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殺心

王楠

—解析希區(qū)柯克的電影《驚魂記》

一九五九年晚春某日，在洛杉磯派拉蒙電影公司總部的辦公室里，發(fā)生了一場出人意料的對峙。電影公司的主席，面對長桌盡頭端坐的一個肥胖禿頂?shù)纳碛?，怒氣沖沖、斬釘截鐵地表示，自己公司電影的主角，絕不會是個身著女裝持刀殺人的瘋子。這種血腥獵奇的三流故事，也配不上對方的高雅品位。聽罷，那個身影沉默片刻，站起身來，撂下一句話：“不必擔(dān)心，主席先生。這部電影我來出資拍攝，你們操心發(fā)行就夠了?！彪S即離開了辦公室。

這個大腹便便的禿頂老頭非是旁人，正是阿爾弗雷德 ·希區(qū)柯克。他在世界影壇的地位，此時正如日中天。無論是《紐約時報》的影評人，還是法國的電影手冊派，全都拜服在他的腳下，視其為將藝術(shù)與通俗、懸疑與驚險、陰謀與愛情、恐懼與悲愴完美熔于一爐的大師?！逗麎簟贰睹廊擞嫛贰稅鄣氯A大夫》，部部皆是叫好又叫座的經(jīng)典。此時，希區(qū)柯克正在籌備自己的第四十七部電影作品?？伤挠媱潊s令電影公司的老總大跌眼鏡。新片的主角，竟是一位變態(tài)連環(huán)殺手。如今我們早已習(xí)慣了重口味，但在那個時代的電影里，連抽水馬桶都不許露面，更不用說大方展示易裝殺手對沐浴裸女捅個十幾刀了。不僅電影公司的老總目瞪口呆，就連后來這部《驚魂記》的編劇斯蒂法諾，讀完原著小說后，也覺得不過是本三流的地攤文學(xué)。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希區(qū)柯克堅持要拍這部電影，甚至肯為此

自掏腰包，承擔(dān)金錢與英名皆付諸流水的風(fēng)險。

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驚魂記》可以毫無愧色地與《公民凱恩》

《第七封印》并立于偉大電影行列。在它驚悚血腥的表象下面，有著對人性、家庭與社會不動聲色的深刻理解。《驚魂記》的劇情簡單至極。年輕貌美的白領(lǐng)麗人瑪麗昂 ·克萊恩（瑪麗昂的姓 Crane一詞有 “鶴”之意，我們在后文中稱她為 “鶴小姐 ”），偷了自己公司客戶的四萬美元跑路。攜款逃亡途中，她留宿于年輕男子諾曼 ·貝茨經(jīng)營的汽車旅館，被后者殘忍殺害。諾曼隨后又殺死追蹤而來的偵探，卻被鶴小姐的男友山姆和她姐姐莉拉擒獲。他將死去母親的尸體藏匿于家中，并身著母親的服飾易裝殺人，這些驚悚的真相方才大白于天下。精神病學(xué)家在片末還發(fā)表解釋，認為諾曼弒母后產(chǎn)生了雙重人格。不過，希區(qū)柯克卻在這個看似簡單的故事里，借助人物的形象和臺詞，以及影像的細膩呈現(xiàn)，暗藏了如玫瑰花一般層層包圍的精巧結(jié)構(gòu)。

錢與偷

這個故事因鶴小姐偷了四萬美元而起。錢在這部電影里，其實發(fā)揮著雙重作用。它既推動電影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指向表層下的真相。鶴小姐偷了錢并攜款逃亡，觀眾自然關(guān)心她的命運。她姐姐聘請偵探調(diào)查其行蹤，也是因錢而起。最后警察還要問問那筆錢的去向。但是，希區(qū)柯克卻不斷暗示，錢根本不是劇中人物主要關(guān)心的事。鶴小姐雖然偷了錢，但她還是決定將錢歸還。她被殺后，夾在報紙里的錢也被諾曼隨手丟進汽車，和車一起沉入沼底。所以，趕來調(diào)查的偵探，猜測諾曼被鶴小姐買通而幫她躲藏，更遠離了事情的真相。這樁謀殺與錢毫不相干。和報紙一起丟棄的錢，難道不是在暗示，很多時候錢和報紙沒有分別嗎？它們都不過是薄薄的紙，是這個社會最表面、最能吸引大家眼球卻毫無實質(zhì)內(nèi)容的東西。不過偵探和警察這些社會中的尋罪者，總是抓著錢不放，從事情的表面來理解

