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彰
筆者從事了幾十年的翻譯教學,對“翻譯腔”(translationese)可謂再熟悉不過了。“翻譯腔”指譯文不符合譯入語(target language,亦稱“目的語”“目標語”)的習慣表達方式。語句詞序、句子結(jié)構(gòu)乃至用詞等都有問題,因而譯文不自然、不流暢,令人費解。
有關“翻譯腔”的論著很多。
香港理工大學編著的《翻譯研究詞典》把translationese譯為“翻譯體”,甚至稱之為“第三語言”(third language),將其定義為:用來指因明顯依賴源語的詞語和結(jié)構(gòu)而讓人覺得不自然、費解甚至可笑的目標語用法。造成“翻譯體”的主要原因是翻譯過程中使用字面翻譯(literal translation),或是目標語知識不足,例如在不恰當?shù)恼Z境中采用逆向翻譯(inverse translation),不恰當?shù)厥褂迷凑Z的比喻,詞序不自然,使用大量生硬的(angular;stiff)術語等。
陸谷孫主編的《英漢大詞典》解釋translationese說,這是“表達不流暢、不地道的翻譯文體”,是“佶屈聱牙(be full of difficult and unpronounceable words)的翻譯語言”。
王力曾在《中國現(xiàn)代語法》中專辟一章對一些“惡意歐化”(malicious Europeanization)的現(xiàn)象提出批評,他舉例說:“在西文里,形容詞不能單獨用為謂語,必須有系詞介紹。例如中國話‘他的妻子很好,在英文里該是“His wife is very good”,而不是“His wife very good”,這種語法也漸漸影響到中國來。有些人傾向于用判斷句(equative/copulative sentence)去替代一切描寫句(descriptive sentence),例如避免‘他的妻子很好一類的句子,而說成‘他的妻子是很好的一類的句子。于是‘花紅柳綠變?yōu)椤ㄊ羌t的柳是綠的,‘父慈子孝變?yōu)椤赣H是慈愛的,兒子是孝順的,等等?!鄙踔梁髞磉B最后的‘的也省去了。
美國翻譯學家所編著的《當代翻譯理論》這樣描述“翻譯體”:“翻譯體”帶有貶義(derogatory; pejorative)?!胺g體”是機械主義翻譯觀(mechanism in translation)和方法論(methodology)的產(chǎn)物。其特征是不顧源語和譯入語的差異,將翻譯看作語言表層的(superficial)機械對應式轉(zhuǎn)換(mechanical correspondence conversion),而不顧具體語境(context),生搬硬套(follow mechanically)源語(source language)在語言文字結(jié)構(gòu)形式及修辭手法上的設計與安排,完全不顧及目的語的文化形態(tài)、民族心理、接受者心理和社會功能及效果。
作家三盅認為:“我們的確該提防translationese的泛濫。它作為一個不穩(wěn)定的中間體,對母語體系(the system of the mother tongue)具有不容小覷(cant be underestimated)的殺傷力( lethality)。但是,我們不宜因‘翻譯腔現(xiàn)象而懷疑文學翻譯的價值?!?/p>
translationese曾出現(xiàn)在20世紀60至80年代的許多譯制片中。一些電影海報(poster)就讓人感受到濃濃的“翻譯腔”撲面而來(assaults sbs senses)。 不過,那時觀眾對之接受度還是蠻高的。但生活中不宜使用這種語言,比如你在與老友交流時絕不會這么說:這太可怕了,我發(fā)誓你絕對難以想象當時的情景?,F(xiàn)代流行口語也許會這么說:尼瑪老子當時就驚呆了。
但近年衍生出了很多此類做作的(affective)“翻譯體”詞語,不僅在網(wǎng)絡上,還堂而皇之(in an imposing manner)登上了一些主流媒體(main- stream media)。
漢語是典型的非形態(tài)語言(formless language)。在文章圣手的筆下,漢字如同琴鍵(piano keyboard),在出色鋼琴家的指端,可以做到信手一拂,玉音錚錚(a whisk of the key, a clang of jade sounds),千變?nèi)f化,動心悅耳(melodious and heart touching)。這是由于漢字組句的靈活,但“翻譯腔”中各種附加成分一起套在句子里,語序平直,千篇一律,句子一下子就笨重、呆滯(expressionless),像一只穿花飛翔的蝴蝶變成了緣檐結(jié)網(wǎng)的蜘蛛(a spider spinning webs on the eaves)。其次,漢語被稀釋(be diluted)了。漢語貴在凝練有力(concise, infectious and forceful)、意義密集、節(jié)奏緊湊、排列整齊、聲韻美妙。而“翻譯腔”句子超長,意義單一、限定,節(jié)奏松垮(with loose rhythm),排列七零八落,音韻之美更是無從提起。再其次,漢語被抽象化(abstractized)了。漢語有具象性(concreteness),字詞本身多通過形象表達,故而充滿了隱喻性和多義性,含蓄蘊藉(implicit)?!胺g腔”的漢語失去了個性、感情和神采。當然,英語講究形合(hypotaxis),句子的各個成分之間有許多虛詞連接,使之有條有理、邏輯清楚;而漢語講究意合(parataxis),句子乃至由小句(clause)構(gòu)成的句群(sentense group)結(jié)構(gòu)靈活。隨意將英語的句態(tài)用在漢語中會破壞漢語的境界。
