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林
(北京大學(xué)新媒體研究院 北京 100871)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長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這是李白的七絕《望廬山瀑布》。蘇東坡讀完此詩,專門寫詩盛贊:“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唯有謫仙詞?!表n兆琦先生則說:“古往今來寫瀑布的作品,再沒有比這首更壯觀、更家喻戶曉的了?!盵1]現(xiàn)行的人教版和蘇教版的小學(xué)語文課本,也都選有此詩。不過,鮮為人知的是,并非所有人都認為這首詩非常精彩,也不是一直都受到詩壇及世人的追捧。而且,該詩不僅存在多個異文,甚至作者是不是李白都存在異議。
此詩的異文,“日照”有作“日暮”,“遙看”有作“遙望”,“長川”有作“前川”,“三千尺”有作“三千丈”,“九天”有作“半天”,前兩句“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長川”有作“廬山上與星斗連,日照香爐生紫煙”。同一部《文苑英華》,清寫本為“廬山上與星斗連”“飛流直下三千尺”[2],明刻本為“廬山上與斗星連”“飛流直下三千丈”[3],《分類補注李太白詩》的四部叢刊明刻本和明萬歷年間刻本也有兩處不同。
本次考證,筆者共檢索到了載有七絕《望廬山瀑布》全詩的35種古籍文獻的37個版本(有兩種文獻是兩個版本)。以文獻成書時間劃分,宋代15種、明代9種、清代10種、民國1種;以版本刊行時間劃分,宋代1個、明代9個、清代24個、現(xiàn)代3個。當代版本、同一文獻所收本詩無異的版本未計入異文的考察。
所謂“偽作”,指的是該詩非為李白所作,而是別人假托李白之名而寫的。在所有文獻中,《望廬山瀑布》均在李白的名下,但署名“李白”并不意味著一定是李白的作品?!蹲砗蟠鸲∈艘栽娮I余搥碎黃鶴樓》《贈懷素草書歌》就被疑為假托李白的偽作。不過,這種質(zhì)疑早在數(shù)百年前就已出現(xiàn),而《望廬山瀑布》被指偽作卻是近幾年的事情。
孫尚勇先生在《古典文學(xué)知識》2016年第6期發(fā)表了題為《七絕<望廬山瀑布>是李白作品嗎》的論文。該文認為,七絕《望廬山瀑布》可能不是李白的作品,而是晚唐五代或宋初人根據(jù)李白的五言古體改寫的。此所謂“五言古體”指的是李白另一首詩題同為《望廬山瀑布》的五言古體詩,因關(guān)系甚大,茲全錄如下:
西登香爐峰,南見瀑布水。掛流三百丈,噴壑數(shù)十里。 欻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初驚河漢落,半灑云天里。仰觀勢轉(zhuǎn)雄,壯哉造化功。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空中亂潈射,左右洗青壁。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而我樂名山,對之心益閑。無論漱瓊液,還得洗塵顏。且諧宿所好,永愿辭人間。
孫尚勇認為《望廬山瀑布》為偽作的理由有四:①七絕《望廬山瀑布》因襲五古以及李白他作的地方過多。②李白同時代的文人、唐人李詩抄本、現(xiàn)存各種唐人的唐詩選本和唐人詩文皆未曾提及七絕《望廬山瀑布》。③七絕內(nèi)容本身存疑,即“日照香爐”不可能“生紫煙”。④七絕與五古的風(fēng)格不相類。
不可否認,兩首《望廬山瀑布》的相似之處確實很多?!叭С摺迸c“三百丈”,“銀河”與“河漢”,“九天”與“云天”,寫的都是香爐峰,而且還都是瀑布。在有的版本中,五古《望廬山瀑布》中的“初驚河漢落”為“初驚銀河落”,也就是說直接照搬了“銀河”。七絕最后三字若為“落半天”,又與五古的“半灑云天里”相類。出現(xiàn)這樣情況,確實不合常理。但李白生性不羈,不喜為矩所縛,他寫的格律詩也大都違拗,先后寫兩首類似的詩也不是沒有可能。
