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yè)減量化的困境及其治理：從要素合約到合約匹配*

張 露 羅必良

內容提要 農業(yè)減量化面臨的核心難題是化學品質量信息的隱蔽性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生產要素市場和農產品市場的雙重敗德行為與逆向選擇問題。鑒于專業(yè)化的服務供應商不僅掌握化學品質量甄別的專業(yè)化知識，而且其用量信息更具可追溯性，所以，匹配要素合約與服務合約就能夠規(guī)避信息隱蔽性造成的交易成本與風險。為激勵農戶行為從自我服務向外包服務轉變，并維護所締結服務合約的穩(wěn)定性，需要以要素合約和服務合約為核心合約，匹配資本合約與產品合約等邊緣合約。資本合約表達的資產專用性約束和產品合約表達的委托—代理雙方共生關系，能夠生成供應商服務質量和減量績效改進的內生動力。更為重要的是，核心合約與邊緣合約的匹配，可以生成減量化的自我實施機制，為化學品減量從政府主導轉向市場主導提供契機。

引 言

中國用占全球9%的耕地養(yǎng)活了超過21%的人口。①其中，化肥等化學品要素的廣泛投入對糧食增產的貢獻高達40%。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國農業(yè)化學品利用效率相對低下。例如，氮肥、磷肥、鉀肥在水稻生產中的利用效率分別僅為27.3%、13.0%和28.1%，低于同期世界平均水平(20%～30%)。②長期過量、低效的化學品施用造成了嚴重的面源污染問題以及農產品安全隱患。③特別是在全球重大生物性公共安全事件(如COVID-19和非洲蝗災等)高頻發(fā)生，各國陸續(xù)出臺農產品貿易限制政策的情形下，強化國家農業(yè)安全與農業(yè)產出的可持續(xù)和穩(wěn)定性，減少農業(yè)化學品用量，避免過量施用對農業(yè)生產能力的損傷，推進農業(yè)的綠色發(fā)展，有著至關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

我國開展的農藥化肥減量行動，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其一，強化基層監(jiān)督實現減量。2016年，國家發(fā)改委等部門聯合印發(fā)《綠色發(fā)展指標體系》和《生態(tài)文明建設考核目標體系》，將單位耕地面積化肥農藥使用量納入領導干部評價考核體系。其二，管制化學品生產主體實現減量。2015年，國家發(fā)改委取消化肥生產用電價格優(yōu)惠和化肥鐵路運輸價格優(yōu)惠；同年，原有增值稅免稅和先征后返政策被停止，對化肥銷售和進口，征收13%的增值稅。其三，激勵化學品施用主體實現減量。2015年，中央財政補助6.94億元，支持測土配方肥的推廣運用；補貼項目覆蓋全國67萬個村的1.63億農戶以及農企合作企業(yè)1642家。④

已有的政策努力雖基本實現了化學品總用量的“零增長”，但復合肥用量仍在持續(xù)增加。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15～2018年，化肥折純用量從6022.60萬噸降至5653.42萬噸，降幅僅為6.13%；農用復合肥施用折純量則從2175.69萬噸增至2268.84萬噸，并未實現原有政策預期。這表明，既有政策所依托的減量策略難以實現農業(yè)減量化的突破性進展。據此判斷，中國農業(yè)減量化的政策邏輯應該做出重大調整。宏觀政策的實施及其績效，依賴于對微觀行為主體的動員及其響應。中國農業(yè)的生產經營主體主要是農戶，因此，如何誘導2.3億個進行土地承包經營的小農戶實施減量化，是中國農業(yè)減量化政策調整的焦點。其中，從要素合約轉向合約匹配，由此生成農業(yè)減量化的自我執(zhí)行機制，激發(fā)行為主體的內生動力，是值得關注的策略選擇。

農業(yè)化學品投入的要素合約：雙重的道德風險與逆向選擇

經典的合約理論表明，市場是一種產品合約，具有短期、瞬時及通用性的交易特性，在信息不對稱情形下易于產生機會主義行為及交易費用。企業(yè)則是一種要素合約，是人力資本與非人力資本的特別合約，具有長期性、專用性的交易特征，因而用企業(yè)替代市場能夠節(jié)省交易費用。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論證據，人們通常認為，一個具有長期生產行為尤其是發(fā)生大量專用性投資的生產主體，因所形成的投資鎖定以及交易對象可能存在的“退出威脅”，往往能夠在產品質量上給予有效的保障或做出有效的承諾。對于搜尋型產品而言，這一承諾具有可驗證性；對于經驗型產品來說，其專用性投資也鼓勵人們增強對承諾的信任程度并轉型為信任型產品。專業(yè)廠家的化肥農藥等農用化學產品的生產大體契合上述情形。

