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堯臣樂府詩簡論

摘 要：梅堯臣創(chuàng)作了近三十首樂府詩，數(shù)量雖不多，但題材多樣，風格不一，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和意義。他的舊題樂府有七首，大多能夠繼承傳統(tǒng)，依題立意，擴充題旨；所寫新題樂府十七首，多為關(guān)注現(xiàn)實，緣事而發(fā)之作。此外，他還寫了部分摹寫物象，抒志言情的樂府詩，對后人寫作樂府詩具有一定的啟發(fā)。

關(guān)鍵詞：梅堯臣 樂府詩 承襲 創(chuàng)新

梅堯臣一生創(chuàng)作詩歌兩千多首，對宋代詩風的轉(zhuǎn)變與形成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后世也給予了充分關(guān)注。在他的詩歌中，有樂府詩近三十首，卻很少引起研究者的關(guān)注。本文結(jié)合樂府詩的發(fā)展演進，對梅堯臣的樂府詩進行專門探究，以便更加深入全面地理解梅堯臣的詩歌。

一、依題立意，擴充題旨

梅堯臣所創(chuàng)作的舊題樂府詩數(shù)量不算太多，僅有《猛虎行》《野田行》《哀王孫》《行路難》《長歌行》以及《妾薄命》兩首共七篇作品。這些樂府詩能夠繼承樂府詩舊題的傳統(tǒng)，依題立意，但在承襲該題題旨的基礎(chǔ)上，又能結(jié)合所處時代的特點，賦予舊題一定的新意，從而擴充了樂府詩的題旨內(nèi)涵。

最為典型的是《猛虎行》。郭茂倩《樂府詩集》引此題古辭為：“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野雀安無巢，游子為誰驕。”a大意是告誡游子應(yīng)堅守氣節(jié)，即使身處逆境也不為改變。到了唐代李賀、張籍的《猛虎行》中，為“猛虎”一詞賦予新意，將地方勢力比作“吃人”的猛虎，比喻地方惡霸給當?shù)匕傩赵斐傻耐纯唷?/p>

梅堯臣的《猛虎行》一詩，采用諷喻手法，夸大了猛虎的兇惡，諷刺了時政。當時，范仲淹因為抨擊時政、主張改革，得罪了宰相呂夷簡，遭到貶謫，革新黨人也相繼受到了迫害，但罪魁禍首呂夷簡在朝中依然是獨斷專行。作者寫作此篇，以吃人的猛虎直諷呂夷簡。全詩一開始營造了凄惶的氛圍，為猛虎的出場做鋪墊?！暗粑矠槠祠?，磨牙為劍铓”，此時猛虎磨礪爪牙，正式登場，與李賀《猛虎行》中的“舉頭為城，掉尾為旌”一句同為化用典故，但又各有不同。李賀是諷喻下層官僚勢力，而梅堯臣則是直諷朝中權(quán)貴，更確切地說，就是呂夷簡。這種勇氣令人敬佩。作者將夸張手法運用得淋漓盡致，不僅生動地描繪出了猛虎“吃人”的殘暴，最后還站在猛虎的角度發(fā)出這樣的詭辯之詞：“食人既我分，安得為不祥？”猛虎不以為恥反以為然的無恥態(tài)度，不正和那些殘害忠良的所謂權(quán)貴一模一樣嗎？相比前人所作，梅堯臣的詩更直接地寫出了猛虎“吃人”的殘暴，有著直諷權(quán)貴的精神，難能可貴，朱東潤在《梅堯臣詩選》中指出，“全篇從猛虎的吃人邏輯出發(fā)，譏刺辛辣，為自古詩中所罕見”b。

再如，《長歌行》是一首漢樂府曲題。郭茂倩《樂府詩集》題解上這樣記載：“古辭云：‘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言芳華不久，當努力為樂，無至老大乃傷悲也?！眂梅堯臣的《長歌行》也是對人生哲理的思考，不同的是，“此詩發(fā)揮他對形、影、神關(guān)系的見解，強調(diào)要立足于人道，隨遇而安”d。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如此豁達的心態(tài)，超脫地看淡生死。梅堯臣對陶淵明的詩歌由模仿到借鑒，受其影響不可謂不深刻。

梅堯臣其余的五首舊題樂府詩，主題不一。《野田行》寫農(nóng)家忙事，寄寓了對百姓生活疾苦的同情；《哀王孫》寫盡王孫貴胄貶謫之悲；《行路難》篇幅短小，和以往詩作如出一轍，也就是刻畫蜀道之艱難險阻；兩首《妾薄命》以深閨思婦口吻寫作，寫盡閨怨思念，飽含了對女子凄苦命運的深切同情。

二、關(guān)注現(xiàn)實，緣事而發(fā)

