書苑》云：“褚正行全法右軍。”〔9〕《廣川書跋》云：“褚河南書本學(xué)逸少，而能自成家法?！薄?0〕項穆《書法雅言》云：“褚氏登善始依世南，晚追逸少，遒勁溫婉，豐美富艷，第乏天然，過于雕刻。”〔11〕亦接踵唐人。但到了清人這里，對褚遂良的師承開始有了多重認識。這與碑學(xué)的發(fā)展有很大關(guān)系，基本遵循了從漢隸到隋碑再到北碑的脈絡(luò)。如王澍：“余謂褚公書實自漢《韓敕孔子廟》來，觀其用筆，寓勁健于清微，藏變化于妥帖，正與褚公《圣教序》等碑如出一手?！薄?2〕認為褚遂良師法漢隸《禮器碑》。王氏的其他幾則關(guān)于褚遂良的書論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這一方面與王澍本人擅長篆隸，尤為推崇《禮器碑》有關(guān)，他曾說：“此碑（禮器碑）上承斯、喜，下啟鍾王，無法不備，而不可名一法；無妙不臻，而莫能窮眾妙。”〔13〕可謂褒贊至極。另一方面清代碑學(xué)的萌芽乃是自篆隸而始，在新的審美探索中，人們極容易將一些模糊而又相近的美學(xué)特質(zhì)聯(lián)系在一起，如褚書的清勁與《禮器碑》的清逸，故而有是論。阮元則認為褚書出于隋碑，他說：“褚遂良雖起吳、越，其書法遒勁乃本褚亮，與歐陽詢同習(xí)隋派，實不出于t 二王? ?！薄?4〕更多的論書者則指出了褚遂良與隋碑《龍藏寺碑》的密切關(guān)系，如沈道寬云：“河南妙跡，出自禊帖。少年力追《張公禮》，今觀《孟法碑》，結(jié)體用筆純乎《龍藏寺》也?！薄?5〕康有為云：“《吊比干文》瘦硬峻峭，其發(fā)源絕遠 則下開《龍藏》，而胎褚孕薛者也?！薄?6〕“褚得于《龍藏》為多，而采虛于《君山》，植干于《賀若誼》?！薄?7〕沈道寬認為褚遂良師法《龍藏寺碑》，這代表了清代碑學(xué)家的一般認識?？涤袨閷⒃搭^又上追了一步，認為褚遂良取法魏碑，并具體到《吊比干文》《朱君山墓志》《賀若誼碑》這三通魏碑。康氏的觀點盡管有些主觀和感性，但它表現(xiàn)了碑學(xué)高峰時期理論家們所做的努力，他們盡可能地將書法史上已經(jīng)典化了的書家和書作與碑版遺跡之間建立起密切聯(lián)系。

在這一過程中，對褚遂良在書史中的評價也在逐漸發(fā)生變化。人們開始將其書法內(nèi)涵中注入瘦硬剛勁的碑學(xué)特質(zhì)，如王澍：“其筆法瘦勁如鐵線綰成，所謂t 惟其有之，是以似之。?評者但以輕弱相擬，非知褚公者也?！薄?8〕王昶：“觀《同州圣教》《伊闕三龕》實為歐、顏、柳三家先導(dǎo)，《哀策》《枯樹》異其面目而實同其骨力。”〔19〕康有為評《伊闕佛龕碑》《孟法師碑》“硬若屈鐵”。〔20〕還有譚獻《復(fù)堂日記》：“褚書《圣教序》……字字尋其骨脈，實亦融化篆分而天弢自解，不可方物?！薄?1〕我們注意到，“瘦勁”“骨力”“硬若屈鐵”“骨脈”這些語詞已經(jīng)遠遠脫離了唐代的認識框架，而與康有為等人倡導(dǎo)的“魄力雄強”“骨法洞達”等碑學(xué)審美意趣逐漸靠攏。清人重塑褚遂良書史形象的另一種努力是對其“隸意”的不斷強化。隸書作為古今文字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因其字形構(gòu)造中尚存有象形元素，筆法較為自由疏放，因此成為好古者追尋古意的梯航，而書法中存有“隸意”也成為具有“古法”的表現(xiàn)。如阮元認為古代名家皆善隸書，以此為當時風(fēng)尚，他說：“唐人修《晉書》、南北史傳，于名家書法，或曰善隸書，或曰善隸草，或曰善正書，善楷書，善行草，而皆以善隸書為尊。當年風(fēng)尚，若曰不善隸，是不成書家矣。”〔22〕其后的評論家多認為褚遂良的書法存有隸意，如劉熙載：“歐、褚兩家并出分隸，于遒逸二字各得所近?！薄?3〕梁清遠《雕丘雜錄》：“昔人言楷書必帶隸法，乃為不俗。吾見從來能書者，惟褚河南得此妙?！薄?4〕姚孟起：“逆筆起，最得勢。褚河南書都逆起，隸法也。”“褚《圣教》全自隸出，三龕是其過脈?！薄?5〕從這些評述中可以看出，清人已經(jīng)將褚遂良的書法與隸書建立起聯(lián)系，但這里的隸書乃是一種觀念的泛化，是適合銘石書法的“古法”的代表，而此種論說的目的主要是將褚遂良從王羲之一脈中剝離出來，置于碑學(xué)更早的統(tǒng)系之中。