做出上述判斷的基礎是將化學品視為最終產品，所以專業(yè)廠家能夠通過生產程序化與質量標準化使其產品規(guī)格化。然而，對于農戶來說，化學品是中間性產品，化學品的投入僅僅是其農產品生產過程中使用的諸多要素之一。因此，化學品廠商與農戶之間的交易合約，對于廠商來說是一類產品合約，而對于農業(yè)生產者來說則表現為要素合約。要素合約所隱含的監(jiān)督費用與考核成本是影響合約穩(wěn)定性和效率的關鍵難題?？梢?，從農戶角度來說，農業(yè)減量化面臨的核心問題是：因化學品質量信息的隱蔽性，所引發(fā)的信息不對稱及其機會主義行為，導致了雙重的“劣幣驅除良幣”的逆向選擇。一方面是大量低質低價的農用化學品充斥市場，另一方面是低質低價的農產品成為基本的供給格局。

化學品質量信息包括產品信息與施用信息，并呈現出多維性特征，因而質量甄別表現出普通小農戶難以駕馭的復雜性。具體來說，化學品質量信息包括事前、事中和事后三個層次。

其一，事前的質量信息，即化學品出廠質量信息的隱蔽性。出廠質量信息屬于化學品生產者的私有信息，且對出廠質量的甄別需要精密鑒定儀器與專業(yè)技能。顯然，對于眾多的小農戶來說，幾乎不可能具備相應的檢測設備與專業(yè)知識，而委托第三方進行檢測則面臨高昂的交易費用問題。

其二，事中的質量信息，即化學品混合噴施造成的隱蔽性?；拾ǖ?、磷肥和鉀肥等單一營養(yǎng)元素類型，也包括多種元素及其不同配比的組合類型(復合肥)，其中氮肥還可進一步細分為碳酸氫銨、硝銨、尿素、氨水等多種形式。部分作物亦需要施用特定類型的專用肥料，如水稻種植中施用的鋼渣硅肥、豆科作物種植中施用的鈷肥。多類化學品的混合噴施使得單一營養(yǎng)元素肥料的貢獻邊界變得模糊，繼而造成顯著的質量信息隱蔽性。

其三，事后的質量信息，即化學品施用效果造成的隱蔽性?；瘜W品質量及其收益效果的可驗證性最終表征為作物產量和品質，因此普通小農戶通常將產量或品質的變化作為后續(xù)化學品采購決策和用量決策的重要依據。然而，作物產量與品質是多重要素(如種子、氣溫、灌溉等)相互消長與相互作用的結果，由此造成難以對化學品的貢獻進行分離與測度。

基于化學品質量信息的多重隱蔽性特征，供應商就可能利用小農戶的質量信息劣勢，產生敗德行為，例如，將成本低廉的高毒農藥宣稱為價值較高的有機農藥。進一步地，供應商的敗德行為可能誘發(fā)逆向選擇問題，即小農戶為了規(guī)避化學品的質量風險，往往偏好于選擇價格相對較低的化學品供應商，供應商間的價格競爭可能致使要素交易市場上供應的化學品質量不斷趨于惡化，檸檬市場即由此形成。與此同時，農業(yè)生產者還可能通過過量噴施來規(guī)避化學品的質量風險，所以質量信息的隱蔽性甚至會直接導致化學品的過量施用。

類似地，農產品質量信息也呈現類似特性。眾所周知，減少化學品投入量是綠色農產品的重要屬性特征。雖然低化學品用量可能造成產量的下降，但卻能夠在高端農產品市場上獲得更高的溢價，因為健康意識強、環(huán)保認知高的消費者對綠色農產品有更高的支付意愿。然而，農產品產出質量，特別是化學品用量，屬于種植中的私有信息。由于所消費的農產品種類眾多，消費者難以實時追蹤農業(yè)生產者的化學品噴施行為；而有害殘留物檢測需要專業(yè)設備與技術知識，消費者也難以對生產方低用量的宣稱進行有效監(jiān)督。同時，中間商的運輸與貯存條件、消費者的保鮮與食用環(huán)境均會影響農產品的外觀與口感等質量表征，從而進一步加大質量甄別的難度。有鑒于綠色農產品的市場甄別機制尚不健全，農業(yè)生產者也可能利用同消費者間的化學品用量信息不對稱，產生敗德行為，例如，將高化學品用量的農產品宣稱為低用量農產品。而農業(yè)生產者的敗德行為也會誘發(fā)逆向選擇問題，即消費者偏好選擇價格相對較低的農產品，繼而導致綠色農產品市場走向檸檬市場。

