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瑩
族際政治是民族間基于民族利益并訴諸于政治權力的族際互動。①周平:《多民族國家的族際政治整合》,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 年,第2 頁。前秦作為十六國時期唯一統(tǒng)一過北方的以氐族為統(tǒng)治族群的政治體,在建國和對外征伐中,吸收了大量的鮮卑族和羌族,如何使諸族群間形成良性互動以及對他們進行族際整合,成為影響前秦國運的重大因素。本文以族際政治為切入點,考察前秦在族群整合方面的成敗得失以及由此造成的影響。
前秦建元六年(370)滅燕后,身在鄴城的苻堅下令“遷(慕容)暐及燕后妃、王公、百官并鮮卑四萬余戶于長安”。②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二,晉海西公太和五年(370)條,中華書局,1956 年,第3239 頁,第3240 頁。稍后,苻堅返回長安,“封慕容暐為新興侯;以燕故臣慕容評為給事中,皇甫真為奉車都尉,李洪為駙馬都尉,皆奉朝請;李邽為尚書,封衡為尚書郎,慕容德為張掖太守,燕國平叡為宣威將軍,悉羅騰為三署郎;其余封署各有差”。③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二,晉海西公太和五年(370)條,中華書局,1956 年,第3239 頁,第3240 頁。以慕容垂為冠軍將軍,封賓都侯,食華陰之五百戶。④房玄齡:《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中華書局,1974 年,第3078 頁。建元八年(372),“慕容垂言于秦王堅曰:‘臣叔父評,燕之惡來輩也,不宜復污圣朝,愿陛下為燕戮之?!瘓阅顺鲈u為范陽太守,燕之諸王悉補邊郡”。⑤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三,晉簡文帝咸安二年(372)條,第3255 頁。慕容垂與慕容評的矛盾早已形成于前燕內(nèi)部。⑥“垂既有大功,威德彌振,慕容評素不平之。垂又言其將孫蓋等摧鋒陷銳,宜論功超授,評寢而不錄。垂數(shù)以為言,頗與評廷爭??勺銣喪纤貝捍?,毀其戰(zhàn)功,遂與評謀殺垂。垂懼,奔于苻堅?!保ǚ啃g:《晉書》卷一一一《慕容暐載記》,第2853 頁)雖然苻堅聽從慕容垂之言,對慕容評及燕之諸王做出了一定的懲罰,但從整體來看,苻堅對前燕降眾實行了優(yōu)待,將其統(tǒng)治集團和大量鮮卑徙至關中,并授予高官顯位。這在前秦朝廷引起了風波。滅燕后第三年,即建元九年(373)秦太史令將天文異象與慕容氏降眾權勢過盛二事聯(lián)系起來,上表苻堅。關于此事,史書中有三處記載。
(南朝宋車頻《秦書》)“苻堅九年四月,有客星出尾箕,長十余丈,狀如彗而未曲,或名蚩尤旗,拂于東井,自夏及冬不滅。太史令張益、孟光奏彗起尾箕,尾箕燕分,而拂東井,東井秦分,燕首兆亂于秦,東胡鮮卑歷世稱燕,今慕容 父子兄弟亡處而不報,圣朝職爵鱗次,執(zhí)權乘勢,馳輪躍馬,貴榮莫與為二,宜少抑,退除其渠帥,夫蝮蛇蜇手,壯夫解腕,玄象告兆,事應無差。堅不納,后慕容氏遂稱王于燕也?!雹裒臅蚁み_撰:《開元占經(jīng)》卷八九《彗星占中》,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 年,第655 頁。
