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留侯世家

［西漢］司馬遷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策，上信用之?！眳魏竽耸菇ǔ珊顓螡山倭艉?，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shù)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余人何益。”呂澤強(qiáng)要曰：“為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庇谑菂魏罅顓螡墒谷朔钐訒?，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二年，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猶欲易之。及燕①，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shù)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diào)護(hù)太子?！?/p>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逼莘蛉似?，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备柙唬骸傍欩]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dāng)可奈何！雖有矰繳②，尚安所施！”歌數(shù)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原文據(jù)中華書局1982年版《史記》）

【注釋】

①燕：同“宴”。

②矰繳（zēng zhuó）：系有絲繩、弋射飛鳥的短箭。

【譯文】

皇上想廢掉太子，立戚夫人生的兒子趙王如意。很多大臣進(jìn)諫勸阻，都沒能改變漢高帝確定不移的想法。呂后很驚恐，不知該怎么辦。有人對呂后說：“留侯善于出謀劃策，皇上信任他?！眳魏缶团山ǔ珊顓螡擅{迫留侯說：“您一直是皇上的謀臣，現(xiàn)在皇上打算更換太子，您怎么能墊高枕頭睡大覺呢？”留侯說：“當(dāng)初皇上多次處在危急之中，采用了我的計謀。如今天下安定，由于偏愛的原因想更換太子，這些至親骨肉之間的事，即使有一百多人像我一樣進(jìn)諫又有什么作用呢？”呂澤竭力要挾說：“一定得給我出個主意?！绷艉钫f：“這件事很難用口舌之力辦成?，F(xiàn)在天下有四個人是皇上無法招攬的。這四個人已經(jīng)年老，他們認(rèn)為皇上對人傲慢，所以隱居山中，他們按照道義不肯做漢朝的臣子。但是皇上很敬重這四個人?，F(xiàn)在您如果能不惜金玉璧帛，讓太子寫一封信，言辭要謙恭，并預(yù)備車馬，再派有口才的人懇切聘請，他們應(yīng)當(dāng)會來。來了以后，把他們奉為上賓，讓他們時常跟著入朝，讓皇上見到他們，那么皇上一定會感到驚訝并詢問。一問，皇上知道這四個人賢能，那么這對太子是一種幫助?！庇谑菂魏笞寘螡膳扇藬y帶太子的書信，用謙恭的言辭和豐厚的禮品，迎請這四個人。四位老人來了，就住在建成侯的府第中。

……漢十二年（前195年），皇上擊敗黥布率軍回朝，病勢加重，愈想更換太子。留侯勸諫，皇上不聽，留侯就托病不再理事。叔孫太傅引證古今事例進(jìn)行勸說，死命力保太子。皇上假裝答應(yīng)他，但還是想更換太子。等到安閑之時，酒席上，太子在旁侍侯。那四人跟著太子，他們的年齡都已八十多歲，須眉潔白，衣冠非常壯美奇特?；噬细械狡婀郑瑔柕溃骸八麄兪歉墒裁吹?？”四個人向前回答，各自說出姓名，叫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噬嫌谑谴蟪砸惑@說：“我訪求各位好些年了，你們都逃避我，現(xiàn)在你們?yōu)楹巫栽父S我兒？”四人回答：“陛下輕慢士人，喜歡罵人，我們講求義理，不愿受辱，所以惶恐地躲避起來。我們私下聽聞太子為人仁義孝順，謙恭有禮，喜愛士人，天下人沒有誰不伸長脖子想為太子拼死效力的，因此我們就來了?！被噬险f：“煩勞諸位始終如一地好好調(diào)理保護(hù)太子吧?！?/p>

四個人敬酒祝福禮畢，小步快走離去?；噬夏克退麄儯賳酒莘蛉诉^來，指著那四個人給她看，說道：“我想更換太子，然而他們四人輔佐他，太子的羽翼已經(jīng)形成，難以更動了。呂后將來就是你的主人了?！逼莘蛉丝奁饋?，皇上說：“你為我跳楚舞，我為你唱楚歌?！被噬铣溃骸疤禊Z高飛，振翅千里。羽翼已成，翱翔四海。翱翔四海，當(dāng)可奈何！雖有短箭，何處施用！”皇上唱了幾遍，戚夫人抽泣流淚，皇上起身離去，酒宴結(jié)束?；噬献罱K沒更換太子，原是留侯招徠這四位賢人發(fā)生了效力。

【簡析】

劉邦晚年想廢太子，張良獻(xiàn)計請出“商山四皓”，暗示天下讀書人都已真心歸附于太子，而徹底斷絕了劉邦更換太子的私心，這是整個漢代乃至中國古代非常著名的一件大事。

在整個過程中，張良的巧妙計策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從《史記·留侯世家》的記載來看，張良護(hù)衛(wèi)太子的計策上包括三個步驟：第一步，即文中所言“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請出“商山四皓”。第二步，黥布造反時，正好劉邦病重，想讓太子帶兵平叛，“商山四皓”認(rèn)為平叛成功也不會鞏固太子的地位，萬一失敗，太子極有可能順理成章地被廢除，因此讓呂后在劉邦面前日夜哭訴，說太子仁弱、不善征戰(zhàn)，而黥布卻是天下猛將，讓太子出征無異于羊入虎口，這才迫使劉邦親自平叛。所以，在劉邦出征前，張良明確勸說劉邦讓留守京城的太子為將，“監(jiān)關(guān)中兵”，并且引導(dǎo)劉邦讓自己留守京城“強(qiáng)傅太子”，這樣一來，萬一劉邦因病死在平叛過程之中，太子手上既有兵權(quán)，又有張良為師傅，可保繼位登基萬無一失。第三步，劉邦平叛回來后，仍想換太子，張良明確站出來勸諫，之前他認(rèn)為此事僅用口舌是爭取不來的，但是有了前面兩步以后，就萬無一失了。

張良平生都運籌帷幄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開始就明白邀請“商山四皓”乃“一助”，后面還須有“二助”“三助”。唐太宗幸得“房謀杜斷”而得天下，漢高祖則得張良更幸，其人兼有“多謀”“善斷”兩美于一身，古今罕見。這一點在張良巧借“商山四皓”、水到渠成地貞定太子一事上，得到了最為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正所謂“智者如禹之行水，行其所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