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勤
內容提要 在女性主義的推動之下,性別被區(qū)分為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個體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這兩種性別之間的不匹配現(xiàn)象就是被視為失常的性別跨越,而匹配現(xiàn)象則被視為常態(tài)的性別順應。失常的性別跨越首先受到病理學關注,而性別順應則是在建構性別跨越這一他者的過程中逐漸現(xiàn)身的。已有研究顯示,社會建構對于性別順應現(xiàn)象的形成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引進這一概念至少可以從兩個方面切實推進中國的性別研究:一是啟動對于性別跨越者的研究,既為性別少數(shù)群體提供發(fā)聲機會,同時也是抓住建設性別理論的研究契機;二是開創(chuàng)對于性別順應者研究的新視角,包括研究跨越性別隔離的冒險者以及性別順應對于男性的影響。
性別無所不在,是個體的社會認同中最基本、最穩(wěn)定的因素之一,社會科學研究中即使不是專門研究性別的,也常常會發(fā)現(xiàn)性別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因素。例如,符號互動理論的代表人物戈夫曼(Goffman)的研究興趣起始于對日常生活中的人際交往的關注,而隨著研究的逐步深入,他后來得出結論:“任何一個場景都能夠成為描繪性別差異的情景,任何一個場景中也都能發(fā)現(xiàn)影響這種展示的元素。”①但人類對于性別這一領域的了解程度卻與它的重要性極不相稱,表現(xiàn)之一是有關性別的新概念還在不斷涌現(xiàn),例如性取向、社會性別、性別認同等這些當下認為是性別研究的重要概念實際上都是19世紀下半期之后才開始陸續(xù)被界定并流行起來的,而對與此相關的性別領域的諸多問題的認識也是爭議不斷,遠沒有達成共識。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不斷的質疑挑戰(zhàn)著已有的認知尤其是成見,激發(fā)著新的知識生產,這又顯示了這個領域的研究充滿活力?!靶詣e順應”(cisgender)就是國外性別研究在近幾年逐漸樹立起來的一個概念,它的出現(xiàn)對在性別領域開展經驗研究和進行理論建構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本文的重點就是介紹這一概念,追溯它產生的理論和時代背景,分析它與性別研究領域一些關鍵詞和主流理論的關系,最后探討引入這一概念對于發(fā)展中國的性別研究的意義及可能性。
美國社會學家希爾特(Schilt)和威斯布魯克(Westbrook)將性別順應定義為“一個人出生時候的性別、他們的身體和他們的個人認同之間的吻合”②,也就是指一個人的生理性別(sex)和社會性別(gender)相一致的情況。通俗地說,符合性別順應要求的個體就體現(xiàn)為男性化的男人或者是女性化的女人。
作為分析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關系的概念,性別順應提出的基礎是將性別概念一分為二為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所謂生理性別,就是指由荷爾蒙、染色體、生殖器等確定的人的天賦的身體性別屬性;社會性別則是由社會文化所規(guī)范的與生理性別有一定關聯(lián)的一整套行為模式,例如男性表現(xiàn)為剛強勇猛,女性表現(xiàn)為溫柔婉約等。人類社會在很長時間內并沒有對這兩個概念進行區(qū)分,主要是因為一直以來都是以生理性別涵蓋了社會性別,采用生物決定論的方式對待兩性的差異,將男性化的男人和女性化的女人視為自然生成的現(xiàn)象。但是,隨著女性主義在19世紀的興起,性別氣質的社會建構論逐漸形成并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認同,其中最有影響的論斷當屬法國女性主義學者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的“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③。