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中的汪老

興安

我12歲的時候見到了汪曾祺先生。當時，我還在故鄉(xiāng)呼倫貝爾，時間大概是1974年夏天，汪老，還有劇作家楊毓敏先生以及廣和劇場的周先生，他們是來呼倫貝爾草原深入生活的。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是接到上面的任務(wù)，準備將蒙古族作家烏蘭巴干的長篇小說《草原烽火》改編成京劇。我父親負責接待他們。當時汪老還沒有寫出《受戒》和《大淖記事》，只知道他與楊先生一起參與了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劇本的創(chuàng)作。

當晚，我父親請他們吃飯。那個年代，海拉爾（當時呼倫貝爾盟的政府所在地）幾乎沒有什么飯店、餐館，只記得有一家國營飯店叫勝利飯店。父親沒有錢在飯店請客人吃飯，只能在家里設(shè)宴，由我母親炒菜，喝的酒也是本地的散裝白酒。那一晚大家都喝得很盡興，汪老還特別夸贊我母親做的韭菜炒雞蛋好吃。

第二天，我父親帶著他們?nèi)ザ鯗乜似斓腻a尼河草原，我也跟著去了。當時應(yīng)該是6月，天高云淡，風清氣爽，正是鮮花盛開的好時節(jié)，草原上開滿了黃色的金蓮花，金燦燦的，耀眼奪目，幾乎把整個青翠的草原覆蓋了。

草原的路悠長而顛簸，一行人坐在車里，身體隨著車身的晃動，左右搖擺。但每個人都異常興奮，眼睛望向窗外，驚嘆不已。只有汪老靜靜地看著窗外，若有所思。我父親看著汪老，問道：“汪先生，您也是第一次來草原嗎？”汪老微微一笑，點頭。我父親曾在盟里的報社做過記者，經(jīng)常下鄉(xiāng)，對草原非常熟悉，也結(jié)交了不少牧民朋友。他給大家介紹著草原的自然環(huán)境和蒙古族的風俗習慣。他還講了一個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驚險故事，這個故事我至今記憶猶新。

差不多是5年前的深秋，父親與同事騎著三輪摩托車到鄂溫克旗的好力堡大隊采訪。太陽落山后，天色漸漸黑下來，兩人采訪結(jié)束乘著摩托車往回趕。走到一個叫磚廠的山坡下，摩托車突然熄火無法啟動了。這時遠處傳來幾聲狼的嚎叫，往山上看去，只見山上一片像鬼火一樣的綠光。我父親回憶說，他當時感到頭發(fā)和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我父親對狼并不陌生，在草原上行走，你經(jīng)常會迎面碰到一只狼，狼一般會停頓一下，感覺沒有危險，就像狗一樣，從你身邊走過，人與狼互不打擾。但是眼前這么多的狼，我父親還是第一次見到，內(nèi)心感到了一陣恐懼。狼群逐漸逼近，有秩序地包圍過來。我父親卻鎮(zhèn)靜下來，他知道狼是怕火的，于是我父親率先脫下身上的秋衣秋褲，打開摩托的油箱蓋，將衣褲蘸上汽油，點燃后舉在手里，一邊喊一邊搖晃。狼群像被炸開一樣，四散而逃?？墒菦]多一會兒，狼又逐漸圍攏上來。我父親知道，只要他們一直燒著火，狼就不敢靠近。兩個人幾乎脫掉身上所有的衣服，澆上汽油，攏成三堆篝火，形成一個防護圈，熊熊的火苗映紅了草原。狼群在不遠處，有的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有的揚起脖子嚎叫，有的齜著利牙貪婪地盯著他們。雙方僵持不下，脫下的衣褲也漸漸燒成了灰。我父親說，幸好是秋天，干草在汽油的引燃下，可以讓火一直延續(xù)下去。天終于亮了，一輛運奶車從遠處開過來，狼群逐漸散去。兩人終于脫離險境。

這時，我們坐的車正好經(jīng)過那座山坡。草原上很少有山，但凡有山的地方一定很美。大家齊頭望向右邊的車窗。只見山坡的造型圓潤平緩，一頭頭黑白相間的花奶牛悠閑地吃草，遠處像云朵一樣移動著白色的羊群。一派平和安寧的北方田園景象，仿佛我父親經(jīng)歷過的那個恐怖之夜壓根兒就沒有發(fā)生。

