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本心，何須美人折

摘 要：孫犁的“荷花淀系列”小說既沒有刻畫高大威猛的英雄形象，也沒有設置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只有帶著冀中平原濃郁的地域風情的一場場質(zhì)樸平淡的場景，一幕幕簡單的對話，一個個平實的故事。字里行間，是小中見大，是真性情、真感情的流露，更是對中國傳統(tǒng)美的傳承與堅守。對于“荷花淀系列”小說來說，無論有多少悖論纏身，不管時代如何變遷，它永遠都會像白洋淀里的荷葉荷花那樣，在文學的百花園里，芳姿綽約，清香襲人。

關鍵詞：孫犁 “荷花淀”系列 藝術堅守

在風起云涌的抗戰(zhàn)時期，解放區(qū)的作家們用自己的生花妙筆，描繪著這一戰(zhàn)火紛飛的歷史畫卷。孫犁，作為眾多解放區(qū)作家中的一員，從1945年發(fā)表《荷花淀》起，到后來陸續(xù)形成一個由三十多篇小說組成，用理想主義的政治理性浪漫抒寫方式，以抗戰(zhàn)為題材，“反映荷花淀周邊各縣人民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生活”a，塑造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的“荷花淀系列”，宛如白洋淀里迎風送來的縷縷荷香，芬芳了大半個世紀，至今仍久盛不衰，令人回味。和一般的戰(zhàn)爭小說不同的是，他的小說里既沒有刻畫高大威猛的英雄形象，也沒有設置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而是充滿了冀中平原濃郁的地域風情的一場場質(zhì)樸平淡的場景，一幕幕簡單的對話，一個個平實的故事。字里行間，是小中見大，是真性情、真感情的流露，更是對中國傳統(tǒng)美的傳承與堅守。

一、小動作展露真性情

孫犁根據(jù)他獨特的抗戰(zhàn)親身經(jīng)歷者的身份，創(chuàng)作了“荷花淀系列”小說。它攜著滹沱河的水光月色和白洋淀的荷香蘆影，給解放區(qū)文學增加了光亮、色彩和氣味?！昂苫ǖ硐盗小毙≌f所展示的真性情，率性真實，讓人記憶深刻，以致人們一提起孫犁，便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荷花淀》中夫妻話別的情景：小葦莊的游擊隊長水生，作為代表被派回來向妻子說明村里青年們參軍的情況，當他表明自己是“第一個舉手報了名”的時候，“女人的手指震動了一下，想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b，并且低著頭說：“你總是很積極的?！眂這里連續(xù)幾個動詞，生動地表現(xiàn)了水生嫂突然聽到參軍消息時的微妙心理?！澳憧偸呛芊e極的”，這表示她對這一行動的支持，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然而語氣中又略帶一點兒責怪，責怪中更多的又是贊揚。這是一種復雜的心情。“你走，我不攔你。家里怎么辦？”這首先是寫出她識大體，明大義，雖然對丈夫參加革命工作是積極支持的，但又希望丈夫考慮一下家里的事情。“你明白家里的難處就好了”，說明她最終諒解了丈夫，完全同意丈夫離家參軍。當國家危難與家庭利益發(fā)生沖突時，她能顧全大局，毫不猶豫地獨自挑起了家庭的重擔。盡管她“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沒有哭”，這些話有血有肉，有濃厚的生活氣息，讓人讀后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還有《囑咐》里，水生嫂見到水生回來，先是“一怔”，隨后“咧開嘴笑了笑”，最后，“轉(zhuǎn)過身子去抽抽搭搭地哭了”d。驚訝、欣喜、委屈，復雜的感情用寥寥幾筆全都表達出來。這種默默交流，更顯白洋淀的純樸本色。

同樣的情形，新卯背著淺花從事革命工作，淺花見他夜不歸宿，懷疑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經(jīng)過跟蹤，淺花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秘密，她“跑過去拉著他不放”。她躺在新卯的懷里，哭得是那么傷心，那么動情，以至使新卯的心熱起來。新卯有一次“含沙射影”似的借甜瓜暗指，說還是這東西省事，熟了，自己就掉下來了。淺花“狠狠地斜了他一眼”。淺花生氣而不好發(fā)作的心情，新卯癡迷于工作的憨態(tài)，通過這一句話，一個眼神，得到了體現(xiàn)。