(北魏崔鴻《十六國春秋·前秦錄》)“四月,天鼓鳴彗,出于尾箕,長十余丈,或名蚩尤九旗。太史令張猛言于堅曰:‘尾燕之分野而掃東井,東井,秦之分。災深禍大,十年之后,燕滅秦之象。二十年之后,燕當為代所滅。慕容暐父子兄弟,亡虜也,而步列朝廷,貴盛莫二,宜除渠帥以寧皇秦。若且誅鮮卑,不夕滅客彗者,臣請就妖言之戮?!瘓圆患{,更以暐為尚書,垂為京兆尹,沖為平陽太守?!雹诶顣P:《太平御覽》卷一二三《偏霸部六》,“前秦苻堅”條引,第1 冊,中華書局,1960 年,第589 頁下欄。
(十一月)有彗星出于尾箕,長十余丈,經(jīng)太微,掃東井;自四月始見,及秋冬不滅。秦太史令張孟言于秦王堅曰:“尾、箕,燕分;東井,秦分。今彗起尾、箕而掃東井,十年之后,燕當滅秦;二十年之后,代當滅燕。慕容暐父子兄弟,我之仇敵,而布列朝廷,貴盛莫二,臣竊憂知,宜剪其魁桀者以消天變?!眻圆宦牎"鬯抉R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三,晉孝武帝寧康元年(373),第3266 頁,第3266—3267 頁。以上三處史料,按照成書時間進行排列。車頻為關中馮翊人,所撰《秦書》成書于宋元嘉二十一年(451)。④“及宋武帝入關,曾訪秦國事,又命梁州刺史吉翰問諸仇池,并無所獲。先是,秦秘書郎趙整參撰國史,值秦滅,隱于商洛山,著書不輟,有馮翊車頻助其經(jīng)費。整卒,翰乃啟頻纂成其書,以元嘉九年起,至二十八年方罷,定為三卷。而年月失次,首尾不倫。河東裴景仁又正其訛僻,刪為秦紀十一篇?!币妱⒅獛字?,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卷一二《古今正史第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第333—334 頁。《十六國春秋》由崔鴻撰寫,成書于北魏正光三年(522)。⑤魏收:《魏書》卷六七《崔光傳附子崔鴻傳》,中華書局,1974 年,第1505 頁。對比以上三處內(nèi)容,主要有兩點顯著的不同,一是關于太史令的姓名,《秦書》記為張益、孟光,而《十六國春秋》和《資治通鑒》分別記為“張猛”“張孟”?!皬埫汀薄皬埫稀彼剖清e將“張益、孟光”進行了合寫,“猛”“孟”應是流傳中傳抄訛誤所致;二是關于天象所對應的事驗,《十六國春秋》和《資治通鑒》明顯比《秦書》多出代當滅燕,在燕當滅秦一事的記載上,也比《秦書》更為具體和豐富,當是出于后世史官的追記。
根據(jù)以上兩點分析,可以確定,從史源來說,《秦書》為此事見于史籍的最早記載。《十六國春秋》以《秦書》為底本,進行了改寫,而《資治通鑒》又以《十六國春秋》為底本?!妒鶉呵铩废啾取肚貢罚谑买炛性鎏砹恕把喈敒榇鶞纭钡那楣?jié),考慮到崔鴻為北魏史官,“燕當為代所滅”應該是為證明北魏政權合法性的一種書寫,這一點并非本文討論的要點,故不再展開論述。
綜上,秦太史令張益、孟光以自四月始現(xiàn)、持續(xù)至十一月的彗星出于尾、箕而掃東井的異常天象,預言燕將亂秦,勸誡苻堅要抑制慕容氏權勢、退除其渠帥。苻堅不僅不聽從,還變本加厲,“更以暐為尚書,垂為京兆尹,沖為平陽太守”。⑥李昉:《太平御覽》卷一二三《偏霸部六》,“前秦苻堅”條引,第1 冊,中華書局,1960 年,第589 頁下欄。天人感應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一大特色。太史令以客觀發(fā)生的天象附會朝廷的政治人事情況,以達到對君主進行勸諫的目的,就是這一思想的具體反映。⑦金霞:《魏晉南北朝時期太史令及其職能初探》,《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4 年第6 期。也就是說,太史令是借天象表達政見,以影響君主決策。那么抑制慕容氏權勢的政見,是否僅是前秦太史令張益、孟光二人的主張呢?