另有兩個因素:①這兩首詩孰先孰后并無定論。在很多詩選中,這兩首詩共用一個詩題,五古在前,七絕在后,但這有可能是按照詩體的先后排列的,即“五古”早于“七絕”,并不意味著《望廬山瀑布》的五古一定早于七絕面世。如果僅憑相似度,既可以懷疑七絕因襲了五古,也可以懷疑五古因襲了七絕。張立華就認為,五古可能“抄襲”了七絕[4]。況且,兩首《望廬山瀑布》排在一起的時候,也有七絕在前、五古在后的,比如《竹莊詩話》。②兩首詩的異文都不少,而有些異文直接關(guān)系到相似度。比如“掛流三百丈”中的“三百丈”有作“三千丈”、“三千匹”的,“飛流直下三千尺”中的“三千尺”也有作“三千丈”的。如果是“三千尺”對“三千匹”,相似度就會大大降低,但通行的版本偏偏是互文的“三千尺”和“三百丈”,這或許是一種巧合。而通行本中的“初驚河漢落,半灑云天里”,在唐人抄寫的敦煌殘卷中為“舟人莫敢窺,羽客遙相指”。如果敦煌寫本是正版,那么“銀河”與“河漢”、“半天”與“半灑云天”這兩處相似就不復(fù)存在。
孫尚勇的第二條理由也很難成立,因為符合這一條件的唐詩很多。流存至今的“唐人選唐詩”只有10種,包括敦煌殘卷在內(nèi),體量都很小,很多經(jīng)典詩作都沒有出現(xiàn)或未被提及。比如李白的《靜夜思》,現(xiàn)在被認為是最為膾炙人口的唐詩之一,但最早也只是出現(xiàn)在宋代的文獻《李太白文集》和《樂府詩集》中。這些今人眼中的經(jīng)典詩作之所以沒有入選唐代的典籍,除容量因素,可能也與時代的審美趣味有關(guān)。也就是說,唐人可能不太欣賞《靜夜思》《望廬山瀑布》等詩作。實際上,自宋以來,對《望廬山瀑布》的評價,一直都存在兩種聲音:蘇東坡(1037—1101)認為“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對李詩大加贊賞。而葛立方(?—1164)卻說“以余觀之,銀河一派,猶涉比類,未若白前篇云:‘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鑿空道出,為可喜也?!彼髦獤|坡激賞《望廬山瀑布》,卻還要發(fā)表不同的意見,可知他是多么的“不敢茍同”。在葛立方之后,劉須溪(1232—1297)也認為“銀河猶未免俗”。而有這種感覺的人,也非止葛立方、劉須溪。從歷代詩選等典籍的收錄情況來看,不僅唐人不太認可《望廬山瀑布》,后世也有很多詩選家不太喜歡這首詩。檢索結(jié)果顯示,雖然《文苑英華》《萬首唐人絕句》《唐音統(tǒng)簽》《全唐詩》等很多古代詩選收錄了《望廬山瀑布》,但沒有收錄該詩的古籍文獻也很多,比如《千家詩》《古今詩刪》《唐詩選》《唐詩歸》《唐詩鏡》《唐詩別裁》《唐詩三百首》等等。出自《萬首唐人絕句》的《唐人萬首絕句選》,選了李白的七絕《望廬山五老峰》,也沒有收入七絕《望廬山瀑布》。只是到了現(xiàn)代,《望廬山瀑布》才成為各種唐詩選集的常客。關(guān)于兩首《望廬山瀑布》的優(yōu)劣,意見也不一樣。蘇東坡顯然認為七絕好于五古,但胡仔(1110—1170)卻認為五古“磊落清壯,語簡而意盡,優(yōu)于絕句多矣。”[5]唐人典籍中沒有收錄或提及七絕《望廬山瀑布》,可能就是這個原因。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審美取向,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詩歌品味,唐人不喜歡七絕《望廬山瀑布》,很多詩選家不選《靜夜思》等詩,都不難理解。但,唐人不選或未提七絕《望廬山瀑布》,不等于這首詩當時不存在——這是關(guān)鍵。
第三個理由:“日照香爐”會不會“生紫煙”?萬花飛濺,水霧蒸騰,陽光之下,光線折射,產(chǎn)生“彩虹”效應(yīng),這是非常正常也很常見的自然現(xiàn)象。但孫尚勇認為“彩虹”是“五顏六色”的,不可能生出“紫煙”。的確,彩虹有七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但這些顏色中最搶眼的卻是紫色,而且人們最愿意看到的也是紫色,因為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紫”象征著祥瑞。梁簡文帝詩曰“金風(fēng)飄紫煙”,人們期待“紫氣東來”,是也。王祎(1322—1373)在《開先寺觀瀑布記》中稱:“日初出,紅光徑照香爐諸峰上,諸峰紫靄猶未斂,光景恍惚,可玩不可言也。應(yīng)因誦李太白觀瀑詩……”[6]人們眼中只有紫色、筆下只寫紫色,委實正常得很。不管日光下的紫靄是“斂”或“生”,都說明“紫煙升騰”這種狀態(tài)是存在的。再者,如何遣詞與詩作真?zhèn)我矝]有直接的關(guān)系。