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20世紀五六十年代,英語國家中的一些學者開始賦予gender一詞新的含義,刻意將它與表示生理性別的sex區(qū)分開來,用gender來表示一個人在社會文化環(huán)境影響下形成的性別氣質特征。④盡管女性主義內部不同的流派對于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之間的關系至今還有著不同的認識,但是社會性別這一概念毫無爭議地成為女性主義思想的核心⑤,并已成功進入主流學術話語。哈佛大學的海格(Haig)對1945~2001年發(fā)表的上千篇英語學術論文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在1990年,SSCI期刊的論文標題中采用社會性別這一詞匯的論文數(shù)量首次超過了采用生理性別一詞的論文數(shù)量,而且從此之后,社會科學、藝術學和人文科學研究中采用社會性別說法的論文數(shù)量持續(xù)上升,與采用生理性別說法的論文數(shù)量差距越來越大。⑥
社會性別這一概念的提出為人們思考一些之前就已存在但未獲命名的現(xiàn)象提供了可行的空間,而較早受到關注的是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的不匹配問題,這種少見的現(xiàn)象因被視作異常、病態(tài)的病理現(xiàn)象而獲得關注。早在20世紀20年代,德國就已經率先開展易性手術,目前所知較早的易性手術是德國醫(yī)生對丹麥畫家艾爾伯(Elbe)實施的從男變女的手術,手術分為五次,歷時兩年多,手術之后丹麥政府將艾爾伯注冊登記的性別更改為女性,但艾爾伯于1931年因為手術并發(fā)癥不幸去世。在艾爾伯所處的時代,因為人們對性別認知的局限,她的性別認同問題還沒有名稱,仍處在初步探索階段。1965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精神病學家歐力文(Oliven)在研究中首次將這種兩種性別的不匹配問題定義為是性別跨越(transgender)。⑦在性別跨越者中,一些人為了解決性別認同問題會選擇服用荷爾蒙和接受易性手術來改變生理性別成分,他們由此成為跨性別群體中的易性人(transsexual)。需要指出的是,在性別跨越剛開始被社會認識的時候,它始于病理學視角,被認定為是一種精神疾病,在美國于1980年被認定為是性別認同紊亂(gender identity disorder);但隨著人們對性別問題的認識逐步加深以及性別少數(shù)群體平權運動的開展,在2013年,美國精神疾病協(xié)會已經不再將其列為精神疾病,只是認為易性行為招致的社會歧視很有可能導致易性者心理失常,這種心理失常被命名為性別焦慮(gender dysphoria),但是易性者不一定都會表現(xiàn)出這一負面的精神狀態(tài)。這一去病理化變更對于去除性別跨越的社會污名有著歷史性意義。
與此同時,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的匹配作為一種司空見慣的正?,F(xiàn)象而沒有受到病理學的關注,因而也一直未獲命名。但在研究反?,F(xiàn)象的時候,與它相對應的正?,F(xiàn)象也有必要被時常提及,因而性別認同的常態(tài)有了被命名的需要。美國生物學家德富賽(Defosse)被認為是性別順應(cisgender)一詞的創(chuàng)造者。1994年,德富賽通過網(wǎng)絡呼吁大家更多去研究校園環(huán)境和性別跨越者主體性的問題,這時他注意到非跨性別者還沒有一個名稱。他考慮,cis這個拉丁詞源作為前綴是表示“在同一邊”,而tras則表示“穿過”或者“在另一邊”,因此可以用cisgender來指稱主體性別表達與生理性屬相一致的現(xiàn)象。⑧德富賽的這一提議順應了性別跨越研究的需要,也得到性別少數(shù)群體的積極響應,因此得以傳播開來。2013年,《牛津詞典》將性別順應一詞收錄到它的在線版本中;2015年,在確定這一詞匯已經較為穩(wěn)定地進入話語體系后,《牛津詞典》將它正式收錄。2016年,美國韋氏詞典(Merriam-Webster Dictionary)也正式收錄了這一新詞。
可以看到,性別順應概念的提出緣于對性別跨域問題的關注,而病理學范疇內的性別跨越在這對概念之中無疑是一個等待被征服的他者,性別順應則扮演著有著強烈主體性的自我角色,他者因為被視作病態(tài)而首先被賦予了標識,自我則在與他者的對照中逐漸顯現(xiàn)。