就在太史令張益、孟光上諫苻堅未果后,苻融再次以星變?yōu)橛桑瑒褴迗粤粢饽饺萁当妱萘^大問題。建元九年(373)苻融上疏:“東胡跨據(jù)六州,南面稱帝,陛下勞師累年,然后得之,本非慕義而來。今陛下親而幸之,使其父兄子弟森然滿朝,執(zhí)權履職,勢傾勛舊。臣愚以為狼虎之心,終不可養(yǎng),星變?nèi)绱?,愿少留意!”但遭到了苻堅的再次拒絕。與拒絕太史令張益、孟光二人不同,這次苻堅道出了重用慕容氏的理由:“朕方混六合為一家,視夷狄為赤子,汝宜息慮,勿懷耿介。夫惟修德可以禳災,茍能內(nèi)求諸己,何懼外患乎!”⑧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三,晉孝武帝寧康元年(373),第3266 頁,第3266—3267 頁。苻融為皇帝苻堅之弟,⑨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33 頁。在建元八年(372)代替王猛鎮(zhèn)守河北,“為使持節(jié)、都督六州諸軍事、鎮(zhèn)東大將軍、冀州牧”,⑩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三晉簡文帝咸安二年(372)條,第3256 頁。至建元九年(373)上表苻堅時,他已在慕容氏舊地河北任官逾一年。從苻融的仕宦經(jīng)歷來看,他對慕容氏勢力的認識應該也是基于管理慕容氏舊土的經(jīng)驗。
張益、孟光與苻融先后上表勸苻堅提防慕容降眾,反映出前秦內(nèi)部族際關系的緊張狀態(tài)。而張益、孟光與苻融,一在關中長安,一在關東鄴城;一為太史令,一為前秦宗室,且“為朝野所屬”。①⑥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34 頁,第2934 頁。這種身份和地域的差異以及苻融頗孚人望的政治聲譽,提醒我們前秦內(nèi)部族際關系的緊張狀態(tài)或許已是時人的一種共識。就在張益、孟光與苻融先后上表的次年,即建元十年(374),前秦內(nèi)部發(fā)生一件重要的事件,足以反映出氐族與慕容鮮卑族際矛盾的激烈程度。
《晉書·苻堅載記上》:“時有人于堅明光殿大呼謂堅曰:‘甲申乙酉,魚羊食人,悲哉無復遺?!瘓悦鼒?zhí)之,俄而不見。秘書監(jiān)朱彤等因請誅鮮卑,堅不從?!雹诜啃g:《晉書》卷一一三《苻堅載記上》,第2897 頁。《資治通鑒》將此事系于晉孝武帝寧康二年(374)十二月,③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三,晉孝武帝寧康二年(374)條,第3268 頁,第3268 頁。在請誅鮮卑的人物上還記有“秘書侍郎略陽趙整”。胡三省注:“‘魚羊’合成‘鮮’字,謂鮮卑也。是后慕容起兵攻秦,果在甲申、乙酉之歲”。此一政治謠言預言鮮卑反秦的時間應屬于后世追記,但它所反映出的鮮卑對前秦造成的威脅,則代表了時人對當時族際矛盾的一種認知。若再仔細對比史料,可發(fā)現(xiàn)相關言論,此前只是單純針對慕容氏,至此已擴展至鮮卑族群?!懊鞴獾睢笔夹抻跐h代,位于長安城未央宮北桂宮中。④何清谷校注:《三輔黃圖校注》卷二,三秦出版社,2006 年,第158—159 頁。與此前張益、孟光與苻融先后以上表的形式公開抒發(fā)政見相比,難于知其姓名的某人于前秦宮廷內(nèi)散播這一言論,顯然更為隱晦但卻是以更激進的方式表達了對鮮卑的敵視。主張誅殺鮮卑的趙整,為前秦宦官,“博文強記,能屬文;好直言,上書及面諫,前后五十余事”,其中即有涉及鮮卑慕容氏的。“慕容垂夫人得幸于堅,堅與之同輦游于后庭,整歌曰:‘不見雀來入燕室,但見浮云蔽白日。’堅改容謝之,令夫人下輦”。⑤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三,晉孝武帝寧康二年(374)條,第3268 頁,第3268 頁。