人性，考慮問題。錢和報紙上登的社會新聞一樣，得透過它去窺見真相。為了用它和男友結(jié)婚 ——這怎么可能是鶴小姐的真正理由？毫無策略地拿了錢就跑，肯定很快會被發(fā)現(xiàn)。鶴小姐自己在逃亡途中，想到老板和客戶氣急敗壞的樣子，內(nèi)心暗爽，露出得意的微笑，這一幕更加說明，錢絕不是她這么做的真正原因。

那她到底為什么偷錢？鶴小姐這個人，其實在規(guī)范和越軌間搖擺不定。電影開頭，她和男友在旅館房間秘密約會，兩人在床上翻云覆雨。但她旋即抱怨，不該這樣私下幽會，要求光明正大約會結(jié)婚。在下一場戲里，老板的闊佬客戶色瞇瞇地盯著鶴小姐，向她揮著四萬美金，赤裸裸地挑逗和引誘，可是，鶴小姐并沒有接受暗示。她要是跟他約一約再拿到錢，其實也算是遵守 “規(guī)矩 ”。可相反，她選擇偷了錢就跑。從偷情到偷錢，鶴小姐的目的正當(dāng) ——結(jié)婚，但她總是愛耍些越軌的手段。她既想守住規(guī)矩，又要尋求刺激，無怪乎希區(qū)柯克說她是個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小姐。一顆心在界線兩邊游移，冷靜理性的外表下，掩蓋著內(nèi)心涌動的欲望和激情，這正是現(xiàn)代社會中普通人的真實寫照。

罪與罰

不過，鶴小姐的越軌沖動，倒引出了更深的主題。初看這部電影的人，容易覺得它結(jié)構(gòu)古怪。影片前三十分鐘，明明是個女賊偷錢的故事，后來劇情卻轉(zhuǎn)到諾曼這個真正的主角身上，兩個故事似乎很不協(xié)調(diào)，但其實只是表面的。影片前后貫穿始終的，是犯罪、尋罪與懲罰的主題，是對越軌沖動無所不在的監(jiān)視與窺探。最終，越軌的沖動與懲罰的行為，在諾曼的身上奇異地交織在了一起，并在對鶴小姐的 “公開處刑 ”中達到高潮。

從高樓頂上，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對鳳凰城做了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zhuǎn)全景監(jiān)控，然后，盯住鶴小姐和男友幽會的房間窗戶，緩緩移向它，從百葉窗的下面向里窺探。這種既監(jiān)控也窺視的邏輯，貫穿于影片前半部分。鶴小姐在逃跑途中，遇上一名巡警。檢查完了她的證件，那人還跟了好長一段路，令她慌張不已。巡警戴著的墨鏡，完美地掩蓋了目光，使觀眾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因鶴小姐的慌亂而起疑，暗中跟隨監(jiān)視，還只是被她的美貌吸引，想多看她一會兒。直到巡警主動離開，觀眾才跟鶴小姐一起松了一口氣。

鶴小姐來到貝茨旅館之后，這一邏輯其實還在諾曼的身上延續(xù)著。觀眾第一次看到諾曼，是隨著鶴小姐的目光，遙望那座聳立在旅館后山上的孤獨陰郁、極具愛德華 ·霍普風(fēng)格的房子。我們看見，諾曼身著衣裙扮演的 “母親 ”，正在窗邊踱步巡視。其實，在浴室殺人一幕之前，鏡頭都在持續(xù)不斷地監(jiān)視窺探著這位喜歡越軌的鶴小姐。在監(jiān)視背后，尋罪的邏輯也始終如一。從最初的偷情之罪，到隨后的偷錢之罪，再到 “母親 ”口中年輕人低俗色情的 “心理之罪 ”，社會充滿了監(jiān)控和越軌、窺探與掩飾的對立統(tǒng)一。與普通人的越軌沖動相應(yīng)，社會不斷監(jiān)視人們的行為、追問人們的罪行，這兩方面相伴相生。而在鶴小姐被害之后，這一邏輯的焦點又轉(zhuǎn)到了諾曼的身上。與容易片面的思想家相比，希區(qū)柯克這個電影導(dǎo)演，倒更客觀均衡一些。越軌與尋罪的共生，是社會中的尋?，F(xiàn)象?！扼@魂記》的前三十分鐘，不過是個普通的犯罪故事。但當(dāng)鶴小姐的汽車拐上岔道，遠離常人行走的大路，來到荒無人煙的貝茨旅館，這個邏輯即將發(fā)生扭曲而恐怖的變化。

