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系軍閥殺害報人林白水的緣由

王 健

林白水，字少泉，別署白水，福建閩侯人。前清時為閩中名士，后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歸國后同蔡元培辦《俄事警聞》，自辦《中國白話報》；曾被聘為袁世凱總統(tǒng)府秘書兼直隸省督軍署秘書長，還當選國會眾議院議員；1917 年帝制取消后與友人辦《公言報》，并任主筆；1921 年任《社會日報》總撰述。林白水善于揭露真相、敢于講真話，在社會上頗有影響，但也因此遭奉系軍閥殺害?？疾炝职姿膱罂哉?，描述其被捕經(jīng)過，可以窺透其被奉系軍閥殺害的緣由。

一、林白水的報刊言論

《新社會報》于1921 年3 月1 日在北京創(chuàng)刊，社址在北京宣武門外棉花頭條1 號。該報的創(chuàng)刊得到北京政府財政總長周自齊的支持，總撰述為林白水，編輯主任為胡政之。該報自稱其旨趣是：注重社會新聞，間日即有“白水”署名的評論。1922 年2 月,該報因刊登軍閥吳佩孚搬運飛機炸彈以及鹽務(wù)公債黑幕等消息，被警察廳勒令?？齻€月。復刊后的《新社會報》改名《社會日報》恢復出版。林白水寫復刊社論，用大字刊出，稱：“蒙赦之，不改不可。自今伊始，斬去《新社會報》之‘新’字，如斬首然，所以自刑也?！盵1]66《社會日報》的經(jīng)費“主要依靠北洋軍閥的津貼，北洋政府國務(wù)院、鹽務(wù)署和直系軍閥控制下的福建督軍署等機關(guān)，都對該報發(fā)有長期的津貼”[2]79。1923 年4 月,林白水撰文揭露曹錕賄選總統(tǒng)、議員受賄丑聞，被監(jiān)禁三個月，該報再次被查封。曹錕當選總統(tǒng)后批準《社會日報》繼續(xù)出版。

《社會日報》依附于北洋軍閥，是北洋軍閥反動統(tǒng)治的積極維護者。1924 年至1926 年段祺瑞執(zhí)權(quán)時期，對段阿諛備至，極力為段及其屬僚勾結(jié)帝國主義、鎮(zhèn)壓愛國運動、屠殺愛國群眾的罪行辯護。段被迫下野后，這個報紙又轉(zhuǎn)而對重掌政權(quán)的奉系軍閥表示好感，對于郭松齡倒戈，林白水主觀上不提倡，“推倒張作霖一事，在民眾何嘗不希望能翦滅此萬惡之軍閥、好亂之賊子。然欲達此目的，而用非常之手段，則期期以為不可”[3]，原因是“蓋惡風氣絕不可提倡，一經(jīng)提倡，如火燎原，紀綱敗壞，人類幾息，則根本上是無政治可言”[3]。1926 年,奉系軍閥進入北京之后，林白水撰文描述之前北京慘不忍睹狀況，奉軍進入津京后“柳暗花明又一村”，原來“奉聯(lián)各將領(lǐng)，近年在打仗里得到許多教訓，因此漸漸覺悟轉(zhuǎn)來”[4]?？欠钕祻堊髁丶s束京畿奉直聯(lián)軍隊電令，“嚴查嚴辦，懲一儆百……如難于約束，嚴令奉軍，即日撤退出京，以免世人詬病也”[4]。同時發(fā)表張學良對中外新聞記者談話，大意為“戰(zhàn)勝忽驕”“嚴守軍紀”“不許入城”。5 月8 日刊登《時局漸趨安定》,稱奉派將領(lǐng)之覺醒，頒布軍紀以來，“京師治安，立見恢復，商民各安生業(yè)，立祛其驚惶之念”[5]；對擁兵自重的張作霖尊之為“大元帥”，奉之為“上將軍”[2]。

《社會日報》林白水雖對奉系軍閥的態(tài)度隨奉系的勢力強弱而變，卻多次撰文諷刺奉系軍閥張宗昌的幕僚潘復。1923 年1 月25 日，林白水在《社會日報》上發(fā)表一篇時評，揭露潘復任財政次長期間的營私舞弊，企望能激起國人尤其是山東人民的憤激，以阻止其出任山東省長。時評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你們山東人應該知道，你那位貴同鄉(xiāng)潘大少名復，快要做山東省長了。講起這位潘大少，他的做官成績，實在可驚。他統(tǒng)共做了一年零幾個月的財政次長，兼鹽署署長，在北京就買了兩所大房子，連裝飾一切，大約花去10 萬塊錢。又在天津英界，蓋一座大洋房，光是地皮，就有10 畝之大，一切工程地價，統(tǒng)共花去15 萬塊錢。你想，一年半的次長，能有25 萬買房子的大成績，其他，古董、器具、陳設(shè)，怕不也得花十幾萬塊錢嗎？就這一項簡簡單單的大房子，已經(jīng)值得40 萬左右，那么這位潘大少的穿衣吃飯、賭錢、經(jīng)商、供給姨太太……”[6]讀了如上不容置疑的數(shù)字，有這樣一位斂錢有術(shù)的省長，百姓們是否還能有活路是可想而知的。