值得注意的是,主張誅殺鮮卑的朱彤、趙整二人對苻融十分賞識,史稱“(苻融)嘗著浮圖賦,壯麗清贍,世咸珍之。未有升高不賦,臨喪不誄,朱彤、趙整等推其妙遠”。⑥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34 頁,第2934 頁。這提示我們,或許朱彤、趙整誅殺鮮卑的主張受到苻融的影響。宮廷內(nèi)禁衛(wèi)森嚴,但苻堅卻對在明光殿作亂之人尋而不得。若非此人沒有宮廷內(nèi)部勢力的支持,怎可能逃脫?無論如何,可以斷定誅殺慕容鮮卑已由政見發(fā)展為一種輿論,且愈演愈烈。
建元十一年(375)七月,前秦重臣王猛去世前,曾留下兩點建言,一是東晉乃華夏正統(tǒng)王朝,且內(nèi)部安定,勿發(fā)動滅晉戰(zhàn)爭;二是除去鮮卑、羌族兩個敵對族群,以安社稷。⑦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附王猛傳》,第2933 頁。司馬光《資治通鑒》將此事系于卷一〇三晉孝武帝寧康三年(375)條,第3269 頁。王猛死后,十月,苻堅下令:“今天下雖未大定,權可偃武修文,以稱武侯雅旨?!雹嗨抉R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三,晉孝武帝寧康三年(375)條,第3270 頁,第3271 頁。從日后苻堅發(fā)動滅晉戰(zhàn)爭來看,他顯然并未聽從王猛的第一個建言,但其“偃武修文”的決策,到底放緩了伐晉的步調(diào)。而對于王猛的第二建言,苻堅則完全沒有采取相應的措施。除去氐族與慕容鮮卑的沖突外,王猛的言論中還提到了羌族對前秦政權的威脅。王猛在苻堅獲取皇位以及隨后的內(nèi)政建設、對外征伐中均是苻堅倚重的核心人物,這一點史籍中斑斑可考,無需贅言。他作為前秦政權的中流砥柱,對前秦內(nèi)部氐族與羌族際沖突的分析,應是基于從政多年來對前秦國情深刻體察的結果,因而是可信的。
王猛去世后的同年,尚書郎王佩因釋讀讖言,被苻堅殺害。⑨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三,晉孝武帝寧康三年(375)條,第3270 頁,第3271 頁。此讖內(nèi)容為何,于史無考,但從此前針對慕容鮮卑的政見從公開上表到宮廷內(nèi)部散布政治謠言的發(fā)展趨勢來看,或許此讖亦是針對慕容鮮卑,也并非全無可能。
綜上所述,建元六年(370)前秦滅燕后,苻堅將慕容鮮卑降眾吸收進官僚系統(tǒng),并予以優(yōu)待。從建元九年(373)開始,一直到建元十一年(375)兩年間,前秦內(nèi)部反對苻堅重用慕容鮮卑的呼聲越來越多,反對的群體從太史令到宗室、再從宗室發(fā)展到朝廷重臣;表達的方式也由借天象委婉勸說到直接上表,再由公開上表到宮廷內(nèi)散布政治謠言,最后發(fā)展到去世重臣留下臨終之言,反映了此一時期前秦內(nèi)部族際沖突的緊張狀態(tài)。對于這些要求抑制慕容鮮卑勢力和羌族的言論,苻堅出于“混六合為一家,視夷狄為赤子”的政治理想,均未采納。
