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半夜下了點雨,清早又起了霧,從主路拐進來,兩側池塘夾著一車多寬的村路,機蓋前方泥湯翻滾,擋風玻璃上半部分則一片混沌。林海將方向盤握得更緊了。
過了牌坊,林海只覺哪里不對勁,被水汽包圍的南方村落,仿佛一個個巨大的氣泡升騰起來,如夢如幻,異常陰森。從霧里走出來一老鄉(xiāng),如同宣紙鋪在水上印出的影,發(fā)現(xiàn)時已迫在眼前。林海向左微微打了方向盤,左前輪軋進泥湯里,轟的一聲,泥點飛濺到側門玻璃上。不消說,白車定是看不出白的樣子了。林海慶幸,方向盤沒打過頭。
蘇瀾不太高興,嫌他起得晚,你看遲到了吧?
林海心想,趕著去投胎嗎?又覺得這是對死者的大不敬,就滅了心里的想法,像掐滅一支煙。換句話說,林海真覺得沒必要來這么早,聽蘇瀾說,她外公的遺體安排入殮的時間至少在中午以后,火葬場也是要排隊拿號的,不是你想什么時候從這個世界消失就能消失得了的。那他們外孫女、外孫女婿輩分的,有必要來這么早嗎?現(xiàn)在距離十二點還有近六個小時呢!再復雜的葬禮,時間也足夠了。
這準是他老丈人蘇建國的主意。一直以來,蘇建國堅持的一條原則就是,但凡有事,他的人必須要第一時間趕到。
沒錯!蘇瀾是他的人,林海也是。這差不多從林海與蘇瀾認識那一刻就注定了的。
他們倆是相親認識的。此地流行閃婚,認識沒多久,蘇建國就急不可耐地使了一把力,將他們推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林海選擇入鄉(xiāng)隨俗。林海年紀足夠大了,之前陸續(xù)談崩幾個,其中有一場自由戀愛談的時間最長,到談婚論嫁那一步卻鬧得不歡而散。當蘇建國主動談起婚嫁事宜,林海顯然看到了曙光,快就快吧,早晚都要走這一步。蘇瀾吧,除了太顧娘家、尤其是太順著蘇建國之外,并無太大的缺點,與林海過往談過的那些對象相比,她不算差。他們兩個人不論工作、長相還是年齡,兩家不論經(jīng)濟實力還是長輩觀念等從多方面看來,也還算匹配。
見完雙方家長,兩個人順理成章地睡在了一起,在蘇瀾家的那張大床上。半夜,林海倚著床頭問蘇瀾,你看上我什么了?
蘇瀾摟著他的小腹,是我爸看上你了。
林海問,你沒看上?
蘇瀾說,也不是。
林海問,那我第一次約你,你為什么要出來?
蘇瀾答,我爸讓我出來的。
林海又問,我后來約你,你怎么又不出來了?
蘇瀾答,我爸說不能讓你每次都順心遂意的,得讓你有個追的過程,這樣感情才穩(wěn)固。
林海說,你可真是你爸的好女兒。說著,林海抽出一支煙,放進嘴里。蘇瀾從床頭柜上拿起打火機給他點燃,身體又滑下來,嬌嗔說道,不高興了?
林海沒吱聲,吧嗒兩口煙,煙霧繚繞,窗外月光皎潔。
2
葬禮現(xiàn)場人跡罕至,除了兩個舅舅和蘇建國,他們是到得最早的。
林海鎖好車門,故作積極的姿態(tài),參與這種事,就得動作麻利、表情靜默。他盡可能讓自己神情呆滯,呆滯中盡量透出點悲傷來。稀稀拉拉的哀樂響起,樂隊剛剛排練完一個回合。蘇建國拿了三條毛巾過來,兩紅一黃,打好結,紅的套在林海和蘇瀾頭上,黃的則套在了他們的孩子蘇小林頭上。
接著,蘇建國遞過來一把鐵锨,讓林海將不遠處那個沙堆的“尖”鏟平。有尖不吉利,他瞅了一眼這家鄰居,埋怨道,堆一堆沙子在這干嗎?
林海想不通,能有比葬禮更不吉利的事嗎?