至于第四個理由,即七絕與五古風(fēng)格不相類,就更不足以認定真?zhèn)瘟?。孫尚勇認為,“五古略見稚拙,有欣喜的天仙之氣,末句‘且諧宿所好,永愿辭人間’充分表達了作者出世游仙的愿望,是李白早年作品不斷表露的思想。七絕則太過純熟,意指不明,看不出表達了什么明確的感情?!钡拇_,五古中的“且諧宿好所,永愿辭人間”及敦煌殘卷中的“舟人莫敢窺,羽客遙相指”都帶有明顯的道家避世之意。此外,李白另一首以廬山瀑布為題材的七絕《望廬山五老峰》中的“吾將此地巢云松”也是如此。而七絕《望廬山瀑布》中,卻沒有這樣的意旨。如果一味地講求思維的一貫性,這似乎是個問題。但若換個角度,比如追求新穎性或差異性,“不一樣”反而正好。試想:李白已經(jīng)在兩首描寫廬山瀑布的詩作中表達了避世游仙的思想,第三首還這么寫,不膩嗎?面對“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壯觀場面,直抒自己所感受到的視覺震撼,也在情理之中。
總而言之,孫尚勇的四個理由都很牽強,斷言七絕《望廬山瀑布》為偽作的依據(jù)嚴重不足。
在絕大多數(shù)版本中,七絕《望廬山瀑布》的前兩句均為“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長川。”但在李昉(925-996)《文苑英華》中,前兩句卻為“廬山上與星斗連,日照香爐生紫煙?!?“斗星”僅在《文苑英華》明刻本中出現(xiàn)過,《文苑英華》文淵閣四庫寫本及其他幾種版本引用均為“星斗”。)另有蘇東坡輯《李太白文集》[7]、臧懋循(1550—1620)《唐詩所》[8]、胡震亨(1569—1645)《唐音統(tǒng)簽》[9]、彭定求(1645—1719)《全唐詩》[10]等幾個版本把這樣的兩句注為異文。孫桂平撰文認為,這兩個版本均出自李白之手,“廬山上與星斗連,日照香爐生紫煙”為原作,“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長川”為改稿[11],但只是推測,并無實據(jù)。“廬山上與星斗連”是夜晚之景,“日照香爐生紫煙”為白天之象,時空穿越如此之快之大,不是正常的觀感。若取“日照”,必舍“星斗”。
關(guān)于“日照”,既有異解,也有異文。一般的理解,“日照”的意思就是“日光照射”。但苗埒發(fā)表文章說:“去年游廬山,才知日照原來也是峰名,這詩是寫暮色蒼茫中,遙遙相對的日照、香爐二峰峰頂仿佛如紫煙繚繞,這才更襯托出末二句的瀑布形象,注家注為日光照射,真是隔靴搔癢,‘不識廬山真面目’了?!盵12]此說令人耳目一新。但遍考古籍文獻,都沒有廬山存在“日照峰”的記載。雖然現(xiàn)在確有日照峰,但很可能是后人根據(jù)李白詩而命名的。以今之地理解古之詩文,謬矣。
《苕溪漁隱叢話》:“太白《望廬山瀑布》絕句云‘日暮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長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瘱|坡美之,有詩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挥嘀^太白前篇古詩云:‘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磊落清壯,語簡而意盡,優(yōu)于絕句多矣?!盵13]胡仔這段筆記中的“日暮”二字,雖為僅見,卻不容忽視。
看到“日暮”二字,筆者首先想到了《文苑英華》版本中的第一句 “廬山上與星斗連”,這描寫的不就是“日暮”時分的景象嗎?
