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銳
內(nèi)容提要 先秦諸子百家爭鳴,是中國古代思想史、哲學史上黃金時期的特點。然而,如今有關資料比較稀少,當時百家的學派、所爭的論題雖已經(jīng)有一些討論,但是百家諸子所需要學習的通行知識,其互相評議、攻擊與暗地里的吸收融合,以及諸子講明道理、爭鳴的方法,卻仍然欠缺研究。近年來的出土簡帛文獻,為我們探討有關問題,提供了契機和材料。經(jīng)過探索可以發(fā)現(xiàn),數(shù)術和經(jīng)典是諸子多學的通行知識;諸子之間的評議起源很早,折中作品出現(xiàn)也比通常的看法要早,作品流傳速度較快;諸子的說理多通過圣人之言、以史為鑒、譬喻之方,而少用形式邏輯推理。
先秦諸子百家爭鳴,是中國學術思想上黃金時期的特點。竹帛煙銷之后學術斷層,當年很多爭鳴的盛況留存較少,后人只能遙望遐想。但仔細搜羅材料,還是能通過一些蛛絲馬跡,恢復一二歷史場景。就陋見所及,其中可考者有諸子所學的東西,諸子的互攻與融合,諸子的說理方法,而其關鍵,則是諸子所學。
諸子所學,所涉較廣,于此不能詳論。此處主要討論諸子所通習的基本知識;諸子之間的互相攻擊與暗地里的互相融合,這也涉及所要學的知識;諸子的說理論證之方法,這仍然是要學習的知識。
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子皆有其成名之學,皆有其學術宗旨和學派所傳知識。但很多學派人物在此之外,還常兼治其他學說。這些學說或許不足以使諸子以學名家,但也構成了諸子很重要的思想資源,使其能跨領域爭鳴。
諸子所學,大體有古來的數(shù)術知識(如陰陽五行之類)、一般性的經(jīng)典(如六藝、老子之類)、本學派經(jīng)典,乃至小宗派(如儒家八派內(nèi)部)的經(jīng)典,由此可算學有所成。此后,還需翻覽百家著作,了解各家宗旨,了解學界熱點問題,研析自己喜歡的某家宗旨或某些問題,此外還需要學習辯論技巧。
古來的數(shù)術知識,比如儒家《周易》本身源于數(shù)術(《莊子·天下》篇說“《易》以道陰陽”,而馬王堆帛書《要》中記載孔子說:“《易》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星辰盡稱也,故為之以陰陽;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盡稱也,故律之柔剛;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婦先后盡稱也,故為之以上下;有四時之變焉,不可以萬物盡稱也,故為之以八卦。”),《洪范》五行與《春秋》災異、齊詩“四始”等,皆與數(shù)術有關,而《禮記·禮運》講禮本于太一,仁義禮智圣五行是對古代尚土說五行的借用①,《曾子天圓》多論數(shù)術,學界都熟知。至于墨家,其《墨子·迎敵祠》,就是一篇與數(shù)術相關的作品:
敵以東方來,迎之東壇,壇高八尺,堂密八。年八十者八人,主祭青旗。青神長八尺者八。弩八,八發(fā)而止。將服必青,其牲以雞。
敵以南方來,迎之南壇,壇高七尺,堂密七,年七十者七人,主祭赤旗。赤神長七尺者七。弩七,七發(fā)而止。將服必赤,其牲以狗。
敵以西方來,迎之西壇,壇高九尺,堂密九。年九十者九人,主祭白旗。素神長九尺者九。弩九,九發(fā)而止。將服必白,其牲以羊。
敵以北方來,迎之北壇,壇高六尺,堂密六。年六十者六人,主祭黑旗。黑神長六尺者六。弩六,六發(fā)而止。將服必黑,其牲以彘。從外宅諸名大祠,靈巫或禱焉,給禱牲。
相近的把迎敵改為迎時的形式,又見于銀雀山漢簡《迎四時》②;明人黃佐《六藝流別》卷一七《五行篇》引《尚書大傳》《管子·幼官》也與之相近,屬于用方術應敵的兵陰陽內(nèi)容。那些兵家之書,也多少講論五行、陰陽之說。而諸子百家中論陰陽五行者頗多,以至銀雀山漢簡有《曹氏陰陽》,湖南沅陵虎溪山漢墓有竹簡《閻氏五勝》③,分別代表了戰(zhàn)國時期陰陽、五行思想所達到的深度?!安苁稀焙汀伴愂稀雹?,是表示學派區(qū)分,這表明當時講陰陽五行的還有其他家,如孔家坡漢簡《五勝》。
除了這些知識外,諸子百家多以六藝與《老子》為基礎。
儒家自孔子后以詩書禮樂易春秋六藝為學。墨家之學,也有詩、書、春秋,《史通·六家》《隋書·李德林傳》并引墨子云:“吾見百國《春秋》?!倍肚f子·徐無鬼》記:“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縱)說之,則以《金板》《六弢》?!薄肚f子·天下》則說:“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慎子》佚文有:“《詩》,往志也;《書》,往誥也;《春秋》,往事也?!笨梢娫?、書、春秋,尤其是詩書,是百家的基礎知識。
