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化：以空間、時間、文化為依托

蘇祖祥

傳統(tǒng)的本土觀念往往與主客尊卑、排外欺生聯(lián)系在一起，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華夷之辨聯(lián)系在一起，與天朝上國、中心邊緣聯(lián)系在一起。今天我們多稱之本地化（外來者融入當?shù)兀┡c在地化（本地者歸返鄉(xiāng)土），強調(diào)在地的歷史、地理、文化及主體意識的一種運動，主張“以全球為架構(gòu)思考，以在地為關懷行動”。（參見維基百科：本地化詞條）基于此，本文將此理解為空間上對本鄉(xiāng)本土所產(chǎn)生的歸宿感，時間上對本土歷史所產(chǎn)生的滄桑感，文化上對方言方音所產(chǎn)生的凝聚感。

新課標高中《語文》必修上冊第四單元把“家鄉(xiāng)文化生活”作為學習活動，要求考察家鄉(xiāng)的風俗習慣、鄰里關系、生活方式、文化環(huán)境等;第五單元把費孝通社會學著作《鄉(xiāng)土中國》列為必讀書目，凸顯在地化、鄉(xiāng)土化教育的必要性。

一、空間篇

【課堂呈現(xiàn)】

每節(jié)課開頭五分鐘，是學生主講的時間。“成語系列”學生講“見賢思齊”，注明出處為《論語·里仁》。

我見縫插針，趁機拓展如下內(nèi)容：“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居住在有仁德的地方才是好的。選擇住處，不住在有仁德的地方，那怎么能說是聰明智慧呢？”），接著我把重心轉(zhuǎn)移到仙桃市張溝鎮(zhèn)新里仁口。

師：我們班有沒有張溝鎮(zhèn)的同學？是否知道新里仁口？

生：我是張溝人，知道新里仁口。在張溝到仙桃的公路邊，還要經(jīng)過一座大橋。

師：直接呈現(xiàn)百度搜索結(jié)果：1984年，隸屬張溝鎮(zhèn)的新里仁口鄉(xiāng)與接陽鄉(xiāng)、張場鄉(xiāng)合并成立新里仁口鎮(zhèn)，與張溝鎮(zhèn)平級。2002年，新里仁口鎮(zhèn)與張溝鎮(zhèn)合并?，F(xiàn)為新里仁口管委會，轄13個村，1個居委會。

補充說明：新里仁口在通順河邊，是水路交通的碼頭，自然形成的集鎮(zhèn)。通順河是漢江的一條支流，全長191km，發(fā)源于潛江，到漢陽注入長江。在陸路交通還不是很便捷的年代，水路交通有很大的優(yōu)勢，碼頭和集鎮(zhèn)是重要的商品集散中心。

【縱橫拓展】

師：同學們還能不能想起有關居住在仁德的地方、選擇住處之類的典故、成語？

生：孟母三遷。

生：風水先生幫人觀察房子建在什么地方。

生：住房最好是南北朝向。

生：一個族群到一個新地方，總是選擇背山面水的地方建房子。

師：說得不錯。儒家更注重一個地方的倫理道德等因素，而陰陽家、兵家、道家更注重風水朝向、山川河流、適合人居等地理因素。

我稍微拓展一下。一個地方是否適合人居，主要考慮氣候時令、地形地貌和風俗習慣等方面。選擇物產(chǎn)豐富、人杰地靈、鐘靈毓秀之地，從來就是人們遷徙的動力。風俗包括風尚、禮節(jié)、習慣以及禁忌等，一般是不成文規(guī)定。人們對良風美俗的向往可以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一個地方的習慣、教化，就構(gòu)成該地的倫理空間。德國詩人荷爾德林說：“充滿勞績，然而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痹娨饨⒃诘乩砜臻g、倫理空間都令人愉悅的基礎之上。先民借用《論語》里的詞語，把這個水路交通要地命名為新里仁口，寄托了他們對良風美俗、詩意棲居、生意興隆的美好希望。