除舊題樂府外，梅堯臣還自擬新題，創(chuàng)作了十七首新題樂府，且大多是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緣事”之作。班固《漢書·藝文志》謂漢樂府是“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e，唐代杜甫、白居易倡導的“新樂府”更是主張“為時”“為事”而作。梅堯臣作為宋詩的領(lǐng)路人，也很好地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他的樂府詩多為反映民生疾苦，諷喻時政之作。梅堯臣的樂府詩中之所以能夠反映現(xiàn)實，與其生平經(jīng)歷有關(guān)。梅堯臣出身寒門，對于底層百姓的疾苦有著親身體驗。他不慕權(quán)貴，不登權(quán)門，能體察民間疾苦，在地方任官時大興實事。

梅堯臣的一些新樂府詩是以勞動人民自述的口吻敘寫的，如《田家語》《蠶女》《織婦》。《田家語》以“我”與種田人的談話展開，借由種田人之口，生動描繪了農(nóng)人賦稅繁重、酷吏欺壓的生活現(xiàn)狀?！缎Q女》與《織婦》各借養(yǎng)蠶女和織婦口吻，表現(xiàn)民眾生活的疾苦以及權(quán)貴的驕奢淫逸，對比鮮明，婉轉(zhuǎn)表達了詩人對這些所謂權(quán)貴奢靡生活作風的厭棄?！罢l知公侯家，賜帛堆滿屋”與“辛苦得絲多，輸官官莫省”相類似，諷刺鮮明。

梅堯臣的新樂府《鄴中行》主要寫進奏院之事。梅堯臣對革新黨遭迫害表達了自己的悲憤，詩人借古諷今，“公干”“輸作”指蘇舜欽等革新勢力。《道傍虎跡行》中的“猛虎”與《猛虎行》中的“猛虎”有相似之處，詩人借此表現(xiàn)了自己所畏唯有觸犯清規(guī)戒律，表達了自己做好官的決心。其《朝天行》，直接表達了詩人這種無奈憤慨的心情：“始時暴奪何縱橫，有貨晝?nèi)詹桓倚??！迸懈叨戎边_天子。

梅堯臣反映現(xiàn)實的新題樂府中，最為出名的還是《汝墳貧女》。詩云：

汝墳貧家女，行哭音凄愴。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だ魜砗伪?，官家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龍種去攜杖。勤勤囑四鄰，幸愿相依傍。適聞閭里歸，問訊疑猶強。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質(zhì)無以托，橫尸無以葬。生女不如男，雖存何所當。拊膺呼蒼天，生死將奈向。

這首詩沒有描繪家國天下遭此大難如何如何，而是以小見大，借由汝水邊喪父之女的哭號觸動人心。家中無男丁，萬般無奈之下，老父應(yīng)征，到頭來做女兒的連尸體都無法安葬，絕望彷徨，一句“拊膺呼蒼天，生死將奈向”飽含了無限情感。

常民強對于梅堯臣詩歌特點的概括很是到位：“梅堯臣的詩歌寫到了一些前代詩人不大關(guān)注的社會下層人物，如‘倡嫗‘陶者等。這說明宋代詩人觀察社會生活比較深入細致，把筆觸伸向社會的各個方面，進而形成了宋代詩歌的一個顯著特點，其中梅堯臣的開創(chuàng)之功不可磨滅。”f梅堯臣的關(guān)注現(xiàn)實類樂府詩能夠從小處、從人民本身入手，切實地寫出底層人民生存的艱難，細致入微地表現(xiàn)他們的日常生活，是宋詩中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舉。

三、摹寫物象，抒志言情

梅堯臣還寫了一部分寄情山水田園的樂府詩，詩人能從平凡的景物中，體會出深刻的哲理。早期詩人的田園詩創(chuàng)作還沒有形成個人特色，仿古痕跡較重，這一類的作品比較有代表性的如《田家四時》，共四首詩，分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寫了農(nóng)人四季的農(nóng)事活動，以及描繪了優(yōu)美的田園風光。此時的詩人剛剛踏入田園山水記游詩的世界，年輕的詩人此時還未被凡塵俗世干擾，也未受到落第的無情打擊，因而語言清新，情感明快，這個時期寫得較為突出的作品有《武陵行》《挾彈篇》。

《武陵行》無疑是向東晉詩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致敬的作品，將《桃花源記》的故事以詩歌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語言優(yōu)美，音調(diào)和諧，寫景細致傳神，一句“他日欲重過，茫茫何處是”表達了詩人向往歸隱的淡泊胸懷。

自《挾彈篇》起，詩人歷經(jīng)世事的變遷，開始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自己的思考，這表現(xiàn)為在詩歌中不經(jīng)意流露出孤獨憂傷的情緒，“不管花開與花老，明朝還去杜城東”透露出淡淡的哀傷與得樂且樂的惆悵。