其反面的例證是《商君書·農(nóng)戰(zhàn)》說:“詩、書、禮、樂、善、修、仁、廉、辯、慧,國有十者,上無使守戰(zhàn)?!薄度姟分v:“國有禮有樂,有詩有書,有善有修,有孝有弟,有廉有辯——國有十者,上無使戰(zhàn),必削至亡;國無十者,上有使戰(zhàn),必興至王……國用詩書禮樂孝弟善修治者,敵至必削國,不至必貧國。”所以《孔子世家》講:“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孔子?!崩钜烧f:“六藝”是立足于他們?yōu)楦鱾€學派所能認同的古代文化遺產(chǎn),“六經(jīng)”是立足于他們是儒門專有的經(jīng)典。⑤是故,漢朝是以六藝為經(jīng),孔孟荀等的解說最初只是傳記。
《老子》已有多個版本見于出土墓葬之中,在當時也為諸子所重視。文子、莊子這些老子的弟子后學自不必說,其他思想家也用之?!短接[·兵部》卷五三《勝》有:“墨子曰:‘故《老子》曰: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⑥《戰(zhàn)國策·魏一》記:“魏公叔痤為魏將……(魏惠)王曰……故《老子》曰:‘圣人無積,盡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薄洱R四》記齊宣王見顏斶,論及“《老子》曰:‘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是以侯王稱孤、寡、不谷,是其賤之本與?’”此外,《尹文子》引《老子》(62章、74章),宋钘、尹文之見侮不辱或出自《老子》;《荀子》評論老子;《韓非子》中有《解老》《喻老》;《呂氏春秋》《淮南子》等也多談老子之說。
這些是諸子共通的基礎知識。諸子派別內(nèi)部,尚有自家的基礎知識,有經(jīng)有傳。
章學誠曾論:“當時諸子著書,往往自分經(jīng)傳,如撰輯《管子》者之自分別經(jīng)言,《墨子》亦有《經(jīng)》篇,《韓非》則有《儲說》經(jīng)傳,蓋亦因時立義,自以其說相經(jīng)緯爾,非有所擬而僭其名也”;又論術數(shù)諸家:“如天文之甘、石《星經(jīng)》,方技之《靈》《素》《難經(jīng)》……不必著書者之果為圣人,而習是術者,奉為依歸,則亦不得不尊以為經(jīng)言者也”;“又如《漢志》以后,雜出春秋戰(zhàn)國時書,若師曠《禽經(jīng)》,伯樂《相馬》之經(jīng),其類亦繁,不過好事之徒,因其人附合,或略知其法者,托古人以鳴高,亦猶儒者之傳梅氏《尚書》,與子夏之《詩大序》也。他若陸氏《茶經(jīng)》,張氏《棋經(jīng)》,酒則有《甘露經(jīng)》,貨則有《相貝經(jīng)》,是乃以文為諧戲,本無當于著錄之指”⑦。梳理了諸書稱經(jīng)的情況,表明諸子本來也有經(jīng),經(jīng)初非儒家經(jīng)典之專稱,皆是古之官學。
章太炎則不太同意章學誠之說,他認為“諸教令符號謂之經(jīng)”,固然是官書,如《管子》;又論《世經(jīng)》《圖經(jīng)》《畿服經(jīng)》等,說“經(jīng)之名廣矣”;然后論《墨子》之《經(jīng)》、賈誼之《容經(jīng)》、《韓非子》的《內(nèi)儲》《外儲》、《老子鄰氏經(jīng)傳》、《荀子》所引《道經(jīng)》等情況,指出“非徒方書稱經(jīng)云爾”⑧。不過章太炎也強調(diào):“真實可以稱經(jīng)的,原只是古人的官書……難道古人只有六經(jīng)么?并不然?,F(xiàn)在存的,還有《周髀算經(jīng)》,是周公和商高所說;更有《逸周書》,也是周朝的史官所記錄。《易經(jīng)》的同類還有《連山》《歸藏》,禮經(jīng)的同類還有《司馬法》,漢朝都還完全。這種都是官書,都可以喚作經(jīng)?!雹?/p>
劉咸炘在章學誠、章太炎之說的基礎上指出,六經(jīng)之外的傳與附經(jīng)之傳,“同取傳述之義也。其言多不雅馴,史遷所謂‘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載籍極博’‘考信于六藝’者,即以六經(jīng)正一切傳記也。百家之所傳述,即六經(jīng)之異傳也,非謂經(jīng)生之異說也。諸子書中即有傳記之文,不必繁征,即《新序》、《說苑》之所采,可見矣”⑩。
章學誠、章太炎、劉咸炘等本于尊經(jīng)之旨而論經(jīng)子關系,雖有新見,而未能完全平等視之,如劉咸炘既承認諸子有經(jīng),但只認為諸子與傳記相出入。鄙意與其說子學乃王官六藝之流亞,不如說初本無經(jīng)、子之分。由《法苑珠林》卷六八引《吳書》闞澤對答孫權敕問云:“至漢景帝,以《黃子》、《老子》義體尤深,改子為經(jīng),始立道學,敕令朝野悉誦習之”來看,經(jīng)之成立,雖不妨自名,但終須朝廷表彰,尤其是漢之五經(jīng)。
后來余嘉錫倒頗能平等看待經(jīng)子關系,他曾在《古書通例》中指出:“傳注稱氏,諸子稱子,皆明其為一家之學也”,“古書之題某氏某子,皆推本其學所自出言之?!敝T子的傳承和經(jīng)學傳注的傳承具有可比性,余嘉錫尤其善于經(jīng)、子互證,發(fā)明甚多。他曾指出:“向歆班固條別諸子,分為九流十家。而其間一人之書,又自為一家。合若干家之書,而為某家者流,明乎所謂家者,不必是一人之著述也。父傳之子,師傳之弟,則謂之家法。六藝諸子皆同,故學有家法,稱述師說者,即附之一家之中。如公榖傳中,有后師之說是也。其學雖出于前人,而更張義例別有發(fā)明者,則自名為一家之學。如《儒林傳》中某以某經(jīng)授某,某又授某,繇是有某某之學是也。其間有成家者,有不能成家者。學不足以名家,則言必稱師,述而不作。雖筆之于書,仍為先師之說而已,原不必于一家之中分別其孰為手撰,孰為記述也。況周、秦、西漢之書,其先多口耳相傳,至后世始著竹帛。如公羊、穀梁之《春秋傳》、伏生之《尚書大傳》(張生歐陽生撰)。故有名為某家之書,而其書并非某人自著者?!?/p>
