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2020年2月份開始,對新冠病毒肺炎疫情的數據統(tǒng)計日發(fā)重視一個新的指標—湖北以外地區(qū)新增確診病例數。
確實,人們往往把關注目光鎖定在湖北,然而真正決定全局,也最為令人擔憂的是外圍。由于地方反應滯后,500多萬人在春節(jié)前離開武漢,這一情況會不會帶來全國性大暴發(fā),一直是一根敏感的弦。
圍城打援,外圍阻擊,中心殲滅。如果外圍失利,則通盤皆輸。幸好,2月份的數據顯示,外圍疫情一直呈現削弱趨向,在2月18日新增數更是遞減為兩位數。
嚴厲的管控措施發(fā)揮了奇效,使得病毒無處可逃。這樣,各方力量才能向武漢集結,全力打好武漢保衛(wèi)戰(zhàn)。
“武漢勝則湖北勝,湖北勝則全國勝?!绷暯娇倳浺徽Z道破了戰(zhàn)略意圖。
唯有戰(zhàn)勝病毒,才能恢復生活,也唯有戰(zhàn)勝病毒,才能冷靜反思。
2020年1月23日,武漢封城。
就政策措施而言,這是抗疫戰(zhàn)爭的第一個關鍵時刻。
這是一個需要極大政治魄力的決策。
其一,封城之舉是事態(tài)定級和統(tǒng)籌指揮等級上調的標志,也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地方政府在過去一個多月里,因為疏忽松懈而錯過了疫情控制的最佳時機。
其二,此舉會造成國際社會震動,必然會影響中國的對外經濟、文化交流,造成經濟損失,同時疫情嚴重程度會被政治操弄加碼,中國在外交上會承受空前的壓力。
在此之前至少一個多月時間里,人口稠密的武漢市,事實上處于不斷交叉感染的處境。根據中國疾控中心的一篇論文提供的數據,2019年12月31日之前已經有104例發(fā)病,到封城前的1月20日,發(fā)病數字已經飆升至6000余例。
其三,封城依靠的是特殊的國家體制和強大的國家能力,這是多數國家敢想不敢做,事實上也做不到的事情,國際輿論必然會獲得新的話柄,從而展開對中國的一輪嚴苛的價值攻擊。
后來的事實發(fā)展都印證了這些代價。然而,正是封城之舉,開啟了疫情控制的積極走向。
政策措施上的第二個關鍵時刻出現在1月27日,國家確定了“應收盡收”的方針。
在此之前至少一個多月時間里,人口稠密的武漢市,事實上處于不斷交叉感染的處境。根據中國疾控中心的一篇論文提供的數據,2019年12月31日之前已經有104例發(fā)病,到封城前的1月20日,發(fā)病數字已經飆升至6000余例。
積累的存量和當時無法摸清的疑似和密切接觸者數量,讓疫情的威力在封城之后徹底釋放。封城之后至少一周時間里,人心惶惶的武漢事實上仍然處于交叉感染、聚集性感染高峰期,許多社會個體和家庭陷入悲劇性困境。1月21日至1月31日期間,10天暴增26468例。
“應收盡收”方針的確定,既讓疫情防控態(tài)勢出現轉折性變化,也避免了更多局部人道主義危機的發(fā)生。
此前未能做到“應收盡收”,一方面是因為排查力度不足,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檢測和收治能力不足。無論是核酸檢測的試劑盒供應、檢測的人力、檢測所需時間、隔離處所、病床數量、醫(yī)護隊伍規(guī)模,都不足以應對龐大的疑似病患數量。
“應收盡收”在1月27日這個節(jié)點被強調,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收治能力得到了大幅提升,雷神山醫(yī)院、火神山醫(yī)院和多個方艙醫(yī)院爭分奪秒地建設,并陸續(xù)投入使用,全國各地的醫(yī)護力量也在緊急動員,向湖北尤其是武漢集中。
與“應收盡收”方針相配合,2月5日下午,國家衛(wèi)健委發(fā)布《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的診療方案(試行第五版)》,規(guī)定將CT影像結果作為臨床診斷病例的診斷標準(只限于湖北省內),簡化了確診標準,更多疑似和輕癥病例迅速獲得了醫(yī)療救濟。
政策措施的第三個關鍵時刻則出現在2月13日,當天,湖北省、武漢市同時“換帥”,有著豐富的緊急事態(tài)處置經驗的官員走馬上任,而在過去一段時間里被認為對疫情應對不力的官員下馬。此舉向全社會注入了信心,因為它事實上宣告了前期的失誤不會再被重復。
就在這一天,激增的確診人數(一天增加一萬多人),標志著“應收盡收”方針得到徹底落實。背后透露的信息是,檢測、收治和醫(yī)護能力都已經足以應對患者規(guī)模。因此在這一天,大部分中國人才感覺到心里踏實了。
此時病患存量總數依然很大,10個方艙醫(yī)院、1萬多個床位繼續(xù)被提上建設日程。緊接著,科研探索出現了積極成果,治愈患者的恢復期血漿進入臨床使用取得效果,磷酸氯喹在試驗中被認為有效,為提高治愈率、更快地撲滅疫情透入了曙光。
2月18日,數據迎來積極變化,統(tǒng)計顯示,全國累計確診增加了1891人,增幅繼續(xù)下降,整體趨勢樂觀;湖北以外地區(qū)新增病例實現14連降,首次縮小為兩位數,僅79例,外圍阻擊成效明顯;而當天發(fā)布的存量確診只增加了92人,原因是治愈數量大增,一日增加了1701人,治愈數量已經連續(xù)6天破千。
包圍圈正在縮小,殲滅戰(zhàn)推進順利。有前線專家已經給出判斷稱,疫情拐點已經到來,如雷神山醫(yī)院院長王行環(huán)在2月16日即表示真正的疫情拐點已經到來,現在里面消耗的很多都是存量,“逐漸地降,穩(wěn)穩(wěn)地降”。
這符合之前鐘南山院士所作的疫情拐點或在2月中下旬到來的預測。
此次疫情起源于武漢,和SARS在廣東暴發(fā)一樣,都與食用野生動物有關。食用野生動物的陋習遍布全國,危險在何處暴發(fā)只是一種自然的隨機選擇,所以我們沒有理由把疫情的出現歸罪于某個地域,陋習不改,這就是一種抽簽游戲。
真正的問題在于,如果不幸中簽,地方上應該如何作為?