二、時間篇

【課堂呈現(xiàn)】

高中語文必修2第五課是屈原的《離騷》，課文難度很大。為了調(diào)動學生學習的積極性，我設置了如下場景——

師：屈原與我們仙桃還頗有淵源。張溝的同學，你聽說你們那里有一個滄浪館沒有？

生：聽說過。

師：能不能具體介紹一下呢？

生：不大清楚。老師，你搜索一下啊。

師：哦，搜索當然是獲取信息的重要手段，但我們要學會篩選信息的真?zhèn)?。下面是搜索結(jié)果：

滄浪館是張溝著名景點。古時，漢江有一支流經(jīng)沔陽，名曰滄浪河。戰(zhàn)國時期，楚國三閭大夫屈原流放之時，游經(jīng)滄浪水，在張溝處遇漁父問渡，頗為傷感，漁父唱了一首《滄浪歌》啟發(fā)屈原如何面對現(xiàn)實，傳為歷史佳話。唐代中期，為紀念屈原，沔陽（仙桃原地名）先賢們在張溝建了滄浪館，滄浪館位于張溝鎮(zhèn)通州河北面，現(xiàn)張溝影劇院旁。

《滄浪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边@首民歌的字面意思是：水清的時候可以用來洗滌冠纓;水濁的時候就可以用來洗腳。深層意蘊是：君子處世，遇治則仕，遇亂則隱。這也就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形象化說法。

兩千多年前的仙桃漁父，試圖勸說偉大詩人豁達一點，不把自己與楚懷王緊緊地綁在一起，但是詩人顯然沒有聽這位達觀灑脫的漁父的話，還是把愛國忠君當作自己的唯一道路。看看哪些詩句是表達這種情感的？

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生：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師：我們說到屈原，總是會想到什么？

生：屈原幾乎可以與愛國主義劃等號。

師：愛國主義不應該是一種抽象的教條，而應該是一種具體的情感——愛國就意味著首先應該愛我們身邊的同胞，愛我們生于斯、長于斯、歌哭于斯的家鄉(xiāng)。對家鄉(xiāng)的感情應該進一步升華到了解家鄉(xiāng)的生態(tài)地理、人文地理、歷史沿革、風土人情、人情世故、文學藝術(shù)、政治經(jīng)濟軍事、興衰榮辱……接下來就應該是盡可能為家鄉(xiāng)增光添彩，造福桑梓。比如仙桃杰出人士雷軍為仙桃經(jīng)濟發(fā)展作出貢獻，仙桃中學杰出校友李中澤在本校設置獎學金報答母校。

【縱橫拓展】

師：說到我們楚地的豁達灑脫，不把王權(quán)放在眼里，就要提到這件事情：公元前977年，周昭王統(tǒng)軍由千地出發(fā)，逾散關，順漢水而下，傳說是在仙桃與潛江交界的漢江上與楚國發(fā)生戰(zhàn)斗，周昭王溺死于水中，六師將士俱葬江底。后世的說法是，出師原因是周昭王要占領楚地的銅綠山，獲得銅這種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于是如此興師動眾，最后卻大敗虧輸。如此說來，漢江是周昭王的一個噩夢。

《詩經(jīng)·周南·漢廣》里的“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表達了漢水流域的先民對愛情的美好向往。

《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楚國的狂人接輿唱著歌從孔子的車旁走過，他唱道：“鳳凰啊，鳳凰啊，你的德運怎么這么衰弱呢？過去的已經(jīng)無可挽回，未來的還來得及改正。算了吧，算了吧。今天的執(zhí)政者危乎其危！”孔子下車，想同他談談，他卻趕快避開，孔子沒能和他交談。）

楚狂接輿和漁父都對功名利祿抱持一種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似乎都有道家隱逸的傾向。

從空間維度來看，南北走向的漢江大體上打通東西走向的黃河與長江，成為中東部地區(qū)貫通南北的重要的天然河道。黃河、漢江、長江，這三條大致呈“工”字形的河流是中華文明發(fā)育的發(fā)祥地，而漢江就是“工”字中間的那一豎。就是這一豎，讓黃河流域、長江流域就此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