王猛去世后,前秦內(nèi)部一段時間內(nèi)再未出現(xiàn)要求抑制慕容鮮卑和羌族勢力的言論。王猛去世于建元十一年(375),苻堅聽從王猛建議,實行偃武修文政策,而不到一年的時間,從建元十二年(376)開始,苻堅又開始了對敵征伐,平?jīng)鰷绱"俜啃g:《晉書》卷一一三《苻堅載記上》,第2897—2898 頁。建元十四年(378)到十五年(379),開啟襄陽攻堅戰(zhàn),為配合攻占襄陽,前秦還在巴蜀、漢中以及淮水一線開辟新戰(zhàn)場。②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四,晉孝武帝太元三年(378)—太元四年(379)條,第3285—3292 頁。在襄陽戰(zhàn)場陷入膠著之際時,苻堅甚至打算親自帶兵出征,以關東六州之兵會壽春,河西之兵為后繼,發(fā)起全面滅晉戰(zhàn)爭。在苻融等人以滅晉需謹慎布局為由勸阻后,苻堅才作罷。③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四,晉孝武帝太元四年(379)條,第3288 頁。在苻堅滅晉戰(zhàn)爭的準備中,有一事值得特別注意。
建元十六年(380)七月,秦王“堅以諸氐種類繁滋,分三原、九嵕、武都、汧、雍氐十五萬戶,使諸宗親各領之,散居方鎮(zhèn),如古諸侯。長樂公丕領氐三千戶,以仇池氐酋射聲校尉揚膺為征東左司馬,九嵕氐酋長水校尉齊午為右司馬,各領一千五百戶,為長樂世卿。長樂郎中令略陽垣敞為錄事參軍,侍講扶風韋干為參軍事,申紹為別駕。膺,丕之妻兄也;午,膺之妻父也”。④⑤⑥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四,晉孝武帝太元五年(380)條,第3295—3296 頁,第3296 頁,第3296—3297 頁。八月“(秦王堅)分幽州置平州,以石越為平州刺史,鎮(zhèn)龍城。中書令梁讜為幽州刺史,鎮(zhèn)薊城。撫軍將軍毛興為都督河秦二州諸軍事、河州刺史,鎮(zhèn)枹罕。長水校尉王騰為并州刺史,鎮(zhèn)晉陽。河、并二州各配氐戶三千。興、騰并苻氏婚姻,氐之崇望也。平原公暉為都督豫洛荊南兗東豫揚六州諸軍事、鎮(zhèn)東大將軍、豫州牧,鎮(zhèn)洛陽。移洛州刺史治豐陽。以巨鹿公叡為雍州刺史。各配氐戶三千二百”。⑤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四,晉孝武帝太元五年(380)條,第3295—3296 頁,第3296 頁,第3296—3297 頁。苻堅在滅晉戰(zhàn)爭前,遷徙關中本族氐人往關東河北和隴右,應該有利用本族人穩(wěn)定后方秩序的考慮。以這一次事件為契機,反映前秦內(nèi)部族際沖突的言論再次出現(xiàn)。
苻堅送別長樂公苻丕至灞水上時,諸氐與父兄離別,慟哭流涕,哀感路人。趙整見此情景,援琴而歌:“阿得脂,阿得脂,博勞舊父是仇綏,尾長翼短不能飛,遠徙種人留鮮卑,一旦緩急語阿誰!”⑥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四,晉孝武帝太元五年(380)條,第3295—3296 頁,第3296 頁,第苻堅將關中氐人遷往關東所引起的關中核心區(qū)族群比例的失衡,即鮮卑超越氐族,引起了趙整的憂慮。苻堅末年好色,寵幸鮮卑,趙整援琴而歌曰:“昔聞盟津河,千里作一曲。此水本清白,是誰亂使?jié)?。”⑦李昉:《太平御覽》卷五七七《樂部一五》“琴上”,第3 冊,第2605 頁下欄。那么任由發(fā)展的族際沖突到底會給前秦帶來何種影響呢?