三、阮元《南北書派論》對褚遂良歸屬的研判與后人的接受和反思

清代碑學(xué)的發(fā)展，以篆隸復(fù)興為先導(dǎo)，至阮元《南北書派論》與《北碑南帖論》出始告成立。原因在于前期的碑學(xué)實踐乃處于一種尚未成熟的探索階段，雖有發(fā)軔之功，但缺乏系統(tǒng)的理論總結(jié)。沒有理論指導(dǎo)則難以突破傳統(tǒng)帖學(xué)的樊籬，于一時、一地或有新風(fēng)，但于一時代之書史則難有見樹，此正是阮元“二論”與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的價值所在。

阮元于《南北書派論》中勾勒了自魏晉以來的南北兩派，認為彼此“判若江河”“兩不相涉”。他將智永、虞世南歸于南派，歐陽詢、褚遂良則歸于北派，這種分類在文本中雖以地域而分，但實際上乃是清人碑學(xué)觀念的一種顯現(xiàn)。彼時碑學(xué)思想已然興起，人們也紛紛參與到金石碑版的考察和研究中來，阮元就說：“元二十年來留心南北碑石，證以正史。”“元所見所藏北朝石碑，不下七八十種?！薄?6〕窺其一斑可見全豹，清代碑版拓片的大量涌現(xiàn)與傳播、收藏、流通，對碑學(xué)的發(fā)展和審美變革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在《南北書派論》中阮氏所羅列的北派書家遠多于南派，為了確立北碑經(jīng)典的地位，他將原本與右軍有淵源的褚遂良劃入北派統(tǒng)系，并一再強調(diào)褚遂良的書法中存有“隸意”。在阮元看來，南北之分在于是否存有“隸意”，而“篆隸遺法”中所蘊含的“古法”乃是北派與南派的區(qū)分所在。對于阮元的觀點，清人梁章鉅《退庵隨筆》援引了大段文字，且評其“于書家源流、正變，所辨極精”。包世臣亦與之同調(diào)，以褚遂良為北派，說：“書家有南北兩派，如說經(jīng)有西、東京，論學(xué)有洛、蜀黨，談禪有南、北宗，非可強合也。右軍南派之宗，然而《曹娥》《黃庭》則力足以兼北派，但絕無碑版巨跡，抑亦望中原而卻步耳。唐初四家，永興專祖山陰，褚、薛純乎北派，歐陽信本從分書入手，以北派而兼南派，乃一代之右軍也。”〔27〕劉咸炘：“褚雖嘗受學(xué)于虞，而不拘守虞法，若《伊闕佛龕》《孟法師碑》皆曲鋪橫宕，得魏人之神，與虞、歐迥殊。此固觀其跡而可知，不須乎考證也。故以虞、歐與褚對立，一為舊派，一為混變之派，乃近確之論?！薄?8〕劉氏雖然沒有明確指出南北書派的問題，但他認為褚遂良《伊闕佛龕碑》與《孟法師碑》出于魏碑，又與虞世南對比，將二者分為混變與舊派，與阮元之意非常接近。錢泳《履園叢話》中有“書法分南北宗”一條，幾乎全引阮元《南北書派論》，并服膺其言“真為確論”。張祥河《關(guān)隴輿中偶憶編》云：“嘗與錢梅溪（泳）論書畫：畫家分南北宗，書家亦分南北。如楊、柳一派，類推至于吾家文敏，是為北宗；褚、虞一派，類推至于香光，是為南宗。梅溪以為然?！薄?9〕張氏將虞世南、褚遂良歸于南派，雖與阮說不合，但足見南北分宗的思想已經(jīng)深入人心。