可見，化學品質量信息的隱蔽性可能引發(fā)兩類機會主義行為問題：一是生產資料供應商的以次充好行為；二是農業(yè)生產者的產品漂綠行為。⑤更為嚴峻的是，化學品供應商的以次充好會誘發(fā)化學品交易市場走向檸檬市場，而農產品生產者的漂綠行為則會致使綠色農產品交易市場走向檸檬市場。據此，農業(yè)減量化的核心是解決農業(yè)化學品質量信息的隱蔽性問題。

為了化解要素合約的不穩(wěn)定及其引發(fā)的雙重道德風險與逆向選擇，主流文獻主張將化學品的要素合約與土地流轉的要素合約結合起來，倡導通過農地規(guī)模經營來促進農業(yè)減量化，認為農地規(guī)模經營可以實現噴施的機械化與規(guī)范化，從而達成減量目標。⑥但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農地經營規(guī)模的擴大并不必然有效減少化學品施用量，二者間的非線性關系已然引起學界的關注與討論。紀龍等指出，農地經營規(guī)模的擴大能夠減少化學品施用量，但減量績效隨規(guī)模擴大逐級遞減。⑦有研究甚至認為，規(guī)模的擴張并未顯著改善化肥過度投入局面。⑧另一方面，農地流轉與規(guī)模經營的實現面臨多重約束。因為小農戶普遍將土地要素視為抵御兼業(yè)風險的重要保障，所以中國的土地要素交易市場呈現出明顯的親緣性傾向。即供需不由價格或者說土地租金決定，而由交易雙方的心理距離決定。這就造成了兩方面的問題：其一，試圖擴大農地經營規(guī)模的努力面臨極高的交易費用，突出表現為同大量分散小農戶進行談判需要支付高昂的時間、精力和體力等非貨幣成本。其二，小農戶往往偏好非正式合約(如口頭合約)，以保持隨時收回農地經營權的靈活性，所以農地流轉合約不穩(wěn)定問題普遍存在。此外，普遍存在的稟賦效應以及由此造成的流轉租金幻覺，也可能抑制農地流轉。因此，解決要素合約及其面臨的困境，需要尋找新的策略。

專業(yè)化知識及其贏利機會：從要素合約到服務合約

如前所述，化學品不僅不是搜尋型產品，在多數情形下甚至不是經驗型產品，而是被視為信任型產品。信任型產品往往依賴于承諾及其契約化。問題是，關于化學品的要素合約充滿著機會主義行為。對要素合約的治理或者改進需要厘清一個客觀事實：農業(yè)化學品噴施的效果，不僅取決于化學品質量，而且受到噴施操作和作用對象特征的影響。

噴施操作的影響表現為四個方面：第一是噴施觀念，小農戶普遍認為高施用量意味著高產量，偏好過量施用化肥以規(guī)避產量降低的風險；第二是噴施工具，無人機植保效率更高，而人工植保的靈活性更強；第三是噴施措施，同種化肥經由葉面噴施或者深施等不同措施加以利用，其肥效也可能存在差異；第四是噴施時機，事前預防和事后控制、雨季噴施和旱季噴施等，均可能產生不同效果。

作用對象的影響也表現為四個方面：一是土壤狀況。例如，土壤肥力狀況不同，所需要的養(yǎng)料也存在差異，表現出對同種養(yǎng)料吸收效率的差異。二是作物品類。不同作物生長的養(yǎng)分需求存在差異，面臨的病蟲害類型也不盡相同，因而對同種化學品的敏感度也各異。三是地塊規(guī)模。無論是人工還是機械施肥，在不同地塊間轉場均會造成時間成本等損耗，由此造成的成本約束也可能影響作業(yè)效果。四是氣候條件。溫度和濕度等環(huán)境因素的差異，也顯著作用于化學品的噴施效果。