鶴小姐與諾曼一席談話，迷途知返，決定第二天返回鳳凰城，自首還錢。在這場談話中，諾曼如何袒露心扉，且待后面再談。不過對鶴小姐來說，正是在和諾曼聊過之后，她才發(fā)覺自己不必像諾曼一樣，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落在 “自己生來所處的陷阱 ”之中。這一刻她的理智恢復(fù)了。犯罪和逃跑的 “陷阱 ”，既然是她自己主動跳進去的，那她也有自由去離開它。所以，希區(qū)柯克反駁特呂弗，覺得鶴小姐能夠喚起觀眾的同情。她隨后的沐浴，也有一種洗清罪行的儀式感。人性和道德的西方傳統(tǒng)觀點，在影片中仍然清晰可見。

人雖可能越軌，卻也保有理智和自由。不過也正因此，浴室殺人一幕才更具悲劇性。諾曼的悍然闖入和屠殺，打斷了這個悔過與洗罪的儀式?？蛇@不是一場普通的殺人。殺人的其實不是諾曼，而是他的 “母親 ”。身著母親衣裙早已表明了這一點。事后他發(fā)現(xiàn)雙手沾滿鮮血而驚叫，目睹鶴小姐的尸體感到驚恐萬狀，更可見殺人者是 “母親 ”而非諾曼。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沒有從謀殺中獲得滿足。尖刀反復(fù)刺向鶴小姐的裸體，顯然包含著強奸的意味。諾曼一出場，就有著 “母親 ”和他自己的雙重身份，兩個人格輪流主宰著他。“母親 ”在樓上高聲呵斥，指責(zé)他下流無恥，想和陌生女人共進晚餐。于是諾曼只能通過墻上的小洞，偷窺換衣服的鶴小姐，借此滿足自己被壓抑的欲望。在諾曼身上，監(jiān)視與越軌以兩種人格并存。他想鼓起勇氣走上樓去反抗 “母親 ”，最終卻仍向“母親 ”屈服。于是，“母親 ”換裝出場，對陌生女人進行了 “處刑”，懲罰了她勾引兒子的罪行。居于潛意識之中的諾曼，借此從偷窺的暗處公然走進浴室，用利刃侵犯了鶴小姐。希區(qū)柯克天才地在這一幕戲中，將監(jiān)控與越軌、懲罰與暴行、問罪與犯罪結(jié)合在了一起。諾曼變態(tài)扭曲的心智，徹底喪失了對罪與罰的合理意識和判斷。 “母親 ”妄想的歸罪邏輯、虛假的表面意識，與他內(nèi)心潛藏的充滿暴力的欲望融合了。諾曼殺死鶴小姐的故事，正是對現(xiàn)代社會危機的

隱喻：真正的理性與良知，卻被極度扭曲的正義和暴力毀滅。

母與子

《驚魂記》的片名 Psycho源于希臘語，原本有心魂之意。去思考和理解人心，而不是給諾曼貼上個 “精神病患者 ”的標(biāo)簽，才是希區(qū)柯克的本意。片末那位洋洋得意、長篇大論的精神病專家，好像要為觀眾答疑解惑，卻讓人看出了更多的破綻。如果最終 “母親 ”的人格全然占據(jù)了諾曼的身心，我們又如何能確信，“她”向?qū)＜彝侣读苏嫦?？既然未和諾曼本人對話，他又如何能言之鑿鑿，聲稱諾曼為了消解弒母的負罪感，而讓母親成為自己的一個人格？這位專家其實更像空談理論的學(xué)者，看見現(xiàn)實有幾分相似，就急著拿自己的理論往上套。所以，要理解諾曼變態(tài)心理的根源，我們必須擺脫他的表面解釋，而去真正走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既然諾曼的雙重人格包含著 “母親 ”與“他自己 ”，就讓我們先來理解 “母親 ”吧。在諾曼的一生中，母親始終處于監(jiān)視控制的地位。她的房間在屋子二樓，從窗口俯視著整個旅館。即使諾曼已成年，真正的母親已死，可活在他心里的母親，仍嚴(yán)厲約束著他的一舉一動。她不許諾曼和鶴小姐共進晚餐，痛斥兒子低俗下流，更不用說 “親自 ”出場殺死鶴小姐了。在與鶴小姐的對話中，諾曼道出了母親完全控制他生活的真相：

