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甘草

◎祁云枝

編者按：在豐富多彩的大自然中，花花草草們顯得微不足道。根植于大地，生死由天。但細(xì)心的觀察者發(fā)現(xiàn)，哪怕是一株小草也具有令人驚嘆的生存智慧。作家們賦予花草以人性，他們與植物“心意相通，心靈交融”。在作家筆下，花花草草的世界充盈著溫馨和善意，讓我們更加懂得生命的珍貴和美好。

一

芳菲四月，一個人在園子里給花拍照。一叢灰綠的對生葉本草，拽住了我的褲角。我認(rèn)識它，它有個能喚起我味覺和記憶的名字，甘草。

甘草生得粗枝大葉。對生葉、托葉、直立莖，乃至葉柄上都覆蓋有一層亮閃閃的茸毛，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想想它原住地的生境——草原礫石地、半荒漠沙地以及黃土丘陵鹽堿地等，就不難理解，堅強如它，正是用滿身的茸毛，反射強烈的紫外線，鎖水，對抗食草動物饑餓干渴的嘴巴。干旱貧瘠、危機四伏的生活，讓甘草的生命時刻處于自衛(wèi)狀態(tài)，比其他本草更清醒，也更堅忍。

我知道，在眼睛看不到的地下，甘草用橫七豎八的根，構(gòu)建了一個超級“網(wǎng)”國——根之網(wǎng)，網(wǎng)絡(luò)周圍的水土，也讓甘草根具備了性平味甘的骨性。

甘草的根系，一旦擁有了水和土，根尖就呈幾何級數(shù)分蘗，像煙花般炸裂。

這柔韌頑強的根，恰當(dāng)?shù)卦忈屃嗣诽亓挚说挠^點：“如果人類用上花園里任何一株小草顯示的力量的一半，來消除痛苦、衰老、死亡之種種陰影，那么我們的際遇，將與現(xiàn)狀大不相同?！?/p>

只是，堅韌如甘草，對付得了惡劣環(huán)境，卻對付不了人的欲望。從20世紀(jì)80年代開始，甘草，突然間被許多人覬覦，最終演變成慘烈的“殺戮”。

二

本該綠油油的草原，沙塵飛揚，到處是坑洞，黃土黃沙裸露，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任誰也不會把這里和之前“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色聯(lián)系起來。

那些在坑洞間隙奮力長出來的綠草，也逃不掉被黃沙擊打和掩埋的命運，終日里灰頭土臉。牧羊人趕著一群灘羊，費力地行進在沙坑里覓食，羊兒在食用青草前，先要用蹄子刨開沙子，方能下嘴啃。

這是20世紀(jì)90年代初，蘭州大學(xué)生物系幾個大三學(xué)生去寧夏鹽池進行社會實踐，第一眼看到的場景。

其時，“甘草熱”正蔓延北中國，從東北三省到內(nèi)蒙古，再到陜甘寧，逢春秋兩季，挖甘草的數(shù)十萬大軍，掘地三尺，連火柴桿粗細(xì)的甘草也不放過。

寧夏盛產(chǎn)甘草，鹽池最多。鹽池人想不通，老祖宗幾千年流傳下來的“黃寶”，怎么突然就變成了“黃禍”？開春，草原尚未解凍，來自周邊同心、海原等縣的數(shù)千農(nóng)人便開著拖拉機、蹦蹦車，載著鍋灶、帳篷和工具，浩浩蕩蕩地前來挖寶，他們要在鹽池打持久戰(zhàn)。人們揮舞著鐵鍬掄起鎬頭，地毯式的挖掘后，留下一個又一個大坑，直徑一兩米，深亦一兩米。

蝗蟲般的掃蕩，讓草原幾乎脫掉了一層綠皮。草原嗚咽，甘草悲泣。

有人也不掩飾：家里人多，沒收入，只能靠挖甘草過活。甘草每公斤能賣四五塊錢，一天挖20公斤甘草，就能賺百八十塊，比蹲家里過窮日子強多了。

每每翻開當(dāng)年的社會實踐報告，我的心就感受到陣陣刺痛——鹽池縣馬兒莊鄉(xiāng)有65萬畝草地，甘草生長區(qū)域的約50萬畝，80%的草地被人多次翻挖過，5萬畝土地已寸草不生；黎明村40戶牧民的住房，幾乎被黃沙掩埋，沙子堆在門前有半墻高。屋里揚沙，飯里進沙，眼里揉沙，不得已，許多牧民背井離鄉(xiāng)……讀到這里，眼前，旋起一陣陣黃沙，伴隨著鹽池縣農(nóng)牧局局長所講的令人心悸的話：70年代，挖70公斤甘草，會破壞掉一畝草原；80年代，一畝草原，挖不到50公斤；進入90年代，連20公斤也挖不到了。