褚遂良《伊闕佛龕碑》（宋拓本、局部）與題跋

與此同時，清人論書中更多的是對阮元“南北書派論”的批評與反思。如晚近的羅振玉即不同意阮氏的觀點，他說：“自阮文達公倡南北書派論，謂東晉、宋、齊、梁、陳為南派，趙、燕、魏、齊、周、隋為北派。南派由鍾、衛(wèi)及羲、獻、僧虔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鍾、衛(wèi)、索靖至丁道護等，以至歐、褚。此論既出，當世莫不宗之。予以為時有先后，書有工拙，則有之；而謂南北分派，則未允也。”〔30〕劉熙載云：“論唐人書者，別歐、褚為北派，虞為南派。蓋謂北派本隸，欲以此尊歐、褚也。然虞正自有篆之玉箸意，特主張北書者不肯道耳?！薄?1〕批評了阮元先入為主的觀念。康有為則直接否定了阮元南北分派的理論，說：“阮文達南北書派，專以帖法屬南，以南派有婉麗高渾之筆，寡雄奇方樸之遺，其意以王廙渡江而南，盧諶越河而北，自茲之后，畫若鴻溝。故考論虞、褚，辨原南北，其論至詳。以余考之，北碑中若《鄭文公》之神韻，《靈廟碑陰》《暉福寺》之高簡，《石門銘》之疏逸，《刁遵》《法生》《劉懿》《敬顯俊》《龍藏寺》之虛和婉麗，何嘗與南碑有異？南碑所傳絕少，然《始興王碑》戈戟森然，出鋒布勢，為率更所出，何嘗與《張猛龍》《楊大眼》筆法有異哉！故書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阮文達之為是論，蓋見南碑猶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為界，強分南北也?！薄?2〕康氏從風(fēng)格融合的角度，認為所謂南派與北派的碑版之間具有共同的一些審美屬性，并非涇渭分明、判然不同，故而認為“書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這并非單純的反對南北分派的觀點，而是將南北碑刻的美學(xué)特質(zhì)標舉出來，用了“神韻”“高簡”“疏逸”“虛和婉麗”等語匯來形容碑版之美，言下之意不但南碑北碑之美互通，碑版之中已然包含了帖學(xué)中的某些美學(xué)特征。這樣就無異于說帖學(xué)于當下已無甚益處，從而達到獨崇北碑的目的。

《龍藏寺碑》與題跋

結(jié)語

綜觀褚遂良在清代以前的書史形象以及清代的接受情況，清人對于褚遂良書法的接受乃是一個在相對主觀的態(tài)度下進行改造與演繹的過程。在評價上，從“美人嬋娟，不勝羅綺”到“瘦勁如鐵”；在師承上，從師法右軍到師法漢碑，再到師法隋碑與北碑；在歸屬上，從歸于北派到對南北分派的爭議。這一過程使得褚遂良的書法成就與碑派倡導(dǎo)者所憧憬的時代需求完成了結(jié)合，并在阮元“二論”的影響下從王羲之一脈變成了碑學(xué)實踐的先驅(qū)。盡管對于這種評價與南北分派的理論在清代已不乏反對者，但終究難以抵擋碑學(xué)運動洶涌而來的大潮。在碑派書寫實踐中，清人自覺地將褚體的間架結(jié)構(gòu)內(nèi)化于楷書甚至行書創(chuàng)作當中。清代純粹以褚楷面貌示人的不多，但將之與歐體、顏體、北碑結(jié)合的面貌則較為普遍，這一現(xiàn)象持續(xù)至民國，對現(xiàn)當代楷書創(chuàng)作亦有影響。因此，可以將褚遂良看作清人書法師承中的隱形“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