可見，良好化學品噴施效果的產生，既需要質量可靠的化學品，也需要因地制宜的噴施方案設計和精準施策。而化學品供應商或專業(yè)化服務組織掌握化學品質量的壟斷信息，并且具備噴施專業(yè)知識的比較優(yōu)勢，若由其提供化學品及其噴施服務，就能夠同時解決化學品質量、用量信息的隱蔽問題以及噴施效果的保障問題。

楊小凱和黃有光建立了一個關于企業(yè)的一般均衡模型。⑨我們將其轉換為分工交易的組織分析框架。假定一個經濟系統中有兩種要素：化學品和化學品施用知識。再假定考慮專業(yè)化的經濟性，人們會選擇分工交易組織生產。分工交易的組織方式包括三種：第一種是，化學品廠商生產和銷售化肥農藥等產品，小農購買化學品并利用自己的化學品施用知識進行農產品生產，這種交易方式正如前文所分析的，易于導致化學品與農產品的雙重道德風險與逆向選擇。第二種是，由廠商提供化學品以及化學品施用知識，農戶通過購買這兩種要素進行農業(yè)生產。這類似于“公司+農戶”的要素交易組織方式。這類方式的最大缺陷是易于導致廠商的壟斷，而農戶因為缺乏關于化學品質量的信息以及施用知識的甄別能力，幾乎沒有談判能力。第三種是，廠商生產和銷售化學品，農戶生產農產品，但農戶將化學品的購買與施用委托外包給具有專業(yè)化知識的中間服務組織。假定服務組織具有競爭性，農戶具有自主選擇性，那么由此而形成的服務締約就能夠通過化學品與施用知識的迂回交易，有效降低交易費用。

化學品噴施外包服務，其本質為要素合約與服務合約的匹配。其中，要素合約表達化學品的品類、質量、用量和對應的價格；而服務合約則表達噴施的技術標準與作業(yè)規(guī)程。受市場競爭機制驅動，要素和服務合約匹配是規(guī)避要素合約面臨的道德風險與逆向選擇問題的關鍵。

一方面，要素市場競爭促使服務供應商具備更強的談判能力。較之于普通農戶，服務供應商在要素市場的談判能力表現為兩個維度：一是更強的質量甄別能力。如前所述，要素市場的不完全競爭及其分割造成了化學品質量的良莠不齊，缺乏專業(yè)知識與甄別能力的小農戶，其采購化學品的決策面臨極高的交易成本與風險。然而服務供應商則具備相對充分的資本、技術與人力條件，對化學品質量進行鑒定和比較。若能夠由少數服務供應商替代大量且分布廣泛的小農戶同化學品供應商進行交易，既能夠降低化學品供應商和小農戶的交易成本，又能夠倒逼化學品供應商進行質量競爭繼而實現品質改進。二是批量采購的議價能力。受農地規(guī)模和資本要素限制，小農戶的化學品采購呈現少量多次特征。而服務供應商面向廣泛的小農戶提供服務，其采購具有集中化和大批量特征，所以在要素市場上具有更強的討價還價能力。而要素市場上化學品供應商的激烈競爭，會進一步增強規(guī)?；少徴叩膬r格談判能力。

另一方面，服務市場競爭促使服務供應商提供更高的服務承諾。伴隨種植業(yè)的連片化和專業(yè)化發(fā)展，市場容量得以擴張，吸引更多供應商進入農業(yè)服務領域，從而可能激化服務市場的競爭格局。競爭性市場存在優(yōu)勝劣汰的選擇機制，只有服務能力出眾的供應商才能在市場中得以生存并獲得持續(xù)的競爭優(yōu)勢。為贏得更高的市場份額，供應商會提供具有競爭力的服務承諾。進一步地，優(yōu)質的服務承諾必然包括化學品用量的下降，因為這能夠幫助服務供應商降低服務成本，也能夠幫助客戶獲得綠色農產品的溢價。而降低化學品用量的前提是提升作物對化學品的吸收效率或者減少噴施作業(yè)中的浪費，這都需要化學品的改良和噴施技術的優(yōu)化。也就是說，服務市場的競爭，會讓服務供應商不僅成為新技術采納的主體，而且可能成為新技術研發(fā)的主體，從而實現農業(yè)減量的市場化。