從前，鹽池人說起甘草，如飲甘飴，自從來了挖寶大軍，再提甘草，爬上臉龐的，就只有酸楚。有資料說，20世紀(jì)80年代，因為濫挖甘草，每年有30萬畝草原變成了荒漠……

甘草善于用根記錄心思，而不是葉子。在黑暗的地下，甘草對于水源和營養(yǎng)的探尋，頑強且執(zhí)著，樣子卓絕極了。記得當(dāng)年有人在鹽池做過一項挖掘?qū)嶒灒罱K測得的數(shù)據(jù)，讓我從此崇拜甘草。一株甘草，根深達10米，橫向覆蓋了6平方米！

根深10米，是什么概念？這樣說吧，若將甘草的地上與地下部分對調(diào)，就出現(xiàn)了一棵三層樓房高的大樹。

但如此龐大的根系，在人類無度膨脹的欲望面前，也不過是小菜一碟。挖寶人巴不得地面以下全是黃根。瘋狂采挖的后果，是野生甘草快速走到了滅絕的邊緣，也引發(fā)了蝴蝶效應(yīng)——草地沙化，生物多樣性喪失，沙塵暴頻襲……

可無論生態(tài)警鐘如何鳴響，都喚不醒那些用甘草換錢的人。不過，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似乎也不大可能讓還未解決溫飽問題的人有環(huán)保意識。

只是可憐了草原，草原生態(tài)由此進入可怕的惡性循環(huán)。

是甘草可換錢發(fā)酵了這一切。更深層的原因，是它對人太有用了。

三

一直酷愛甜食，小時候尤甚。但在我年幼的印象里，唯獨不喜歡媽媽讓我口含甘草片時感受到的那種甜，我說那種味道是“越甜”。后來在一本書里看到，甘草的甜度是蔗糖的50倍，所以這叫法應(yīng)該沒錯。

那個我們叫作甜草的木質(zhì)小圓片，剛?cè)肟跁r，又苦又澀，很快，一絲甜味從中彌散，有點甜，似乎又超越了甜。唇齒間便有了一種奇怪的味道，不是口含水果糖帶來的那種歡愉。好在甜草片可以清熱解毒，消腫止咳，還可以回甘。吐掉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口腔里都回旋著一股甜絲絲的清香。

有點像成長的滋味，苦澀中有甘甜。所有逝去的日子，回想起來都叫人眷戀。

雖然我不大喜歡甘草的甜味，但生病的肌體需要，貧寒的家里必備。記得那些年，我家老屋的墻壁上，總有一個裝有甜草片的白布袋在晃悠，里面的甘草，隨時等待度人度己。

直到現(xiàn)在，當(dāng)我感覺嗓子痛時，依然會泡幾片甘草代茶飲。母親說，甘草熟食補氣，生食瀉火。如此，甘草也像我明達事理的閨蜜，在我需要她時，為我分憂解難。

古老的甘草，是當(dāng)年神農(nóng)嘗百草中毒后的解藥?！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里說它，主五臟六腑寒熱邪氣；堅筋骨，長肌肉，倍力；解毒。久服輕身延年。

讀來，分明是靈丹妙藥?？晌覐奈淳梅^，母親說，久服甘草會水腫。

后來，我在許多中藥方里，也都見過甘草。一次，我在一本醫(yī)書上看到唐代醫(yī)家甄權(quán)說：“諸藥中甘草為君，治七十二種乳石毒，解一千二百種草木毒。調(diào)和眾藥有功，故有國老之號?！弊x到最后一句時，不覺莞爾，這甘草果然有君子之風(fēng)啊。甄大夫說它是“國老”，依我看，叫它“和事佬”更合適，甘草有本事讓所有的藥，和衷共濟，揚長避短，一起為祛病除邪合力。

甘草這樣的脾性，與儒家倡導(dǎo)的中庸之道，倒是非常吻合。

也有用一劑甘草救命的例子。明代陸粲《庚巳編》記：御醫(yī)盛寅清晨剛進御藥房卻昏倒在地，其他御醫(yī)無策，一民間醫(yī)生自薦藥方，煎服而愈?；实巯矄柶涔?，答曰：“非奇方妙藥，因盛寅未吃早飯而進藥房，胃氣虛，中諸藥氣之毒。吾用甘草一味濃煎飲去毒而愈。”帝大喜，厚賞了他。