在“荷花淀系列”小說中，作者以單純明凈而詩情雋永的筆致，通過日常的小動作，用戰(zhàn)火與夫妻深情結合的主題，來提示白洋淀的青年男女們?nèi)缤苫ㄒ粯用篮眉儩嵉膬?nèi)心世界，他寫出了這一湖一河在戰(zhàn)火硝煙中堅毅而美麗的精魂。

二、小地方展現(xiàn)大局勢

出生于滹沱河畔的孫犁，后來又在水鄉(xiāng)白洋淀和山地阜平里生活過，山水上下，鄉(xiāng)土之間陶冶了他的生命情懷，激發(fā)了他的藝術靈感。他記憶中白洋淀里的月夜的荷香、飄飛的蘆花、湖中的鴨子、“阜平藍”的粗布褲褂等，隨處展現(xiàn)出山地水鄉(xiāng)獨特的美感。在“荷花淀系列”小說中，處處都充滿了詩意盎然的鄉(xiāng)土景物的描寫?！耙坏角锖笏担瑤装夙暤奶J葦收割了，捆成捆，用船運到碼頭旁邊的大場上，垛起來，就像有多少高大的樓房一樣?！?e“這時已是暮春三月，棗樹快要長葉兒，河灘上的一排楊樹，葉子已經(jīng)有銅錢大了，綠油油的?！眆“一出村堤口，就是無邊的小麥地，一片金黃，中間也摻雜著幾片淺綠；風吹過來，小麥一齊低下頭，風吹過去，那長大的穗子，又一齊挺起來在太陽里閃著光。”g冀中平原一望無際的綠色原野，波光粼粼的滹沱河，荷花飄香的白洋淀水鄉(xiāng)，構成一幅地方特色鮮明的風土民情，具有非常優(yōu)美的文學意境。在“荷花淀系列”小說中，這些景物描寫不僅營造了詩情畫意的氛圍，而且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飽含著作者的思想感情。

一是反映戰(zhàn)爭帶來的恐懼和傷害?！敖又鴱亩纯诼冻鲆豁敯讱置?，但下面是一張俊秀的少女的臉，花格條布的上衣，跳出來時，腳下卻是一雙男人的破棉鞋?！県 “到這樣的深夜，葦塘里才有水鳥飛動和唱歌的聲音，白天它們是緊緊藏到窩里躲避炮火去了?！眎為了防止敵人的大掃蕩，冀中地區(qū)的人們常常只能在洞里生活。在生死攸關的時候，少女只能用男人的帽子和鞋子來保護自己。就連飛鳥也失去了在天空自由翱翔的機會。殘酷的戰(zhàn)爭給人們所帶來恐懼和傷害，甚至超過了自然災禍，它不僅意味著家園被毀，田屋荒蕪，同時也將人們置于苦難的危險境遇。

二是反映人們的抗日意識高漲。冀中本就多慷慨激昂的燕趙之士，抗戰(zhàn)當前，送郎參軍、支持抗戰(zhàn)的故事層出不窮?！渡降鼗貞洝分械逆涸緷娎奔怃J，頗為“毒舌”。但當話題一轉(zhuǎn)到打敗日本鬼子的時候，妞兒與“我”的感情一下子就貼近了，也不再“記仇”了，她敏銳地觀察到“我”沒穿襪子，于是“奚落”地說“光著腳打下去嗎”。在她了解到上級不發(fā)，“我”又沒處去買襪子以后，馬上說：“我給你做。”而且立刻落實：“我家就住在那個坡子上?！彼檬忠恢?，“你要沒有布，我家里有點，還夠做一雙襪子”。當襪子做好以后，妞兒對“我”說：“保你穿三年，能打敗日本不？”她以獨特的個性化的語言，表達了對一位八路軍戰(zhàn)士的關心。她的話，她的動作，干脆，實在，痛快淋漓，充分展示了她熱情、爽快、慷慨、誠摯、善良的心情，表現(xiàn)了她對八路軍戰(zhàn)士無私的愛。這當中，鄉(xiāng)野風情點綴其間，軍民之情融入其中。