新冠肺炎疫情的前期處置失誤,事實上掉入了2003年SARS疫情應對前期的覆轍。如果人們總是不能從歷史中吸取教訓,那么歷史就會以同樣的面目轉化為現實。
武漢是一座由1400多萬人組成的城市,根據武漢市長周先旺的介紹,春節(jié)前(封城以前)流出了500多萬人,剩下900多萬人。走了的和留下的,比例大約是1∶2。但我們看到,外圍和湖北(主要是武漢)的病例數量比例大約是1∶6。這說明了兩個問題。
一是,事實證明越早采取防控措施,疫情的波及面就越小。
食用野生動物的陋習遍布全國,危險在何處暴發(fā)只是一種自然的隨機選擇,所以我們沒有理由把疫情的出現歸罪于某個地域,陋習不改,這就是一種抽簽游戲。
湖北以外的患者,多數人仍然與湖北有關。要么是湖北外出(包括返鄉(xiāng)、旅行)者,要么是發(fā)病前去過湖北尤其是武漢的人,要么是密切接觸過湖北外出者的人,占比68.6%,完全與湖北無關者占比不大。
如果我們能夠在2019年12月份,各種早期征兆以及預警(包括李文亮醫(yī)生的警報)出現以后,迅速進行對社會的動員和組織,擴散風險一定要小得多。但武漢衛(wèi)健委在一個個階段性警報紛紛出現,包括一部分醫(yī)務人員已經被感染的情況下,仍然堅持“未發(fā)現人傳人”,使得社會警惕性松懈。
12月27日,張繼先向江漢區(qū)疾控中心上報4人病情;12月30日,李文亮在大學群發(fā)出警示,但當天武漢衛(wèi)健委印發(fā)通知卻強調“個人不得擅自對外發(fā)布救治信息”。隨后,1月1日,8名“造謠”者被傳喚、訓誡。
1月4日,香港啟動了“嚴重”應變級別,而一天后,武漢衛(wèi)健委仍然強調“未發(fā)現明確人傳人證據”。于是,1月6日武漢地方兩會如期召開,在此5天期間,武漢衛(wèi)健委未發(fā)布疫情通報。
1月7日,協(xié)和醫(yī)院的一臺腦外科手術導致1名醫(yī)生和13名護士感染,11日,新華醫(yī)院一名神經內科女醫(yī)生感染,但就在11日當天,武漢衛(wèi)健委的通報中仍稱“未發(fā)現醫(yī)護人員感染,未發(fā)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在這種信息支持下,湖北省兩會相繼開幕。
直到1月16日,日本、泰國已經出現確診病例之后,武漢衛(wèi)健委通報才認為“不排除有限人傳人的可能,但持續(xù)人傳人的風險較低”。兩天后,1月18日,百步亭社區(qū)“萬家宴”照常舉行。
1月20日,武漢衛(wèi)健委的通報大同小異,但當天晚上,鐘南山院士一錘定音:“肯定有人傳人現象?!贝稳眨醒胝ㄎu論稱,唯有公開,才能最大程度地減少恐慌。“誰為了一己之利,刻意遲報瞞報,誰就將永遠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比欢簿褪窃谶@一天,“湖北省春節(jié)團拜會文藝演出”繼續(xù)舉辦。
通過前面的梳理我們就能發(fā)現,這20多天的時間,就是最佳時機被錯過的時間。后來一些官員下馬,也取決于這20多天里的毫無作為,或者說是基于個人利益考量的刻意作為。如果從公共利益出發(fā)早日采取措施,疫情斷不至于如此嚴重。
前面說的500多萬人流出武漢,但并未造成同比例的感染,就是因為1月23日宣布封城,戒備狀態(tài)陡然提升,全國馬上進入了防控姿態(tài)。而在這之前的20多天里,武漢城內的交叉感染已經成為現實。
二是,如果能更早地重視和正視問題,我們就能更早地開展資源的準備和配置工作,讓更多人在發(fā)病初期得到醫(yī)療介入,也讓醫(yī)護人員受到更好的保護。
足夠時長的交叉感染,已經讓疫情蔓延,1月23日封城之后,因為前期并未對后果做出充分估計,防護資源、檢測能力、收治能力都嚴重不足,導致了交叉感染在武漢以及周邊黃岡、孝感等重點疫區(qū)繼續(xù)蔓延。
