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競昊 王 悅
歷史教學中,民族問題是繞不開的,通常服務于中華民族、中國文化“多元一體”的歷史觀。①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增訂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3 年。大學的歷史教學和研究更為具體和多樣化,但也都涉及到上面所講的原則和關系。歷史文獻中所記載的民族問題,往往與區(qū)域問題連在一起。歷史上作為正統(tǒng)的“中原”王朝不一定是漢族建立的;無論是相對安定的時期,還是緊張和動亂時期,“邊疆”多是少數族生活、活動、控制的地區(qū)。以下的札記和思考是我們在高校歷史教學和學習中的一些心得,并不系統(tǒng)、成熟,也不盡正確,提出來就教于大家。
一
(一)歷史上,中國人、中國的疆土及其概念是在不斷地變化著。然而,在儒家思想主導的傳統(tǒng)歷史敘事中,從堯、舜、禹禪讓,到夏、商、周“三代”更替,大體上沿循中華文明萬古一系的序列。秦漢以來的帝制時期,雖然有王朝循復,但一治一亂、一興一亡、一合一分,都可由天命觀的五德始終說得到解釋。儒家主導的中國文化的終極理想則是四海升平、差別消泯的天下大同。
春秋時期少數族和中原各諸侯國之間的沖突愈演愈烈,不同族群之間的文化區(qū)別和對立趨勢逐漸明顯,中原諸侯國形成了以“華夏”為中心的自我認同。生活在春秋晚期的孔子提出“內諸夏,而外夷狄”的“尊王攘夷”說教。盡管他對管仲“挾天子以令諸侯”多有齟齬,但還是認可他的治功,感嘆:“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②③阮元:《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中華書局,2009 年,第5457 頁,第5884 頁。像孔子一樣周游列國的孟子,拒絕到楚國去,因為“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他聲稱:“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雹?/p>
秦國首次一統(tǒng)華夏,漢朝命祚四個多世紀,奠定了“漢人”的疆土與種族的認同。雖然不斷受到周臨外族的侵擾,尤其是來自西北的匈奴,但漢朝的強盛維系了東西溝通歐亞大陸的絲綢之路。南北朝時期,北方多為異族統(tǒng)治,同時也存在各個族類的相互攻伐。但戰(zhàn)爭中的民族融合也在進行著,漢人胡化,胡人漢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北齊的實際開創(chuàng)者高歡是鮮卑化的漢人,他的對手宇文泰雖為鮮卑族,但重用蘇綽等漢人名士,奠定了身后關隴集團的崛起。從西魏到北周,再到統(tǒng)一的隋、唐,這個胡漢雜糅、文武合一的關隴集團是各朝皇室和門閥制度的基石。之后經過五代十國,北宋的江山已經不復漢、唐盛景,南宋時更是偏居江淮以南;中國北方的統(tǒng)治者從契丹人,到女真人,再到蒙古人。蒙元時期第一次由少數族征服整個中國,由于其對不同族群的差別對待政策帶有明顯的民族不平等或歧視色彩,不斷積累而有了被后人概括的“四等人制”。蒙元對中原制度、文化的認同較之其他王朝雖然沒有本質差別,但卻低得多,所以他們半個世紀后又騎著馬回到了北方草原。
明太祖朱元璋把自己看作收復漢人江山的救星,其《奉天討元北伐檄文》中曰:“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雹佟睹魈鎸嶄洝肪矶?01—404 頁。明代中國的疆域基本構成了所謂“內/漢地十八省”,邊境地區(qū)依然主要是少數族聚居。之后的滿族成功地統(tǒng)治中國近三個世紀,把漢、唐曾經短時期控制的邊疆或臨近地區(qū)如西域切切實實地統(tǒng)轄了起來,成為一個多民族的龐大帝國。清朝的多數皇帝勤勉于政,體察各個民族和區(qū)域的實情。重要官方文書采用滿、蒙、漢三種文字。