余嘉錫之論,說明了經(jīng)學的傳注和子學的學派作品有相近之處。確實,不僅諸子有經(jīng),而且有傳記注解。比如《墨子》中有《經(jīng)》及《經(jīng)說》;墨家的詩書可能也有自家的傳記?,F(xiàn)在從出土文獻來看,《慎子曰恭儉》就是一篇弟子解釋慎子之語的解經(jīng)體文獻。
學派分裂之后,不僅有諸家共享的學派著作,如據(jù)說《論語》《子思子》《公孫尼子》都有載的《緇衣》、墨家三派的《墨經(jīng)》,而且學派內(nèi)部也有自家的經(jīng)典,如帛書《五行》就比郭店簡《五行》多出了傳(或稱之為“說”),《漢志》記載《中庸》有《中庸說》,這當是子思之儒的派內(nèi)經(jīng)典。墨家三派的“十論”雖宗旨相近,卻各不相同。老子弟子所傳《老子》,可能最初不同,五千言的《老子》或只是一家之經(jīng)。
諸子百家還需要了解其他各家的思想。比如惠施除了名辯知名,也談去尊——去尊與其歷物十論、“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有關,他還為梁惠王制法。公孫龍除了以白馬非馬著名之外,還講兼愛、偃兵,而這些論題可能與墨家兼愛、非攻的思想有關,乃至公孫龍的很多名家論題,就與《墨經(jīng)》有關。惠施、公孫龍游說諸侯,主要不是靠名辯問題,可知名辯只是其一種訓練,一種轟動世主的敲門磚、一種交流工具,只有“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時,惠施才專門應對。宋钘、尹文的“見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寢兵,救世之戰(zhàn)”,可能也與墨家思想有關系。荀子經(jīng)常將墨子、宋子一起批判,宋钘也一度被很多人認為是墨家。慎子以重法論勢聞名,但是在上博簡《慎子曰恭儉》中,他對弟子所談論的是士人如何進行修養(yǎng)。至于談論修養(yǎng)問題,當時諸子百家皆甚重視。告子是墨家弟子,其論性的內(nèi)容,孟子非常熟悉,且專門辯駁之;論及養(yǎng)氣、不動心時又批駁之。說明當時人所學,有他人他派的宗旨,也有辯論之術,包括修養(yǎng)的內(nèi)容,所以互相辯難時,往往能一下就抓住別人的思想要點發(fā)難。如《呂氏春秋·應言》記載:“司馬喜難墨者師于中山王前以非攻,曰:‘先生之所術非攻夫?’”《呂氏春秋·愛類》也記:“匡章謂惠子曰:‘公之學去尊,今又王齊王,何其到(倒)也?’”而《尸子·廣澤》篇中所說:“墨子貴兼,孔子貴公,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列子貴虛,料子貴別囿”;《呂氏春秋·不二》所說:“老聃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兼),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后”,《莊子·天下》,《荀子》的《天論》《解蔽》《非十二子》,《淮南子·要略》,包括司馬談的《論六家之要指》乃至《漢志》《劉子·九流》等等,均是對于百家學術宗旨的歸納與評論。
諸子百家之間及其內(nèi)部,經(jīng)??梢钥吹街T子的互相批評、互相攻擊,黨同伐異者尤甚。但在起初,倒還比較溫和??鬃由耙呀?jīng)有隱者評價之,楚狂人接輿比之為鳳;孔子對于老子也有評價,稱之為龍。子貢、子游與人爭論孔子的地位,說明孔子之名,已為世人所公認,但有疑義者也不少。
孔子身前對自己弟子的評說,褒獎者頗多,如“雍也可使南面”、“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等(《雍也》)。《說苑·雜言》記:“孔子曰:‘丘死之后,商也日益,賜也日損;商也好與賢己者處,賜也好說不如己者?!彼€讓弟子互相比較,如《公冶長》所載:“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釉唬骸ト缫?!吾與女弗如也。’”孔門的風氣非常開放,因此《子路》載:“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
其后學派興盛,諸子之互相評價更多,若《莊子·天下》篇,泛評諸子,但是對很多人已經(jīng)有譏評;至于荀子的《非十二子》,則全是非議了。孟子詆楊墨而贊陳良,或謂一部《孟子》,幾乎全是與人辯難之記錄。而其弟子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滕文公下》)可見其時評論當世英雄的風氣,后世的月旦評,實乃此風的流亞。