二、奉系軍閥捕殺林白水經(jīng)過

直接導致林白水遇難的，還是其在1926 年8 月5日《社會日報》上發(fā)表的題為《官僚之運氣》的諷刺性文章。這篇時評主要評論了三個人——吳佩孚、潘復、張宗昌。文章首先指斥吳佩孚“頭腦簡單，不諳政治，其思想陳腐”；然后筆鋒一轉(zhuǎn)，點題寫道：“狗有狗運，豬有豬運，督辦亦有督辦運，茍運氣未到，不怕你有大來頭，終難如愿也。某君者，人皆號之為某軍閥之腎囊，因其終日系在某軍閥之胯下，亦步亦趨，不離晷刻，有類于腎囊之累贅，終日懸于腿間也。此君熱心做官，熱心刮地皮，因是有口皆碑，而此次既不能得優(yōu)缺總長，乃并一優(yōu)缺督辦亦不能得……甚矣運氣之不能不講也?！盵7]林白水文中所說的“某君”，指的就是山東軍閥張宗昌幕下號稱“智囊”的潘復。林白水借張宗昌素有的“長腿”綽號，在這里把“智囊”變作“腎囊”，潘復字馨航，馨航與腎囊諧音，對潘復的譏諷真是入骨三分，“于是有語及潘復，皆不馨航而腎囊矣”[7]。此文一出，見者都為之大笑。潘復即令人打電話到報館，責令林白水在報上更正謝罪；林白水則以言論自由不容暴力干涉為由，拒絕認錯。

潘復對林白水恨之入骨，聲稱勢必殺林而后已，手持報紙訴之于張宗昌，求其嚴懲林白水。張宗昌認為如此公開謾罵，污辱人身，實屬過分；又礙于潘復的情面，決計教訓，便同意逮捕林白水。

就在“腎囊”文發(fā)表的當天傍晚，林白水在宣武門外果子巷北棉花頭條處所被捕。以“通敵有據(jù)”[8]押到憲兵司令部，訊問不多幾語，便喝令上綁。林白水被捕后的態(tài)度從容，除要寫一張遺囑外別無所求。其遺囑寫道：“我絕命在頃刻，家中事一時無從說起，只好聽之。愛女好好讀書，以后擇婿，須格外慎重；可電知陸兒回家照應。小林、寶玉和氣過日。所有難決之事，請莪孫、淮生、律閣、秋岳諸友幫忙。我生平不作虧心事，天應佑我家人也。丙寅八月七日夜四時，萬里絕筆。西斜街宏廟20 號林太太。外玉器兩件，銅印一個，又金手表一個?！盵9]71

次日凌晨四時，林白水由憲兵隊軍法官用洋車出順治門押到天橋刑場，刑場周圍事前已派警在該處有所準備。身著白夏布長衫外罩青背心的林白水下車后，軍法官命林面南跪，軍法官念布告：“憲兵司令部布告，為布告事，頃奉張督辦令，查社會日報經(jīng)理林白水，通敵有證，著即槍斃，除執(zhí)行外，合行布告。”[10]扶林之兩兵士命林注意，言畢，其他兵士便舉槍由林腦后射擊，砰然一聲，彈由后腦入，左眼出，血花飛濺，此54 歲的老人，遂脫離21 年的新聞記者生活，與世長辭。