(二)從遠古創(chuàng)世紀的神話開始,中華文明本質上重文化,輕血緣。三皇五帝的不同“版本”中,從來沒有野蠻的蚩尤,而是締造中國農業(yè)生產和生活文明的半神半人的古圣先賢。堯、舜、禹的禪讓故事,凸顯了道德本位的君子楷模,這與后來儒家的建構有關。周公制禮,奠定了華夏文明的禮儀與制度規(guī)范??鬃由钤谀慷谩岸Y崩樂壞”的亂世,夢想回到周公的黃金時代:“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雹谌钤骸妒涀⑹琛ふ撜Z注疏》,第5390 頁。周王室衰微,文化中心的地位不再?!爸倌嵊醒?,‘禮失而求諸野’?!雹邸稘h書》卷三〇《藝文志》,中華書局,2010 年,第1746 頁。“子曰: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④《漢書》卷二八《地理志》,中華書局,2010 年,第1662 頁。可見,地理上的中心并不一定是文化中心之所在。
王道與霸道之爭是一個紛議千年的命題。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主流。當然,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漢宣帝為了教訓太子“柔仁好儒”之弊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⑤《漢書》卷九《元帝紀》,中華書局,2010 年,第277 頁。但儒家主導的中原正統(tǒng)文化、典章畢竟與漢族連在一起。儒學的發(fā)達通常與大一統(tǒng)的穩(wěn)定時期相聯。佛教在儒學消損的南北朝時期在中國迅速傳播、扎根,也是一個中國化的過程。
中華文明的向外輻射也憑籍文教的力量,與朝貢、互市貿易相互相承。盛唐時期來自日本、高麗的遣唐使把中國的文化與政法制度帶入兩國。直接接壤中土的朝鮮由于對中國文化的真誠模仿而常被看成“化內”之地。明朝關于朝鮮人的印象常常是一個敦厚溫雅的儒生,而在遙遠的東洋島嶼上的日本人則是兇殘、粗鄙的倭寇形象。朝鮮李朝也一度把清朝統(tǒng)治者看成野蠻人,而認同亡明。不過,清王朝對中國長達近三個世紀的統(tǒng)治,一個成功要素就是有改造地接受了中國文化,勝于“水土不適”的蒙元。
曾國藩在《討粵匪檄》里,號召士人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理由是捍衛(wèi)周孔之道:“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⑥曾國藩:《曾文正公全集·文集》卷三,1876 年刊本,第2 頁。
(三)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一書指出了古代觀念上四夷與諸夏的區(qū)別標準——“文化”而非“血統(tǒng)”。所謂“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即是以文化為華夷分別之明證。這里所謂文化,具體言之,只是一種“生活習慣與政治方式”。這也體現了儒家傳統(tǒng)對待少數族的態(tài)度——“夷夏之辯”。夷夏之辯有文化論和種族論兩個層面,前者以文化為標準,所謂“進中國則中國之,進夷狄則夷狄之”,暗示了夷夏之間有著相互轉化的可能性;后者以血統(tǒng)為標準,認為夷狄乃是與華夏截然對立的族群,反映的是夷夏水火不容的立場。⑦羅志田:《夷夏之辨的開放與封閉》,《中國文化》第14 期,第213 頁。