蘇瀾說,這是喜喪,外公活到了九十歲,這不是喜喪嗎?
林海卻還是想不通,死人的事,即便活到一百歲也談不上是喜事吧?那音樂聲復又響起來,林海仔細聽了會兒,是放慢了節(jié)奏的《阿瓦人民唱新歌》,確乎有點喜悅的味道,林海內心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
他們是昨天下午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的,蘇瀾第一時間趕到?,F(xiàn)在,輪到他們拖家?guī)Э诔鰟恿?。林海不愛來,更不愛帶著蘇小林來。孩子出生時,順著她的意隨了她的姓,本是考慮到蘇瀾是蘇建國的獨生女,蘇建國和祝霞秀兩口子又都有此意,他就遷就她。沒成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樁樁事情下來,把林海弄得跟個上門女婿似的,這一點他受不了。他也是有父母,之前也是有姥姥姥爺?shù)娜耍徊贿^他們在遙遠的北方罷了。山高路遠,甚至他的姥姥姥爺去世時他都沒見成他們最后一面。這就像遭遇了莫大的不公。再者,兩年前蘇瀾的外婆去世時,他們折騰了好幾天。那是個炎熱的七月,紅毛巾從后腦勺垂下來,被汗液黏在脊背上,染壞了他最心儀的一件灰襯衫。蘇小林回去就生了一場重感冒。彼時蘇小林才三歲,一個重外孫輩分的孩子,至于非讓他來不可嗎?可蘇建國態(tài)度強硬,蘇瀾又一心聽從蘇建國,這個好面子的男人不論遇到什么事都樂于將他們一家拉上陣,大到本家族的事,小到同村鄉(xiāng)親的宴請。據(jù)林海觀察,他這輩子最大的愛好莫過于在這種場合中顯示自己的組織能力和家族地位,并以此為榮。
他們的家族實在是太大了,林海這條脆弱的命總被他們家族組成的龐大的藤蔓纏得透不過氣來。僅爺爺就有好幾位,都是蘇瀾爺爺?shù)男值軅?,叔叔、姑姑更是一大堆。從林海第一次上門見岳父母至今,幾年時間過去了,林海仍舊分不清幾個爺爺誰是老大誰是老三誰是老五,更分不清哪個叔叔和姑姑是哪個爺爺?shù)淖优R娒娴臋C會本就不多,大家都出現(xiàn)在逢年過節(jié)的酒桌上,幾杯酒下肚,滿桌人頭晃動,爺爺們長得又酷似孿生,林海頭都是大的。
親戚一多,甚至連主次和親疏都變成了一團漿糊。蘇瀾的外公和外婆,相比之下應該算更親近的了,林海卻始終沒見過幾面,甚至連兩個人結婚,蘇瀾的外公都沒露面。他們結婚前夕,蘇瀾來過這里,據(jù)她說那是她多年后第一次來,結果惹了一肚子氣,吃了閉門羹。蘇瀾胸脯此起彼伏,什么人家啊?蘇瀾說,怎么會有這樣的人!林海盯著蘇瀾此起彼伏的胸,它們就像攥在手里的按摩球,不斷滾動、閃耀,擠在一起,升騰起滿屋子的欲望。
3
林海聽到過一種奇怪的說法,他們說,多數(shù)老伴,其中一個去世了,另一個通常也會跟著去世,最多間隔不過三五年。有人還把這作為恩愛夫妻的標準,你看外公外婆多恩愛,腳前腳后,相差不到兩年。
荒謬至極!林海假設,有一天他和蘇瀾當中的一個先離開了,另一個會跟著離開嗎?不太樂觀!如果另一個接著活了很多年,還活得挺瀟灑,那是不是挺沒面子的?