三、奉系軍閥捕殺林白水的原因

其實，在奉直聯(lián)軍抵京之時，就有人主張警察廳應特別注意林白水等人的行動。林白水被捕當夜，楊度、薛大可等向張宗昌求情，張宗昌開始頗以軍令重大，未便出爾反爾為由，意似難回。最后《黃報》記者薛大可情急之中屈膝跪于張宗昌面前求情，涕泗縱橫，一再懇求，求代其死，并以古名將種種懿行美德期待張氏。張宗昌“意始轉(zhuǎn)活動，惟仍以命令既出，不便收回為言，嗣經(jīng)協(xié)商結(jié)果，決定根據(jù)刑律，將‘著即槍斃’之罪，改為‘猶豫執(zhí)行’”[10]。楊度當場另擬釋放手令，張親自簽署，再由警廳轉(zhuǎn)送憲兵司令部，往返周折，經(jīng)歷手續(xù)較多。而計林自被捕，三時在司令部過堂，四時四十分即已押赴刑場，此令轉(zhuǎn)到憲兵司令部，業(yè)五時有余，相差約兩刻鐘上下，林已于四時五十分在天橋執(zhí)行，諸人相與嘆息不止。據(jù)了解，王琦接到張宗昌手令后，是否遵照執(zhí)行槍決，不敢擅自做主，立即驅(qū)車就商于潘復，隨后將林自監(jiān)獄提出槍殺，然后謊稱釋放手令來遲一步。

林白水家奠那天，林女慰君堅拒張宗昌派員送去的一萬元祭金。林白水被殺后，“北京報界現(xiàn)正竭力抗議軍人槍決林白水事”[11]，日本報界聯(lián)合會衛(wèi)日新聞組織，特為此事開會，認為中國軍閥置法律、人權(quán)于不顧，隨意草菅人命，外媒深感在中國的治外法權(quán)受到威脅：“自京報社長邵振青慘遭奇禍以來，現(xiàn)復有社會日報社長林白水君亦同罹此厄，殊令吾僑不勝扼腕嘆息，并對此同業(yè)者兩君表深厚之同情，且認此類不詳事件是層出不已，實為至憾也。夫邵林兩君均于被捕后，不出數(shù)小時間，并未履行任何法律的手續(xù)，即予槍決，縱令其罪果屬不赦，而此種暴戾之行，在人道上既難默許，且亦信其為法治國之一大污點也。吾僑固極盼撤銷從來各國在華之治外法權(quán)，并冀望中國及早整頓其內(nèi)政法律，乃近來竟迭見此種不詳事件發(fā)生，誠以為不特足為收回治外法權(quán)之阻礙，且中國軍閥此種武斷的舉措，亦深使在華外僑對于撤銷治外法權(quán)，感不安焉”[12]。

林白水曾說：“新聞記者應該說人話，不說鬼話；應該說真話，不說假話！”[13]后因發(fā)表“智囊與腎囊”諷刺潘復，措辭過火，招致軍閥怨怒，是招致殺身之禍原因之一。而還有另一原因是林白水同情國民軍，曾痛罵張作霖、張宗昌[14]。正如林白水的同鄉(xiāng)后輩著名報人鄧拓所說：無論如何，最后蓋棺論定，畢竟還是為反抗封建軍閥、官僚而遭殺害的。

對于國民軍馮玉祥，林白水稱：“馮君誠為杰出之人才，故近年以來，人民望治者，頗屬意于馮，以為刷新民治，徹底改革，舍馮軍其誰與歸？”[3]1926 年春，馮玉祥軍隊被直奉軍閥迫離北京退往南口時，林白水贊賞其撤退中軍紀嚴明，并對此懷有敬意：“秩序井井，數(shù)萬大軍能于數(shù)個鐘頭之內(nèi)全行撤退，而京師全市，并不生絲毫之驚動，且有多數(shù)市民，竟不知局面有如此大變化者，此不能不欽服國軍當局處置得法，態(tài)度從容。吾人以其行也，謹致深切之感謝與敬意?！盵15]1926 年5 月，林白水報道直奉軍隊在京畿的情況：“直奉聯(lián)軍開到近畿以來，近畿之民，廬舍為墟，田園盡蕪，室中雞犬不留，婦女老弱，流離顛沛。”[16]林白水“當時不認識馮玉祥，但憑著新聞記者之良心，實事求是地記述其軍紀之嚴明；先父十分清楚直奉軍閥之兇惡霸道，但他不畏強權(quán)，秉筆直書”[9]?！傲职姿龖K遭槍決聞矣，偶語窠市，睚眥殺人，恐怖時代之民命，曾雞犬不若，言之心戚，聞?wù)甙l(fā)指，視其公布罪狀曰，通敵有據(jù)，此種莫須有之詞，豈可以殺人，即如外報猜測，有攻擊軍閥政府及詆毀軍閥言論，然亦僅有賠償損失之責，罪何至于死？”[17]

林白水為新聞界舊宿，毫無黨派關(guān)系，僅對國民軍稍有贊語，發(fā)些公正的言論，竟遭殘殺?？梢姰敃r的軍閥權(quán)威凌駕于法律之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草草勞民，將不知死所”[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