為了讓人們意識到“畸形歐化(deformed Europeanization)”問題的嚴重性,學者思果先生曾故意用“翻譯體”將《紅樓夢》中黛玉臨終時的一段文字加以改寫:
在看到她吐在地上的一口鮮血后,襲人就有了一種半截都冷了的感覺,當她想著往日常聽人家說,一個年輕人如果吐血,他的年月就不保了,以及縱然活了一個較長的生命,她也終是一個廢人的時候,她不覺就全灰了她的后來爭榮夸耀的一種雄心了。
余光中附議說:“這樣作踐(spoil)《紅樓夢》,使人笑完了之后,立刻又陷入深沉的悲哀。這種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的譯文體,如果不及時遏止,總有一天會喧賓奪主(a minor issue taking precedence over a major one)。到那時,中國的文壇恐怕就沒有一寸凈土了?!?/p>
筆者覺得,這一段“翻譯體”確實啰唆不堪,也沒有文采(literary grace)可言。不過此例對防止“翻譯腔”能起到提醒的作用。
洛德(Robert Lord)和鄒嘉彥(Benjamin Tsou)曾對香港的漢語異化現(xiàn)象做過專門研究,其中的一些例子很有代表性。
1)整座建筑物像監(jiān)獄多于旅館;場面似政治集會多于選美(beauty pageant)會;看來要成為百萬富翁是講實力(actual strength)多于運氣。
2)擊落多一架來歷不明的飛機;發(fā)射多一枚導彈。
3)還留在世貿(mào)中心三小時;他鮮有逗留在同一個地方兩天;可以生活在環(huán)境惡劣的地道內(nèi)兩年。
4)有需要向李文和進行全面調(diào)查;市民暫時沒需要注射炭疽病疫苗;直升機當時并未需要進行搜救。
5)發(fā)言人說,是時候?qū)θ松戆踩岣呔X;我和你母親已不再年輕,你是時候照顧自己、重新做人了;雖然兒子仍年幼,對金錢的概念仍然十分模糊,但我認為是時候讓他開始學習認識金錢。
上面的五組句子可以說是對英語的“剝皮式”(peeling type)照搬,也是一種“翻譯腔”。這也許是因為香港長期在英國治下,英語對粵語(Cantonese)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還有許多比上面舉的例子更糟糕的。南言北漸(southern dialect spreading to the north)使內(nèi)地不少譯者染上了這種“翻譯腔”。
但是語言是發(fā)展的,不同語言之間會互相影響。尤其是英語比較開放,吸收了多種語言的成分。下南洋的華人說的洋涇浜英語(pidgin English)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見)進入了英語,還衍生出long time no hear的說法。再如,lose face(丟臉)是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一書中介紹給外國的,現(xiàn)在已成為英語中的常用詞。近期,英語又吸收漢語的“加油”(add oil)。當然,姜昆在相聲中說的“day day up, good good study”和“give him some color see see”等,筆者估計是不會被英語吸收的。
下面這些英語是從漢語硬譯過去的。大家應該能猜到其原文。這樣的中式英語,恐怕很難會被吸收到英語中去,因為英語中有固定的說法。
Carefully slip / Be careful, slippery slopes. / Please dismount from your bicycle. / Visit in civilisation, pay attention to hygiene! / Many Function Hall / The two of us, who and who?
下面列舉幾個錯譯和正譯的對比:
不知名的演員? ? infamous actor? ? ?unknown actor
膚淺? ? ? ? ? ? ? ? ? ? skin shallow? ? ? ? ?superficial
眼紅? ? ? ? ? ? ? ? ? ? be red-eyed? ? ? ? ? ?be green-eyed
領導水平? ? ? ? ? ? leadership level? ?art of leadership
交際花? ? ? ? ? ? ? ? social flower? ? ? ? ?social butterfly
這里有“翻譯腔”或“死譯”(rigid translation)的問題,也有不重視漢英兩種語言背后的文化不同的問題。
有學者認為,莫言的小說《檀香刑》(Sandalwood Penalty,一譯 Adventures in Criminal)里有很多充滿“翻譯腔”的句子。如:
她用可憐巴巴的眼睛看著他,正在乞求著他的寬恕和原諒。春生和劉樸用騎牲口騎羅圈了的腿支撐著身體,挽扶著知縣。
他接過帽子,戴正在頭上。
而后輾轉(zhuǎn)數(shù)年,才得到了高密縣這個還算肥沃的缺。
馬嘶鳴著,揚起前蹄,將他傾倒在草地上。
為此,這些學者認為“莫言也是‘翻譯體的受害者”。對此,筆者有不同的看法。這些句子體現(xiàn)了莫言的一種語言風格,而且讀者理解起來并沒有困難。當然,一般人不宜模仿,但至少應該寬容。不能說“當前文學作品的漢語每況愈下(get steadily worse),令人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