林海沒有答案。就像他不知道為什么非要鏟平眼前的沙包,可他還是照做了。他將心中壓抑著的怒火變成了赤裸裸的報復,他舉起鐵锨,用力地插進沙堆的心臟,左一刀右一刀,連自己姥姥姥爺?shù)淖詈笠谎鬯紱]見上,現(xiàn)在卻跑這兒來充當孝子賢孫干著苦力。內心的天平一旦傾斜,便愈發(fā)不可收拾。鐵锨揮舞,他瞥見那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蹲坐在鄰居家門口,手里端著一碗粉吃得津津有味。他沖林海微微一笑。這樣的一天對他來說,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沙堆的尖被削平,林海拎著鐵锨往回走。蘇瀾早將舅舅家里里外外視察了一遍,臉上浮現(xiàn)出的那種不可名狀的驕傲,被林海捕捉到了,林海脊背猛然滲出些冷汗。
很久沒來這里了——蘇瀾感慨。林海不知道她未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是說這里絲毫沒變化,還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總之,現(xiàn)在舅舅家的樣子符合蘇瀾的預期,是讓她滿意的。
林海腦海里浮現(xiàn)出多年前的一幕。那時,他們倆立在某家酒店的窗前。他們談戀愛的那段時間,解決生理需求的唯一途徑就是去酒店開房。蘇建國人保守,不允許女兒有婚前性行為,蘇瀾對自己的身體視若珍寶,二十幾年來從不允許人隨便開發(fā)她??商K瀾的唯命是從終究抵過不林海的軟磨硬泡,林海對她說做那事可舒服了,能讓人欲罷不能、飄飄欲仙、欲生欲死……他差不多找出了十幾個形容詞灌輸給她。他還說做那事對女人身體好,能減肥,男人的那玩意兒對女人來說還美容。那幾年,林海與同事合住在單位宿舍,不便于放縱自己的身體,蘇瀾默許之后,他們就去開了房。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蘇瀾漸漸地就真的上癮了。
那一次,他們倆站在酒店房間的窗前商量結婚的事。林海將心中的疑問脫口而出,怎么這么久都沒見到你外公外婆和你舅舅他們?
蘇瀾說,別提他們,提他們就來氣,我們關系不好。多少年都不聯(lián)系了。
那是第一次聊到外公和舅舅的話題。林海從蘇瀾口中得知,外公外婆一直和大舅住在一起,二舅家也住同村,離得很近。很多年前,他們原本關系不錯,雖然蘇瀾的母親祝霞秀嫁到了蘇建國所在的城中村,離開了父母,可兩家始終保持常來常往。蘇瀾念小學的那幾年,蘇建國在她舅舅家村邊的一片水域——也就是這個城市的母親河撫河的一段承包了采砂工程,購買了采砂船只,還雇請了很多工人。那幾年事業(yè)真是風生水起!據(jù)蘇瀾講,眼看著蘇建國賺到了錢,外公外婆就讓她的兩個舅舅拿出點積蓄參與進來,讓蘇建國帶著他們干。
蘇瀾說,后來鬧掰就是一個個俗套又狗血的故事了,都是為了一個字:錢。為了分錢。
蘇瀾感慨,窮苦日子相安無事,一旦賺到了錢,問題一大堆。鬧到最后,大舅二舅撤資出去單干了,也干采砂。同行是冤家嘛!他們跟我爸對著干,壓價搶生意。我外公外婆呢?——蘇瀾沉默了一會兒說,原本我們跟舅舅們有矛盾,也不沖他們老兩口,可他們一心向著我舅舅,我舅舅說什么就是什么。你知道嗎?蘇瀾說,他們都打過我爸。虧得我爸還對他們那么好。
直到這一刻,蘇瀾的氣都沒消,她盯著靈棚小聲感慨道,這不也同樣沒發(fā)達起來嘛!嘖嘖——
林海立在正屋和倉房之間的村路上,他穿過搭建好的靈棚,復又將蘇瀾走過的走了一遍。外公的遺體平躺在正廳的地面上,頭沖北,腳沖南,看上去跟睡著了別無兩樣,甚至穿的都是平日的秋衣秋褲。這樣一個陰雨連綿的冬日上午,這具身體再也感知不到溫度的變化了。距離上一次見面好幾年,這個老人瘦了不知多少圈,他已然瘦脫了相。
4
對鄉(xiāng)村喪事的規(guī)矩,年輕的蘇瀾不懂,外地人林海更是儼然一個傻子,加上還在讀幼兒園的蘇小林,三個人來得最早,卻好像最多余,伸不上手。
北風呼號,從巷子里竄出來,吹得靈棚單薄地晃動著。蘇瀾一頭扎進了南面的倉房。倉房很大,支了三張圓桌還綽綽有余,想必是宴請送葬的賓朋的。倉房是板房結構,土地面,偌大的空間只擰了個約莫十五瓦的燈泡,烏漆墨黑。好在南北都有門,通透,有光照進來,但同時也足夠通風,風呼呼叫,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蘇瀾跟一個忙碌的婦女要了個暖腳的明火式木暖氣,擰開暖氣,通紅的光順著木板條的縫隙照出來。蘇瀾搬了三張凳子,讓林海和蘇小林坐凳子上,又給蘇小林脫了鞋,自己也脫了鞋,將腳放了上去。
另一個忙碌的婦女似乎不認識林海,用方言問那個拿來暖氣的婦女,那婦女說了句,是瀾瀾的郎。顯然,拿暖氣的婦女是認識林海的,林海卻不記得她。林海猜測,這或許是其中一個舅媽罷!