事實上,這也是湖北省,尤其是武漢市的病例總量和病死率都遠遠高于全國的重要原因,湖北省的粗病死率(2.9%)是其余地區(qū)平均數(0.4%)的7.3倍。交叉感染讓病例數量持續(xù)上升,而醫(yī)療資源不足導致許多輕癥患者被拖成重癥、危重癥。求醫(yī)無門、孤苦無告的故事和當事人的真實聲音,一時間泛濫于信息平臺。
在前期失誤的各種事實當中,我們清晰地看到了官僚主義、教條主義、本本主義的身影。它們的一個共同功能,就是延宕真實信息的傳播,甚至壓制真實信息的產生。在中國共產黨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這些問題,一直是政治上、文化上重點反對的問題。
人類干擾和改造自然的能力,遠遠強于我們應對自然反撲的能力,這一點到今天為止還沒有被客觀正視。18世紀以來的科學理性主義,讓人類過度自我膨脹,以至于在需索無度、開疆拓土的同時,忘記了自然可能反撲,在日常的麻痹大意以及個人的利益考量中,削弱了應對能力。
行為主義政治學先驅拉斯韋爾認為,人們都會從尊重、安全、收入的角度,去衡量得失,然后采取行動。而這些標準是個人標準,不是科學標準。那些首先接觸到真實、宏觀的疫病信息的握有決定權的人(一般都是官員),會從自身利益角度去決定如何處置,即便這種考量可能在客觀后果上并不理性。所以用古代的語言來說,他們會“諱災”,把對個人處境的預期作為前置標準,這一點最符合他們的現實利益。
這一現象,其實無關乎哪個國家,也無關乎處于何種政治體制。只要啟用社會規(guī)則而不是科學規(guī)則來對抗自然反撲,結果都大同小異。2009年的H1N1流感,主要暴發(fā)于被視為民主典范的美國,造成的災難性后果同樣不遜于任何國家,統(tǒng)計認為至少有1.2萬美國人死于此次疫災。
在前期失誤的各種事實當中,我們清晰地看到了官僚主義、教條主義、本本主義的身影。它們的一個共同功能,就是延宕真實信息的傳播,甚至壓制真實信息的產生。
天災,往往以人類社會的僵死和刻板為傳播手段。一旦災難出現,官僚主義、教條主義、本本主義這些人類社會治理運作中的痼疾,往往就會助長災難,和共同利益背道而馳。
由于這些痼疾貫通古今、橫跨中外,所以歷史的教益始終是有效的。為了清晰地說明問題,我們不妨舉一個清朝的例子。
乾隆二十六年,山東德州大水,百姓紛紛爬到城墻上躲避,一連多日,悲寒困饑。德州城最高官員—山東督糧道顏希深正好出差去了省城,署中無人敢放糧賑濟。顏希深70多歲的老母親何太夫人聽到饑民啼哭,詢問何不放糧,答曰:放糧是國家大政,必須等顏道員回來親自決定,奏請上級批準方可。老太太勃然大怒:“此何時也?猶拘泥于常法乎?德州距省城甚遠,等我兒子回來,再經詳奏核復,數十萬饑民皆成餓殍矣!”老太太于是自作主張,馬上開倉放糧,承諾一切后果由自己的兒子承擔。人民得救,老太太也被表彰。
往事歷歷,大難當前,辯解“有權收無權發(fā)”“獲得授權才能公布”,雖然貌似有理,但民命當頭,內心也應該能感到羞慚。
當然,平心而論,我們也不能把疫情最終表現出來的慘烈程度完全歸因于一小部分手握權力的人的懈怠與自保。李文亮醫(yī)生發(fā)出警示的時候,其實流行病學調查和國家相關科研單位也已經介入,這個時候,確實是一個應該謹慎的時刻。
對于科學問題人們是沒有意見的,有意見之處在于,個人利益作祟使得更廣闊范圍的公共利益被漠視,以至于釀成更大范圍的悲劇。
日常的懈怠,應該在往后的吏治領域獲得重視。1月30日,黃岡市衛(wèi)健委主任唐志紅,被中央督查組詢問時“一問三不知”,以常情推理,她不可能真的對疫情毫不在意,只不過是太平日子過習慣了,就會把太平日子當成一種正常的補給來源,不思不想都有飯吃。
慣性往往跟主觀意識無關,或者說,這兩者在日常里根本就不會建立關聯(lián)。這其實正是歷代吏治所要注意的問題—太平時期,尤其要注意防患于未然,日常里我們很可能不知道有多少人,只拿薪水不干事。
這也提醒我們,眼前所有的風平浪靜,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沒有接受真正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