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沛
(貴州大學(xué)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貴州貴陽 550000)
近代以來,學(xué)者越來越多地注意到鳥類意象背后所反映的獨特的楚文化內(nèi)涵,對于屈賦中鳥類意象的探究也愈加深入。而上博楚簡中含有大量珍貴的戰(zhàn)國楚地文獻,其中也有多處與鳥類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本文就上博楚簡與屈賦中的鳥類意象進行比較分析,以期探究鳥類意象在楚地的內(nèi)涵風(fēng)貌,以及進一步論述屈賦對上博楚簡(八)四篇早期楚辭體作品中鳥類意象的繼承與發(fā)展。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中出現(xiàn)的鳥類意象共有23次,涉及鳥的種類14種。屈賦中有關(guān)鳥類意象的句子共有45處,涉及到不同的鳥類有29種。從鳥類意象的相關(guān)文句中來看,楚地楚人具有既源遠流長而又個性鮮明的鳥文化。
屈賦對于上博楚簡中的鳥類意象有相承一面,也有相異之處。首先,最明顯的在于惡鳥意象出現(xiàn)頻率的增加。屈賦中惡鳥意象列舉如下:
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離騷》)[1](P33)
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離騷》)[1](P33)
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離騷》)[1](P39)
亂日: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九章·涉江》)[1](P131)
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九章·懷沙》)[1](P143)
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卜居》)[1](P178)
以上鳥類意象在上博楚簡中也有部分涉及,比較發(fā)現(xiàn),在上博楚簡中,以善鳥身份出現(xiàn)的鳥類,如“鳩”“燕”“鵲”“雀”,在屈賦中則轉(zhuǎn)化為惡鳥的意象。以“鳩”為例,在《詩》中總共出現(xiàn)“鳩”11次,除了《氓》中以“鳩”勿食桑葚來告誡女“無與士耽”[3],借“鳴鳩”刺幽王政教狹小宛然外,其余都是以善鳥的形象出現(xiàn),而上文所舉兩例實質(zhì)上是比興手法的運用,詩文中“鳩”本身并不具備惡鳥內(nèi)涵。在上博楚簡中論及《鸤鳩》一篇,則是對“鳩”特性“其義一兮,心如結(jié)也”[2](P29)的強調(diào),也就是說“鳩”在上博楚簡中仍是以善鳥的形象出現(xiàn)。而屈賦中,詩人對“鳩”的態(tài)度則轉(zhuǎn)化為厭惡其佻巧,認為其言語多變而無要實,不可信用。不僅是“鳩”,其它的鳥類也經(jīng)歷了從善鳥到惡鳥的轉(zhuǎn)變。同時屈賦強烈表達了對許多鳥類丑惡特性的憎惡,如鴆、鵜鴂、雞鶩、鳧等。
其次,神鳥意象從以神性為主到以人性為主,普通鳥類意象所蘊含的情感色彩也更為濃厚。在上博楚簡中,無論是“征蟲飛鳥,受物于天”,[2](P514)還是上文所言的神話中的鳥類,這些都是帶有神性色彩的鳥類意象。而在屈賦中,神鳥則具有擬人化的特點。如果說上博楚簡中的鳳鳥意象為“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4]的祈禱寓意,那么在屈賦中鳳鳥鸞皇則新增人性美善的意味?!胞[皇為余先戎兮,雷師告余以未具”[1](P28)以“鸞皇”喻仁智之士;“鸞鳥鳳皇,日以遠兮”[1](P131)借鸞鳥鳳皇以興賢臣難進易退;“鳳皇在笯”以鳳凰喻圣人困厄。普通鳥類也具有擬人化色彩,如以鷙鳥喻忠正之士,以蒼鳥群飛喻將帥勇猛。并且屈原對惡鳥的憤慨之情顯見,言鴆為讒佞賊害,鳩為輕佻巧利,鵜鴂先鳴為小人得志,燕雀烏鵲為讒佞多口妄鳴,雞鶩翔舞為小人丑態(tài)。屈原也借鳥類意象以自喻,這在之前的先秦相關(guān)的鳥類文獻中也是少見的。“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1](P136)用鳥飛返鄉(xiāng)的特性來抒發(fā)自己對于故國的思念,“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1](P139)用以自喻,表達自己水土雖易而志向不變的堅守。