從時間維度來看，黃河流域的仰韶文化、龍山文化，大汶口文化、二里頭文化，長江流域的屈家?guī)X文化、良渚文化、河姆渡文化，各自努力，繁星滿天，蔚為大觀。漢江承擔起將北方的粟作文化與南方的稻作文化融為一體的重擔，是北方政權(quán)向南方政權(quán)發(fā)起攻擊的戰(zhàn)略通道，當然也是南方政權(quán)守住長江的鎖鑰。當氣候變化、兵燹四起，北方陷入天災人禍之中的時候，南方往往成為中原文化的續(xù)命地。一次次的衣冠南渡，促進了南北民族和文化的大融合。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重心的南移，往往是以冰河期為開端，因之而起的氣候變化讓南方更適合人居，以兵連禍結(jié)、人口銳減等人事變遷為表象。不知道有多少人順漢江而下進入長江，然后分散到南方，生命傳承得以延續(xù)，文采風流得以賡續(xù)。從這個意義上說，漢江是生命的通道，是文化的救星。漢文明、中華文明瓜瓞綿綿、繁衍生息，漢江可謂居功至偉。

毫不夸張地說，漢江串起了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和以《楚辭》為代表的浪漫主義。劉邦、蕭何、曹操、劉備、諸葛亮、關羽、張飛、羊祜、陸抗、孟浩然、杜甫、王維、（郭靖、黃蓉、郭襄）、孟珙……這些豪杰之士、文人雅士以漢江為背景，上演了一出出悲喜劇。無論是以北方還是以南方為出擊點，南北走向的漢江都是水路交通的不二之選。

三、文化篇

【課堂呈現(xiàn)】1

高中語文必修2第四課《詩經(jīng)·衛(wèi)風·氓》，也運用了《詩經(jīng)》常見的比興手法：“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師：回顧一下初中學過的《關雎》，還記得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吧？

生：資料上是這么說的：朱熹有比較準確的解釋：“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蓖ㄋ椎卣f，“比”就是比喻，是對人或物加以形象的比喻，使其特征更加鮮明突出。“興”就是起興，即借助其他事物作為詩歌發(fā)端，以引起所要歌詠的內(nèi)容。

師：利用資料回答問題，不錯。能不能舉幾個日常生活中運用比興的諺語、俗語？

生：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

生：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生：人挪活，樹挪死。

生：牛來噠，馬來噠，張家大姐回來噠。

師：你連這則民謠都知道啊，佩服佩服。這則民謠與《詩經(jīng)》里的“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有異曲同工之妙。

【縱橫拓展】1

師：在有些人看來，諺語俗語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其實諺語俗語在表現(xiàn)手法上與上古先民有不謀而合之處，因為《詩經(jīng)》本來就是先民的民謠民歌、諺語俗語。作為人類經(jīng)驗的重要組成部分，諺語和俗語運用民眾喜聞樂見的比興手法，加上朗朗上口的音韻和節(jié)奏，在外在行為習慣、內(nèi)在品德修養(yǎng)、精神信仰和靈魂皈依方面，傳承著千百年的文化基因。諺語和俗語雖然看上去瑣瑣不足道，與宏大精深的哲學研究和肅穆莊嚴的布道講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但卻逐漸被提煉、升華為一個完整的價值體系，進而形塑國民性格。