另請注意上文先后所引王祎和苗埒的文字。王祎在《開先寺觀瀑布記》中寫道:“日初出……”,他所描寫的是“紅日東升”時的瀑布。而苗埒文中有這么一句:“這詩是寫暮色蒼茫中……”,他所描寫的是“日落西山”時的瀑布。前者是如實記述,后者是作者想象。為什么要把李白描寫的情景設(shè)定在“暮色蒼?!敝心??苗埒沒有解釋。但游覽經(jīng)驗告訴我們,日出或日落前后是觀看瀑布的最佳時段,因為這個時段的光線最容易發(fā)生折射,也最容易產(chǎn)生如夢似幻的絢麗景象。所以,單就文本而論,“日暮”應(yīng)該優(yōu)于“日照”。
周凱(1779—1837)《廈門志》中也有“日暮香爐生紫煙”之句[14],未知其來何自。在筆者檢索到的37個版本中,七絕《望廬山瀑布》的首句(《文苑英華》中第二句)均為“日照香爐生紫煙”。所以,就版本來說,“日照”是無可撼動的。可能正是這個原因,魏慶之(1240年前后在世)《詩人玉屑》在轉(zhuǎn)錄《苕溪漁隱叢話》那段話時,把“日暮”改成了“日照”[15]。筆者以為,不加注釋地改動,并不可取。當然,原作是否為“日暮”,亦需進一步考證。
“長川”和“前川”是七絕《望廬山瀑布》中最緊要的一處異文。在37種載有本詩的版本中,除《文苑英華》的兩個版本無此句外,“長川”為21處(包括“一作前川”),“前川”為14處(包括“一作長川”),不僅數(shù)量上“長川”明顯占優(yōu),而且最早的幾種文獻均為“長川”,如《李太白文集》、陳舜俞(1026—1076)《廬山記》、姚鉉(967—1020)《唐文粹》[16]、洪邁(1123—1202)《萬首唐人絕句》[17]、潘自牧(1195年進士)《記纂淵?!穂18]、蔡正孫(1239—?)《詩林廣記》[19]等,清代甚至民國時期都還有“長川”的版本,比如張英(1638—1708)《御定淵鑒類函》[20]、曾國藩(1811—1872)《十八家詩鈔》[21]、傅東華(1893—1971)《李白詩》[22]。所以,就版本而論,“長川”應(yīng)為原版。那么,從意境來看,“長川”和“前川”孰優(yōu)孰劣呢?