在西方哲學中,他者與自我相對,同時又是形成自我認同的重要參照對象。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之后,個體的主體性和自由意志在西方社會得到了大力張揚,人們普遍相信可以依靠理性來掌握自然規(guī)律以改造世界,在這個過程中,主客觀的二元對立逐漸形成,自我的建構依賴于對他者的否定,而客體逐漸淪為等待認識、把握和征服的他者,因此自我與他者之間表現(xiàn)出的往往是霸權和支配的權力關系。如果自我感到他者的言行難以理解,那么最常用來保全自我的方法就是貶抑他者,將他者闡釋為無知、低級或者庸俗的對象而加以批判或者馴化。賽義德(Said)有關東方主義的分析就深刻揭示了東方作為他者的存在對于西方自我身份認定的重要影響。⑨???Foucault)的研究使得人們進一步認識到,在自我和他者的建構過程中,話語是有著強大力量的媒介,經驗世界的再現(xiàn)實際上都是通過話語實現(xiàn)的,而正是這種決定什么是“真實”的知識實現(xiàn)了對權力的再生產。深受??滤枷胗绊懙目醿豪碚摪l(fā)明者巴特勒(Butler)也指出:“權力關系預先決定了哪些可以、哪些不可以算作真理,哪些東西以正常的和能夠變得正常的方式維持了世界的秩序,以及究竟什么會被我們接受為與生俱來的知識?!雹?/p>
吊詭的是,在自我和他者的關系中,盡管自我是擁有權力的主導一方,但在自我的建構中,現(xiàn)當代話語中時常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主體的退隱和他者的凸顯。不過,更深入來看,這種退隱也正是主體霸權的體現(xiàn),主體通過作為默認的常態(tài)而獲得了免于被檢視的特權,而他者則需要找尋特別的理由來闡釋自己與主體的差異性,并以消除差異性為改造目標。實際上,這種對于人類社會的認知模式由來已久,在很多語言中對于男性和女性的指稱就體現(xiàn)出了男性作為主導的自我和女性作為從屬的他者的關系。例如,在英語中,man既指代男性,也指代人類,而要表示女性則必須在man前面加上前綴成為woman,這就暗示男性是默認的性別,而女性則是作為對立的他者而被特別標識出來的一種類型。中文的人稱代詞在這方面也有很多相似之處。另外,在社會科學研究中,很多強勢的自我也一直以隱身而全能的方式存在于自我與他者這對不平等的關系之中。例如,早期的種族研究從白人中心主義的視角出發(fā),專注于研究有著異域風情、經濟發(fā)展落后的種族和民族,而歐裔白種人一直沒有成為研究對象。正如黑人女性主義者胡克斯(Hooks)所指出的,在這一文化中,中立視角的民族志構想永遠是白人的視角,一種沒有引起注意的白人的視角,它將自己偽裝成全知全能者,使得視角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在性別研究中,這種對常態(tài)現(xiàn)象不經審查的默認也一直非常普遍。例如,現(xiàn)在廣為知曉的“異性戀”(heterosexuality)一詞在1901年編撰的《牛津詞典》里還沒有出現(xiàn)。美國性學歷史學家凱茨(Katz)為此撰寫了《異性戀的發(fā)明》這本書來闡釋這一概念的起源。他指出,在生產力低下的時候,人的能量被視為是一種封閉的和非常有限的系統(tǒng),必須都用于生兒育女和勞作謀生,性行為是為了繁衍后代而不是個人享樂;但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生活水平整體提高,個體逐漸從生產者轉變?yōu)橄M者,性事也逐漸成為一種滿足個體欲望的行為;與此同時,醫(yī)學權威也在逐漸形成,醫(yī)學界對這一現(xiàn)象逐漸獲得了話語上的闡釋權。1889年,德國精神病學家埃賓在《性精神病態(tài)》(Psychopathia Sexualis)中使用了這個詞語,他對異性戀、同性戀和雙性戀進行了區(qū)分。不過,凱茨指出,“從狹窄的醫(yī)學領域冒出來的關于異性戀和同性戀的想法,直到20世紀初期才成為一個被普遍接受的概念”。原因主要在于,“對性欲異常行為的關注使得性事正常行為也需要被命名,這樣才可以更有效地將普通人和越軌者區(qū)分開來”。也就是說,異性戀概念的流行與20世紀30年代之后西方社會對于同性戀的批判力度加大以及同性戀平權運動的逐漸登場相關,作為同性戀這一病態(tài)他者的參照體,被視為健康常態(tài)的異性戀才逐漸進入了知識話語體系。