三是反映了共產(chǎn)黨政策深入人心。抗戰(zhàn)爆發(fā)后，白洋淀屬于戰(zhàn)略要地，在成為穩(wěn)定根據(jù)地后，中共通過“合理負擔”“統(tǒng)一累進稅”“減租減息”等手段進行了卓有成效的鄉(xiāng)村建設。并且“也制訂了很多優(yōu)待抗屬的政策，實際改變抗戰(zhàn)家庭的生活”j，就拿《荷花淀》來說，水生臨行前跟妻子說：“家里，自然有別人照顧?？墒窃鄣那f子小，這一次參軍的就有七個，莊子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別人，家里的事，你多做些，爹老了，小華還不頂事?！眐從這里可以看出，水生參軍離家，根據(jù)當?shù)貎?yōu)待抗屬的政策，家里是有人幫忙照顧的。而這個照顧，必定是來自于黨政策的支持。正是如此，水生嫂們才能在丈夫革命時從容淡定地編織葦席，水生等青年們也可以全心全意地干革命。

孫犁說過：“我的創(chuàng)作，從抗日戰(zhàn)爭開始，是我個人對這一偉大時代、神圣戰(zhàn)爭，所做的真實記錄?！彪m然寧靜的水鄉(xiāng)風光，高漲的革命熱情，適宜的黨的政策，沖淡甚至掩蓋了戰(zhàn)爭的殘酷，但丈夫們的離去，意味著家庭的破壞，最后女人們也不得不卷入戰(zhàn)爭，無不顯示著戰(zhàn)爭的殘酷打破了鄉(xiāng)土的穩(wěn)定，“月夜下隱約的戰(zhàn)爭‘遠景最終也就轉(zhuǎn)變成直面性的近景”l。

三、小細節(jié)展示傳統(tǒng)美

對于從小就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孫犁而言，中華民族的性格、心理和習俗，無時無刻不影響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堅守和傳承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風骨?！逗苫ǖ怼分校煞虻谝粋€報名參軍打仗，險惡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與本人的生死是緊密相連的，而家庭的重擔必須壓在妻子柔弱的肩膀上。在這里沒有責怪哭泣，也沒有山盟海誓，而是一個中國女性對丈夫的癡情，對家庭的珍愛，對國家的熱愛，就這樣統(tǒng)一在最樸素的語句里。小說中水生嫂深情地說：“你有什么話，囑咐囑咐我吧?！彼膰诟兰葒烂C又崇高，女人卻是都“嗯，嗯”地答應了下來，只簡單的兩個音節(jié)，那種服從、柔順、忍耐、承受等中國傳統(tǒng)女性所具有的品格躍然紙上?！安灰虜橙藵h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們拼命。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著淚答應了他?！遍L期殘酷的斗爭使水生嫂們懂得了怎樣恨、怎樣愛，美好的愿望與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水乳交融。

《囑咐》中的水生八年后成為副教導員，請假繞道回鄉(xiāng)的時候，家對他不是吸引，卻是一陣心煩意亂：患痰喘病的父親是否還活著？妻子正值青春，一別八年，她生下的孩子怎樣了？房子燒了嗎？中國農(nóng)民世代相傳的鄉(xiāng)土意識和家庭觀念，在困擾著一個南征北戰(zhàn)的軍人。他望著白洋淀的邊緣坐下來打火抽煙，以平靜悲喜交加的情緒。他看見妻子向他“咧開嘴笑了笑，就轉(zhuǎn)過身子抽抽搭搭地哭了”，特別是看到妻子拖起那個水生沒見過的孩子，含淚笑著說：“這就是你爹，一天價看見人家有爹，自己沒爹，這不現(xiàn)在回來了。”這是中國婦女隱忍含蓄地通過孩子來表達自己對丈夫離去的思念和回來的喜悅，讀完之后，令人怦然心動。