我們先來看看現(xiàn)在通行的“前川”。古籍文獻中,選評者都沒有對“掛前川”作出具體的解釋。而現(xiàn)代的版本中,卻不乏詳細的注解。但令人吃驚的是,各種版本對“掛前川”的解釋五花八門。
“前川,是指瀑布下面形成的河流。瀑布水大勢猛,匯成的河流也奔騰澎湃,真是‘掛流三百丈,噴壑數(shù)十里?!盵23]這是《唐詩選析》的解釋。前半句說“川”是“瀑布下面形成的河流”,后半句又稱其為“掛流三百丈”,既然是“掛”著的,怎么又在“下面”呢?前后自相矛盾,實在非常明顯。
“掛前川:瀑布下流成河,好像掛在前面河床的上空?!盵24]《新選唐詩三百首》的這個解釋與《唐詩選析》類似,除存在同樣的問題外,“河床”一詞也莫明其妙:毬卷雪迸的瀑布下面,必然是深潭激流,肯定見不到河床;面對驚心動魄的瀑布,觀者也不應(yīng)該想到河床。據(jù)《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南康府志勝》載:“廬山之南,瀑布以十數(shù),皆待積雨方見。惟開先之瀑不窮,掛流三四百丈,望之如懸索,水所注處,石悉成井,深不可測?!盵25]也就是說,此瀑的下面是激流沖鑿而成的井潭,而不是河流,亦非“河床”。
“前川:指香爐峰前的水流。”[26]《古代山水詩一百首》也把“前川”解釋為山下的水流。瀑布之壯觀在于大量的山泉從高處傾瀉而下,變成水流之后還有什么“壯觀”可言?即使是站在近前,觀瀑的視線也應(yīng)該是自而下集中于水流瀉落的過程; 若是從遠處“遙看”,更是如此。再者,瀑布下的水流當然是在山峰的前面,如此這般,“前川”之“前”豈不是個廢字?
《唐詩今譯》:“川是河流。掛前川,指瀑布掛在眼前,看去有如一條大川。”[27]《絕句三百首》:“掛前川,從峰頂直掛到山前的水面?!盵28]這兩條注釋中的“川”都是掛著的,這比前面的幾條靠譜。但“水面”給人以平靜的感覺,也不會是“毬卷雪迸”的樣子。關(guān)于“前”字,一個解釋為“眼前”,一個解釋為“山前”,兩種解釋中的“前”都是無效的表達,因為瀑布當然是在“眼前”和“山前”之間,這是不言而喻的。
《唐詩鑒賞辭典》:“掛前川,這是望的第一眼形象,瀑布是一條巨大的白練高掛于山川之間?!盵29]《絕句三百首注譯》:“掛前川,瀑布從峰頂一瀉而下,好似巨幅白練懸掛在山前?!盵30]這兩種解釋都把瀑布比喻成“白練”。所謂“練”,本義為柔軟而潔白的絲織品。常見的“練”是長條狀的,但不會太長,也不會太寬。毛澤東詩曰“誰持彩練當空舞”,句中之“練”即為此意。兩種解釋在“白練”的前面分別加上了“巨大”和“巨幅”,顯然是想形容瀑布的宏偉壯觀,但“巨”與“練”存在內(nèi)在的沖突。換句話說,“練”本身就是不會“巨”的,一“巨”就不是“練”了。雖然香爐峰瀑布也不是很寬,《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南康府志勝》也是用“懸索”來比喻的,但如此寫實的詞語肯定不在喜歡夸張的太白辭典里面。尤其不能忽略的是,詩的下句是“疑是銀河落九天”。試想一下:“白練”與“銀河”匹配嗎?徐凝詩曰“千古猶疑白練飛”,東坡譏之“不為徐凝洗惡詩”?!皭骸睆暮蝸恚俊鞍拙殹本褪且粋€既俗套又失準的詞語。
綜觀各種版本對“掛前川”的解釋,實在不是一個“亂”字所能了得。那么,為什么會如此混亂、甚至自相矛盾呢?這固然與釋者的視角及水平分不開,但恐怕也與詞組本身的不合理有關(guān)。在筆者看來,句中的“前”不僅是無效之字,而且會擾亂讀者的理解。對于“百煉成字,千煉成句”的律絕詩來說,這樣的字是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但若是“掛長川”,上述問題就不復(fù)存在。
“遙看瀑布掛長川”,就是說遠遠望去,瀑布就像是掛著的長河一樣。這樣的意思很明顯,應(yīng)該不會產(chǎn)生歧義。與無效的“前”字不同,“長”字強化了“川”的長度,而且為后兩句中的“三千尺”和“銀河”作了鋪墊。從“長川”到“三千尺”再到“銀河”,文字就像瀑布一樣順流直下,一氣如注。豪邁奔放、想象豐富、清新飄逸、意境奇崛——這才是“詩仙”的風(fēng)格!這才像是太白的手筆!