祝霞秀走了進來,右臉頰有一塊青,看上去挺氣憤的樣子。
媽,你這是怎么了?蘇瀾問。
那個舅媽端著盆出了倉房。
娘倆說了一籮筐的話。林海隱約聽出點意思,更多的卻聽不懂。一直以來,對于方言,林海只知道些皮毛,多是日常用語,一旦涉及具有一定背景的特定話題,林海就是個擺設,對那些“前因”林海知之甚少,對于“后果”他就更沒有試圖了解的欲望。
聊到正酣處,祝霞秀忍不住抹起眼淚。蘇瀾看上去是在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嘴上不斷寬慰著祝霞秀。
聊著聊著,話題忽而又轉暖,祝霞秀問蘇瀾和林海要不要吃些東西,林海搖頭。祝霞秀則帶著蘇瀾出了倉房,往靈棚旁的幾口大鍋走去。
大舅準備了早飯,是一些肉片湯,主食則是清水煮的玉米,還有素湯粉。祝霞秀和蘇瀾每人打了一些,混在一個不銹鋼的小盆中。這天起得太早,起床時林海吃不下,這會兒看著他們盆內的食物,更加沒了胃口,只得坐在那里自顧自發(fā)呆。其間有人來散煙,林海本不會抽煙,蘇瀾示意他得接著,他便拿了一根,學著散煙人的樣子,將那支煙夾在了耳后。許是眼鏡腿太礙事,那煙在他耳后沒待多一會兒,竟掉了下來,順著取暖器的木條縫隙滑了進去,被紅色的火管給燒著了,他趕緊切斷了取暖器的電源。
過了十點,取水儀式開始了。他們要去河邊取外公軀體消失前最后一瓢屬于他的水。那瓢水承擔了清潔身體、凈化心靈的重任。那瓢水將帶給外公軀體在這世上消失之前的最后的尊嚴和體面。要知道,在死亡到來前的那段歲月里,外公的身體已經(jīng)被衰老和疾病折磨得如此不堪,他的遺體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拾荒者,簡直像是隨便從哪個垃圾堆里撿回來的。
取水儀式只能男丁參與。蘇瀾對林海和蘇小林交代了幾句,回到倉房等他。
頭頂紅色、黃色和白色的孝布的人被排成兩列縱隊,舅舅和岳父打頭,按輩分次第排序,樂隊跟在最后。在樂隊奏出的緩緩哀樂中,一行人朝河邊走去。林海扯著蘇小林的手,尾隨在正式隊伍的最后面。在這類儀式進行當中,林??倳惓>o張,那種緊張感說不清,他總擔心蘇小林會出事。可是都是親戚,能出什么事呢?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將蘇小林的手攥得死死的,似乎擔心他會害怕,叫他不要東張西望。又擔心孩子不懂事,破壞了規(guī)矩,叫他不要多說話。
林海自己反倒顧不上那些所謂的習俗,不知者不怪嘛!他一個外地女婿,他們又能拿他怎么樣?他唯一的任務就是照顧好蘇小林。
他們要走幾百米村路,還得走一公里田埂道才能抵達河岸。清早的霧氣尚未消散,冬日里陰雨連綿,那之前,已經(jīng)下了整整一個月雨。霧氣和水汽交織在一起,每一個身體都像被黏稠的空氣黏住了,田埂道變成了融化的生日蛋糕,巧克力狀的紅泥在鞋幫上黏了厚厚的一層,泥點蹭得褲腿和羽絨服上到處都是。有好幾段路,林海都得將蘇小林抱起來,過獨木橋似的。
到河岸時,林海已是氣喘吁吁。
