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錕鵬
(廣西民族大學,南寧 530006)
2019 年是五四運動100 周年,五四運動作為新、舊民主主義革命的分水嶺,已經成為一個影響中國近代史的重要符號和標志性節(jié)點?!盎仡櫸逅倪\動的百年史,是東方巨龍醒過來、站起來、強起來的歷史,同時也是中國人民解構——建構信仰的歷史?!盵1]五四運動的重要之處就在于它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機之時培養(yǎng)了一批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這些知識分子集舊學、新學之所長,集知識宣講與社會活動能力于一身,在斗爭和實踐中堅定了馬克思主義的信仰,逐漸擔負起了“喚醒中國”的歷史重任。
馬克思曾經說過,“一切劃時代體系的真正內容都是由于產生這些體系的那個時期的需要而形成起來的”。[2]20 世紀的中國是伴隨著中華民族的不斷覺醒而發(fā)展前進的,梁啟超先生較早關注這個問題,曾把“國人覺醒”作為中國近代史的線索,并且劃分出了中國近代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以清廷主導的洋務運動為主要內容的“同治中興”時期,第二階段是資產階級改良派和革命派掀起的維新變法和辛亥革命時期,第三階段即為馬克思主義廣泛傳播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3]“民眾覺悟”和“國家覺醒”是近代中國面臨的首要問題,中國先進知識分子自我覺醒之后開始了對理想國家的憧憬規(guī)劃和對民眾公民意識的啟蒙。法國思想家阿爾都塞的“主體詢喚理論”認為,“教育、文學、媒體、藝術、宗教、倫理道德等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能使個體意識到自身的主體性,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和目標又借助主體得以發(fā)揮和實現(xiàn)?!盵4]五四運動時期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在意識形態(tài)宣教過程中是主客同體的,它們既是民族存亡之際被思想啟蒙的對象,又是利用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喚醒其他知識分子和普通民眾的中堅力量。五四運動的主體覺醒從先進知識分子開始,逐步擴展到學生、工人、商人、農民等各個階層,五四運動的覆蓋面和影響力不斷延伸,在這一過程中,部分先進知識分子、工人與青年學生逐漸成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
民族思想在近代中國是一種充滿魔力的意識形態(tài),自鴉片戰(zhàn)爭至新中國的成立,有一種主流意識形態(tài)始終未變,那就是“民族意識”。在國家民族危亡之際,救亡圖存的民族意識能超越階級立場的分歧,成為先進知識分子和全體國人蓄力抗爭、奮發(fā)圖強的原動力。
自1840 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面對西方列強和殖民勢力的侵略,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經濟、文化均收到了嚴重的沖擊,中國進入了一個被動應變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八蓝唇钡那逋⑦€企圖做最后的垂死掙扎,利用清王朝法令、軍事力量等暴力性的國家機器和封建倫理觀念壓制國內的新生力量,派李鴻章圍剿太平軍、張之洞鎮(zhèn)壓捻軍,保守派和籌安會“以祖宗之法不可變自居”,竭力維護帝制,“百日維新”的失敗標志著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一系列救亡圖存嘗試的徹底破產?!拔逅男挛幕\動是中國人民應對西方列強步步緊逼和清廷軟弱無能之態(tài)下被動應變的一個高峰,是中華民族潛力的極大迸發(fā)?!盵5]清政府廢除科舉制的改革使得中國知識分子失去了傳統(tǒng)的通過科舉考試獲取顯赫政治身份與地位的進階路徑,同時,又面臨留洋學生等新興群體的沖擊,中國知識分子對自己的身份認知陷入尷尬的境地?!霸绖P的復辟,加速了進步知識分子與封建意識形態(tài)和舊文化的徹底決裂?!盵6]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等思想界的新秀開始通過一場浩蕩的思想革命來摧毀以儒學為核心的封建意識形態(tài)?!拔逅男挛幕\動不同于之前的那種有心無力的改革和小修小補的革新,它是在以一種全新的文化觀念去取代那停滯不前的舊傳統(tǒng)和舊道德?!盵7]