信號顯示、專用性激勵與承諾：資本合約與產品合約的匹配

從要素合約轉向要素合約與服務合約匹配，依然面臨兩個約束：如何激發(fā)小農戶從自我服務向外包服務的行為轉變？如何避免雙方的違約行為，增強合約的穩(wěn)定性？

一是行為轉變問題。由于內部能力和外部條件限制，小農戶的生產行為通常表現出極強的行為慣性特征，即傾向于沿襲前序決策，采納經由世代實踐檢驗的傳統生產要素和技術。新時期，農業(yè)生產要素組合的改變已然使得農戶經營目標出現分化，并引致其生產行為決策發(fā)生改變。例如，基于家庭內部代際分工實現兼業(yè)化的農戶家庭，其家庭收入能夠通過青壯年勞動力的務工收入得以保障，留守務農的老齡化剩余勞動力不再追求產量最大化，而是勞有所獲的價值感和田園生活的幸福感，成為生活型小農。勞動力要素條件有限的生活型小農可能尋求勞動強度的降低，但這并不必然意味著會發(fā)生自我服務向外包服務的行為轉變。面對外包服務質量的不確定性威脅，農戶仍可能通過縮減耕種面積或雇傭勞動力來實現土地與勞動力要素特征的匹配。同前述的農業(yè)減量化的規(guī)模邏輯類似，若無法激勵農戶從封閉的自我服務向開放的外包服務轉變，即合約締結存在阻礙，則基于服務合約促進農業(yè)減量化依然缺乏可行性。

二是合約不穩(wěn)定問題。從委托人角度而言，農戶普遍偏好非正式合約。例如，農地流轉合約多以口頭合約的形式存在，且受親緣性傾向而非要素價格主導，因為土地要素的經營權被農戶視作抵御務工風險的關鍵保障。類似地，農戶可能根據家庭要素條件的變動及隨之產生的經營目標轉變，靈活地調整種植策略。無論是經營面積的增減還是品種結構的調整，都會帶來化學品的種類、數量與質量及其施用知識的改變，從而給外包合約的穩(wěn)定性帶來威脅。從代理人角度來說，一方面，充足的服務市場容量是服務供應商進入市場并提供專業(yè)化服務的前提。⑩當服務需求不足時，服務產能亦可能不足。另一方面，農業(yè)生產具有明顯的季節(jié)性特征，農作物的生產環(huán)節(jié)(如分蘗、長穗、抽穗、結實)均存在化學品的最佳施用時間，而服務無法事先儲備以待需求高峰時刻出售，就可能出現季節(jié)性服務產能不足問題。當服務需求超出供應商的最大服務產能時，可能誘發(fā)供應商的敗德行為甚至是違約行為。

為此，緩解服務合約困境的關鍵是進一步匹配資本合約與產品合約。

一是依托專用性資產，增強服務合約的可信性。為降低小農戶對外包服務的感知風險，激勵其外包服務偏好和行為轉變，掌握更多化學品和噴施服務隱蔽信息的供應商，需要提供關于可選擇服務的信號顯示與質量保證。其中，專用性資產及其鎖定性質所表達的信號顯示，具有可信性。與服務合約有關的專用性資產包括物理資產的專用性(如化學品噴施專用設備、化學品殘留檢測裝備等)、人力資本的專用性(如技術人員的團隊規(guī)模、從業(yè)資質和從業(yè)經驗)、品牌資產的專用性(如企業(yè)的商譽與產品品牌)以及為協約服務的資產專用性(如服務標準、服務流程及操作規(guī)范)。由于專用性資產具有投資鎖定或“套牢”的特性，所以若改變其特定用途，將導致嚴重的價值損失。因此，一方面，一旦服務合約不能得到有效執(zhí)行，農戶的自由退出將對服務商構成可信的威脅；另一方面，進行專用性投資的服務商不可能產生服務締約的事后機會主義動機，而由專用性資產表達的信號顯示、資本承諾及聲譽效應，則能夠幫助其在服務商間的競爭中獲得超額利潤(可占用性準租)?？梢?，專用性投資及其可占用性準租能夠對服務商的生產性服務提供持久的有效激勵。專用性資產，既是信號顯示，也是技術保障。所以，在服務合約的基礎上匹配資本合約，能夠誘導供應商的可信承諾。