孔子死后,其弟子內(nèi)部之間,有很活躍的互相評論。然因所得于孔子者不同,以致互有批評,至后世遂勢成水火?!墩撜Z·子張》載:“子游曰:‘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釉唬骸锰煤鯊堃?,難與并為仁矣?!薄抖Y記·檀弓上》更是記載曾子嚴厲地批評子夏,子夏倒還肯拜而認罪:“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曾子吊之曰:‘吾聞之也:朋友喪明則哭之?!涌?,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無罪也?!优唬骸?,女何無罪也?吾與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間,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爾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聞焉,爾罪二也;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而曰女何無罪與!’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钡搅塑髯印斗鞘印返臅r候,則俗儒、賤儒之稱就不絕于口了。
墨家也是如此。墨子生前,很多弟子問難墨子,如《公孟》篇載:“子墨子有疾,跌鼻進而問曰:‘先生以鬼神為明,能為禍福,為善者賞之,為不善者罰之。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墨子也評價其弟子,如《耕柱》篇中墨子向禽子稱道曰:“倍祿而鄉(xiāng)(向)義者,于高石子焉見之也?!蹦铀篮螅瑢W派分裂,彼此互攻?!肚f子·天下》記:“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jīng)》,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p>
學派之間互有很多批評、辯論,但子書多以自己勝而作結??状┡c公孫龍辯論,《孔叢子》和《公孫龍子》均以自家獲勝作結。鄒衍絀公孫龍子師徒,世人共知,但《公孫龍子·通變論》說:“青驪乎白,而白不勝也。白足之勝矣,而不勝,是木賊金也。木賊金者碧,碧則非正舉矣”,則很可能是公孫龍子學派用白不勝青,說明金不能勝木,以此反擊鄒衍五行說的基礎?!肚f子》書每以惠施為標靶,濠上之辯,或許在惠施那里會有不同的結論,可惜不得而見?!跺羞b游》末尾兩則莊惠辯論,就可見惠子以斄牛不能執(zhí)鼠之事,來反駁莊子前一次辯論的勝利,當然在那里最后還是莊子勝了?!赌印じ酚涀酉闹脚c墨子辯難,以墨子勝為結局。而孟子辟楊墨,其與墨家弟子告子辯論,則以孟子勝作結。儒家董無心與墨家纏子相見辯論,《董子》以董無心勝結束。儒墨之爭,遂至《墨子·非儒》出而有誣蔑不實之言,而《孔叢子》則專門回應之??鬃右娎献樱緛硎且粋€千載傳誦的故事,但是司馬遷說:“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薄肚f子》書中已有很多譏諷孔子之文,尤以《盜跖》最為著名,所以司馬遷說莊子“剽剝?nèi)?、墨”,但在《寓言》中,莊子對孔子倒頗有好感,說“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莊子》對于刑名法術及偃兵等也有批評,《天運》開篇可能是對鄒衍之說的批評,《刻意》則批評了各種養(yǎng)生術。有學者按照《漢志》的諸子分類法,專門研究了先秦諸子對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陰陽家、縱橫家、農(nóng)家、雜家、小說家及其主要代表人物的訾議,可以參看。
在綜論諸子方面,《莊子·天下》篇品評當時著名的思想家,非常有名。《孟子》中可見當時一些縱橫捭闔者為人所稱譽,而孟子則藐視之。如前所述景春云:“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泵献泳徒逃柕溃骸笆茄傻脼榇笳煞蚝酢犹煜轮畯V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滕文公下》)再如他批評許行,就指出:“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并把來講說許行之道的陳相也狠狠批評了一番:“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陳良,楚產(chǎn)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于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shù)十年,師死而遂倍之?!