建元十八年(382)十月,苻堅會群臣于太極殿,表達南伐的決心。⑧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四,晉孝武帝太元七年(382)條,第3301 頁,第3303 頁。秘書監(jiān)朱彤支持伐晉,而尚書左仆射權翼反對伐晉。⑨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11—2912 頁,第2912 頁,第2912 頁,第2912—2913 頁。苻堅請“諸君各言其志”,⑩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11—2912 頁,第2912 頁,第2912 頁,第2912—2913 頁。太子左衛(wèi)率石越亦持反對意見,“群臣各有異同,庭議者久之”。?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11—2912 頁,第2912 頁,第2912 頁,第2912—2913 頁。后群臣皆出,苻堅獨留苻融,苻融以天道不順、晉國無釁、秦兵疲將倦而反對伐晉。?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11—2912 頁,第2912 頁,第2912 頁,第2912—2913 頁。此三點亦是權翼、石越反對的理由,主要是站在分析晉朝情況的立場上。苻融在苻堅不采納其意見時,進一步道出了內(nèi)心的憂慮,這一次他從前秦內(nèi)部族際關系入手,并得到了大多數(shù)朝臣的回應。
(陽平公)融泣曰:“晉未可滅,昭然甚明。今勞師大舉,恐無萬全之功。且臣之所憂,不止于此。陛下寵育鮮卑、羌、羯,布滿畿甸,此屬皆我之深仇。太子獨與弱卒數(shù)萬留守京師,臣懼有不虞之變生于腹心肘腋,不可悔也。臣之頑愚,誠不足采;王景略一時英杰,陛下常比之諸葛武侯,獨不記其臨沒之言乎!”堅不聽。于是朝臣進諫者眾,堅曰:“以吾擊晉,校其強弱之勢,猶疾風之掃秋葉,而朝廷內(nèi)外皆言不可,誠吾所不解也!”?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四,晉孝武帝太元七年(382)條,第3301 頁,第3303 頁。
就在朝廷內(nèi)外皆言不可伐晉時,鮮卑慕容垂站出來支持苻堅。
冠軍慕容垂言于堅曰:“陛下德侔軒唐,功高湯武,威澤被于八表,遠夷重譯而歸。司馬昌明因余燼之資,敢距王命,是而不誅,法將安措!孫氏跨僭江東,終并于晉,其勢然也。臣聞小不敵大,弱不御強,況大秦之應符,陛下之圣武,強兵百萬,韓白盈朝,而令其偷魂假號,以賊虜遺子孫哉!詩云:‘筑室于道謀,是用不潰于成?!菹聝?nèi)斷神謀足矣,不煩廣訪朝臣以亂圣慮。昔晉武之平吳也,言可者張杜數(shù)賢而已,若采群臣之言,豈能建不世之功!諺云憑天俟時,時已至矣,其可已乎!”堅大悅,曰:“與吾定天下者,其惟卿耳!”賜帛五百匹。①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16 頁。其后沙門道安、苻堅所幸張夫人、苻堅幼子中山公詵亦反對南伐,均未得到苻堅采納。②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四,晉孝武帝太元七年(382)條,第3304—3305 頁,第3300 頁。
苻堅不顧朝臣反對,決定南伐。建元十九年(383),苻堅部署兵力時,欲親自南下,朝臣皆反對,獨有慕容垂、姚萇及良家子同意。晉孝武帝太元八年(383),陽平公融言于堅曰:“鮮卑、羌虜,我之仇讎,常思風塵之變以逞其志,所陳策畫,何可從也!良家少年皆富饒子弟,不閑軍旅,茍為諂諛之言以會陛下之意。今陛下信而用之,輕舉大事,臣恐功既不成,仍有后患,悔之無及也!”堅不聽。③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五,晉孝武帝太元八年(383)條,第3308 頁,第3309 頁?!稌x書·苻堅載記下附苻融傳》亦記載此事,唯“鮮卑、羌虜,我之仇讎”作“垂、萇,皆我之仇敵”。④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附苻融傳》,第2936 頁。