“‘元典精神’是指一個民族進入文明時代以后,文化學者對世界(宇宙、社會、人生)本質規(guī)律進行深層探索的文化積淀,是炎黃子孫的傳統(tǒng)民族精神,原創(chuàng)性與創(chuàng)新性是元典精神的顯著特征?!盵8]中華元典精神是中華民族在“軸心時代”①的產物,隨著歷史的變遷其內涵也在不斷地豐富,中華元典精神的作用機制表現(xiàn)在特定歷史時期其潛在的元典力量被激發(fā),并通過知識分子對其進行創(chuàng)新性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在近代的民族危亡之中,中華傳統(tǒng)的憂患意識、華夷之辨、民族意識、“士志于道”等元典精神被喚醒,“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籍助部分元典精神的‘復歸’,此‘復歸’非彼‘復古’,對傳統(tǒng)元典精神進行轉換與重鑄?!盵9]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莫不具有元典精神的特質,陳獨秀師承顧炎武,深諳儒學、訓詁音韻,蔡元培國學造詣深厚,24 歲就曾考中進士,被授翰林院庶吉士。五四運動的先進知識分子均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之下成長的,因而在對封建禮制的批判中能擊中要害,在對民主與科學的呼吁中能有所依憑,先進的知識分子師儒家而反儒學,以中華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去宣揚馬克思主義,以大同社會為藍本宣揚“各盡所能、物產豐饒”的共產主義,實現(xiàn)了近代文化的更新重塑與意識形態(tài)的觀念轉型,拉開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序幕。
西學東漸是影響近代中國社會思想變遷的一個主要因素,知識分子面對日益嚴峻的國際國內危機與民族衰亡之勢,從學習器物開始,意在“師夷長技以制夷”,甲午戰(zhàn)敗使得洋務派“自強、求富”的愿望落空,“資產階級立憲派和革命派你方唱罷我登場,君主立憲之改制僅持續(xù)百日、民主共和之體制亦被袁世凱所顛覆?!盵10]西方的技術、制度皆不能救國民于水火,“這一時期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是中西方各種思潮的大雜燴?!盵11]中國的知識分子再一次陷入迷茫,苦思救國、救民良方。1917 年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迷茫的中國知識分子帶來了新的希望,開啟了對“非西方式”現(xiàn)代化模式的向往,陳獨秀、李大釗等憑借自己的理論敏感,開始了從“西化”向“師俄”的思想范式轉變?!妒竦膭倮贰段业鸟R克思主義觀》《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等論著相繼發(fā)表,“剩余價值”“唯物史觀”“共產主義”“勞工專政”“階級斗爭”等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逐漸被引入中國,中國先進知識分子開始用無產階級的世界觀思考國家命運和探索民族解放的道路,開始把馬克思主義當做思想理論武器去拯救中華千年未有之變局,李大釗曾預言“試看將來的中國,必將是赤旗的世界?!盵12]
五四運動時期,以宣講馬克思主義對國人進行思想啟蒙的隊伍,是在李大釗、陳獨秀的影響下,逐層遞增、不斷發(fā)展的。其主體力量基本形成之后,便開啟了“三位一體”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宣講模式,在批判現(xiàn)實與構建未來中深化普通民眾對馬克思主義的認知。
1891年,李提摩太擔任廣學會②的總干事,因其主張宣揚殖民主義奴化思想,在其譯著中首次以批判性的視角把馬克思主義引入中國,但未能引起廣泛關注。馬克思主義真正開始傳播是在留洋歸來的陳獨秀、李大釗等早期理論精英中,他們是宣揚馬克思主義的第一層主體力量,陳獨秀曾講到,“只有西洋人擁護的德先生、賽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思想上的痼疾?!盵13]第二層力量是第一層主體召喚出的進步青年知識分子,如瞿秋白、毛澤東、周恩來、惲代英、鄧子恢等是在李大釗、陳獨秀與其它社會思潮的交鋒中逐步成為擁護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生力軍”,逐步成為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程的核心力量,也正是在他們的影響和感召下,第三層力量——無產階級作為獨立的政治力量開始登上歷史舞臺。三層主體力量格局也不是一蹴而就形成的,期間也經歷了分化、裂變,早期理論精英也有曾追隨改良主義者,轉向自由主義者,由于早期宣傳馬克思主義的群體成員復雜,在介紹馬克思主義時“各取所需”,難免斷章取義,隨意性較大,再加上大多成員都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浸潤之中成長,也制約其對馬克思主義的深入理解和傳播。但隨著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空想社會主義、社會民主主義、實用主義等論戰(zhàn)的深入,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優(yōu)勢漸趨明顯,多層漸變的傳播主體格局也漸趨穩(wěn)定。