崧劤鲇谟墓冗w于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于幽谷者?!?《滕文公上》)荀子則在《天論》《解蔽》《非十二子》中多次批評當時英雄,包括儒門后學、墨子,并時常以孟子為標靶。《管子·立政·九敗》記載了當時一些流行的學說及其弊端:“寢兵之說勝,則險阻不守。兼愛之說勝,則士卒不戰(zhàn)。全生之說勝,則廉恥不立。私議自貴之說勝,則上令不行。群徒比周之說勝,則賢不肖不分。金玉貨財之說勝,則爵服下流。觀樂玩好之說勝,則奸民在上位。請謁任舉之說勝,則繩墨不正。諂諛飾過之說勝,則巧佞者用。”寢兵、兼愛、全生、自貴等學說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直流行且很有影響的思想。
諸子之間辯論的場景,諸書時還有記載,可以讓人想見其景??组T常有閑居之論與侍坐之言,如《禮記·孔子閑居》“孔子閑居,子夏侍”、《論語·先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還有《禮記·仲尼燕居》:“仲尼燕居,子張、子貢、言游侍,縱言至于禮。子曰:‘居!女三人者,吾語女禮,使女以禮周流無不遍也。’子貢越席而對曰:……”、“子貢退,言游進曰”云云。諸子也常常當路而論,讓人神往的是《孔子家語·致思》所載:“孔子之郯,遭程子于涂,傾蓋而語終日,甚相親?!北容^可靠的是《孟子·告子下》曰:“宋牼將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將何之?’”兩人遂有一番辯論?!段脑酚⑷A》卷五一一有《持論攻擊判》云:“慎到遇接子于路,因持論遂攻擊。人謂之狂生,自云非狂生。”也有列坐而談,如《太平御覽》卷四六六載:“惠子始與莊子相見而問焉,莊子曰:‘今日自以為見鳳皇,而徒遭燕雀耳?!呔阈Α!边@些辯論場景,特別是劉向《別錄》所載“齊使鄒衍過趙,平原君見公孫龍及其徒綦毋子之屬,論‘白馬非馬’之辯,以問鄒子。鄒子曰:‘不可……’坐皆稱善”,恐怕就是后世魏晉“清談”、玄學論辯的先聲。
諸子在這種批評中,或明或暗地彼此熟悉、學習,百家之學也得以發(fā)展,學術著作迅速流傳。如上博簡《慎子曰恭儉》篇竹簡的年代范圍約是324 B.C.~278 B.C.;慎子在齊宣王時擔任上大夫,齊宣王在319 B.C.~301B.C.在位;又《慎子曰恭儉》有“故曰”之語,應該系慎子弟子后學所作,而這些弟子后學很可能是在慎子擔任上大夫之后才從游或推廣其說,則不難看出《慎子曰恭儉》應該是傳到郢都的時髦思想,年代在319B.C.~278 B.C.之間。
諸子思想的融合吸收,早在孔子、墨子身上已經(jīng)可以體現(xiàn),其后趨勢更加明顯,很多思想作品都是諸子學習的基礎著作。過去都以《呂氏春秋》《尸子》《鹖冠子》等書為折衷主義思想的代表,將其時間放在了戰(zhàn)國末期,并與荀子總結儒家學術、《莊子·天下》篇總結諸子之學、韓非子融合了“法”“術”“勢”三種理論相提并論。其實,此中對于《尸子》《莊子·天下》篇的年代估計大有可疑之處,從新出簡帛文獻更不難看出,很多折衷思想早就出現(xiàn)了。比如上博簡《恒先》,雖然提及氣是自生,但是其他類型的宇宙論也被包含于其中;上博簡《鬼神之明》,講鬼神有明有不明,是想折衷鬼神賞善罰暴思想與反對者的異議。……要之,其時已有很多融合諸子百家的思想出現(xiàn),諸子一面批評,一面吸收,此后才有《呂氏春秋》及《淮南子》這樣的大型綜合著作出現(xiàn)。
諸子百家在辯論之時,有一些共同遵守的基本原則。除了應用流行的理論,如陰陽五行數(shù)術方技等所依憑的“科學”構造的先天宇宙論之外,大致說來,借助圣人之言、經(jīng)典之教歷史事實、譬喻的方法等比較常見。
孔子曾經(jīng)說過,“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季氏》)。前賢、圣人之言在古代有強大的說服力,這一傳統(tǒng)至晚在春秋時期就很流行,時人經(jīng)常引用古代圣賢的言論來作為說理的工具??鬃幼灾^“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而》),就是秉持這一傳統(tǒng),他所說的“克己復禮為仁”“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皆是古語。老子同樣引用了很多古代得道者之語,如《老子》第57章說:“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古之所謂曲則全者”等,皆是。墨子也常常稱圣人之言,有時甚至引孔子之語,故《墨子·公孟》載:
子墨子與程子辯,稱于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稱于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當而不可易者也。今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當此,雖禹湯為之謀,必不能易矣。魚鳥可謂愚矣,禹湯猶云因焉。今翟曾無稱于孔子乎?”