說甘草是中藥，實在是太小瞧它了。作為我國出口量位列第一的大宗出口藥材，甘草的甜根，早已伸入食品、飲料、化工、釀造、國防等領(lǐng)域，像個出色的居委會大媽，三言兩語，就解決了各種問題。甘草提取液，是制作巧克力的乳化劑，是石油鉆井液的穩(wěn)定劑，是滅火器泡沫穩(wěn)定劑的輔料。甘草酸加進啤酒里，能增加泡沫、色澤、稠度和香味；甘草酸鉀添加到化妝品里，可消炎鎮(zhèn)靜……

這么看甘草時，我甚至覺得甘草是奉了什么旨意，專門拿自己的命根，來修復(fù)人類的傷痛，平息生活的哮喘，給日子添彩加香的。

資料上說，我國對甘草的年需求量在5萬噸左右。這個數(shù)字，讀來讓人心里挺難過。

而如果沒有了甘草，將會使人更難過吧。

四

時光，像黃河之水裹挾著泥沙，奔流不息。20多年后，當(dāng)我的目光，重新對焦到甘草身上時，鹽池、草原、黃沙、羊群、社會實踐，如一幀幀發(fā)黃的照片，在記憶里蹁躚。我想知道甘草的現(xiàn)狀。

“我國甘草資源處于枯竭狀態(tài)?！边@是王瑛2018年12月接受科學(xué)報采訪時說的。王瑛是中科院華南植物園的研究員，這些年她和她的團隊一直在研究甘草。

看到這句話時，我的心猛然緊縮了一下。幾十年過去了，甘草到底沒能緩過勁兒來。

想想也是，被損毀的環(huán)境要恢復(fù)過來，勢必比登天還難。“中國冬蟲夏草第一人”沈南英教授，20世紀(jì)60年代曾做過一個實驗，在青海省玉樹地區(qū)采挖了一根冬蟲夏草后，他有意留下一個拳頭大小的土坑。50年過去了，這個坑不僅沒有恢復(fù)植被，還擴大了。

挖甘草，挖冬蟲夏草，挖麻黃，挖防風(fēng)……回想起來，人類以治病之名對自然的傷害，一直都沒有消停過。生而為草藥，太凄慘！

這些年，明目張膽的甘草采挖已被叫停，好多地方包括鹽池，也已在甘草的原產(chǎn)地開始了人工種植，只是，當(dāng)年滿身傷痕的草原，再也回不到當(dāng)初的生態(tài)了。

那些大肥大水澆灌出來的甘草品質(zhì)，和野生甘草的品質(zhì)有天壤之別。入藥質(zhì)量都達不到藥典標(biāo)準(zhǔn)，又怎指望它進入藥方，做合格的“和事佬”？自身不正，何以正天下？

藥材歷來講究原產(chǎn)地。關(guān)防風(fēng)、淮山藥、川貝母等道地藥材，一旦改變了生境，把名字前的第一個漢字，換作其他地名，藥效即大打折扣。

如今，道地藥材大都遭遇過竭澤而漁式的掃蕩，可想而知，藥店里還有多少道地甘草?？杀氖?，患者和消費者，購買時根本無法用眼睛辨別。

聽說一些地方，有人居然給甘草施壯根靈，據(jù)說施后單產(chǎn)量會翻一番。產(chǎn)量翻番后的甘草，儼然注水的豬肉，想必做“君藥”時，甘草不再是“和事佬”，而是在“和稀泥”了。

這是甘草的悲哀，也是中醫(yī)的悲哀。

“我們培育出的甘草新品種，栽培2年后，甘草酸的含量就遠(yuǎn)超藥典標(biāo)準(zhǔn)2%的要求，達到現(xiàn)有栽培甘草4年生苗的含量。”這是王瑛科研團隊的最新成績。

雖然只是剛剛起步，雖然也只提高了甘草有效成分的含量，但總算有人愿意付出時間和精力去改變甘草的現(xiàn)狀了。

前幾日，一位好友發(fā)朋友圈，說他們自駕游剛剛抵達烏魯木齊葛家溝草原，便被罰款千元，理由是“車輛碾壓草原”，有圖有真相?？吹竭@個吐槽，我有點不厚道地笑了，愉快地為草原人的環(huán)保意識點贊。

在梭羅眼里，長漿果的地方是一所大學(xué)，在那里，不用聽繆爾、沃倫和巴烏斯托夫斯基耳提面命，也能學(xué)到法學(xué)、醫(yī)學(xué)和科學(xué)知識。同樣，長甘草的地方，也像一所學(xué)堂，它向我講述了生命、生存、生態(tài)以及人與植物的故事。

植物，可以不需要人類，是人類離不開植物。

寫到這里，我從電腦屏幕上抬起頭來，一片甘草放大為亮晶晶的玉盤，懸掛于窗外，灑下絲絲銀輝，有苦也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