當“夏”的勢力比“夷”強大時,就可以“懷柔遠人”,“遠近大小若一”;而當“夏”的勢力不如“夷”時,就會“嚴夷夏之大防”,堅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華夏或“中國”的范圍逐漸擴大,“戎狄蠻夷”也和與“中國”相對的四方對應起來,這實際上是因為原先不屬于華夏的人接受了華夏的文化和政治制度,于是也被接納為華夏的一員,華夏民族的邊界就這樣向更遠的地方漂移,顯示了適應民族融合的中華文化的同化力。⑧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增訂本),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129—130 頁。
華夏族的形成融合了眾多族群,實際上也沒有任何一個民族能保證自己有純正的血統(tǒng),民族的區(qū)分更多是文化和政治演變的結果。春秋戰(zhàn)國時期華夏邊界上的義渠、林胡、樓煩、山戎等少數族,在匈奴崛起后,都逐漸不見于記載。①《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中華書局,2010 年,第2885 頁。東漢時北匈奴敗走,鮮卑人遷居其地,“匈奴余種留者尚有十余萬落,皆自號鮮卑”。②《后漢書》卷九〇《烏桓鮮卑傳》,中華書局,2010 年,第2986 頁。
文化在民族認同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民族的融合常常是通過文化的交流與融合表現出來。然而由于少數族的自然環(huán)境和經濟發(fā)展狀況不利,政治社會常常處于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也就致使歷史上出現了諸多民族演變的現象。而當這些少數族與漢族接觸后,尤其是一些少數族進入漢地并建立政權,又往往積極地學習漢地的文化和政治制度,使得少數族不斷融入到華夏民族中去,突厥、氐、羌、靺鞨、柔然等諸多見之于文獻、“消失”在歷史中的少數族,并不是因為他們的后裔都滅絕,完全消失,這些民族或是一部分遷移到中國以外的地方,還有相當大一部分已經融合進漢族和其他民族中去。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少數族的文化也與華夏文化融合,成為華夏文化的一部分,使歷史上的華夏文化也不斷發(fā)生改變。
二
在西方“民族國家”的理念傳入中國之前,中國盛行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天下觀念,國家意識薄弱。這又是如何影響到事實上的國家、區(qū)域、民族狀況的?
傳世文獻中記載的西周時期“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五百里綏服……五百里要服……五百里荒服”的五服制,③阮元:《十三經注疏·尚書正義》,中華書局,2009 年,第321—322 頁。是以天子為中心建立起同心圓式的等級秩序,也是儒家理想中的天下觀。隨著統(tǒng)一的中原王朝的出現,儒家的天下觀成為古代中國處理對外關系的重要觀念。
長期以來,縱然政權不是漢人所建,中原王朝也往往占據合法正統(tǒng)地位。秦朝短祚,接下來的漢朝,長期的軍事強盛、政治穩(wěn)定、經濟繁榮、文化昌盛使其成為后世王朝國家的模板。中原朝廷與域外政權被納入天下體系和朝貢秩序里;宗主國與藩屬國的關系格局主要基于禮儀、名分,以及朝貢、榷場貿易。值得注意的是,中原王朝的疆域本身也在不斷變化,古代中國的內與外并沒有一個僵硬不變的邊界,歷史上中原王朝試圖通過郡縣、羈縻等多種手段來管控“四夷”,一些地區(qū)因此演變?yōu)楣糯袊囊徊糠?,而另一些地區(qū)便和中原王朝建立穩(wěn)定的朝貢關系,成為藩屬國。