上博楚簡(八)其中《李頌》《蘭賦》《有皇將起》《鹠鷅》四篇文獻,曹錦炎先生將其歸為楚辭體作品,強調(diào):“皆不見于今本《楚辭》,從體裁和句式看,也比今本各篇顯得更具原始性?!盵5]四篇楚辭體作品中與鳥類意象相關(guān)有四處,就寫作內(nèi)容與手法而言,可以看出屈賦對于早期楚辭體作品的傳承。內(nèi)容上“謂群眾鳥,敬而勿集兮”[2](P668)一句,取鳳凰與眾鳥各得其所之意。屈賦中,有對于其含義的借用,如“孔雀盈園,畜鸞皇只。鹍鴻群晨,雜鹙鸧只”[1](P224),表明禽鳥各司其職,各有節(jié)度。另屈賦中也存在反用其意的文句,如“鳥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盵1](P65)“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1](P131)“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1](P143)善鳥與惡鳥的錯位,圣賢困厄而讒佞小人洋洋自得。在寫作手法上,屈賦的對比手法在早期楚辭體作品中也有顯現(xiàn)。《李頌》中“鳳鳥之所集,竢時而作兮”[2](P665)與“謂群眾鳥,敬而勿集兮”[2](P668)形成對比,用眾鳥的敬畏態(tài)度突出鳳鳥不同于凡俗的特點。屈賦中進一步用惡鳥意象來與善鳥意象相比較,對比色彩更為強烈。如“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1](P178)將仁智忠正之士比作鳳凰一類,讒佞辯捷之人比作雞鶩一類暢叫揚疾的鳥兒,更凸顯賢者的無奈與小人的丑態(tài)。除對比外還有鋪陳手法的傳承。《鹠鷅》一篇陳述鹠鷅“欲衣而惡枲”“不織而欲衣”的惡行,描摹出鹠鷅這一惡鳥形象。屈賦中鋪陳手法更進一步,注重對于鳥類特征的描繪,鳥類意象融入整個文本之中,與詩句情感融為一體,形成一個交織緊密的鳥類意象網(wǎng)絡(luò)。
在情感與思想內(nèi)容上,兩者也有相承和發(fā)展之處。首先,慕鴻鵠以高翔的殷切之心的相承?!队谢蕦⑵稹芬黄苠\炎先生認為:“從內(nèi)容上看,詩人系楚國上層知識分子,因擔(dān)任教育貴族子弟的保傅之職,有感而作。”[6](P271)其中首句“有凰將起今兮,惠(助)余教保子今兮。”[2](P681)李曉梅認為:“本句以鳳凰就要起飛作喻,寓意‘保子’即將長成?!盵7](P75)文中以“有凰將起”起興,期冀貴族子弟可以如鳳凰一般圣賢仁智。屈賦中屈原將對于貴族子弟成才的期盼擴大至家國強盛的不朽情懷之中,求同志者共同光大楚國“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1](P29)。其次,從《李頌》中對時機的強調(diào)轉(zhuǎn)化為屈賦中對于生不逢時的哀嘆?!独铐灐分醒浴傍P鳥棲息于桐樹,等待時機起飛”[7](P65)鳳鳥為“飲食則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大康寧”的神鳥,而世道荊棘繁雜,鳳鳥只有等待盛世以翱翔。較之《李頌》,屈原更具有百折不撓的精神和努力去實現(xiàn)自己的美政理想的毅力,讓“鸞皇為余先戎兮”可無奈“雷師告余以未具”,羨慕“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可最終只有楚國讒佞眾多而自己所愿不得的寥落。最后,情感上由《鹠鷅》中對不勞而獲之人的斥責(zé)到屈賦中對讒佞小人的憎惡。鹠鷅不勞動卻羽毛光鮮依舊,這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小人洋洋得意的丑態(tài),上承《詩·碩鼠》中不勞而獲之徒,而下接楚國中得寸進尺的上層貴族。屈賦中借惡鳥意象將小人的惡行描繪地淋漓盡致。面對丑惡小人的猖狂,屈原高呼“將與雞鶩爭食乎?”以抒發(fā)憤懣之情,以警醒世人。