綜合以上,在苻堅南伐決策上,慕容鮮卑、羌族姚萇與朝臣站在了對立面。從當時客觀歷史條件來說,南伐條件確不成熟,⑤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年,第219—243 頁。因此朝臣反對南伐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同意南伐與反對南伐的陣營,存在明顯的族群分野,應該不只是一種巧合。慕容垂原前燕驍將,尤其曾成功抵御東晉入侵,于前燕立有大功。⑥房玄齡:《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第3078 頁。這樣一位勇猛才略之人,不可能對南伐條件的不成熟性不自知。再聯(lián)系前秦滅燕后,內(nèi)部反對苻堅重用慕容鮮卑、羌族的呼聲來看,慕容垂支持南伐,應是利用參政議政的政治權力以維護本族群利益。慕容垂、姚萇與苻堅朝臣在南伐一事上的分歧,已然構成了鮮卑、羌族與氐人在族際互動中形成的族際政治。
鮮卑、羌族與氐人的族群分野,還表現(xiàn)在南伐軍事進攻的地域布局上。苻堅在正式南伐的建元十九年(383),下令由苻融率領主力部隊,向江淮下游進軍。而在長江上游,苻堅在伐晉前一年(382)才以諫議大夫裴元略為巴西、梓潼二郡太守,使密具舟師,⑦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四,晉孝武帝太元七年(382)條,第3304—3305 頁,第3300 頁。過于倉促,又在兵發(fā)長安的當月才以姚萇為龍驤將軍、督益梁州諸軍事,⑧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〇五,晉孝武帝太元八年(383)條,第3308 頁,第3309 頁。長江中游則未再部署進攻軍力,只是將苻融部將慕容垂臨時抽調(diào)以攻取鄖城(今湖北安陸)。⑨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17 頁?!稌x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第3083 頁,淝水戰(zhàn)后慕容垂上表苻堅“去夏桓沖送死,一擬云消,迴討鄖城,俘馘萬計,斯誠陛下神算之奇,頗亦愚臣忘死之效”。由此斷定,慕容垂討鄖城乃出自苻堅之意。由此可知苻堅正式發(fā)動南伐戰(zhàn)爭時軍事力量的地域部署亦存在明顯的族群分野,即羌族姚萇在上游、鮮卑慕容垂在中游,前秦主力在下游。這樣一種軍事進攻格局,極有可能不是巧合,而是苻堅有意為之。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南北戰(zhàn)爭史表明,北方要一舉打垮南方,必須具備諸多條件。不僅兵力要超越對手,更重要的還須具備從長江上游、中游、下游全線出擊,特別是要能突破中游荊州防線,以保證上游水軍能順流而下,從而配合下游,直搗建康。苻堅在正式發(fā)動淝水之戰(zhàn)的數(shù)年前,已開始在長江沿線進攻東晉。建元十四年(378)到十五年(379),苻丕南寇襄陽時,東晉守將桓沖為避其鋒芒從江陵退守長江以南的上明,留朱序在江北獨守襄陽。學人通過考察桓沖退守長江以南的原委,發(fā)現(xiàn)桓沖“移鎮(zhèn)江南,是為了避免在江北與敵優(yōu)勢兵力硬拼以保存實力,然后再發(fā)揮水軍優(yōu)勢,隨時渡江以討疲墮之敵”,又通過考察桓沖退守上明后對前秦在荊蜀地區(qū)的數(shù)次反擊,提出“前秦雖然得到了襄陽,卻背上了一個包袱,往往處于被動挨打地位;桓沖雖退屯江南,卻獲得了戰(zhàn)略上的主動權。秦軍再強大,卻無力渡江與桓沖決戰(zhàn);侍秦軍主力撤退或疲憊后,桓沖卻可以主動出擊,真有點‘敵進我退’‘敵疲我打’的味道。這樣不但保存了實力,而且在多次出擊中消滅了敵軍,壯大了自己。