《藏》里的青年婦女淺花，更是“荷花淀系列”小說中農(nóng)村女性美的代表。她“嘴快腳快手快，織織紡紡全能行，地里活賽過一個好長工，她紡線，紡車像瘋子似的轉(zhuǎn)；她織布，挺拍亂響，梭飛得像流星；她做飯，切菜刀案板一齊響。走起路來，兩只手甩得像掃過平原的一股小旋風?！闭沁@些深愛著自己丈夫的水生嫂和淺花們，勤勞能干，識大體顧大局，支持丈夫的革命工作，毫無怨言地背負著家庭重擔，才能讓丈夫們安心抗戰(zhàn)，才能向她們傳遞從抗日前線來的勝利的消息。所以，在全國人們奮起抗戰(zhàn)的艱難困苦的歲月，那些送丈夫、兒子去參加抗日的水鄉(xiāng)的女性們， “無論人的身上，人的心里，都表現(xiàn)出一種深藏的志氣支撐”，進而“闖過了無數(shù)的艱難關口”。 “她們實際上是在以另一種形式參加著戰(zhàn)爭?！眒

還有《風云初記》中，農(nóng)民暴動失敗后，秋分的丈夫只得坐著小船偷偷地逃跑，秋分竟“跟著小船跑了十里路”，逃跑之后的丈夫十多年一直杳無音訊，秋分卻一直苦等。這和古代王寶釧苦守寒窯的故事何其相似。不同的是，秋分這種精神，不僅飽含著對丈夫的堅貞，更有著對革命的執(zhí)著。

有人認為，“荷花淀”系列這一具有獨特詩化風格的小說，顯示了孫犁內(nèi)心的藝術堅守，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了與主流話語的疏離和旁逸，他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中偏重于婦女群像的描繪，淡化女性個性與性別角色，過分強調(diào)女性貞操，說明孫犁受到了男權中心文化的影響，反映了封建傳統(tǒng)女性意識對孫犁觀念的影響。然而，對孫犁的“荷花淀系列”小說來說，無論有多少悖論纏身，特殊的時代、從軍的經(jīng)歷給了他得天獨厚的創(chuàng)作素材，厚實的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溫柔敦厚的性格氣質(zhì)，再加上旺盛的創(chuàng)作熱情，所有這些，促使他成了時代的歌手，卓越的藝術家。不管時代如何變遷，孫犁的“荷花淀系列”小說永遠都會像白洋淀里的荷葉荷花那樣，在文學的百花園里，芳姿綽約，清香襲人。

a 蔣敏：《 政治理想主義的藝術抒寫——論孫犁的“荷花淀”系列》， 湖南師范大學2007年。

b 李紅霞：《孫犁小說愛情符號解讀》，《無錫商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4 年第2期，第71—72頁。

c 張莉：《 對“另一個”孫犁的克服與超越——從〈白洋淀之曲〉到〈荷花淀〉》，《文學報》2015年11月5日。

d 糾福榮：《孫犁小說的藝術特色》，《長春教育學院學報》2013年第7期，第83—91頁。

e 王麗婷：《轉(zhuǎn)折時代中“半清醒者”——孫犁1940—50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研究》，貴州師范大學2017年。

fgi 孫犁：《孫犁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頁，第83頁，第137頁。

h 程雪莉：《美，蕩漾在荷花淀》，《河北日報》2018年8月11日。

jk 周維東：《革命與鄉(xiāng)土——晉察冀邊區(qū)的鄉(xiāng)村建設與孫犁的小說創(chuàng)作》，《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第113—123頁。

l 席建彬：《“土氣的詩意——論孫犁小說的另一種精神資源”》，《南方文壇》2013年第1期，第117—120頁。

m 張江義：《試析孫犁短篇小說的女性主體意識》，《遼寧行政學院學報》2014年第7期，第117—118頁。

基金項目： 湖南省社科評審委員會一般資助項目（項目編號：XSP17YBZZ106）、湖南省教育廳優(yōu)秀青年項目（項目編號：16B239）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 蔣敏，邵陽學院副教授，副研究員，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