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的個體命運悲歌

胡新

茨威格是享譽世界的奧地利著名作家，一生創(chuàng)作了《人類群星閃耀時》、《三大師傳》、《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象棋的故事》等文學經典，是迄今為止國內翻譯的德語文學作品數(shù)量最多、影響力最大的作家之一，僅次于歌德。

寫于1939—1940年的《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是一部以作者本人為中心的回憶錄，也是茨威格生前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完整的散文作品，它以悲觀的基調講述了從一戰(zhàn)前到二戰(zhàn)期間整整一代歐洲人遭遇三次劇變命運多舛的心靈史。在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里，作為奧地利人、猶太人、作家、人道主義者、和平主義者的茨威格，站在“地震”最劇烈的地方，不幸成為“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敗，和野蠻在時代的編年史上取得最大勝利的見證人”，經歷了人們能想象出來的一切災難，嘗到了數(shù)百年來最大的不自由。劇變摧毀了他的家園和生活，讓他流離失所，無家可歸。也正因此，茨威格才認為本書是一部真實反映時代的公正和不抱偏見的作品。

1881年，茨威格出生于歐洲文化中心——“多瑙河的女神”維也納的一個富裕的猶太人家庭。同一年，魯迅出生，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彼時的歐洲在經歷工業(yè)革命的洗禮后，蒸蒸日上，一片繁榮景象。這是一個黃金時代，階層分明，秩序井然，人們相處和睦，生活節(jié)奏單調、安逸而平靜，無憂無慮，真誠地相信自己正在步入安寧與太平的美好世界，在自由主義和樂觀主義情緒的包圍下，靜待“時間的波浪把他們從搖籃送到墳墓”。

在太平世界里，茨威格接受了上等的教育，獲得藝術文化的熏陶，如饑似渴地吸收新知識，充實地度過了青少年時代。之后，長期游歷歐洲，結識非凡人物，浸潤歐洲文明，茨威格似乎忘記了猶太人的身份，認為自己是一個標準、體面的歐洲人，熱衷于搜集天才人物的遺墨——貝多芬樂譜的初稿，巴爾扎克作品的校樣，莫扎特、羅曼·羅蘭、高爾基、弗洛伊德等人的手稿，他視歐洲為其“精神上的故鄉(xiāng)”。

“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保ㄉ勘葋喺Z）在十九世紀的最后十年，經濟上的景氣讓所有的人都像發(fā)瘋了一樣追逐財富，貪得無厭;政治如同疾風驟雨般沖入平靜、安逸的生活，群眾運動在奧地利如火如荼開展。昔日默默無聞的民眾突然變得不再安分守己，野蠻的暴力行動生根發(fā)芽，一場全面的內戰(zhàn)在奧地利拉開序幕。步入二十世紀，個人自由在歐洲開始沒落，長期和平環(huán)境里積攢下來的戾氣極度膨脹，戰(zhàn)爭的烏云向歐洲轉移，歐洲搖搖欲墜。即便如此，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是漠不關心，聽之任之。他們普遍相信理智將會在最后時刻停止那種錯誤的游戲，深信歐洲的精神力量、歐洲的道義力量將會在關鍵時刻顯示出自己的勝利。一向關心時局、敏感警惕的茨威格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夜還優(yōu)哉游哉地在比利時海濱度假，并自信地和人打賭說肯定不會發(fā)生戰(zhàn)爭，否則“你們就把我吊死在那根夜燈桿子上”。

在茨威格看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是歐洲“昨天”和“今天”的分水嶺。1914年6月28日薩拉熱窩的一聲槍響，戰(zhàn)爭突然降臨。茨威格乘火車匆匆離開比利時，第二天早晨就回到維也納，看到的是車站上貼滿了宣布戰(zhàn)爭總動員的告示。成千上萬的人們深陷愛國主義的狂熱，他們渴望為一種神圣的夢想效勞——建立一個更美好、正義與和平的世界，愿意為之付出所有。年輕的士兵們懷著滿腔熱情，隨時奔赴前線。大多數(shù)誠實正直的知識分子背叛了維護和保衛(wèi)人類一切人性的使命，不斷地給人們服用“興奮劑”，用富有詩意的號召和科學的意識形態(tài)鼓動群眾，贊美戰(zhàn)爭，放縱仇恨。即便是最愛好和平、心地最善良的人，也像喝醉了酒似的，兩眼殺氣騰騰。