林海第一次覺得,那條河流是如此難看。林??床怀鏊牧飨颍踔量床怀鏊诹鲃?。它是黑色的,卻是極寬綽的,連日雨水,使它如此豐盈,吞噬了更多的土地,河岸成了沼澤。舅舅踩一腳,陷幾寸。舅舅穿了雨鞋,他在不至于陷得太深的岸邊尋找相對更干凈的取水點,他要取最干凈的水給他的父親。其他人則安靜地站在河堤上。最終,舅舅在大家的注視中蹲下來,嘴里念念有詞,水壺左三下右三下,水壺緩慢按下去,舀上來半壺水。
其間,林海接了個電話。電話是單位打來的,領導問他一個材料的事,他問領導用不用他過去一趟,領導說不用。沒想到事情在電話里三言兩語就解決了,林海有些失望。
返回的路上,樂隊照例走在隊伍最末,緊挨著林海和蘇小林。鼓聲和嗩吶聲震耳欲聾,《阿瓦人民唱新歌》《為了誰》在鑼鼓和嗩吶的演奏中變了味道;林海好幾次想笑,好在演奏《父親》時,他方才入境,漸漸體會到了悲傷。
悲傷化作霧靄,飄浮在田野的上空。
5
跪拜儀式在遺體被清洗完、穿好壽衣后并裝進棺材后正式開始。男丁在遺體東面站成一排,女人們則站在西側。主持人站在南面進門處。主持人說了一籮筐的方言,都是些讓逝者的靈魂保佑生者的話。林海似懂非懂,但他聽出了要保佑的東西很多、很細,細到要保佑兒子輩在哪買房子、買多大的房子、什么樣的樓層、用什么樣的空調和熱水器,保佑上學的孩子們學習成績如何如何好、考上什么樣什么樣的大學、學什么樣賺錢的專業(yè)……每喊完一段,都會以一個拉長音的“跪”作結,大家就齊刷刷地跪下,院子里響起幾聲鞭炮聲,整掛鞭炮被剪成了很多個小段。
來來回回,跪下,起來,再跪下……陸續(xù)折騰了半個小時,林海只覺膝蓋陣陣發(fā)麻。
接下來,所有人被請了出去,再以家庭為單位,按輩分高低輪流在進門的門檻處燒紙、磕頭。
蘇瀾帶著林海和蘇小林磕完頭,后面還有一些輩分更低、關系更遠的親戚們排隊。林海著實想靜一靜,就帶著蘇小林溜了出來,躲進了車里。他坐駕駛位,蘇小林坐后排。
車窗外淅淅瀝瀝飄起了雨,不消多一會兒,所有車玻璃都被霧氣蓋住了,兩個人像是置身另一個世界。
這個上午,林海對蘇小林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這孩子的頑皮超出他的想象,他不但不懼怕,反而對一切都充滿好奇。他總是擠進人堆,什么都要看個究竟,外公的遺體他看到了,清洗身體和穿衣服的過程他也看到了?;叵肫饎偛艙Q衣服那一幕,林海掘到了內心深處罪惡的土壤,他竟不自主地盯著外公的下體看,他想看看人死后那個地方是什么樣的。他回憶起他和蘇瀾第一次開房的場景,那里硬邦邦的,像根搟面杖一樣。他想,會不會有人也在硬著的時候就咽氣了呢?
林海嘴上苦口婆心地教育著蘇小林,心里卻想著齷齪事。
車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副駕駛的車門開了,蘇瀾躲了進來,她很生氣地說,昨天媽跟二舅媽打起來了。
林海想到了祝霞秀右臉的淤青。媽的臉就是被二舅媽打的?
那是被爸打的。
這——林海本不該多問,卻沒忍住脫口而出,是因為她和二舅媽打架的事?爸覺得丟了面子?