恰好這時，我不爭氣的肚子咕嚕一聲響，把大家的視線一下拉回到現(xiàn)實。汪老回過頭，笑看著我：“小家伙看來是餓了?！蔽也蛔匀坏叵胙陲?。可汪老繼續(xù)說了，“車顛簸起來很容易消食的，其實我也餓了?！闭f著，轉(zhuǎn)頭對我父親說，“老特，我給大家即興說句打油詩吧，或許能給大家解解饞?！闭f著，他清了清嗓子，高聲朗誦道，“草原的花真好看，就像韭菜炒雞蛋?！倍旱萌嚾艘魂嚉g笑。楊毓敏先生的笑聲最為爽朗洪亮，他一邊笑一邊夸贊道：“老汪，你還別說，你這一句詩還真讓我聞到了韭菜炒雞蛋的香味。”

之后很多年，每當我吃韭菜炒雞蛋的時候，都會想起這首打油詩。后來讀了不少汪老寫美食和關(guān)于草木的閑情文字，越發(fā)對他的人生態(tài)度和文學(xué)理念產(chǎn)生敬意。記得他在送我的《汪曾祺自選集》自序中寫道：“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這里當然還包括他的詼諧和幽默，我想這也是他與很多作家不同的地方，也是他文學(xué)生命得以長久不衰的緣由。

那次草原之行給我的最大收獲，除了這首打油詩，還有就是一張我與汪老的合影——雖然照片上人很多，有我們一行人，還有一家接待我們的布里亞特蒙古族牧民。第二天，父親又陪他們?nèi)チ肆謪^(qū)敖魯古雅鄂溫克獵民鄉(xiāng)，我因為上學(xué)沒能同行。

說來真是有緣，兩年后，我們舉家搬遷到北京，我在這里上中學(xué)，考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竟然是在北京文學(xué)雜志社。汪老曾經(jīng)在《北京文學(xué)》的前身《說說唱唱》任過編輯部主任，他的重要作品《受戒》和《大淖記事》也是發(fā)表在《北京文學(xué)》。在《北京文學(xué)》當編輯，使我有更多的機會見到汪老，聆聽他的教誨。1986年汪老發(fā)表在《北京文學(xué)》的短篇小說《安樂居》就是我去汪老在蒲黃榆的住所取的稿子，并參與了這篇稿子的編校工作，記得還是漫畫家丁聰先生畫的插圖。

而最讓我感到遺憾的是，我竟然沒能收藏他的一幅畫或者一幅字。當年我多次領(lǐng)著外省作者去他家里拜訪。有一次，我曾帶著一個年輕作家（他是汪老小說狂熱的追隨者），他就拎著兩瓶二鍋頭酒，換走了汪老的一幅畫。作為一個寫作者，畫畫只是他的一個愛好，他高興有人欣賞他的畫并把自己的畫無償?shù)厮徒o朋友，甚至陌生人。好在，我得到了他的兩本書，一本是簽名的《蒲橋集》，一本就是前面提到的《汪曾祺自選集》第一版。他還用毛筆在扉頁給我題了一首詩：“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边@兩本書我一直保留在身邊，隨時打開閱讀，成為一段美好的回憶。

說到汪老的畫，我覺得他受到八大山人、揚州八怪的影響很大，但是他又有自己的感悟和變化，不像八大或八怪那樣透著苦澀、冷傲的風格。汪老的畫有新派文人畫的味道，清新、性情、平實而又耐看，表現(xiàn)了新時代文人樸素的樂觀主義精神。

1997年，汪老突然辭世，我去參加葬禮，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播放的音樂，不是讓人悲傷的哀樂，而是圣桑的大提琴曲《天鵝》，深沉而悲愴，不同凡響。后來我每次聽到這首曲子，都會想起汪老，往事歷歷在目。

不久前，我父親因病離開了我們，終年78歲，與汪老差不多同一個年齡離世，其間相隔20年。我們父子兩代人與汪老的情感，將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之中。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起汪老為我爺爺?shù)哪贡珜懲炻?lián)的往事。據(jù)我父親回憶，我爺爺在我父親6歲的時候就因病離開了人世。那時故鄉(xiāng)還在日本人的鐵蹄下，家里窮得買不起一口棺材，就隨便將爺爺埋在了一座山坡上，連墓碑也沒有留下。20世紀90年代中期，父親回到故鄉(xiāng)遍訪了當時的知情者，在大概的位置上修了一座墓，然后立了一塊石碑。當時碑文上應(yīng)該寫什么難倒了父親和我，于是我想到了汪老。汪老得知情況后很快就琢磨好了詞句，電話告訴了我，讓我父親十分感激。汪老寫的挽聯(lián)是：“恩撫有日，功德無涯?！?年前我陪我父親去祭奠我爺爺，在藍天白云之下，我爺爺?shù)拇罄硎贡⒂谟粲羰[蔥的山坡之間?！岸鲹嵊腥?，功德無涯”幾個字依然醒目。

恍然間，汪老離開我們已經(jīng)20年了，我終于完成了這篇我一直想寫的文章，算是對汪老的紀念，也是我們父子兩代與他交往和情感的見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