“破舊”與“立新”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大特色,“破舊”即以徹底的革命性批判舊制度、舊道德、舊文化。一方面,“破舊”為立新之“前提”。陳獨秀曾分析道,“吾今庸偌之國人,畏憚思想之變革如蛇蝎,故雖經洋務、立憲、共和之易變,皆虎頭而蛇尾,盤踞國民根深蒂固之孔學舊理諸端,莫不積污藏垢,腐蛀層張?!盵14]洋務派、維新派、革命派的改良和政治運動皆因沒能觸動儒家思想的根基而以失敗告終,五四運動主體以批判“三綱五常”的孔學禮教,撼動其支配舊國民之主流意識形態(tài)地位乃為喚醒國民的首要舉措。另一方面,“立新”為“破舊”之最終歸宿,“立新”即傳播新思想與構建未來社會的美好藍圖,“導引國人從思想觀念上體悟現(xiàn)存國體之弊病,崇尚未來先進政治與社會構架?!盵15]中國先進知識分子通過設立“新中國”、“新自我”之先導目標來召喚國人。其一為“新中國”,“進步知識分子勾勒出了一個既具有鮮明的中國世俗特性的烏托邦式的想象共同體,又兼具共產主義特征的理想社會——大同世界?!盵16]李大釗曾指出,“當下世界進化之軌跡,皆通世界大同之通衢”,將民族性與世界性相結合融入對未來國家的構想。其二為“新自我”,早在新文化運動初期,陳獨秀、李大釗就曾明確指出,自我應為公民的自我和愛國的自我的統(tǒng)一體,“今世為世界再造之初,中華新造之始。棄陳腐之我,迎活潑之我;俾再造之我適于再造中國之新體制,再造之中國適于再造世界之新潮流?!盵17]
“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優(yōu)勢在于它能開辟一個社會現(xiàn)實矛盾展開的領域,并且在辯論斗爭中使一方占領對方的陣地?!盵18]不同于傳統(tǒng)的官僚士紳階層,五四時期先進知識分子的階級立場決定了他們缺少政治上的斗爭優(yōu)勢,他們必須發(fā)展自己的“代言人”。因此他們探索出了辦報刊和出版機構、成立學會社團、興辦新式教育這個“三位一體”的意識形態(tài)宣講路徑來傳播和鞏固馬克思主義話語權。
首先,報刊和出版機構方面。20 世紀國內排名前三的出版機構——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世界書局都是在這一時期成立。③它們在出版翻譯世界馬克思主義系列名著,編輯印制新式教科書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共產黨宣言》《國家與革命》《社會進化史》《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史學要論》等理論巨著的中文版皆成書于此。在1917—1921 年期間,國內新開辦的刊物有1000余家,代表性的有;《湘江評論》《覺悟》《時事新聞》《少年中國》《互助》《新青年》等。這些出版物在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中承擔“介紹——溝通——論戰(zhàn)——召喚”[19]等功能。其通過翻譯引進新思想,架起了中西方溝通的橋梁,通過批判現(xiàn)實及與其他思想流派的論戰(zhàn),引導民眾輿論,啟迪主體核心層外的社會力量,擴大了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范圍。
其次,新式教育機構方面?!皩W校等教育機構在任何時代都是意識形態(tài)發(fā)揮作用的主體橋梁?!盵20]創(chuàng)辦新式學堂傳播新思想始自戊戌運動,1905 年科舉制的廢除,全國范圍內紛紛成立新式書院,僅1905—1920 年間,中國共設立87 所新式高等教育機構,1919 年后,在進步知識分子的推動下,學術性和大眾化的演講也都異?;钴S,杜威、羅素等人也都先后來華演講。新式學堂的教育使新式學生雖未留洋而貫通中西,為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培育了規(guī)模巨大的先進知識分子的群體基礎。