1915年，發(fā)誓“永遠不寫一句贊美戰(zhàn)爭或貶低別的民族的話”的茨威格，成為一名軍事檔案館的文件管理人員，他利用收集俄國宣傳品和告示的公職之便，近距離觀察這場殘酷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面目超出了他最壞的想象，他意識到必須拿起筆與他的敵人——那種把他人置于痛苦與死亡的錯誤的英雄主義，那種喪失良知的預言家們廉價的樂觀主義，以及躲在這兩種主義后被用錢收買的“戰(zhàn)爭的吹鼓手”做斗爭。

戰(zhàn)爭摧毀了衰老的奧匈帝國。一戰(zhàn)甫一結束，茨威格就搬到薩爾茨堡，并在那結婚定居，埋頭創(chuàng)作。從1924年到1933年，重獲安定的歐洲恢復了他對這個世界、對人類的信任。但實際上自一戰(zhàn)以來，民族主義泛濫，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的怨恨和不信任，就像消耗體力的毒素一樣滯留在殘疾的肌體中，從人們心靈最深處的骨髓里慢慢吸走了自由和快樂，在似乎平靜的表面底下，歐洲到處充滿著危險的暗流。戰(zhàn)勝國對德國的嚴厲制裁、嚴重的通貨膨脹讓對現(xiàn)狀極度不滿的德國人民感到自己的國家是一個受到玷污、欺騙和屈辱的國度，他們迫切希望有強人出現(xiàn)，重建秩序，為此他們寧愿重新召回那些大肆屠殺的“戰(zhàn)爭屠夫”。

1933年，希特勒上臺，納粹德國在歐洲推行極端的民族主義和排猶政策，對猶太人實施瘋狂的迫害，世界由于自相殘殺的狂熱而變得暗無天日，到處是征服、囚禁和殺戮，陷入一個群情激奮、人人歇斯底里的時代。即使是那些潔身自愛、不問世事的人，也休想得到片刻安寧。目睹現(xiàn)狀，茨威格才發(fā)現(xiàn)，他并非一個歐洲人，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猶太人。1934年2月的一天，他位于薩爾茨堡的家被奧地利警察非法查抄，他預感到一場人類史上最慘烈的屠殺即將發(fā)生，立刻收拾行囊，背井離鄉(xiāng)，流亡海外。四年后，奧地利被德國吞并，茨威格失去護照，從外賓淪落為一個沒有國籍的逃難者?！皼]有一塊可以逃遁的土地，沒有一種可以用錢買到的安寧。命運之手隨時隨地會把我們攫住，把我們拽到它的永不知足的戲弄之中”。

戰(zhàn)爭又降臨了，這是一場史上最可怕、范圍最廣的戰(zhàn)爭，歐洲徹底沉淪。1940年，茨威格取得英國國籍，不久前往美洲，在巴西創(chuàng)作本書。1942年2月15日，日軍占領新加坡，打開了石油之路，德軍也打通了蘇伊士運河，戰(zhàn)事進一步惡化。這些消息傳到茨威格的耳朵里，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是他視為“第二故鄉(xiāng)”的巴西，也不能拯救茨威格那顆失望透頂?shù)男?。人類陷入紛爭的漩渦不能自拔，精神故鄉(xiāng)歐洲陷落，在悲觀和絕望中，茨威格留下絕筆：

在我自覺自愿、完全清醒地與人生訣別之前，還有最后一項義務急需我去履行，那就是衷心感謝這個奇妙的國度巴西，它如此友善、好客地給我和我的工作以憩息的場所。我對這個國家的愛與日俱增，在與我用同一種語言的世界業(yè)已沉淪，我的精神故鄉(xiāng)歐羅巴亦已自我毀滅，從此以后，我更愿在此地開始重建我的生活。

但是一個年逾六旬的人再度從頭開始是需要特殊的力量的，而我的力量卻因長年無家可歸、浪跡天涯而消耗殆盡。所以我認為還不如及時不失尊嚴地結束我的生命為好。對我來說，腦力勞動是最純粹的快樂，個人自由是這個世界上最崇高的財富。

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們經過這漫漫長夜還能看到旭日東升！而我這個過于性急的人要先他們而去了。

1942年2月22日下午，茨威格與妻子在里約熱內盧近郊的家中服毒自盡。而早在十五年前，遙遠的東方一位大師王國維縱身躍入頤和園昆明湖自沉，留下一紙遺書：“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950年，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寫下：“縱覽史乘，凡士大夫階級之轉移升降，往往與道德標準和社會風習之變遷有關?！滟t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終于消滅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其何故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兩種以上不同之標準及習俗，以應付此環(huán)境而已?！笔菫闅v史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