二是依托產出保證，增強服務合約的吸引力?？煽康幕瘜W品產品質量與可信的施用知識交易，并不必然保證農戶的可預期收成，由此依然可能導致服務合約面臨執(zhí)行過程中的糾紛與農戶的事后機會主義行為。產量承諾、產量分成或者收益分成合約能夠有效增進委托人和代理人彼此間的信任程度，進而維持合約的穩(wěn)定性。對小農戶而言，服務商的產量保證是對化學品質量與生產性服務能力的信號顯示；而收益承諾，即保底與剩余分成，不僅是化學品質量的承諾，也是對農產品質量與市場競爭力的信心保障。所以，在要素合約、服務合約、資本合約的基礎上匹配產品合約，可以有效提升服務合約對小農戶的吸引力，同時降低其對服務質量進行監(jiān)督的成本。對服務供應商而言，要素、服務、資本、產品的合約匹配，可以增強小農戶的服務參與度和配合度(如與周圍農戶開展連片化種植、協助疏通機械和物資運送道路等)，既幫助服務供應商實現市場容量的擴大，從而增加農業(yè)服務市場的吸引力；又避免小農戶參與度低或配合度低對服務效率的損耗，從而實現服務效率的提升和改進。據此，匹配產品合約，能夠增強服務合約對化學品噴施委托—代理雙方的吸引力，繼而增強合約的穩(wěn)定性。

一個總結：農業(yè)減量化的合約匹配及其治理邏輯

盡管合約理論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一直是經濟學界最為活躍的前沿研究領域之一，但卻很少被應用于農業(yè)減量化問題的研究。本文顯然是一個探索性嘗試。

(一)內在的邏輯線索

1．不完全合約。農業(yè)減量化的關鍵就在于突破化學品質量信息和施用信息隱蔽性的制約。為規(guī)避單一要素合約的機會主義行為傾向，需要將要素合約拓展為服務合約，即由專業(yè)化服務組織提供化學品要素及其噴施服務。掌握專業(yè)化知識，使得服務供應商在要素市場具有更強的化學品質量甄別能力；具備規(guī)?；瘍?yōu)勢，使得服務供應商在要素市場具有更強的議價能力。與此同時，服務市場容量的擴張，使得服務供應商間競爭加??；而優(yōu)勝劣汰的市場規(guī)則，會激勵服務供應商提出更優(yōu)質的服務承諾。但服務合約依然面臨兩方面問題：一是合約締結問題。因為采納外包服務并非小農戶實現農業(yè)生產要素匹配的唯一策略選擇。二是合約穩(wěn)定問題。由于噴施服務質量無法由第三方進行仲裁，只能依托重復交易的激勵或懲罰機制來保證交易雙方的合作行為，所以合約穩(wěn)定性差且治理成本高。

2．合約匹配。一是在要素與服務合約的基礎上匹配資本合約。其有效性在于：第一，服務投資引發(fā)資產專用性限制，由此生成顯著的退出門檻，從而能夠激發(fā)服務供應商的履約意愿；第二，提高農戶服務外包的締約意愿，有賴于服務供應商釋放出充分的服務專業(yè)性與質量保障信號，而專用性資產保有量是服務專業(yè)性的有形表征，也是服務質量的重要背書。二是進一步匹配產品合約。其比較優(yōu)勢在于：對農戶而言，農產品的產出保證是服務供應商對要素與服務質量以及市場競爭力有信心的信號顯示。對于服務商來說，在“產量保底、超產分層”的合約背景下，能夠有效形成其改善服務質量的內在激勵，從而使得服務質量的甄別與監(jiān)督成本內部化。產品合約可以細分為產量分成合約和收益分成合約。顯然，較之于產量分成合約，收益分成合約更有利于農業(yè)減量化。收益是產量與價格的函數，產量的提升受制于作物特性，而綠色農產品的高溢價特征則能夠顯著提升市場收益，從而有助于在實現農業(yè)減量化的同時促進向高質量農業(yè)的轉型升級。