最后,學會和社團方面?!爸铝τ谘芯啃轮R、傳播新思想、評論時政的進步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基于探求國家和民族出路的熱忱而自發(fā)形成的民間研究會、學會、社團等組織形式,掀起了‘主義大眾化’的潮流?!盵21]據(jù)相關數(shù)據(jù)記載,僅1919 年北京地區(qū)興辦注冊的社團、學會就高達281個,全國各地各地都涌現(xiàn)出了一批極具影響力的優(yōu)秀社團,如毛澤東領導創(chuàng)辦的湖南新民學會、李大釗領導創(chuàng)辦的北大馬克思主義學說研究會、惲代英領導創(chuàng)辦的利群書社等?!吧鐖F不但以分工互助的形式進行‘波爾失委克主義’(即布爾什維克主義)理論的基礎研究,并且以‘增進民智、喚醒民心’為宗旨,深入農村、礦山、街頭、廟會去演講?!盵22]使馬克思主義不僅在青年之中流傳,而且在全社會范圍內進行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生動實踐。
五四運動時期知識分子覺醒之后,不僅停留在對工農群眾精神層面的思想啟蒙,而且通過情感激發(fā)與行為示范對廣大工人、農民進行廣泛的社會動員,從而激發(fā)最廣大無產階級的革命斗志。
近代中國的歷次改良和革命運動,知識分子都是最先覺醒的群體,五四運動時期亦然,普通大眾作為被動員、被召喚的客體。在西方思想史上,對“知識分子”的認知雖有所差異,但基本趨于統(tǒng)一,都認為“知識分子”是博學明理、批判權貴、守護正義之人?!按蟊姟薄叭罕姟钡仍~則始終飽含貶義,尼采曾多次形容普通大眾為canaille(愚民),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勒龐則是最早在其著作《烏合之眾》中對“大眾”進行了系統(tǒng)而且完全負面的評價,“粗鄙、盲動、無知、從眾、易變”是其筆下的大眾形象。但是在馬克思的階級斗爭語境里,“大眾”是一個雖處于社會最底層,但積極進步、不斷革新的先進階級,“大眾”的內涵被馬克思徹底的改變。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fā),提升了“大眾”等詞匯在漢語語境里的地位,李大釗在其文章中講到“Bolshevism(布爾什維主義)實則乃是一種群眾運動。”[23]自此,“群眾”一詞真正在中國大地流傳開來,毛澤東也曾說過,“在近代的民主革命之中,知識分子總是能率先覺悟,然倘其不和工農群眾相結合,終將一事無成?!盵24]在辛亥革命之前,中國的工人階級不過50余萬人,雖有參與反帝反封的革命斗爭之人,但其只是農民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從屬階級和追隨者,沒有真正扛起革命的大旗,五四運動的爆發(fā),工人階級才真正登上中國政治舞臺,并且在五四運動的高潮階段,在上海發(fā)動了席卷全國的大罷工,真正成為革命的主力軍。
五四運動中,先進知識分子主動給挑起了動員社會各界的重擔,其通過情感激發(fā)與行為示范獲得與動員對象在認知上的共識和情感上的共鳴。講演團和免費夜校是五四時期進步知識分子開展情感動員的一大創(chuàng)舉。北大學生鄧中夏發(fā)起的“平民教育演講團”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該社團走出學校,向不識字或文化水平低的農民、工人宣傳科學常識、民主制度、愛國精神以及通俗的馬克思主義知識。廖書倉在北京創(chuàng)辦的長辛店勞動補習學校、湖南的毛澤東創(chuàng)辦的工人夜校、失學青年補習班等均采用白晝兩班倒的形式授課,白天為工農子弟上課,夜里為工農學員補習,他們在除了教識字之外,還利用各種方式灌輸馬克思主義思想,如教唱根據(jù)國情創(chuàng)作的革命歌曲,“北方吹進十月的風,工人農民太苦情,無產階級要奮起,反抗壓迫我勞工,不愿再做牛和馬,鐮刀錘子去進攻,赤旗一揚賊心驚,鐵錘一舉山河動,工人農民團結緊,沖破烏云迎天明?!盵25]除了講演團與夜校的宣講,青年知識分子還充分利用一切機會進行動員,胡同小巷、田間地頭、公園菜場等公共空間都有他們的身影,他們還走上街頭進行游行示威與社會請愿以博取政界、商界以及其他社會知名人士的支持,他們的動員果然取得了成效,“數(shù)以萬計的工人、農民、商販竟然破天荒地開始談論起國內外的政治與時事,開始憂思民族未來之去向,這些青年斗士的動員超越了近來歷次革命刺激也不曾達到的效果——中國人終于真正覺醒了?!盵26]
注釋:
①德國哲學家、歷史社會學家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把公元前6 世紀前后中國、印度,西方等地區(qū)人類文明的大躍進、大突破稱為文明的“軸心時代”。
②廣學會為1887 年西方基督教傳教士在華創(chuàng)立的出版機構,編譯出版了2000余本西方書籍,涵蓋神學、政法、科學、史地、商業(yè)、文學、理化等門類,在晚清對知識分子頗有影響。
③商務印書館成立于1897年,中華書局成立于1912年,世界書局成立于19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