鶴小姐：你感到空虛嗎？

諾曼：不。我經(jīng)營這家旅館，打掃房間和院子，給媽媽做點她讓我做，我也能做的事情。

鶴小姐：你和朋友們出去嗎？

諾曼：嗯……男孩最好的朋友就是他的母親。

所以，山姆懷疑他私吞了四萬美元，為的是離開旅館自謀生路，這完全是成熟男人的猜測。諾曼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服從和依賴母親，即使她濫施威權(quán)，處處干涉。這是他保存母親尸體，甚至讓自己的一部分成為 “母親 ”的根本原因。在電影的最后一幕，母親的監(jiān)視和控制，得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體現(xiàn)：諾曼的身心已被 “母親 ”完全占據(jù)，“她”坐在監(jiān)獄的房間里，監(jiān)視者成了被監(jiān)視的對象。但她力圖擺脫犯罪者的身份。她靜靜地坐在那里，將所有罪責(zé)推給兒子。她譴責(zé)兒子殺死了自己和情人，而不愿意承認自己殺人并自殺的真相。她冷冷地凝視著我們，一動不動。她與監(jiān)控鏡頭的對視，令監(jiān)視與被監(jiān)視統(tǒng)一了。她又成為監(jiān)視者，與這個監(jiān)視的世界融為一體。

“母親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鶴小姐的姐姐莉拉，是理解 “母親 ”的重要線索。在片中，最接近 “母親 ”的人正是莉拉。莉拉也是個單親媽媽，帶著孩子獨自生活。她主動提出和山姆假扮夫妻去調(diào)查，以及她對后者的熱情態(tài)度，都暗示了她的結(jié)婚沖動。這也和 “母親 ”喪偶后渴望再婚的情況相似。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不會奇怪，為什么希區(qū)柯克讓她去識破 “母親 ”的真相。跟隨莉拉的腳步，我們進入了 “母親 ”和諾曼的房間，了解了他們的生活，并最終在地下室里發(fā)現(xiàn)了 “母親 ”。片中有個鏡頭，清楚地向我們暗示了莉拉和 “母親 ”的相似性。在“母親 ”極具維多利亞風(fēng)格的房間中，莉拉站在梳妝鏡前張望，卻被它反照出的自己背影嚇了一跳。尋找 “母親 ”的莉拉，看到的卻是自己。

在偵探被殺后，莉拉和山姆前往旅館調(diào)查，初次一無所獲，并未見到諾曼。他們旋即拜訪當(dāng)?shù)氐闹伟补?，探詢旅館和諾曼的根底。

特呂弗曾經(jīng)抱怨，說這里的兩場對話戲太過平淡，拖慢了影片的節(jié)奏?？伤麤]有注意，這兩場戲的主角都是 “夫婦 ”：莉拉和山姆扮演的“夫婦 ”向治安官夫婦詢問情況。兩對正常的 “夫婦 ”，在調(diào)查異常的 “母子 ”?！澳赣H ”沒能在丈夫去世后重新建立家庭，是理解諾曼變態(tài)的關(guān)鍵。在母親嚴(yán)厲的控制和約束之下，諾曼日復(fù)一日，守候和清掃著無人問津的旅館。他沒有朋友，“最好的朋友就是他的母親”。自己房間中廢棄的汽車與火車玩具，暗示他從未離開家去旅行。 “母親 ”對他和鶴小姐共進晚餐的態(tài)度，表明他不可能和任何異性交往。即便如此，母親仍然認為他 “一直很壞 ”，不可救藥，甚至 “早就該拋棄他 ”。

