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慶國
我原本對沙漠并不十分了解。我印象中的沙漠首先是古代邊塞詩中的沙漠,比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比如“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比如“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等等。古詩里的沙漠是一片蒼涼和悲壯之地。
后來讀到臺灣作家三毛的散文,她說,每想你一次,天上飄落一粒沙,從此形成了撒哈拉。在三毛眼里,每一粒沙子都是愛,廣闊的沙漠就是愛情的懷抱。因此,我心中的沙漠也就涂上了一層凄美和浪漫的色彩。
再后來,我讀到了于堅的詩:
別說得那么抽象吧
永恒具體得很
不必去瞻仰浩瀚星空
就數(shù)數(shù)腳下的沙子
捧一把置于掌心 嘆口氣
沾些口水 一粒接著一粒
請點數(shù) 哲人
于堅又說:
沙漠 每一粒都是干的
必須徹底干掉
干掉你的脂肪
干掉你的汗腺
干掉你的眼淚
干掉你的舌頭
不含一點點水分
方可活在沙中……
于堅詩歌中的沙漠讓人感到可怕。
從我第一次見到沙漠說起吧。大約是1996年四五月,我去敦煌參加一個會議,坐的是夜班車,加上暈車,我就閉著眼睛在夜色中穿過了大段的河西走廊,一睜眼已是敦煌。離莫高窟不遠處是著名的鳴沙山。鳴沙山是沙漠的山,沙子連綿起伏著,一片蒼茫。傍晚時分,赤腳走在沙漠里,深一腳,淺一腳,細綿綿的沙子讓腳下感到又燙又癢。本想到鳴沙山的縱深處走走,但包里背的兩瓶礦泉水早已沒了,嗓子干得直冒煙。在沙漠里,兩瓶礦泉水的確是杯水車薪,一仰頭一瓶水就下肚了,空水瓶還在手里握著,水卻已變成汗水流了出來。因為是第一次見沙漠,再加上鳴沙山名氣很大,我雖然幾乎被沙漠烤干了,但還是學著大多數(shù)游客的樣子,踩著沒腳的沙子,爬到山梁上去,看看遠處緩緩移動的駝隊,看看頭頂藍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天空,然后蹲下身子從山坡上滑下來,據(jù)說這樣可以聽到沙子的鳴響。但我卻沒有聽到沙鳴,一來可能人多聲雜;二來我連滾帶爬,滑行的速度不夠。山下不遠處是月牙泉,水藍得讓人真想幾步奔過去,一頓豪飲,但這只是想想,沒有人真的過去喝月牙泉的水。從鳴沙山出來,周圍建筑物上的燈光已經(jīng)亮了起來,但沙漠里還有很多人正玩得開心,像這個季節(jié)的大海邊那么熱鬧。鳴沙山的沙,讓我感到口渴,但又好玩。
這次敦煌之行,我還去了一次被稱為魔鬼城的雅丹地質(zhì)公園,在那里寫下了有關沙漠的第一首詩:
在敦煌以西的魔鬼城
我被兩根尖叫的白骨
喊住
它們大半截身子埋在沙里
只露出骨頭的一端
拼命朝著對方
當它們在我手里相碰
像兩個人 瘦肩靠著瘦肩
誰的肩膀在顫抖
2011年8月,我到山丹參加胭脂山文學筆會,順便去了一趟巴丹吉林沙漠。這是我第二次見到沙漠。汽車從金昌市里出來,一下子就沖進了戈壁,兩邊是稀疏的駱駝草,偶爾有三五匹駱駝向著公路張望,或者靜靜地臥在戈壁灘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問駕車的詩友,哪兒是駱駝草,哪兒是芨芨草,問這么強烈的陽光下,駱駝渴不渴之類的問題。那時,頭頂?shù)囊恢机椧恢痹诩哲嚽懊姘肯柚?,它仿佛是怕我們迷路,一直給我們當著導游。汽車跑上一段路,就會看見一個路牌,上面是蒙漢兩種文字,蒙文我看不懂,漢字我認識,只是不知道什么意思,當?shù)氐脑娪丫徒o我一個一個地解釋,比如阿拉善旗是什么意思,而且還有左旗和右旗,等等?;蛟S在當?shù)厝丝磥砦姨珶o知。真的,我對沙漠很無知,只是一味地好奇。