【課堂呈現(xiàn)】2

《離騷》：“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

忍尤而攘詬：忍受著責罵和侮辱。攘：忍受。

師：“攘”這個詞，我們見到過沒有？

生：《出師表》里的“攘除奸兇”，鏟除。

師：“攘”在這首詩里是“忍受”的意思?！叭逃取迸c“攘詬”是近義關系。還見過哪里出現(xiàn)“攘”這個詞嗎？

生：攘外必先安內(nèi)。

師：“攘”什么意思？

生：排除？

師： “攘外”是指“接住敵人打過來的拳頭并往回推”。還有《孟子》里的一句話：“月攘一雞?！边@里的“攘”是“盜竊”的意思。

師：不知道有沒有同學聽到過一句俗語：“推不上前，攘不下后”？

生：我聽到過。我爸爸用這句話批評過我。

師：哈哈，你爸爸用這句話批評你是什么意思?。?/p>

生：應該是批評人中不溜秋，不思進取。一個人碰到有難度的事情，即使有別人推動，也沒有能力和勇氣去做;碰到簡單的事情，即使有別人推動，也不知道退讓。

師：正解。這里的“攘”也是“推”的意思。希望你今后勇攀高峰，敢于迎接挑戰(zhàn)。

【縱橫拓展】2

師：從“推不上前，攘不下后”這句俗語的意思，我們應該能認識到，方言是語言的活化石。就是說，一些方言詞匯實際上與古代漢語的用法不謀而合。在我們仙桃方言里，一些詞匯和說法看上去土得掉渣，但實際上古色古香。我曾經(jīng)搜集、整理、發(fā)表過一些，這里與你們分享幾個：

诪張（zhōuzhāng）：欺誑。以欺騙迷惑別人。方言造句：這明顯是诪張話，我不會上當?shù)摹?/p>

出自《尚書·無逸》：“民無或胥诪張為幻?！?/p>

疲癃殘疾（pílóngcánjí）：指老弱病殘。方言造句：這戶人家疲癃殘疾，真造業(yè)。

出自宋·張載《西銘》：“凡天下疲癃殘疾，煢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p>

窮斯濫矣：小人身處逆境，就容易胡作非為。本地方言里，一般說成“窮斯爛眼”，不是說操守問題，而是說貧窮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方言造句：這個人看上去窮斯濫矣，卻很有骨氣。

出自《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p>

如果說“惟語言才使人能夠成為那樣一個作為人而存在的生命體”（威廉姆·馮·洪堡語，轉(zhuǎn)引自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那么我們也可以說，唯有鄉(xiāng)音才是擺脫趨同化、獲得獨特性的獨門秘籍。從社會發(fā)展的角度來看，普通化、規(guī)范化是減少交流成本、獲致最佳效果的不二法門。然而，“千人一面，千人同聲”卻也有可能是規(guī)范化衍生出來的負面效果，而這種負面效果最令人無法忍受的，或者是眾多的人只用一個頭腦思考，或者是創(chuàng)造力的戕殘凈盡。巴別塔，是人類理性的有限性的標志，也是人類語言多樣性、多元化的勝利，當然就是人類思維豐富性、多樣性的勝利。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個體生命存在的頑強表現(xiàn)，作為文化認同的永恒胎記，作為無可變易的本真狀態(tài)，方言土語永遠在悲壯地抵抗主流聲音和社會趨同的所謂必然性，始終在以一種逆反命題的形式在證明：人的存在絕不僅僅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豐衣足食所能滿足的，更需要獨立、自由的思想空間才能安妥狂放不羈的靈魂，才能賦予人的存在以真實的意義。而唯有每一個人活生生的言語，唯有充滿原創(chuàng)性的、獨立性的言語，唯有帶有鮮明的個人色彩的言語，才有可能表達個人的情感、心性、思想于萬一?！暗猛猛?，得魚忘筌，得意忘言”，作為一種理想境界是令人歆羨的。然而，不通過語言這種中介，我們用什么去做交流呢？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要珍惜本鄉(xiāng)本土的語言資源，并且挖掘方言方音與上古、中古、近古的語音、詞匯、語法的契合之處。一旦發(fā)現(xiàn)方言與古漢語如此契合，我們會平添鄉(xiāng)土文化的自豪感。

真正的融入、歸返，是全球化視野，是開放接納，而不是偏安一隅、墨守成規(guī)、拘泥僵化。本乎此義，才有可能達致“萬物皆備于我”的境地。

（作者單位：湖北仙桃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