同樣的原因,在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的關系中,性別順應作為一種健康常態(tài)而長期沒有獲得命名。在論述提出性別順應這一概念的社會意義的時候,敏銳的學者指出命名本身就是對權力進行批判的開始,認為性別順應者不需要命名自己,這是一種驚人的和隱形的力量,因為規(guī)范已經為他們做了這件事情,不需要出柜來成為異性戀或者是性別順應,因為它已經是被預期的。實際上,在性別順應這一說法被創(chuàng)造出來之前,性別規(guī)范(gender normative)意指的現(xiàn)象非常接近,但正如格林(Green)所指,規(guī)范不僅僅是在標識一種現(xiàn)象,而且已經體現(xiàn)了價值判斷,賦予這種現(xiàn)象合法性,與規(guī)范相對立的是失常,一般都要通過規(guī)訓和糾正使其進入規(guī)范的范疇;但性別順應的說法是中性的,使得這種常見的性別表達方式沒有獲得額外的賦權,相應地,與性別順應相對立的性別跨越也就不再是等待被征服的邊緣化他者。
性別順應這一概念對于異性戀/同性戀研究的借鑒沒有止步于對性別實踐行為進行命名,它還逐步吸納了這一研究中強烈的批判性,即不斷反思常態(tài)現(xiàn)象的霸權地位,揭示其中的權力關系。在研究性取向的過程中,華納(Warner)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提出了異性戀霸權(heteronormativity)理論,指的是社會機構和社會政策往往預設人們都是異性戀,將異性戀設置為天生的和正常的性關系,因而令性少數(shù)群體在婚姻、領養(yǎng)兒童、就業(yè)等方面輕則無所適從,重則面臨各種歧視。受這一理論的啟發(fā),性別順應霸權(cisnormativity)概念應運而生。鮑埃爾(Bauer)等學者指出,在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的關系問題上,性別順應被認為是正常的和自然的,是默認的狀態(tài),而且這種預設是極為普遍的,很少有人特別提及,它影響了個人、機構和社會的一系列政策及實踐,而一旦出現(xiàn)性別不順應的現(xiàn)象,則被視作“社會突發(fā)現(xiàn)象”(social emergency)而需要特別處置以維護常態(tài)的穩(wěn)定地位。
在研究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關系的時候,威斯布魯克(Westbrook)和希爾特(Schilt)指出,偶爾在社交中會出現(xiàn)難以判斷對方性別或者錯判的現(xiàn)象,這時候就出現(xiàn)了“性別恐慌”(gender panic)。根據(jù)這兩位學者的研究,性別恐慌特別容易發(fā)生在性別隔離的空間,例如廁所或者更衣間,往往發(fā)生在一個性別順應的個體遇到了一個不那么容易被歸類為男性或者女性的個體時所感受到的不安和焦慮。日常生活經驗顯示,在社會交往中,即使一般情況下都不會看到對方的第一性征,第二性征也常常并不清晰,但人們基于性別表達進行的生理性別判斷基本都是正確的,原因在于絕大多數(shù)的個體都是嚴格遵守性別順應原則的。那么,作為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認同關系中的常態(tài),性別順應是如何形成的呢?
縱觀已有的研究可以看到,雖然性別順應是一個很新的概念,但實際上在此之前學界也一直在直接或者間接研究兩種性別之間的匹配問題,與對社會性別的認識相關聯(lián),在對性別順應的看法上也主要是兩種認識——生理決定論和社會建構論。簡單來說,在女性主義興盛之前,社會一般認為是物質性的身體決定自我,男女兩性在生理上的差異導致了兩性之間在其他諸多方面的一系列差異,因此,只要身體健康,性別順應現(xiàn)象就會在個體身上體現(xiàn)出來。但這種生理決定主義被很多女性主義者看作是女性成為男女關系中被動客體的認識根源,在過去幾十年間受到了猛烈批判,而社會建構理論獲得了越來越多的支持,目前學術研究的主要爭議在于后天的社會教化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人的社會性別。在這方面,出生時兼具男女兩性特征的雙性人為研究社會性別的形成提供了特殊的機會。在醫(yī)療技術完善之前,因為陰道人造技術要優(yōu)于陰莖人造技術,大多數(shù)雙性人被選擇作為女孩來撫養(yǎng)。有數(shù)項研究顯示,染色體為XY但男性生殖器發(fā)育不完善的個體被作為女孩子撫養(yǎng)長大之后,大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進入青春期之后會將性別更改為男性,但有三分之一的人成功轉化為女性,這一數(shù)據(jù)雖然不足以證明社會建構論具有壓倒性的解釋力,但它也已經有力地挑戰(zhàn)了人類社會流行了千百年的生理決定論。再例如,美國人類學家米德(Mead)在20世紀30年代發(fā)表了《三個原始部落的性別與氣質》,從性別順應視角來解讀這部已經成為經典的作品也能夠獲得很大啟發(fā)。米德以在新幾內亞100多公里范圍內生活的三個原始部落為研究對象,發(fā)現(xiàn)三個部落中男女性別氣質各不相同,米德認為,三個部落在性別氣質上的大相徑庭主要來自于他們對于兒童的教養(yǎng)方式存在很大差異,而他們的教養(yǎng)方式又是和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密切相關的,這顯然構成了性別氣質作為社會建構產物的有力證明。