37種版本中,“掛前川”最早出現(xiàn)于《分類補注李太白詩》的兩個版本。其中四部叢刊明刻本的異文小注,“廬山上與星斗連”中的“與(與)”誤為“舉(舉)”,明顯的“魯魚”之訛。但,“長”與“前”并不形似,不知此本是不是異變之源。
本詩最后兩個字,37個版本中,曹學(xué)佺(1574-1646)《石倉歷代詩選》[31]、唐汝詢(1624年前后在世)《刪訂唐詩解》[32]、朱楝(明人,生卒年不詳)《李詩選注》[33]、康熙(1654—1722)《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34]等32個版本為“九天”,《李太白全集》及王琦注本[35]等4個版本為“九,一作半”,只有高棅(1350—1423)《唐詩品匯》[36]、木下東皋(日本人,生卒年不詳)《唐詩拾遺》[37]等3個版本為“半天”?!斗诸愌a注李太白詩》的四部叢刊明刻本為“半天”[38],明萬歷年間刻本(聚奎樓藏板)則為“九天”[39]。同一版本的《廬山記》既有“九天”,也有“半天”。
“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意思是好像銀河從九天之外落了下來,“疑是銀河落半天”的意思是好像銀河從半天空落了下來,都能說得通。但太白喜歡夸張,涉及數(shù)量一般都是極言其大,比如“白發(fā)三千丈”“天臺四萬八千丈”等等,本詩也有“三千尺”之說。依照這樣的語言風(fēng)格及其“想落天外”的思維特征,顯然應(yīng)該是“九天”,而不是“半天”。傳說中天有九層,“九天”或“九霄”,都是指天的最外邊。屈原《九歌·少司命》:“孔蓋兮翠旌,登九天兮撫慧星?!泵珴蓶|《水調(diào)歌頭·重上井岡山》也有“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之句。
在本次考證檢索到的37個版本中,《廬山記》是唯一的宋本,這也是最早的版本。該本卷二摘錄了七絕《望廬山瀑布》的后兩句,卷四則收錄了全詩。卷二中的最后一句為“疑是銀河落半天”[40],卷四中的最后一句為“疑是銀河落九天”[41]。一本兩說,真夠亂的?;蛟S,這就是“半天”和“九天”之亂的源頭。
本詩第三句的最后三個字,37個版本中,明刻本《文苑英華》、潘自牧(1195年進士)《記纂淵海》為“三千丈”,黃德水(明人,生卒年不詳)《唐詩紀》[42]、《唐詩所》為“尺,一作丈?!盵8]文淵閣四庫寫本《文苑英華》、王十朋(1112—1171)《東坡詩集注》[43]、祝穆(?—1255)《方輿勝覽》[44]、徐倬(1624—1713)《全唐詩錄》[45]、康熙《御選唐詩》[46]、乾隆(1711—1799)《唐宋詩醇》[47]等其他33個版本則均為“三千尺”。
筆者以為,“三千尺”和“三千丈”均非寫實,都有夸張的成分。雖然《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南康府志勝》中稱此處瀑布“掛流三四百丈”,可能也是約摸的數(shù)字,抑或也是出自前人詩句。五古《望廬山瀑布》中的“三百丈”有作“三千匹”的,此中“匹”字倒是新穎別致。一來,“布”與“匹”很搭配; 二來,“匹”有“寬”的感覺,用來形容瀑布既形象又勢足。