后來老子、孔子、墨子等也被尊為圣人,其言論也成為了圣人之言,被諸子稱引。至于諸子各家以本派的宗師之言為圣人之言,如前述《慎子曰恭儉》之類等,則非常常見,于此不贅。
有時為了說理之需要,辯論對于圣人之言到底為何成為必要。如上博簡《曹沫之陳》載:
莊公曰:“昔施伯語寡人曰:【6】‘君子得之失之,天命?!癞愑诙浴!辈軇ピ唬骸?上】“無以異于臣之言,君弗盡。臣聞之曰:君【8下】子以賢稱而失之,天命;以亡道稱而抎(殞)身就死,亦天命。不然,君子以賢稱,曷有弗【9】得?以無道稱,曷有弗失?”
而荀子為了批判子思、孟軻的五行,則說子思是假托孔子之言:“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倍鴮嶋H上,根據(jù)對仁義禮智圣五行的研究,子思之說可能真有本于孔子。
但韓非子明確反對以圣人之言作為說理的依據(jù),他在《顯學》篇中說:
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復生,將誰使定世之學乎!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殷、周七百余歲,虞、夏二千余歲,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審堯、舜之道于三千歲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jù)之者,誣也。故明據(jù)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愚誣之學,雜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不過在古代中國,圣人之言總是具有說服力量,而理性推理不太受重視。那些佯稱圣人之言,或另做解釋的把戲,也非常多。
由于經(jīng)典之中多有前賢往圣的言論,因此一些經(jīng)典也有用作證明的功效。郭店簡《六德》說:“故夫夫,婦婦,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各行其職而獄豻無由作也,觀諸詩、書則亦載矣,觀諸禮、樂則亦載矣,觀諸易、春秋則亦載矣”,這是用六經(jīng)來統(tǒng)論夫婦父子君臣當各行其職,并作為此主張的證明。由此而下,用某一經(jīng)或其中的內(nèi)容來證明某種道理的,就更多了。如儒墨時常稱引詩書,其他諸子也偶或如此,其以《關雎》來講后妃之德,以《鹿鳴》講君臣之道等,正是當時以詩諫事的標準模式。今人講《關雎》為情詩,笑古人迂腐,須知古人未必不知之,然如此則詩的諷諫作用、詩道淪喪矣。
不僅儒家有六經(jīng),其他諸子百家也有自家的經(jīng)典,故書中也往往稱道之。不過一般各家只稱引自家的經(jīng)典或宗師之言,所謂雜家之書則稱引諸家,能被多家稱引的是《老子》。而像《孫子兵法》這樣的書,因為用兵者常讀,也是所謂兵家稱引較多。著名者如韓信,背水一戰(zhàn),就是發(fā)揮《孫子兵法》的理論而成,事后還講解其理,說:“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今《孫子兵法·九地》篇就有:“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p>
在古代中國,引用歷史教訓來作說明的說理方式很受重視。在很大程度上,這和圣人之言、稱引詩書是相關的。《尚書·無逸》中,周公總結殷周歷史的經(jīng)驗,申說無逸才能享國長久?!对姟ご笱拧の耐酢穭t提出了著名的“殷鑒”:“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鑒于殷,駿命不易?!边@一傳統(tǒng)得以流行,孔子自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墨家“三表法”的第一條就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其他諸子,也往往以史事來講說道理。有列舉同類事例來說明道理者,有從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來說明道理者,有援引史事進行辯詰者,不一而足。最有名的就是《韓非子》中的《內(nèi)儲說》上、下,《外儲說左》上、下,《外儲說右》上、下,基本上是以史例組成?!秲?nèi)儲說》上有史事四十九,下有史事五十一。有學者認為這些是韓非所搜集的論辯資料。
不過由于評論者的視角不同,對于歷史事實就會有選擇性,乃至對同一事件出現(xiàn)不同的說辭。譬如對于堯舜禪讓,就有不同的說法,特別是在燕國禪讓鬧劇之后,很多人都對禪讓有新解說。再如韓非子在《顯學》篇中舉孔墨“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來說明這一問題。對于這一類現(xiàn)象,《荀子·性惡》說:“故善言古者,必有節(jié)于今;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薄俄n非子·顯學》則提出參驗:“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jù)之者,誣也。故明據(jù)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薄秴问洗呵铩分杏小恫靷鳌菲v:“辭多類非而是,多類是而非。是非之經(jīng),不可不分,此圣人之所慎也。然則何以慎?緣物之情及人之情以為所聞,則得之矣?!辈贿^這些參驗考察之法,作用仍然有限,雖然提出了一些標準,卻還達不到墨家的“三表法”乃至《墨經(jīng)》那樣深刻。