中原王朝通過朝貢制度和外國建立關系,體現在中原王朝對外國的冊封與賞賜,外國則要定期派遣使節(jié)來華進貢,奉行中原王朝的正朔。這其中,正朔是正統(tǒng)的標志,是確立中原王朝和外國朝貢關系的基本形式。明、清易代之際,朝鮮就曾因法統(tǒng)問題和清朝發(fā)生沖突,長期不遵行清朝的正朔。清朝用武力迫使朝鮮臣服后,朝鮮也只是在官方文書上用清正朔,很多私家文書中仍繼續(xù)沿用明朝年號。這充分反映了朝鮮的“小中華”意識和尊周、思明、反清的思想立場。④孫衛(wèi)國:《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商務印書館,2007 年,第226—359 頁。
朝貢制度也會隨著政治形勢而發(fā)生變化,和古代中國與外國的實力對比有關。宋朝先后和遼、西夏、金、蒙古等政權并立,遼金等北族王朝也以自己為中心建立朝貢秩序,當時的高麗國不但向宋朝遣使,也和其他北族王朝建立起朝貢關系,形成“二元朝貢體制”的格局。⑤魏志江:《中韓關系史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06 年,第51—54 頁。而宋朝面對這樣的形勢,形成了現實中的對等外交意識,和過去中原王朝自我中心的天下秩序相比,變化很大;同時因為民族和邊界的對立特別清晰,宋朝士大夫的“中國”意識得到特別的凸顯,如已故華裔美籍歷史學家劉子健所稱的“中國走向內在”。⑥葛兆光:《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中華書局,2011 年,第41—54 頁。
雖然歷史上的中原王朝不斷更迭,但無論漢族還是少數民族建立的大一統(tǒng)王朝,只要接受了儒家的意識形態(tài),都會傾向于建立以自我為中心的朝貢體系,使得古代中國和外國的關系繼續(xù)按照這種方式延續(xù)。朝貢體系反映了儒家的“禮治”觀念在對外關系上的指導和規(guī)范作用,而由于朝貢制度建立的種種禮儀規(guī)定是以外國對中國的政治臣屬為前提,遵從華夏文化自我中心的等級結構秩序。和起源于歐洲、以主權國家為主體的現代國際秩序有很大不同,所以在近代中國轉型為民族國家和融入世界體系的過程中,兩者經歷過長時間的沖突。近代以來清朝和西方國家發(fā)生的外交矛盾就是一個例證??偟膩碚f古代中國在大部分時間里,國家意識并不明顯,其所確立的朝貢體制是中原王朝“天下觀”的體現,和西方近代的民族國家理念有很大差異,但由于這種體制在東亞世界實行過很長時間,也是得到學術界特別重視的一種不同于西方的國際秩序。
俗語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边@種“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邏輯很合中國歷史的“合理性”,而“王朝循復”演繹的具體歷史過程逾出了區(qū)域與族群的藩籬。陳壽雖然在《三國志》里把自稱漢室的劉備開創(chuàng)的位于西南邊陲的蜀漢作為正統(tǒng),但是承續(xù)曹魏江山的晉國最終靠武力完成了統(tǒng)一,成為中國的正統(tǒng)。南北朝時期的十六國及其他割據地區(qū)多為少數族建立的政權,完成部分統(tǒng)一的北朝時期的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政權多為胡人建立。雖有漢族史學家撰寫的正史主要把南朝的宋、齊、梁、陳作為華夏正統(tǒng),但當時的南、北士族對誰是文化正統(tǒng)問題爭論不休。最后,作為“中國”的南方還是被承續(xù)北周氣勢的隋朝征服。而短命的隋朝與長時期強盛的唐朝的軍政制度不少源自北周。
“安史之亂”后,盤踞各個地方的藩鎮(zhèn)割據愈演愈烈,各個地方勢力的范圍也變動不居,損益頻繁。唐瓦解之后的五代十國時期,北方的后梁、后唐、后晉、后漢五代被后世正史如《資治通鑒》奉為“正朔”,而不是南方的十國,包括漢族及其制度與文化占主導地位的江南地區(qū)的政權。五代里中間的三代都由沙陀首領建立。而后唐開國君主石敬瑭向契丹割土納貢,做“兒皇帝”,作為換取統(tǒng)治中原的條件。接受后周“禪代”的北宋即便鼎盛時期也沒達到漢、唐的控制空間,卻空前富庶。北宋被后世當作正統(tǒng),卻向與之并存的遼國交納“歲幣”,約為“兄弟之邦”。女真人先后滅遼、宋。之后偏居南方被后世作為正統(tǒng)的南宋,卻向金國稱臣、稱侄,納貢。