另外,社會學、心理學、教育學等領域對社會化的大量研究也揭示,無論先天生理的影響存在與否,個體的社會化過程中性別順應的習得都是一項重要內容。例如,不同文化和國家的研究都基本一致反映,兒童在很早就被賦予了體現(xiàn)男女二元對立的性別標簽,獲得的撫養(yǎng)方式也與之相匹配。例如,幾位美國學者在一所購物中心進行的研究發(fā)現(xiàn),在48位1歲以內的嬰兒中,75%的女嬰穿著粉紅色衣服,79%的男嬰穿著藍色衣服,陌生人僅通過觀察來猜測嬰兒性別的準確率就高達87.5%。而在著名的“嬰兒X”研究中,研究人員讓成人和一個穿著黃色連體衣的3個月大的嬰兒接觸,告知成人這個嬰兒是一個男孩、女孩或是性別不知,結果發(fā)現(xiàn),面對女嬰,成人會更多地選擇乖巧類型的玩具,更多地與她們進行言語交流,而如果面對男嬰,成人會選擇力量和速度類型的玩具,減少與嬰兒的語言交流。這種性別社會學習的結果就是絕大多數(shù)個體在成年之后的性別順應以及少數(shù)性別跨越者所感受的社會壓力,這種壓力是產生性別認同焦慮的主要來源。正如巴特勒指出的,性別規(guī)范在有些時候是很暴力的:“如果我們違背這些規(guī)范,就很難說我們是否還能生活下去、是否還應該生活下去,我們的生活/生命是否還有價值、是否能變得有價值,我們的性別是否是真實的、是否能被看作是真實的?!?/p>
值得指出的是,以性別社會化為理論基礎,以人際交往為研究對象的符號互動學派對于理解性別順應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啟發(fā)。戈夫曼的擬劇表演理論可以說是這個方面的研究經典。戈夫曼的主要理論興趣是面對面的人際互動,他把社會看作是一直在演出的戲劇舞臺,而每一個人都是舞臺上的演員,通過演出傳達出自己的社會身份,他認為盡管這種由觀眾感知的社會身份和個體真實的自我身份之間并不一定一致,但互動中影響對方與自我交往方式的是社會身份。戈夫曼指出,“通過性別展示表現(xiàn)出來的社會性別特征看上去好像是自然生成的,但實際上它們自然展示出來的是在一些戰(zhàn)略性的時刻個體表現(xiàn)自我的一個版本的能力和意愿”。在他看來,個體進行性別展示的能力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小時候家庭生活過程中的社會化,在社會化達到一定程度之后,個體掌握了社會規(guī)范,能夠自然地在兩性之間的交往中上演“保護者和被保護者,擁抱者和被擁抱者,安慰者和被安慰者,支持者和被支持者,情感的表達者和接受者”這樣的劇目。另外兩位學者韋斯特(West)和齊默爾曼(Zimmerman)與戈夫曼一致,他們也認為性別在社會生活中無所不在,“任何一個社會交往情境都為描繪性別之間的所謂本質差異提供了一個舞臺”。但與戈夫曼的擬劇論不同的是,韋斯特和齊默爾曼提出了“做性別”(doing gender)這一理論,指出性別本身是在互動中形成的,做性別是所有人一生的功課,在社會交往之前個體不存在一種已有的固定的社會性別,社會性別是在社會交往中不斷實踐的結果。但他們也同樣強調社會規(guī)訓對于性別認同的決定性影響,認為個體實際上沒有選擇在他人眼中被視作男性或者女性的機會,因為社會一直在對個體進行嚴格的教化:“個體在做性別上有一個學習的過程,從實習生到最后成為一個熟手?!币话愣?,做性別的結果如果是性別順應,那么它往往會被視而不見,但如果一個屬于一種生理性別的人進行的是被視作另外一種生理性別的人的行為,那么慣例就受到了挑戰(zhàn),有時候行動者不得不采取一定的妥協(xié)來實現(xiàn)性別順應。而如果不能進行妥協(xié),那么個體將面臨巨大的社會壓力:“如果一個人不能適當?shù)刈鲂詣e,這個人,而不是制度安排,就有可能被要求進行解釋?!?/p>
性別研究目前在中國主要是女性研究,是一個相對較新的領域,面對大量引進西方理論但本土經驗研究發(fā)展緩慢的現(xiàn)狀,有學者對此表達過很深的失望:“引介只是帶來了一些漂亮的學術名詞,并沒有改變主流知識生產者深層的思維方式?!碑斎?,很多因素會影響一門學科的發(fā)展,從引介概念的角度出發(fā),要避免性別順應淪為又一個“漂亮的學術名詞”,需要思考如何切實將它引入中國的經驗研究和理論建設之中。