中國社科院文學(xué)研究所古代組編選的《唐詩選注》,本詩第二句為“遙望瀑布掛前川”[48],句中的“望”字不知依據(jù)何本,其他版本均為“看”。筆者猜測,《唐詩選注》的編者換“看”為“望”可能與詩題《望廬山瀑布》中的“望”有關(guān)。雖然“望”與“看”同義,也不能隨便改動。
說到詩題,也有多種。37個版本中,《望廬山瀑布水》有16個,早期版本多為此題;《望廬山瀑布》有11個,近期的版本多為此題。另外,邵天和(1460—1539)《重選唐音大成》為《望廬山瀑布泉》[49],張之象(1496—1577)《唐詩類苑》為《游廬山瀑布水》[50],宋宗元(清初人,生卒年不詳)《網(wǎng)師園唐詩箋》為《觀廬山瀑布》[51],祝穆《事文類聚》[52]和史容(宋人,生卒年不詳)《山谷外集詩注》[53]等4個版本為《廬山瀑布》,何汶(1196年進士)《竹莊詩話》則為《望廬山》[54],《李太白全集》的小注中還有“一本題云《望廬山香爐峰瀑布》”之說[36]。這些詩題,有繁簡之分,無實質(zhì)之別。在現(xiàn)代漢語中,“瀑布”當然是水景,所以“水”是多余的,但在古代漢語中,概念的內(nèi)涵可能有所不同。
“疑是銀河落九天”中的“疑”字之義,也有爭議。有人解為“懷疑”“疑心”,有人解為“好像”“似乎”?!鹅o夜思》“疑是地上霜”中的“疑”字,也存在這樣的爭議。筆者認為,這兩首詩中的“疑”字均應(yīng)理解為“好像”,但“疑是銀河落九天”中的“疑”釋為“疑心”也未嘗不可。如何理解詩中的字句,原本就不應(yīng)該有標準答案。況且這兩種解釋,對詩意的影響不大。
王承丹認為,“遙看瀑布掛前川”之“川”應(yīng)為“山”。他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就是源于各種文獻對“掛前川”解釋的混亂。他認為,之所以目前較為通行的釋義語義難通、于理不符,就是因為“山”訛為了“川”[55]。該文列舉了三個方面的依據(jù):①李白集中因字形相近而產(chǎn)生的混用現(xiàn)象比比皆是;②古籍中有“山”、“川”致誤的例子;③很多文獻證明香爐峰瀑布是掛在山前的。但上述理由的證明力都很弱,不足以立論?!皰烨按ā贝_有弊病,但錯不在“川”而在“前”。文獻及版本大數(shù)據(jù)表明,“掛前川”原本是“掛長川”。在七絕《望廬山瀑布》中,“長川”是一處彰顯太白卓絕想象力以及“詩仙”之氣的精彩之筆——它不僅擺脫了“白練”“懸索”之類的窠臼及平庸,而且為后兩句的“三千尺”及“銀河”作好了鋪墊。如果“長川”換成“前山”,全詩將大為減色。
七絕《望廬山瀑布》雖然存在很多的異文和異議,但大都無關(guān)緊要,其中最為重要的有兩個問題,即:該詩是不是偽作,“前川”與“長川”之異。前者是著作權(quán)問題,后者是詩本體問題。本文認為,李白寫兩首題材相同且高度相似的詩作確實不合常理,但斷定其中任何一首為偽作都缺乏有力的證據(jù)。作為一個學(xué)術(shù)問題可以存疑,但不能輕率地下結(jié)論。而無論是從版本學(xué)角度,還是從藝術(shù)性來看,“前川”都應(yīng)該讓位于“長川”。恢復(fù)原本的“長川”,不僅可以結(jié)束解釋違拗且混亂的局面,而且能讓這首經(jīng)典詩作重新煥發(fā)出更加奪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