元代的中國儼然成了蒙古帝國的一部分。但忽必烈所在的“中統(tǒng)”,至多對其他幾大汗國具有名義上的宗主權。元朝卻被列為中國王朝譜系的一個朝代,盡管有的傳統(tǒng)史學家把蒙古人的統(tǒng)治視為中華文脈的一個斷裂,但事實上,當時的士人還在讀、寫中國固有的文字,百姓還在繼續(xù)千年來相承的農耕生活。而以恢復漢人江山自詡的朱元璋建立明朝后,還有一些漢族士大夫在情感與理性上繼續(xù)恪守對亡元的君臣之義,拒絕入仕新朝。滿洲人作為少數族征服了中國,除了殘酷的武力屠戮外,對不抵抗的士人和民眾實行安撫政策,并積極恢復社會秩序,逐漸為多數人所接受,成為一個新的合法王朝。
清朝統(tǒng)治中國近三個世紀,在近代開埠前雖然有極少數士人鼓動排滿,但主要流于下層民眾為主體的秘密會社所從事的“反清復明”活動,士大夫的主流依然認同王朝的正統(tǒng)性。哪怕19 世紀中葉鎮(zhèn)壓太平天國崛起的漢族士大夫實力派如曾國藩等人也沒有趁機轉向反清,卻成為同治中興的中流砥柱。至于孫中山等人所發(fā)起的“排滿”革命,雖然一度鼓噪“驅逐韃虜”,卻已經納入近代西方式共和革命范疇。故而民國伊始,滿漢回藏蒙“五族共和”的立國方針蔚然成型。
由于華夏文明長期保持高于域外的優(yōu)越性,滋生了現代學者所說的“中國中心論”。但恰如美國漢學家漢森在《開放的帝國:1600 年前的中國》所持的基本觀點,中國的文化、社會、制度從來不是封閉的。中華文明的吸納性、包容性體現在各個方面,佛教的傳入是個典型的例子。而盛唐時期,各種外來的宗教不僅屬于遠來的他族移民和旅人,也在中原當地漢人中傳播。京師長安城里有東、西兩大市,其中西市是絲綢之路的東方起點,大量各國商旅聚集。唐三彩的造型也不少是胡人,還有胡人的交通工具駱駝和馬匹。唐代疆土的開拓得益于軍隊統(tǒng)帥被授予充分的權利,而且藩鎮(zhèn)節(jié)度使等指揮官大量使用胡人。唐明皇李隆基認為“蕃將”忠樸可愛,安史之亂的禍首是他們,而抵抗、鎮(zhèn)壓叛亂的名將也多非漢人,如“戰(zhàn)功推為中興第一”的李光弼為契丹族。還有,平叛的一大關鍵舉措是借回鶻兵。
宋朝強調中國意識,也在不得不與北方和西北的對手對峙的同時,加強了對內地四川、云貴以及沿海嶺南等其他少數族聚居地區(qū)的經略。而且,宋大力發(fā)展了海上絲綢之路,不僅與日、朝、東南亞(南洋)等傳統(tǒng)朝貢國發(fā)展貿易與外交關系,而且溝通了與更遠的印度洋地區(qū)(西洋)的聯系。后來的鄭和下西洋的路線并沒有超出宋、元航海的故轍。
即便在明朝,北部與東北邊關也多用蒙古、高麗將領。而后金開國之君努爾哈赤的幾世先祖,以及他本人都得到明廷的爵位敕封和官職任命。在這種情境中,一些漢人的民族觀念也頗“開放”。與后來洪承疇、吳三桂等“被逼”與滿人“合作”不同,作為儒家士大夫一大楷模范仲淹的后裔,范文程主動投靠后金,尋覓“明君”;施瑯也為剛剛立足的清朝統(tǒng)一了鄭氏臺灣。
今天學者慣用“多元一體”來描述包容變化著的多民族與區(qū)域差異的中華文明。這里也包括大一統(tǒng)王朝國家不同的地方管理制度。所謂“華南學派”的一個重要論述是展示嶺南由落后、游離于中原的制度、文化而逐步被“王化”的過程。由于不同歷史時期的特殊性,中國歷史上大一統(tǒng)帝國的地方管理體制與格局并非固化,而是呈現出因時因地而異的特點。