3．自我實施機制。要素合約同服務合約、資本合約以及產品合約的匹配，可以規(guī)避單一要素合約的機會主義行為傾向，也能夠增強服務合約的穩(wěn)定性，并實現服務合約的效率改進。更為重要的是，合約匹配為農業(yè)減量從政府力量主導向市場力量主導轉變提供了可能和契機，可以形成農業(yè)減量的自我實施機制。由農戶與廠商的單一化學品要素合約，轉換為化學品與施用知識相匹配的迂回交易，服務合約通過解決農戶的可獲性，能夠化解化學品質量與施用信息的隱蔽性問題；資本合約表達可信性，能夠解決農戶從自我服務向外包服務的行為轉變問題；產品合約表達相容性，解決委托—代理關系中的合約穩(wěn)定性問題。由此，農業(yè)減量化的可自我執(zhí)行機制得以形成(見圖1)。

(二)理論性總結

合約理論大體分為完全合約理論和不完全合約理論兩大流派。(1)完全合約理論研究的基本問題就是：是否存在最優(yōu)契約？如何設計最優(yōu)契約？也就是說，委托人如何通過設計一項有激勵意義的合約達到控制代理人的目的，即委托人如何選擇或設計最優(yōu)的契約來解決委托人與代理人之間的目標或動機沖突。其中，代理人參與約束和激勵相容約束成為合約設計的兩個基本準則?？梢哉J為，完全合約理論從來沒有打算在“一項合約”之外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然而，本研究表明，農業(yè)化學品的要素合約并不能有效促成農業(yè)減量化。(2)不完全合約理論認為，由于存在不可預見性、不可締約性和不可證實性，現實中的契約總是不完全的。不完全合約理論研究的結論是，解決不完全合約問題，要么就是“不解決”(將合約簡單化，或者直接“口頭化”而不用合約)，要么就是怎樣找到一個更為完全(理性權衡)的合約。同樣，不完全合約理論亦沒有打算在合約之外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

本研究關注的問題是：在農業(yè)減量化的合約選擇策略中，當一項不完全合約面臨高昂交易成本時，它是否依然有被執(zhí)行或者被運行的可能性(而不是被替代)？回答是肯定的。具體來說，假定合約A為一項不完全合約，且存在合約效率損失，那么，在不改變合約A的前提下，引入合約X，則可實現總體合約安排的效率改善。簡而言之就是，通過匹配新的合約，使得原先的不完全合約具備可執(zhí)行性。這就是本文所強調的“以合約治理合約”的核心思想。研究表明，單一要素合約容易誘發(fā)機會主義行為甚至造成逆向選擇問題；而匹配服務合約則隱含著行為激勵與合約不穩(wěn)定問題。所以，多重合約的匹配及其治理，即要素合約和服務合約為核心合約，匹配資本合約與產品合約等邊緣合約，能夠在服務市場競爭的基礎上生成正向激勵，從而誘導形成農業(yè)減量化與農業(yè)質量化的自我執(zhí)行機制。據此，從要素合約到合約匹配，構成了農業(yè)減量化的合約治理邏輯。

①王祖力、肖海峰：《化肥施用對糧食產量增長的作用分析》，《農業(yè)經濟問題》2008年第8期。

②閆湘等：《我國主要糧食作物化肥增產效應與肥料利用效率》，《土壤》2017年第6期。

③魏后凱：《中國農業(yè)發(fā)展的結構性矛盾及其政策轉型》，《中國農村經濟》2017年第5期。

④數據來源于農業(yè)農村部網站。

⑤Bierma，T.J.，F.L.Waterstraat，“Cleaner production from chemical suppliers: Understanding shared savings contracts”，JournalofCleanerProduction， 1999，7(2), pp.145～158；Du，X.Q.，“How the Market Values Greenwashing? Evidence from China”，JournalofBusinessEthics， 2015，128(3)，pp.547～574.

⑥Wu, Y. et al.，“Policy distortions, farm size, and the overuse of agricultural chemicals in China”，ProceedingsoftheNationalAcademyofSciencesoftheUnitedStatesofAmerica， 2018，115(27)， pp.7010～7015.

⑦紀龍等：《農地經營對水稻化肥減量投入的影響》，《資源科學》2018年第12期。

⑧張聰穎等：《適度規(guī)模經營能夠降低農產品生產成本嗎——基于陜西661個蘋果戶的實證檢驗》，《農業(yè)技術經濟》2018年第10期。

⑨參見楊小凱、黃有光《專業(yè)化與經濟組織——一種新興古典微觀經濟學框架》，經濟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

⑩張露、羅必良：《小農生產如何融入現代農業(yè)發(fā)展軌道？——來自中國小麥主產區(qū)的經驗證據》，《經濟研究》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