(一)由楚國的民族組合與楚文化發(fā)展進程中的特殊性所引起。南蠻、華夏、東夷,這些都是生活在楚國的民族。要強調(diào)的是“鳳皇,是北方華夏諸氏族所崇拜的主要圖騰;龍,則主要是南方少數(shù)民族氏族所崇拜的圖騰?!盵8]同時,姜亮夫先生說過:“而在民間之異族始終為南楚社會之主人,絕大多數(shù)基本成員尚保存其氏族社會遺習(xí),未嘗全部接受宗法制度,故楚統(tǒng)治者,雖向往學(xué)習(xí)中原文化,而未能從根本上解除舊習(xí),其在朝君臣,仍習(xí)于蠻夷文明,而不自諱?!盵9]也就是說,屈原雖屬于以鳳鳥為主要崇拜對象的楚氏族,但其雜處在這些南方民族之中,所以就不免受到龍圖騰崇拜因素的影響,因此造成了楚氏族對鳳鳥的崇拜依舊,而對于其它的鳥類則沒有太多的信仰因素的現(xiàn)象。就歷史發(fā)展進程而言,楚民族在殷商時期主要接受的是中原物質(zhì)文化方面的影響而意識形態(tài)上較少,相應(yīng)楚人就缺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玄鳥尊崇思想?!冻o文化背景研究》一書中也論及楚文化在其發(fā)展過程中缺少奴隸社會文化的積淀,存在一個文化的缺環(huán),這文化的缺環(huán)就帶來了楚人宗法意識的薄弱和封建禮教觀念的缺少。[10](P8)再加上到春秋之后,周道寖壞,那些遠古的圖騰在楚人心中也就逐漸失去了它所包含的意義,更多的只是遠古意識的殘留與世代相傳的敬畏。因此,屈賦中惡鳥意象的大量涌現(xiàn)也就不足為怪。這一點在早期楚辭體作品中就有所體現(xiàn),《李頌》“鳳鳥之所集,竢時而作兮”與“謂群眾鳥,敬而勿集兮”兩句已經(jīng)鮮明的顯示出在先民觀念中充分尊重鳳鳥神性而眾鳥落為凡品的現(xiàn)象。
(二)楚人與楚地神話因素的濃郁和神仙思想的盛行。屈賦中描寫了大量令人目不暇接的神話故事與神話人物,神話色彩濃厚。但在此,我們有必要討論一下宗教與神話的區(qū)別:“宗教起源于人們面對令人困惑的自然力和社會力而產(chǎn)生的軟弱無力之感;而神話則起源于人類智慧對理解和說明周圍現(xiàn)實的基本需求?!盵10](P77)也就是說原始的神話所表達的是先民對現(xiàn)實生活真實的認識和情感,而并不包含之后的種種附會。由于楚文化與北方文化交流較少,屈原得以繼承原始先民最初的神話精神,少附會而結(jié)合社會實情,表達自身對不同鳥類意象的認識和情感。加上楚人有好飄渺、優(yōu)美的審美傾向,鳳鳥的形象就十分符合楚人的審美,如戰(zhàn)國楚地帛畫《人物龍鳳圖》和湖北江陵馬山的蟠龍飛鳳花卉紋繡中的鳳鳥就是極其靈動纖巧的,楚人自然以之喻圣賢仁智之士。而燕雀烏鵲之流嘔啞嘲哳之音不堪入耳,自然以之比喻讒佞小人。另一方面,在屈賦中鳳鳥之所以尊崇,惡鳥之所以大量出現(xiàn),或許還有神仙思想的影響。在楚地出土帛畫中,龍鳳似乎具有引導(dǎo)作用,而這是神仙思想的一大特性。以之聯(lián)系屈子,我們知道,屈原最大的理想就是為楚王為楚國開拓前路,屈原受神仙思想的影響,將自己和一眾賢才比作鳳鳥。而在屈子失志之時,神仙思想中鳳鳥自由遨游的特性又引起了屈原的向往,鳳鳥就是他想要擺脫現(xiàn)實束縛,像神仙一樣來往自由的精神寄托,而普通鳥類的肉體凡胎又怎能承擔(dān)屈原祈盼高翔的靈魂。因此,楚人與楚地神話因素的濃郁和神仙思想的盛行造成屈賦中善鳥意象尤其是鳳鳥意象更為尊崇的同時以大量惡鳥意象暗喻小人的現(xiàn)象。
(三)在當(dāng)下環(huán)境中屈原個人情感抒發(fā)的需要。在賈誼的《吊屈原賦》中論述屈原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鸮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11]屈原堅持合縱政策并促使楚懷王成為聯(lián)盟的領(lǐng)袖,這是屈原平生最榮耀的時刻。而之后楚國貴族政治的沒落,讒佞小人的挑撥,兩次悲劇性的流放,這些都是屈原失志時所面臨的客觀現(xiàn)實。相似的社會環(huán)境在《詩》中雖同樣出現(xiàn),而在北方文化土壤的孕育下所生成的是委婉的諷諫藝術(shù),那些詩人或因自身處于上位階層而無法強烈表達,或本就是無權(quán)無勢的下位者只能無奈哀嘆。屈原則不同,楚人特有的奔放性格和其曾經(jīng)擁有的常人難以企及的政治巔峰的榮耀,在經(jīng)歷了本不應(yīng)經(jīng)歷的寥落伶仃之后,激憤之詞自然噴薄而出。所以,善鳥意象雖好,但屈原也需要借惡鳥意象來痛快淋漓地抨擊邪惡。同時,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強烈反差,使屈原多借善鳥與惡鳥兩種意象的對立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無奈與矛盾斗爭,表達對賢者有志無時、小人瓦釜雷鳴之世道的譴責(zé),也造就屈賦中對立沖突的美學(xué)特征。
綜上所述,屈賦之于上博楚簡中的鳥類意象有相承也有發(fā)展,其中最為顯著的是在繼承之前鳥類意象相關(guān)內(nèi)涵的基礎(chǔ)上,將惡鳥意象的內(nèi)涵進一步推進,而后開擬楚辭中“善鳥”與“惡禽”意象大量對比之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