但是,能不能在變動的歷史中,找出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和價值來?以史為鑒到底有沒有合理性?古人多信之不疑。雖少有論證,但其實卻隱藏著證明。老子在恒道的視域里,自然不難說:“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背缟械勒?,多有類似之言??鬃又酪彩且灰载炛模浴墩撜Z·為政》記:“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中庸》說:“君子之道本諸身,征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p>
不過道雖然不變,但是在人類社會中,道卻是有變化的。《老子》說“大道廢”,講“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孟子·萬章上》記,“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則是承認雖有變化,但“義”不變。上博簡《子羔》也記,“子羔曰:如舜在今之世則何若?孔子曰:亦紀先王之由道,不逢明王,則亦不大仕”,孔子所說舜在當時的行事方式,已經(jīng)不可能有外王之功了,只能整理先王之道,這其實是夫子自道。因此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不應該機械地遵守規(guī)律??鬃又v究經(jīng),也講究權。孟子顯然繼承了孔子的想法,講“夫道一而已矣”(《滕文公上》),但是又批評“子莫‘執(zhí)中’,執(zhí)中為近之。執(zhí)中無權,猶執(zhí)一也。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盡心上》)。其實“執(zhí)一”是古代一個很重要的思想,故孟子只能從“賊道”來批評子莫之學。荀子認為,“百王之無變,足以為道貫”(《天論》),講大儒是“其言有類,其行有禮,其舉事無悔,其持險應變曲當。與時遷徙,與世偃仰,千舉萬變,其道一也,是大儒之稽也”(《儒效》),經(jīng)常說“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他也是承認有不變的規(guī)律和價值的。
墨家雖然在《經(jīng)下》《經(jīng)說下》中分別說過:“堯之義也,聲于今而處于古,而異時,說在所義二”,“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但是本其“三表法”以及強調(diào)理性分析而言,則仍有古圣相傳的德行——兼愛當奉行,“此圣王之道,而萬民之大利也”(《兼愛下》)。只是很可能在墨家前一說的影響下,那些講究刑名法術者,多反對法古。商鞅說:“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復,何禮之循?伏羲、神農(nóng)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文武,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湯、武之王也,不循古而興;殷、夏之滅也,不易禮而亡?!?《更法》)韓非子說:“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是仁義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世異則事異。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诵藿倘?,執(zhí)干戚舞,有苗乃服。共工之戰(zhàn),鐵铦矩者及乎敵,鎧甲不堅者傷乎體。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事異則備變。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五蠹》)因此之故,后世倡言變法、改革者,往往被認為是法家人物。
趙武靈王變俗,胡服騎射,也與大臣爭論,說:“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襲,何禮之循?宓戲、神農(nóng)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三王,觀時而制法,因事而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禮世不必一其道,便國不必法古。圣人之興也,不相襲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禮而滅。然則反古未可非,而循禮未足多也。且服奇而志淫,是鄒、魯無奇行也;俗辟而民易,是吳、越無俊民也。是以圣人利身之謂服,便事之謂教,進退之謂節(jié),衣服之制,所以齊常民,非所以論賢者也。故圣與俗流,賢與變俱。諺曰:‘以書為御者,不盡于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達于事之變?!恃ㄖΓ蛔阋愿呤?;法古之學,不足以制今。子其勿反也?!?《戰(zhàn)國策·趙策二》)所論有與商鞅相近者??梢宰⒁獾氖?,趙武靈王說當時的諺語都講“以古制今者,不達于事之變”,可見其時社會風尚上曾經(jīng)一度都認為古代不足法。
譬喻之法、類比推理,在古代中國比較發(fā)達,這種論說方式習見于諸子。如《老子》第32章:“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海?!痹偃缈组T讀《詩》法: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沃^也?”子曰:“繪事后素?!痹唬骸岸Y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八佾》)