在分析性別順應概念的時候,我們已經看到,這一詞匯在英語世界的提出主要是為了滿足對被視為他者的跨性別者進行研究的需要,而在中國,跨性別者甚至還沒有獲得作為他者的社會地位,它的社會可見度極低,學術研究也極為稀少。對CSSCI期刊的論文標題進行檢索可以發(fā)現(xiàn),自1998年1月至2018年7月,標題中含有“性別跨越”“跨性別”“易性”或“變性”等研究性別跨越現(xiàn)象的論文一共只有35篇,主要集中于探討易性人法律權利和奧運會的運動員性別政策,其他還有一些立足于文學領域的分析,但完全沒有以來自當代中國的跨性別群體的一手經驗資料為基礎的社會科學研究。這種對性別少數(shù)群體研究的忽視,固然與女性主義最初和最基本的聚焦女性研究的出發(fā)點相關,但也反映了研究者本身可能就受制于性別二元對立的成見,沒有看到固化的二元框架之外豐富的、復雜的性別實踐和相應的社會問題。
對于性別跨越者的研究無疑將有助于性別少數(shù)群體的發(fā)聲。根據(jù)中國現(xiàn)行法律,中國的易性者已經獲得了在很多國家還在激烈爭議中的結婚和收養(yǎng)孩子這兩項權利,但學者郭曉飛將國內有關易性人法律權利的獲得稱為是“無聲無息的變遷”,指出它“沒有變性人組織的法律倡導,沒有立法機構的辯論、聽證,沒有類似變性手術技術管理規(guī)范立法中的專家影響,也沒有司法機關對里程碑案件的審理。甚至,我們找不到一個節(jié)點,在什么時候,在哪些力量的推動下,變性人開始獲得這樣的婚姻權”。他對這種“無聲無息”的賦權模式表示了擔憂,認為“缺乏法律爭論也可能對這個群體面臨的其他困境視而不見”。
另外,對性別跨越現(xiàn)象的研究將有助于性別理論的建設。性別是確定個體身份的重要因素,也被視作社會交往的基石,因此對于這一因素的有創(chuàng)見的研究也造就了很多學術經典,提出常人方法論的美國社會學家加芬克爾(Garfinke)的研究經歷就直接反映了性別跨越對于他的理論建構的幫助。在實踐自己提出的研究方法論的時候,加芬克爾無意間成為了最早對易性現(xiàn)象進行研究的社會科學家。20世紀50年代末期,他對變性人阿格尼絲進行了個案研究,他發(fā)現(xiàn)男跨女的阿格尼絲總表現(xiàn)得“120%的是女人”,而這種過度女性化的性別展演顯然與阿格尼絲希望獲得新的生理性別相關,尤其是在研究期間阿格尼絲正在試圖通過專家檢驗以證明自己是一個心理上的女性,應該被賦予易性手術的機會??梢钥吹?,易性者在性別身份建構過程中有著強烈的自主意識,透過他們的性別實踐可以觀察到很多常常淹沒于常態(tài)的無意識行為,這些都構成很有價值的研究契機。
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來看,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性別順應者,性別跨越者比重極低。根據(jù)2014年美國政府的人口調查,在回答“你認為自己是性別跨越者嗎?”這一問題的時候,0.53%的被調查者給予了肯定回答,按此推算美國大約有130萬跨性別者。但現(xiàn)實生活遠較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復雜。一方面,性別順應和性別跨越并不是截然二分的,它們之間是一個逐漸過渡的地帶,性別研究中通常將此一概念比喻為是性別光譜(gender spectrum),理想狀態(tài)的性別順應是很少見的,而接受易性手術的性別跨越也是很極端的行為,絕大多數(shù)個體的社會性別實際上是對應著性別光譜中的某一點;另一方面,使這一問題更為復雜的是,性別順應是自我認同的還是他人感知的身份特征?在有些個體身上這兩種判斷是一致的,但并不適用于所有個體。有位美國社會學家以自己為個案就此進行了一項有趣的開拓性研究。她自我認同為性別順應,即生理性別為女,同時也接受女性身份,但她的男性化裝扮使得她經常被人誤以為是男性,也就是說她的性別順應沒有獲得社會的認可,這使得她在社會生活中常常陷入困境,對此她進行了學術反思:“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社會演員。沒有遵守規(guī)則的是我,我沒有向他人提供適當?shù)男畔⒁宰屗麄儗⑽曳诺轿艺嬲龑儆诘哪莻€性別種類,我將要為此付出代價?!币虼耍邶嫶蟮男詣e順應者人群中性別實踐實際上千差萬別,從國外已經積累的研究經驗來看,中國的性別研究可以借鑒的至少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對于跨越性別隔離邊界的實踐展開研究。