蘇瀾不置可否。
那二舅媽為什么會和媽打架?
還能為什么?為了分錢唄,為了禮金,為了外公的遺產。
外公很有錢?
很有錢也算不上,他有正式單位,有退休金,肯定也會存一些,要不然誰會伺候他?要不然還能有這種大排場的葬禮?他為什么要火葬?就是因為國家有喪葬費補貼,這些不都得分嘛!
唔。林海不知說什么,突然有些難受。剛剛結束的儀式所帶來的莊嚴和肅穆瞬間消失殆盡,完全不是他料想的樣子。他想快速逃離。
剛才領導打我電話了,去河邊打水時。林海說,他想,他一定想辦法撤離,蘇瀾一定會問他單位的事是否要緊,他就說有很重要的事要回去處理。眼下年底,需要他忙的事早堆成了山。
對了,忘記和你說了,你下午還得請半天假。蘇瀾說。
林海盯著蘇瀾。怎么了?很難嗎?蘇瀾的目光將他逼仄得無路可退。
我試試吧。說著,林海開始給單位領導打電話,沒人接。他放棄了那個念頭。
林海在倉房里吃了潦草的一餐午飯,沒吃幾口,他就忍不住盯著角落里的那個取暖器發(fā)呆,他掉落的那支煙將取暖器的木板條烤出一條黑色的痕跡。再過一會兒,外公的身體就將如同那根煙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蘇建國拿著啤酒瓶正挨桌敬酒表示感謝;大舅不甘示弱,啟了瓶白的,不知怎的,敬著敬著,兩個人就吵了起來。祝霞秀和舅媽還有姨夫等人上前去勸,爭吵聲漸漸平息。事件像是以蘇建國的失敗而宣告結束了,酒席剩下的時間里,林海都沒再見到蘇建國的身影。蘇建國的孝服跟舅舅的不同,原本很容易辨別,可林海確信再沒見到他。直到送葬的隊伍集結完畢,林海都不清楚蘇建國上了誰的車。
6
吃過午飯,送葬的車隊開著雙閃,整裝齊發(fā)。
林海的車載著他們一家三口和兩個不相熟的長輩,蘇建國和祝霞秀則在另外的車里。過高速收費站時,蘇瀾的手機響了,電話那頭傳來祝霞秀刺耳的叫聲,吵架一般。放下電話,蘇瀾無奈地說,咱們得讓一讓,不能開在最前,好像是有什么說法。要不,咱開最后好了。
林海將車減速,最后一個通過收費站。上了高速,前方的車隊早已沒了蹤影。
他又果斷開始提速,終于跟上了一輛打著雙閃的車。臨近火葬場時,才知道跟錯車了,跟到別的送葬隊伍里去了。蘇建國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催,他在電話里氣急敗壞,你們怎么還沒到?你們怎么還沒到?蘇瀾一味地說好,說快了。放下電話,又開始埋怨林海車技不行。等趕到時,蘇建國早已等在路口迎他們。
火葬場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建在一個鄉(xiāng)郊的山坡上。格局跟老火車站的候車室很像,一號爐、二號爐、三號爐……依次排開,隔著寬綽的走廊,對應著同樣被標成一號、二號、三號的幾個候煉室,就連候煉室里的座椅都與候車室別無二致。候煉室座無虛席,人山人海,人們頭頂著紅色、黃色和白色的布,將候煉室裝點成顏色的海洋。
林海擠進人堆,透不夠氣,勉強轉了一圈,好像就多了他一個人。他憋著一泡尿,連著轉了幾間候煉室,每一間都配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可每一個衛(wèi)生間的里里外外都排著不成形的隊伍,有的人已經(jīng)解開了腰帶手伸進了襠里頂著前面人的屁股,隨時準備搶位置。濕潤的雨季,泥濘的郊外,衛(wèi)生間地面被踩滿了形形色色的鞋印,有些地方還積了薄薄的一層水。
林海決定繼續(xù)憋著。
外公的遺體要被換車,像在醫(yī)院換移動擔架一樣。被推進煉人爐之前,他們被要求在寬綽的走廊里依次跪下來,一圈又一圈,年輪一樣。四號爐的遺體等待被推進去,三號爐的親人們已經(jīng)圍著在等骨灰,兩撥人推推搡搡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好像在比誰的家族人數(shù)更多、聲勢更大。在這種對比中,“孝順”一詞被演繹到極致。