一首描寫美人的詩,在今天往往會被看作情詩。可是孔子看到的是繪畫的譬喻,子夏看到的是禮儀的譬喻,孔子認為子夏說得比自己好。儒家非常重視譬喻,所以《論語·雍也》記孔子說:“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薄段逍小氛f:“喻而知之,謂之進之。譬而知之,謂之進之?!辈瘯段逍小穫魑慕忉屨f:
“譬而知之,謂之進之”,弗譬也,譬則知之矣,知之則進耳。譬丘之與山也,丘之所以不□336名山者,不積也。舜有仁,我亦有仁,而不如舜之仁,不積也。舜有義,而我【亦有】337【義】,而不如舜之義,不積也。譬比之而知吾所以不如舜,進耳?!坝鞫^之進之”,338弗喻也,喻則知之【矣】,知之則進耳。喻之也者,自所小好喻乎所大好?!榜厚弧臼缗弧?39寐求之”,思色也?!扒笾サ茫幻滤挤?,言其急也?!坝圃沼圃眨氜D反側”,言其甚【急也。雖】340如此其甚也,交諸父母之側,為諸?明有死弗為之矣。交諸兄弟之側,亦弗為也。交【諸】341邦人之側,亦弗為也?!疚贰扛感?,其殺畏人,禮也。由色諭于禮,進耳。342
可知譬是比,喻是自所小喻乎所大,并且舉《關雎》一詩為例進行了說明。上博簡《詩論》所載孔子論詩,由《葛覃》《甘棠》《木瓜》而看出民性與禮有關系,同樣是用譬喻之法。
諸子皆長于譬喻,尤以《莊子》為生動。言縱橫者也每多善用譬喻說服人,比如著名的觸詟說趙太后:觸詟就是用自己愛憐孩子、趙太后愛憐孩子,趙太后愛燕后與長安君的不同方式作比,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后說動了趙太后。
對于譬喻,認識最深刻的是墨家。墨辯中專門有論辟(譬)、侔、援、推四種論辯方法的章節(jié),并且特別指出其弊端:“辟、侔、援、推之辭,行而異,轉而詭,遠而失,流而離本,則不可不審也,不可常用也。”(《小取》)所以告子以水喻性:“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與孟子以水喻性相比:“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毕鄬τ诿献佣?,告子顯然是比喻失當了,但相對于告子而言,孟子則是轉移話題了。
先秦諸子中,還偶有一些與形式邏輯接近的推理方法,但這些并沒有成為中國思想的主流,這是非常遺憾的。如《論語·為政》記:“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與其說孔子在這里是按照屬加種差的方式來區(qū)別孝和養(yǎng),不如說孔子在這里就是為“孝”正名。而《墨子·小取》的“愛人,待周愛人,而后為愛人”,是在說兼愛之旨,但是《小取》又說“愛盜,非愛人也”,則體現(xiàn)出三段論遇到了倫理問題。本來按照形式邏輯的三段論:
兼愛為周愛人
盜是人
兼愛當愛盜
但是愛盜在價值倫理上存在問題,所以要么說墨家主張的兼愛是錯誤的,要么就要愛盜,所以《小取》論證“愛盜,非愛人也;不愛盜,非不愛人也;殺盜,非殺人也”,他們放棄了三段論。
先秦子百家爭鳴中,還有很多值得探索的問題,本文的勾勒,權作拋磚引玉,以待高明!
①參見李銳《仁義禮智圣五行的思想淵源》,《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學派問題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②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貳》,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223頁。
③銀雀山漢簡下葬時間為漢武帝建元元年至元狩五年之間,墓中所出書籍絕大部分為先秦古籍,《曹氏陰陽》當也是先秦古書?;⑾綕h墓下葬時間為漢文帝后元二年或三年,《閻氏五勝》當為先秦古書。雖然簡文尚未公布的部分據(jù)說有為證明其推演之正確而引入秦末漢初歷史事件,但這當是閻氏后學之作為。參見拙作《〈古書通例〉補》,《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學派問題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也有學者據(jù)其前有五六字空白,疑并非一篇。
④或以為《閻氏五勝》即《漢書·藝文志》數(shù)術略五行類的《猛子閭昭》中的“閭昭”,參見劉樂賢《虎溪山漢簡〈閻氏五勝〉及相關問題》,《戰(zhàn)國秦漢簡帛叢考》,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152頁。
⑤李耀仙:《“六經(jīng)”與孔子》,《梅堂述儒》,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頁。
⑥也有懷疑者,參見田宜超、黃長鞏《是〈墨子〉引〈老子〉,還是〈淮南子〉引〈老子〉?》,《文物》1975年第9期。但墨子很有可能熟悉《老子》。
⑦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94、103頁。
⑧章太炎:《原經(jīng)》,《國故論衡》(中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6~57頁。
⑨章太炎:《經(jīng)的大意》,《章太炎學術史論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5頁。
⑩劉咸炘:《校讎述林·經(jīng)傳定名》,《推十書》第二冊,成都古籍書店1996年影印版,第16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