性別研究早已揭示,社會生活的很多方面存在著難以逾越的性別隔離,比較突出的是職業(yè)。對于職業(yè)的性別隔離,已經有很多研究,但性別順應是一個值得嘗試的新視角,它可以幫助我們去了解在跨越職業(yè)的性別隔離之后,那些冒險者的性別順應會遭遇怎樣的挑戰(zhàn)。在這方面,皮尼(Pini)對在澳大利亞農業(yè)部門擔任領導的女性和布施邁爾(Buschmeyer)對在德國從事幼教工作的男教師的研究可說是異曲同工,都在探討一種性別的個體進入另外一種性別主導的行業(yè)后原有性別氣質遭遇的危機以及個體的應對策略。這樣的研究顯示,對于個體而言,性別順應不是一個固定的身份特征,隨著生活情境的轉變它會發(fā)生變化,打破性別隔離必須要思考如何處理其間必然出現(xiàn)的性別順應危機。
二是對于男性的性別順應的研究。有女性主義學者指出,性別順應者中的權力分配是不平等的,在男權社會,性別順應男性才最有可能從性別二元機制中獲利。這一分析有一定道理,但過分強調男權制的威力很可能忽視性別順應對于男性造成的規(guī)訓和壓抑。實際上,在社會性別的建構方面,個體幾乎都沒有選擇,因為“我們都必須做性別,或者更確切地說,做兩種性別中的一種”。按照做性別理論,男性就是要做主導,女性就是要做順從。但就男性而言,要達到這種性別順應狀態(tài)也并不容易。以研究男性氣質見長的澳大利亞學者康奈爾(Connell)指出,在全球化時代,擁有霸權地位的男性氣質體現(xiàn)在那些往來于世界各地的商業(yè)精英身上,他們表現(xiàn)出的特征包括推崇自由主義,專注于工作,有技術,靈活善變,善于跨文化溝通等。按照康奈爾的分析,符合理想的跨國商業(yè)精英氣質的男性也僅是極少數(shù)的一部分人,社會性別規(guī)范同樣對很多男性的自我認同構成挑戰(zhàn)和威脅,而這一領域在中國的研究還亟待拓展。
可以看到,性別順應概念有著很強的學術活力,它不僅適用于在中國已有一定基礎的女性研究,而且還可以激發(fā)我們對其他人群的性別問題進行探討,有助于將女性研究拓展為性別研究。這種拓展對于女性研究本身也是有利的,從長遠來說,對于女性問題的求解也將受益于對于其他群體的性別問題的認知。
②Schilt, K. & L.Westbrook, “Doing Gender, Doing Heteronormativity: ‘Gender Normals’, Transgender People, and the Social Maintenance of Heterosexuality”,Gender&Society, 2009, 23(4).
③[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頁。
④Nicholson, L., “Interpreting Gender”,Signs:JournalofWomeninCultureandSociety, 1994, 20(1).
⑤劉霓:《社會性別——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中心概念》,《國外社會科學》2001年第6期。
⑥Haig, D., “The Inexorable Rise of Gender and the Decline of Sex: Social Change in Academic Titles, 1945~2001”,ArchivesofSexualBehavior, 2004, 33(2).
⑦Oliven, J.,SexualHygieneandPathology, Philadelphia: J. B. Lippincott Co., 1965.
⑧Enke, A., “The Education of Little Cis: Cisgender and the Discipline of Opposing Bodies”,in A. Enke (eds.),TransfeministPerspectivesinandbeyondTransgenderandGenderStudies, Philadelphia, P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60~77.
⑨參見愛德華·賽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⑩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郭劼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