真正變態(tài)的人其實是諾曼的母親。丈夫在諾曼五歲的時候去世，給她留下的財產(chǎn)令她不必工作。自此，她的全部注意力都用于管教自己的兒子。她不讓他離開自己視野半步，她也不讓他出去做事，與任何人來往。她的世界只剩下諾曼。以愛之名，她時時刻刻監(jiān)視著他，完全占有和支配著他。在她死后，諾曼都無法擺脫母親的控制，過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極端的監(jiān)視與控制，令他一面高度順從，視母親的思想為自己的思想，一面壓抑著自己的欲望和意志。在殺死鶴小姐之前，他也想過走上樓去，反抗 “母親 ”。但最終還是屈服了，做了陰魂的傀儡，在一場虛假的 “處刑 ”中，得到一點扭曲的滿足。

不過，還需要走進諾曼的內(nèi)心深處。在“母親 ”的完全控制之下，諾曼其實從未長大過。雖然他有著成人的身體和欲望，但在內(nèi)心完全是一個孩子。他的心理和人格，并未真正成熟起來。諾曼的扮演者安東尼 ·柏金斯對這個角色心領(lǐng)神會。他向希區(qū)柯克建議，有的場次干脆讓諾曼口嚼糖果，希區(qū)柯克也欣然應(yīng)允。剛與鶴小姐相遇時，略帶口吃的他，就是個羞澀、熱情的大男孩。在自己的意識中，是“母親 ”殺死了鶴小姐。他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尸體后，只是默默地做著善后的清掃工作，做著 “媽媽讓我做，我也能做的事情 ”，為“母親 ”掩蓋痕跡。

但是，即使是一個孩子，他也不是只知服從的木偶。真正的諾曼，也有著屬于自己的理智和情感。在與鶴小姐共進晚餐時，他向后者袒露了自己的心曲：

鶴小姐：你為什么不離開呢？

諾曼：像你那樣，到一個私密的島上去？

鶴小姐：不，不像我。

諾曼：我不能那樣，誰來照顧她呢？她在樓上太孤單了，壁爐的火會熄滅的。這里會又潮又冷，像一座墳?zāi)?。?dāng)你愛一個人，你不會那樣對待她，哪怕你恨她，也不會那樣。你明白，我不恨她。我恨的只是她變成的樣子。我恨的是她的病。

我們總愛說，父母為孩子奉獻了一切。但事情的真相，常常是孩子為了滿足父母的愿望舍棄自己?！澳赣H ”表面上都是為了兒子，卻只生活在自己的主觀世界里。諾曼才真正為母親付出了一切。他完全清楚母親的問題，也知道自己可以離開。但他愛自己的母親，不忍心拋棄她。在這個充滿監(jiān)視控制的無愛的世界里，只有這個孩子，永遠沒有放開那只時刻想甩開自己的手，永遠陪伴著母親。他知道，雖然母親視自己為壞孩子，可她除了自己，一無所有。即使母親 “有病”，他也不愿將她送進精神病院，他知道，那個 “用冷酷的目光研究你的地方 ”，其實有著母親一樣的病。在諾曼的心底，那個真正愛他的母親從未消失過。她只是偶爾會陷入瘋狂，不再是她自己，但他相信，那個充滿溫柔慈愛的母親，永遠都在，終究還會回來。為了讓 “母親 ”留在這個世界上，他不惜一切代價，甚至讓自己消失。

在影片結(jié)束時，諾曼被 “母親 ”吞噬了。在現(xiàn)實中，也有孩子成功地殺死了母親。但是，無論哪一方被消滅，都不意味著另一方獲得了勝利。因為沒有母親就沒有孩子，沒有孩子也沒有母親。在這個充滿權(quán)力欲、不斷監(jiān)控支配和反抗斗爭的世界里，人們常常遺忘了人倫的情感，無情地傷害著自己和親人。《驚魂記》的悲劇正在于愛的毀滅。希區(qū)柯克用這個貌似血腥暴力的故事，向人們發(fā)出了驚悚警告。它提醒我們，是不是把控制當(dāng)成了愛，是不是他人給予了我們無私的愛與寬容諒解，我們卻視而不見，換上自己用幻想編織的衣裝，沉醉在激動的渴望之中，向他人揮起了心中的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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