車在烈日下的戈壁上奔跑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很想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卻找不到一點陰涼,戈壁上沒有建筑物,連一棵稍大點的樹都沒有,只好在大汗淋漓中昏昏欲睡地堅持著。忽然,詩友給我說你看,前面有一個單位。我們忽然有了種找到家的感覺,趕緊把車拐過去,停在那個單位的門口。這是一個公安派出所,牌子上用蒙漢兩種語言寫著單位的名字。我們不好進去打擾上班的民警,只好在屋檐下的陰涼里坐了下來,拿出我們早準備好的西瓜,“咚”的一下在地上一摔,瓜就破了,來不及相互謙讓便吞吃起來。沒幾分鐘,我們面前的水泥地上就已是滿地狼藉了,出出進進的民警看我們這幾個有點像文化人的外地人,如此斯文掃地,就只是輕輕地看上一眼,什么也不說,當然,我們在瓜飽肚圓之后,也不忘打掃一下“戰(zhàn)場”,用塑料袋和舊報紙包好垃圾,裝到車的后備廂里。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這次至少吃了五六斤瓜,那瓜真的又沙又甜,是我在蘭州根本沒有吃過的好瓜。我問身邊的詩友,你們這里的瓜怎么這么好吃?詩友說這是沙漠中的瓜,因為種在沙地上,加上晝夜溫差大、日照時間長,因此很好吃。土地上種的瓜就沒有這么好吃了。難怪呢,在蘭州吃的瓜原來都是土地上種的。這時,忽然想起我在會寧工作的時候,每到夏天也有一種瓜很好吃,也說是砂地瓜,但那個“砂地”,不是這個“沙地”。據(jù)會寧的瓜農(nóng)講,會寧北部一帶的人,為了種出好瓜,年年會壓一些砂地,就是從別處把沙子拉到地里,壓到土上面,用這樣的地種出來的瓜就和純粹的土地種出來的瓜不一樣,當然因為成本高,瓜的價格自然也高。我調(diào)到蘭州后,就很少吃到那樣沙甜沙甜的西瓜了。
吃完了瓜,我們又上路,似乎車也經(jīng)過了休息都來了精神,跑起來輕松了許多。車上的人精神足了,話也就多了起來,說著,笑著,就到了巴丹吉林沙漠的入口處,這里已經(jīng)開發(fā)成一片旅游之地。詩友說我們的車在沙漠里跑不動,只能留在沙漠外面,進沙漠只能租車,租那種大輪胎的吉普車。租車,也租司機。給我們開車的是個大膽的小伙子,黑瘦黑瘦地精干,吉普車吼叫著在沙漠里橫沖直撞,我?guī)状胃杏X車要翻了,但都沒有翻,當然司機有把握不會讓車翻的,即使翻了,翻在綿綿的沙子里也不會有什么大礙。我緊緊地抓住座位前的欄桿,一會兒被高高顛起,一會兒又被重重地一蹾,車里不時發(fā)出驚叫聲。遇著上坡,吉普車就一陣猛沖,到了下坡時,又一點不減速,沙子在我們的身后嗖嗖地飛著。詩友告訴我,往縱深處走更有意思,那里有幾個海子,都很好看。如果晚上住在沙漠里,看看天上的星星,那星星可都有拳頭大呢。那種寬闊那種安靜你可能這半輩子都沒有經(jīng)歷過。而且還說,有一個叫三棵樹的村子,村里只住著一戶人,那家有個美麗的姑娘叫其其格,煮的羊肉很好吃,唱歌也非常好聽。我聽得心里癢癢的。但我們在沙漠里還是“淺嘗輒止”,原路返回了,我說留一點遺憾,就會留一點下次再來的理由。但這下一次,至今還沒等到。
