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米
他們成婚的時候,年紀都很小,她十二歲,他十三歲。
家世倒是相配的,實力雖沒有她家雄厚,卻也吃穿不愁。唯一不足的是,男方只是半個繼子,老一輩兄弟仨共這一個兒子,雖說有三份家產(chǎn),卻也平添了更多責(zé)任。
成婚的當(dāng)天,她哭著鬧著不肯上花轎,半大的孩子怎么能離得開爹娘呢?娘抱著她號啕大哭,不斷叮囑著,到那邊不許任性。就這樣,她不情不愿地上了花轎,踏上了那未知的婚姻之路。
揭開蓋頭,他和她挨肩坐著,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后終于像下定決心一樣:“大娘說,叫咱們另過?!彼饝?yīng)了一聲“哦”,腦袋有點蒙。
最初的日子,很艱難。兩人誰也不會做飯,不是燙了就是傷了,不是太稀就是太稠,不是沒熟就是焦了,兩人都餓得精瘦,直到一年之后她才能一人單獨做出一頓可口的飯菜來。
七年之后,兩個孩子終于長大成人。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可是還來不及品嘗初為人父母的喜悅,戰(zhàn)火便延伸到了這個邊遠的小村莊,日本部隊一撥接一撥地開來,從門前的大路經(jīng)過,順便將沿路的村莊洗劫一番,無惡不作。
他挑著家當(dāng),她拖著剛生產(chǎn)完的身體,抱著孩子,隨同鄉(xiāng)親們到更偏僻的山里去躲避。
他們終于來到一個巨大的山洞里,她尚未出月子,連日的勞累讓她血流不止,虛弱不堪,剛下的奶也因為營養(yǎng)不足退回去了,孩子餓得嗷嗷直哭。他急得兩眼通紅,想出去給她弄點營養(yǎng)品,可這荒無人煙的山里,上哪里去找營養(yǎng)品?
這一夜異常難熬,她因為乳腺炎高燒不止,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孩子因為缺奶撕心裂肺地哭著,鄉(xiāng)親們對這個號哭不止的孩子有了意見,孩子號哭聲浪一聲高過一聲,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激動起來:“不能因為這個孩子把我們所有人的性命都葬送了?!?/p>
這時,原本昏迷中的她突然爬起來,一把奪過他手里的孩子,用手將孩子的嘴和鼻子捂住,孩子的哭聲被捂住了。孩子的臉色慢慢憋得青紫,不知她哪里來的力氣,任人們怎么拉她的手都拉不開。孩子暈了過去,她癱軟地松開雙手,雙眼空洞地望著前方,眼淚順著眼眶默默地流著,面對著這迷茫無知的未來,人們除了等,還是只有等。
終于,臨黎明時,頭頂?shù)奈宋寺曔h去了,撿回性命的人們都松了一口氣。這時的她,像真的得了神明護佑一樣,不藥而愈。不但退了燒,還神奇地又有了奶水,孩子也在人們倒拍了幾下背心之后醒過來,一聲沒哭地在她懷里睡著了。
半個月后他們回到村里時,面對滿目瘡痍、被洗劫一空的家園,他們沒有絲毫悲觀,只慶幸自己活下來了。
終于解放了,轉(zhuǎn)折點是在打土豪分田地的那一年。
先是家里所有田地財產(chǎn)均充公再分配,接著他大伯因受不了這突然的打擊而中風(fēng)偏癱,而大娘因為女兒英年早逝,丈夫偏癱而發(fā)瘋。令這個家突然淪陷在泥潭中。他因為家里負擔(dān)重,失去經(jīng)濟來源,便主動請求到離家一百多公里外的水利工程去做苦工掙錢。而她在家不僅要照顧孩子,操持家務(wù),還要同時照顧三對老人,其辛苦可見一斑。就是那一年,家里三天走了兩個老人,一年辦了三場喪事。都是她在家里主持大局,操持一切。這時候的她,早已褪去年幼時的嬌弱和怯意,被生活磨成了一把鋒利的刀,家里家外,面面俱到。
雖然萬貫家財一朝散盡,但她絲毫沒有被打倒。她像斗士一般保護著她的家人和孩子。
他們就這樣攜手,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終于等到孩子們都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步入了老年。
那天清晨,他出門做客,不出一刻便被人抬了回來,昏迷不醒。原來他絆了一跤,當(dāng)場腦溢血中風(fēng)了,這一中風(fēng)便偏癱在床,整個右半邊無法動彈,再也沒開口說過話。
從他偏癱的那一天起,她承擔(dān)了照顧他的所有工作。喂飯、洗漱、按摩、端屎倒尿、每天堅持給他換干凈被褥,哪怕冬天也堅持自己去河里將弄臟的衣物洗得干干凈凈,晚輩們要幫忙時,她堅決地拒絕。
然而他還是不治。臨終之前,他已經(jīng)陷入深度昏迷,當(dāng)她輕輕地握著他的手時,分明看見他眼角慢慢盈出渾濁的淚水。她就那樣靜靜地陪他坐著,直至他停止呼吸。
在兒女們驚天動地的哭聲中,她顯得異常平靜,只是手里拿著一雙男士的千層底鞋,不停地納著。那鞋子正是他的尺碼。
他走后的日子,她很少提起他來。只是,她愛上了納鞋子,而且都是他的尺碼??棽肌⑷?、裁剪、納底、上線,所有工序一樣不落。做好之后,她便拿到他的墳前燒了。兒女們對她的行為不解,可她依然堅持著,先是一個月一雙,慢慢地身體越來越差,她便三個月、半年一雙,甚至生病,精神不濟時依然掙扎著做上幾針。兒女們勸她別再做了,可她卻固執(zhí)地堅持著。
這一做便是五年,她為他做了二十三雙鞋,也到他的墳前燒了二十三次。到最后她臨終時,第二十四雙剛剛做好了一只。沒有人明白她這樣做的意圖,除了她的小孫女。小孫女在一次陪她去墳前時聽她流著眼淚說:“那天早上,我該讓你穿上我做的鞋!”小孫女清楚地記得,爺爺中風(fēng)的那天早上,穿的是前幾天姑姑給買的新皮鞋。
田龍華摘自《愛的年份》青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