聲音哭天搶地,表演性質濃重,有帶頭的,有低八度的,高八度的,哭成曲調的,此起彼伏。林海卻哭不出來,他靜悄悄跪在外圍的角落里,想象著在北方老家當年姥姥和姥爺去世時的樣子,他不在,好幾個身處遙遠異鄉(xiāng)打拼的表兄弟都不在,那將是怎樣的沉靜。
眼下,林海只有這么一塊安靜的角落,但它很快被占據(jù)了。他被身邊的哭聲感染了,那哭聲像瓢潑大雨,滲入棉衣,一點點,直教他肌膚冰冷,一個寒顫,幾滴尿液似乎都沒忍住流了下來。
外公的遺體終于被推進去了,如同從進站電梯進了站臺。
人們返回候煉室。林海趁亂溜出去,決定找地方解決。
荒郊野外,撒泡尿如此容易事,卻因這環(huán)境變得格格不入。他不知道每天有多少靈魂從這里飛走,他更不知道他解開褲子的剎那是否會沖撞了他們的高潔。
林海選擇好位置,酣暢淋漓過后,才意識到他找了半天,竟選了個最不合時宜的地方。他正對著那些并不高大的煙囪,那些煙正源源不斷地從煙囪里飛升起來。那里面,一定有蘇瀾的外公,有某些與蘇瀾身體里一模一樣的基因。它們從煙囪里一露頭,就被山里的風吹散了。微風過耳,高出的風必將更加猛烈。
過了許久,骨灰被推出來放到移動擔架上,蘇建國和蘇瀾的舅舅們去裝骨灰了,林海沒去。
他徘徊在火葬場的門口,又想起他的姥姥姥爺,接著又想起他的父母和他自己,有一天,他們也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黃昏就要來臨了。這一天快過去了,他只跟單位請了上午半天假,不知是否會挨罵。
蘇小林則好奇地往人堆里擠。出來后,他對林海說,他看到了一些白色的灰,就像家里發(fā)霉的面粉。蘇小林說,那些面粉有一股香味,離很遠都聞得到。他還說,他看到了幾塊骨頭。他還問林海,太外公去哪了?他怎么沒出來?
林海俯下身子,想了想說,太外公去找太外婆去了。林海心想,如果有另一個世界,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很幸福。他嗤笑自己,他連他們在這個世界是否幸福都無從知曉。
一切都結束了。人們魚貫而出。林海發(fā)現(xiàn),蘇建國走在了隊伍的最后。忙碌過后,林海從他臉上看到了他當年生意失敗后的樣子。
祝霞秀跟人商量著晚上回去要打幾圈麻將,她憋著一股氣,試圖將昨天輸?shù)腻X贏回來。
你媽昨天還打麻將了?林海問蘇瀾。
蘇瀾點點頭,跟外公家這邊的幾個親戚,聽媽說輸了挺多錢。
林海笑而不語。蘇瀾不以為然。
車子發(fā)動前,林海搖起了車窗,蘇瀾卻將副駕駛的窗搖了下來。
落雨了。林海看著窗外,火葬場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被一個巨大的氣泡包裹著,隔絕開來。雨星星點點飄進車門里,林海復又搖起車窗。
蘇瀾不吱聲,再次將車窗搖了下來,她盯著火葬場的大門,看了良久。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我想——我外公了。那些仇恨被喧囂帶走后,世界從此安靜下來。蘇瀾說,外公這一走,我們和舅舅就會完全不再聯(lián)系了,我們彼此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
林海盯著蘇瀾看,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悲傷。
蘇瀾卻曲解了林海的意思,她像是自問自答:
難道不是嗎?那你說還剩下些什么?
責任編輯:姚陌塵
作者簡介
王明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6年生于黑龍江小興安嶺,已在《花城》《山花》《青年文學》《長江文藝》《芙蓉》《散文選刊》等刊發(fā)表作品六十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舞翩翩》?,F(xiàn)居江西撫州,供職于某國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