到了后期，詩人歷經(jīng)了人生的世事變遷，對于年輕時所一心追求的功名官職也能看開，他的寫作深度就又進了一步，山水田園詩中更加鮮明地表現(xiàn)出歸隱避世的情緒。比如，《醉翁吟》頗有幾分《離騷》的意蘊，采用“兮”字句，句式參差不一，錯落有致，讀來朗朗上口，“日暮煙愁谷暝”寥寥六個字將日暮時分原野一片靜謐的情狀生動描繪出來，“山花炯兮，山木挺兮”將山花和林木明媚與挺秀的不同特色用“炯”和“挺”兩個字概括，生動傳神。言景之余，就是寫人了，“蟲蜩嚎兮，石泉嘈兮，翁酕醄兮”，蜩蟲攘攘，山泉滴答，在這樣遠離凡塵的世外桃源里，醉翁的心情如何呢？大概就是“翁自陶陶”了。這在《詩經(jīng)·王風·君子陽陽》中也有同樣的說法：“君子陶陶。左執(zhí)?！北憩F(xiàn)了詩人自得其樂的心境。詩人以醉翁自比，表現(xiàn)自己向往恬淡田園生活的隱逸情懷，表達同樣情感的還有《早春田行》《山村行》等。《早春田行》中一句“予非陶靖節(jié)，老去愛田園”，更是直接抒發(fā)了作者心中的情感。

另外，梅堯臣還寫了少部分描事言情的抒情樂府詩，主要有《花娘歌》《西宮怨》《古相思》。這部分的樂府詩是他早年的作品，此時他受西昆派的影響，所用辭藻還是華麗精妙的，這部分樂府詩的特點是詩人的感情得到濃烈的抒發(fā)，與梅堯臣后期作品追求“平淡”的風格不同。

表現(xiàn)最為明顯的是《花娘歌》，這首詩創(chuàng)作的背景是詩人以花娘的口吻訴說自己一見傾心繼而為了男子大好前程忍痛作別的經(jīng)歷，全詩用典精準，感情充沛，從詩人的詞句中，我們能感受對方與花娘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凄婉動人?！霸咐扇杖罩虑嘣疲验L甘在泥滓。更悲恩竟不得終，世事難憑何若此”，是全詩情感的最高點?！段鲗m怨》描述女子色衰愛弛后久居寂寞深宮的哀怨，后人也有認為此詩是詩人以女子自比，敘寫自己落第之悲的說法，但不論如何，從詩的表面層次來說，這首樂府詩最開始就是描繪女子凄婉命運的，語言優(yōu)美生動，情致動人，《古相思》寫相思之情，與之類似。

由于梅堯臣這部分的樂府詩數(shù)量較少，且詩人的詩歌風格尚未成熟，所以可供后人模仿借鑒的，就是詩人精妙的用典以及華麗的辭藻。

四、結(jié)語

梅堯臣大約創(chuàng)作了近三十首樂府詩，其中舊題樂府有七首，新題樂府有十七首。他的樂府詩題材多樣，風格不一，前期語言華麗，明顯受到了西昆體的影響，后期模仿陶淵明，進而有了自己的見解，形成了具有鮮明個人特色的古淡詩風，劉克莊在《詩話》評價：“本朝詩惟宛陵為開山祖師?！眊這樣的評價肯定了梅堯臣在宋代詩壇中的地位。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封建官僚，梅堯臣能夠關(guān)注百姓的疾苦，創(chuàng)作了大量反映勞動人民生活的樂府詩，且由于詩人坎坷的仕途，很多事情都是詩人親眼所見、親身所感，因此描寫刻畫現(xiàn)實生活又比一般詩人更加生動。這與詩人的創(chuàng)作主張也有很大的關(guān)系，梅堯臣堅持《詩經(jīng)》《離騷》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主張創(chuàng)作必須“因事有所激，因物興以通說”h，對浮華縹緲的詩風大力批判。除了堅持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以外，梅堯臣的寫景類樂府詩在陶淵明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個人平淡自然的風格，語言質(zhì)樸，思想深刻，擴大了題材的深度與廣度，對后人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有了一定的啟發(fā)。

ac 郭茂倩撰：《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62頁，第442頁。

b 梅堯臣撰、朱東潤校注：《梅堯臣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7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d 張明華、魏宏燦：《論梅堯臣詩對陶淵明的接受》，《廣西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第141頁。

e 班固撰：《漢書》，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693頁。

f 常民強：《一枝一葉總有情 關(guān)心民瘼傳政聲——梅堯臣的豫西伏牛山情結(jié)》，《文化與傳播》2012年第1卷第2期，第22頁。

g 劉克莊撰、王秀梅點校：《后村詩話·前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 22 頁。

h 梅堯臣：《答韓三子華韓五持國韓六玉汝見贈述詩》，朱東潤校注：《梅堯臣集編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36頁。

基金項目： 本文系江蘇省大學生創(chuàng)新項目《古韻新歌：宋代樂府詩研究與吟唱》（201810320065Z）的成果

作 者： 戴琨，江蘇師范大學在讀本科生。

編 輯：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