秦統(tǒng)一“諸夏”,雖“并一海內,以為郡縣”,但郡縣制的實際推行也未及于全國,尤其在新辟的少數族地區(qū),秦朝對其的行政管轄僅集中在郡治的若干點上。①參見葛劍雄:《統(tǒng)一與分裂》(增訂本),中華書局,2008 年,第125 頁。漢承秦制,但也根據王朝形勢需要,適時采用“因俗而治”的羈縻政策經營邊疆,如在西南滇王屬地設置益州郡的同時,重授滇王印信,治理當地百姓;行“初郡”,“以其故俗治,毋賦稅”,②《史記》卷三〇《平準書》,中華書局,2010 年,第1440 頁。作為部族制向郡縣制的過渡,并在北部、西部等少數族地區(qū)設立匈奴中郎將、西域都護等屬國機構管理事務。相對郡縣制的廣泛推行,秦漢時期的羈縻管理模式雖然實行范圍較小,行政級別較低,但也體現了這一時期統(tǒng)治者對“因俗而治”的重要性的認識。
唐朝是繼秦漢之后又一個統(tǒng)一王朝。經過“多體”并存的魏晉南北朝長時期的孕育和發(fā)展,多元一體民族與文化背景下的地方管理體制在這一時期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和完善,集中表現為羈縻府州縣在大一統(tǒng)帝國內民族地區(qū)的廣泛施行?!白蕴谄酵回?,西北諸蕃及蠻夷稍稍內屬,即其部落列置州縣。其大者為都督府,以其首領為都督、刺史,皆得世襲。雖貢賦版籍,多不上戶部,然聲教所暨,皆邊州都督、都護所領,著于令式?!雹邸缎绿茣肪硭娜兜乩碇尽ちb縻州》,中華書局,2010 年,第1119 頁。安南、北庭、安東等都護府的設立,構建了唐朝較為規(guī)范的藩屬體系。即便安史之亂后原本的藩屬體系有所調整,但“因俗而治”的羈縻治理依然是唐朝管理邊疆民族地區(qū)的主要舉措。
作為異族入主的疆域空前的帝國,元朝在地方管理上實現了中央直接管理與地方“因俗而治”的結合,在內地和邊疆實行行省管理,設立土司制度,依其本俗,管理四川、云南、湖廣等行省的少數族地區(qū),并立宣政院,“軍民通攝,僧俗并用”,治理吐蕃地區(qū)。④《元史》卷八七《百官志》,中華書局,2010 年,第2193 頁。明朝繼承元朝的有效治理政策,在西南各省少數族地區(qū)繼續(xù)實行土司制度,雖然這一時期的土司制度與元朝本質無異,但制度化更加鮮明,確立了嚴格的承襲、考核、征發(fā)等規(guī)定。明中后期,為解決日久相沿的土司割據積弊,曾在今天的貴州實行改土歸流,置正式行政區(qū)加強管治。而在北方地區(qū),除了對一些叛服不定的蒙古部落酋長封王統(tǒng)治,明朝還通過都司和羈縻衛(wèi)所來加強統(tǒng)治。明初西藏地區(qū)設置烏思藏、朵甘二都司,但由于宗教權力的膨脹,中央王朝對這一地區(qū)的控制遠不及元朝。⑤葛劍雄:《統(tǒng)一與分裂》(增訂本),第128—129 頁。
作為元之后又一少數族建立的大一統(tǒng)帝國,清朝使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發(fā)展達到極至,除承繼前代對民族地區(qū)的管治,清朝在“修其教而不易其俗,齊其政而不易其宜”這一治邊思想的指導下,⑥祁韻士:《皇朝藩部要略·序》,(臺北)文海出版社,1965 年,第6 頁。進一步豐富了地方管理制度。北部蒙古地區(qū)的盟旗制,新疆維吾爾族地區(qū)的伯克制,西藏的政教合一管理體制,西南地區(qū)的土司制度,這些多元的地方管理體制對維系清前期社會穩(wěn)定,推進社會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晚清時期,迫于動蕩的內外形勢,清朝希圖通過推進邊疆內地一體化御辱自強,強力推行改土歸流、籌備改制,清前期多元地方管理體制走向沒落。
三
反映在今天高校歷史教學中,有多重遺產,除了上述中國傳統(tǒng)的典章、掌故、信條,開埠以來西方輸入的制度、文化、理念、觀念,也影響了多種多樣的歷史敘事。
(一)舶來的“民族國家”模式
對中國的天下觀,包括儒家文化圈的東亞與東南亞地區(qū),沖擊最早而且最大的是源自歐洲近代歷史經驗的民族國家模式。1500 年前后發(fā)生的地理大發(fā)現帶動起了新式民族國家在歐洲的興起,它們向外的積極進取和開拓開啟了全球化的資本主義時代,如馬克思所說的,把世界的各個角落納進統(tǒng)一的世界歷史進程。①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 年,第51 頁。經歷“黑船事變”的日本在“開國”之初,很快在所謂“萬世一系”的天皇體制里為維新找到現成的君主立憲國體的道具。對同樣向西方學習的近代中國的仁人志士來說,王朝替代頻繁、信仰龐蕪、民族混亂、經濟分散的歷史遺產,使得民族國家的理論建構與建設異常困難。