特別是淝水之戰(zhàn)前夕竟能以10 萬之眾多路伐秦,這樣不但充分顯示了荊州軍的實力,鼓舞了朝野的士氣,而且在軍事上給前秦以打擊的同時,還在心理上給苻堅帶來巨大壓力”。⑩楊德炳:《譙國桓氏與淝水之戰(zhàn)》,《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1996 年?;笡_荊州軍的存在使得苻堅在建元十九年(383)發(fā)動南伐戰(zhàn)爭時,直接放棄了對長江中游的部署。長江上游“由于蜀民的反抗和東晉的討伐,前秦對蜀地統(tǒng)治極不穩(wěn)固,故其根本不可能像當年王濬那樣‘作船七年’‘所統(tǒng)八萬’,建立一支空前強大的水軍。而西晉正是依仗這支強大的水軍(占伐吳晉軍總數(shù)的1/3)一舉實破東吳的荊州防線,順流而下,直搗建業(yè)的”。①楊德炳:《譙國桓氏與淝水之戰(zhàn)》,《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1996 年。但對前秦來說,淝水之戰(zhàn)前前秦將領與桓沖在江漢流域的對峙,已經(jīng)說明前秦根本無法控制長江中游,就更談不上上游益州水師能順利東下了。
有學者就曾敏銳地觀察到苻堅在發(fā)動淝水之戰(zhàn)時“其實是想繞過荊州,避開(東晉)桓沖的軍隊,而只把進攻的矛頭指向下游,集中力量,孤注一擲”。②楊德炳:《譙國桓氏與淝水之戰(zhàn)》,《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1996 年。根據(jù)上述對苻堅南伐軍事進攻路線的分析以及前秦與東晉在淝水之戰(zhàn)前在長江上、中游對峙力量的對比,可以斷言:苻堅將羌族、鮮卑兩個異族將領派往早在淝水之戰(zhàn)前就已表明難以發(fā)揮作用的長江上游以及難以突破的中游,顯示了苻堅對他們的提防而非重用。這正說明苻堅作為氐族君主,雖然此前并未采納朝臣要求抑制鮮卑、羌族勢力的諫言,但在國家大事上對于這些異族仍然抱有警惕。正因為慕容垂、姚萇本就是偏師,在前秦主力兵敗淝水之際,恰恰能保存有生力量,史稱“惟慕容垂一軍獨全”。③房玄齡:《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第2919 頁。而“從史籍中未見到有關前秦水師東下后有任何戰(zhàn)績的記載,甚至在姚萇這位總指揮的《載記》中,也見不到他指揮這次軍事行動的只言片語。這只能說明這支東下的水師,不僅沒有敲開荊州的西門,而且很可能是并無任何戰(zhàn)績可言”,④楊德炳:《譙國桓氏與淝水之戰(zhàn)》,《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1996 年。因而姚萇也保存了一定的軍力。最終,以前秦戰(zhàn)敗淝水為契機,這兩支保存了實力的異族紛紛脫離前秦,開啟建國道路,建立了后秦、后燕政治體。
前秦建元六年(370)滅燕后,苻堅將異族慕容鮮卑從關東大量遷往關中核心區(qū),并在國家政權建設層面留給慕容貴族部分空間,令其能逐漸融入苻氏統(tǒng)治集團。此舉造成朝中敵視慕容氏的言論甚囂塵上,反映了這一時期氐族與鮮卑族際關系的緊張狀態(tài)。隨著苻堅將關中氐人遷往關東所引起的關中核心區(qū)族群比例的失衡,即鮮卑、羌族超越氐族,導致前秦內(nèi)部族際關系的緊張狀態(tài)從鮮卑擴展至羌族,相關言論亦愈演愈烈。苻堅伐晉前的戰(zhàn)略討論中,支持者羌族姚萇、鮮卑慕容垂與反對者苻氏宗室及大臣存在明顯的族群分野,反映出羌族姚萇、鮮卑慕容垂利用參政議政的政治權力與前秦展開族際政治;在隨后南伐大軍的軍事進攻方向上,姚萇、慕容垂被苻堅分別安排在前秦無法突破東晉防線的長江上、中游,與苻融領導主力部隊侵入淮南亦存在族群分野,映射出苻堅在對伐征伐大業(yè)上對異族的提防。凡此種種族際互動,暴露出前秦族群整合的失敗。最終,以淝水戰(zhàn)敗為契機,姚萇、慕容垂無一挽救危亡的前秦政權,紛紛脫離前秦,開啟建國或復國道路,顯示前秦族際政治整合失敗對國家命運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