從巴丹吉林回來,我也寫了一首詩:
這么多針尖大的沙子擠在一起
連綿起伏
但它不叫疼痛
而叫蒼涼
如果說這蒼涼是一塊傷疤
坐在沙丘上的那人
是不是一粒鹽呢
風中的巴丹吉林
扭動了一下身子
沙子細小的叫聲
是它和頭頂?shù)囊恢机_鷹在對話
此刻
一個人多余的潮濕都被蒸發(fā)了
多干凈
我忽然渴望來這里流放
像一把芨芨草
剩下的時間只為活著
回來的路上
衣袋里裝著一把沙子
那是貼在我身上的干燥劑
后來,當我著手寫《沙的故事》這本書時,才知道我在巴丹吉林的邊緣上吃的那么好吃的西瓜是“沙產(chǎn)業(yè)”的一個成果。巴丹吉林的旅游業(yè)也是一種沙產(chǎn)業(yè)。
什么是沙產(chǎn)業(yè)呢?錢學森說,沙產(chǎn)業(yè)就是在“不毛之地”的戈壁沙漠上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充分利用沙漠戈壁灘上的日照和溫差等有利條件,推廣使用節(jié)水技術,搞知識密集型的現(xiàn)代化農(nóng)業(yè)。
2013年3月的一天,我打開電腦想看看錢學森和“沙產(chǎn)業(yè)”的有關資料,但剛剛在電腦里輸了個“沙”字,就跳出來一連串沙塵暴的消息。
“沙塵暴”,其中有多少是沙子,多少是塵土呢?或者沙塵暴在沙漠的邊沿上刮的是沙,而到了遠離沙漠的地方刮的是塵土?或者沙塵暴是把沙子一直刮得很遠很遠的一種天氣?我說不準,只是走在沙塵暴里感到嗓子癢得厲害,眼睛干得厲害,連頭發(fā)都感到不自在;回到房間里,即使關了門窗,依然感到土腥味很濃,依然感到渾身上下不舒服。
待蘭州的一場沙塵暴剛剛平息,我就向著刮起沙塵暴的地方奔去。先到了武威,在這片被稱作“五涼古都”的土地上,我不斷想起《涼州詞》中的佳句,歷史的煙云便和當下的沙塵暴糾結在一起,滄海桑田的變遷與草地戈壁的演化,讓我心生感慨。在我眼里,這里的每一粒沙都是歷史的遺跡,每一棵草都是戍邊將士的后裔。當然,這感慨不僅是因為歷史,同時也因為現(xiàn)實。
在這里,我見到了梭梭草、毛條、沙棗。這天的風不是很大,我注意到了沙子在風中長年走動的痕跡。陪同我的當?shù)嘏笥颜f,比梭梭小的那種植物叫沙米,生命力很頑強,只要有一點雨,就會扎下根去。抬眼望去,遠遠近近的沙丘上,高高低低的黑色的樹或者草,忽然在我的眼睛里顯得凝重。
在這里,我還聽到了六老漢、三代人治沙的故事。那天我在自己的日記里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扛一把鐵鍬
扛起風沙里的閃電
披一件羊皮襖
混同于一場風雪
抱起大漠的云朵
扔過對面的沙丘
扶起炊煙
扶起大漠里的人間煙火
相信埋下白骨
就一定會長出綠色
每一棵草木
都是他生死相托的兄弟
有朋友疑惑,河西走廊怎么對我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我怎么就忽然喜歡上了干旱荒涼的戈壁沙漠?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大家,我喜歡沙漠戈壁的浩瀚,喜歡那里充足的陽光和廣闊的生存空間,崇敬那里生命的頑強,憧憬有一天大漠成為我們的花海和糧倉。大漠里有著無限的希望。
由此,我還想說,人這一輩子,是應該到沙漠里走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