(二)領土與邊境問題
天朝的“天下”觀與“朝貢”秩序坍塌后,領土與國家主權相連的現代理念與國策成為新的霸權話語。晚清政府“喪權辱國”的一個重要內容是割讓領土,允許國中有國的租界,使主權受到侵蝕,淪為“半殖民地”社會。抗戰(zhàn)后期知識青年從軍的口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倍轮袊⒑?,中、蘇關系破裂的一個原因是領土上的歷史爭議。
(三)“統(tǒng)一”與“分裂”的新含義
在“天下”秩序被民族國家替代后,與特定區(qū)域捆綁的民族“分裂”主義構成對既定主權國家“統(tǒng)一”的真正威脅。這已經不是傳統(tǒng)的“合”與“分”之別,歷史上的“分”往往走向“合”,或者事實上的割據;現代的“分裂”突出表現為集中聚居地區(qū)的主體民族追求成立自己的民族國家或“高度自治”。這些訴求又與復雜的宗教力量以及區(qū)域和國際上的矛盾、斗爭糾纏在一起。
四
在當今的高校歷史教學中,如何正視歷史及歷史遺產,如何處理歷史與現實社會以及各種各樣的理想之間的關系,涉及到如何運用價值與實踐的原則。
(一)正義原則與歷史主義語境
價值判斷中的正義原則有一定超越時空的普世性。如1950 年代以來關于岳飛是不是民族英雄的討論,否定者中有的依據階級分析法,認為他鎮(zhèn)壓農民起義是為地主階級的“封建政府”服務,也有的出于現實中“民族團結”的考慮,認為他只代表漢民族的利益。這都脫離了歷史主義的語境。盡忠報國的反侵略行為不僅符合當時多數民眾的利益,而且符合人類社會應該崇尚的正義原則。
(二)“多元一體”論的局限性
在我們分析歷史的時候還需要超越中國中心論和漢族中心論。即便對具有包容性的“多元一體”范式,我們也應看到它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大一統(tǒng)”觀念而對文明的中心與邊緣關系進行建構,而沒有把異文明、異族、異域作為等值出發(fā)點。最近炙手可熱的“新清史”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史學中漢化的“漢族中心論”,強調滿族作為一個帝國的統(tǒng)治民族的視角,對我們認識歷史的復雜性不無啟發(fā)。
(三)統(tǒng)一與“分離”的變奏與全球化帶來的新問題
每個較大民族一定要建立自己的祖國嗎?二戰(zhàn)后,猶太人痛定思痛,加速了復國主義進程,在1948年成立了以色列國,使得流浪、散聚世界各地兩千多年的猶太人終于有了個實體“祖國”。對比而言,在中東地區(qū)的庫爾德人由于作為少數族散居在幾個國家,好像無法充分實現他們的民族訴求。
但同時,民族國家模式在它的原產地歐洲首先被部分地、一定程度地突破。很多不同的族群和平地生活在一個國家、一個區(qū)域,而同一個民族也可以在不同的國家和區(qū)域和平地生活。而且,歐盟模式昭示了眾多民族和國家的一種融合途徑。但多元化的政治正確語境下,與宗教相關的種族緊張和沖突也加劇了。全球化下的各個國家、民族、區(qū)域之間頻繁的、規(guī)模日增的交流與互動,尤其是移民,包括難民潮的處理,還有疾病的傳播,都給既有的國家安全、地緣政治帶來新的問題。
古羅馬有句諺語:“歷史是生活的教師。”期待能從歷史的經驗和教訓中得到一些智慧,這對高校歷史教學與研究者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皝碚擢q可追”,歷史學應該面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