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琰杰 黃海娟
(五邑大學 廣東僑鄉(xiāng)文化研究中心, 廣東 江門 529020)
語言是人類社會溝通的媒介。晚近中國人如何跨越語言障礙與來華西洋人進行日常交流?這樣有趣的問題得到一些歷史學家的研究。18世紀至19世紀中葉廣東地區(qū)與外國人打交道的中國人使用的外語,是以英語為主的Pidgin English(所謂“紅毛番話”),但與正宗的英語相去甚遠。[1]那是一種奇特的“廣州英語”,在通事、買辦、行商、店主、雜役等中下層群體中使用,發(fā)音、造句等方面深受漢語、廣州方言和澳門葡語的影響。[2]19世紀中葉以后,京師同文館、上海和廣州的廣方言館相繼成立,聘請洋人講授正確的英語知識,同時香港和內(nèi)地通商口岸也出現(xiàn)一些教會學?;蚬俎k專門學堂,開設英語課程。[3]20世紀初,英語科目被納入中國新的學制體系。[4]英語在晚近中國的傳播,既是中外文化交流的印證,更折射了中國知識觀念的轉型和教育制度的變遷。
本文把看問題的視角稍作變化,考察特殊的人群和地域。其實與洋人打交道的中國人,不只是居住在澳門、香港、廣州、上海的買辦、行商、店主、雜役等,我們也要注意到這些人的流動性,更要關注那些往來奔走于鄉(xiāng)村—港口城市—海外的普通人,他們又被稱為“華僑”,也是接觸英語的一大群體。廣東四邑①有大量男性鄉(xiāng)民赴北美、澳洲等地謀生,若要融入僑居地,學習英語是現(xiàn)實且必要的。四邑本土的青少年,則大多是海外華僑的晚輩親屬,學習英語對他們將來出國是有利的。本文嘗試探討近代廣東四邑華僑、僑鄉(xiāng)子弟、知識精英如何學習英語,倡導英語教育。草成此文,就教于方家。
觀照晚清四邑華僑學習英語的情況,可以鄺其照、伍光建等人為例。鄺其照出生于臺山,少年時隨兄長居住廣州,兄長做絲綢、亞麻、駝絨生意,常接待外國客人,這引起鄺其照學習英語的興趣。19世紀60年代,他前往香港中央書院讀書,接受了正規(guī)的英語教育。后來作為商人,來往于香港和澳大利亞,期間精通了英語,并開始編纂指導中國人學習標準英語的字典——《字典集成》。19世紀70年代,鄺其照作為英文翻譯,跟隨第三批、第四批留美幼童赴美。鄺其照一生編著了《字典集成》《英文成語字典》《英語初階》《英語匯腋》等書,得到過嚴復、辜鴻銘等人的贊賞,著作頗受學界歡迎。商務印書館以鄺氏著作為底本,增訂英漢字典,并長期發(fā)行,成為晚近中國學生學習英語的重要工具書。②
鄺其照僑居澳大利亞和美國的特殊生活經(jīng)歷,促使他不斷提升英語水平。鄺其照不僅自己學習英語,還希望中國人重視英語,誠如他在1881年《英語匯腋初集自序》中所言:“語言明,則可晤對于同堂,文字審,則可相通于異地,知彼此,識情偽,行權達變,探微闡幽,未嘗不始乎此夫,豈第區(qū)區(qū)酬應舉也?!黄谟诔鯇W者有所裨益,將見學成用世,出而輔相我國家。上之足以副皇華之選,雍容揖讓于珠槃玉敦之交,下之亦足以折沖御侮排難解紛,與西人交際周旋弗至辱命。是則余之所望也。”③鄺其照在美國時,正值美國排華高潮,1882年國會通過了《排華法案》,當時美國人認為華人在語言和生活習慣上與他們格格不入,難以歸化。鄺其照反對《排華方案》,向美國人證明了中國人的語言能力和英文翻譯的智慧。他致力于英語教育,期待在外交舞臺上,中國人與外國人平等交流。
就推進英語教育和英漢翻譯事業(yè)而言,伍光建是鄺其照的繼承者。伍光建出生于新會縣麥園村,1881年考入天津水師學堂,1886年官派英國倫敦格林威治海軍學校留學。1890年回國后,隨使日本,繼而在端方、戴鴻慈出洋考察團任一等參贊兼翻譯。伍光建曾任南洋公學提調(diào)兼師范院英文教習、上海商務印書館館外翻譯。④夏敬觀為其作傳提到,南洋公學初興,“教材缺善本,光建手編力水氣電熱光等學,又編帝國英文讀本,海內(nèi)學校習物理英文,皆賴是。”[5]鄭振鐸回憶,“光建先生在北洋大學、南洋大學、復旦大學教過書。編過物理學,英文范綱要——我在中學時代曾讀過這部書,英漢對照名家小說選(四十冊)等書。他譯過的書可不少,林琴南先生以外,要論其數(shù)量來,恐怕將以他為最多了”[6]。
《英文范綱要》是清末民初較為流行的英語輔導書,伍光建在英國大學受過高等教育,所以書中有一種學院派嚴謹風格,綱目條理清晰。值得稱道的是,此書還使用了英文互譯的方式,即用英文意思解釋英語單詞,體現(xiàn)了英語教育的專業(yè)性和高水平。例如第二十章“總舉例”中,先寫出一句英文(如:Straws float upon the surface; but pearls lie at the bottom.),再用中文翻譯該句,隨后將這句英文中的每一個英語單詞的詞性和用法,都用英文進行解釋(如:Straws—Common noun, nominative case to the verb “float”.)[7]。
從早期應對商業(yè)貿(mào)易的口語“廣州英語”到正規(guī)英語的讀寫,從傳教士編寫英漢字典到中國人編寫英漢字典,通過了解晚近中國人學習英語的史實,我們便能明白鄺其照和伍光建的著作在中國英語教育史上承前啟后的價值??疾焖麄兊某删停荒芎鲆曀麄兊某錾亍獜V東四邑僑鄉(xiāng)。晚近以來,越來越多的四邑鄉(xiāng)民僑居海外,卷入世界貿(mào)易體系,海外與原鄉(xiāng)之間在人力、資金、物質(zhì)、信息等方面的密切聯(lián)系,使得原鄉(xiāng)逐漸成為了不同于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僑鄉(xiāng),具有了中外文化融合的特征。[8]僑鄉(xiāng)民眾跨出國門闖世界,學習西方先進知識技術,鄺其照、伍光建作為走出僑鄉(xiāng)的先驅(qū)者,不僅自己學習英語,還指導中國人學習英語,主動承擔起溝通中西文化的使命。
廣東四邑華僑涌入美國的契機是加州淘金熱,他們乘舟萬里,前往人地生疏的異國,早期并沒有打算在那里安居。正如麥禮謙先生所論:“當時中國人有很濃厚的鄉(xiāng)土觀念,他們認為來美國謀生不過是短暫的僑居,所以一般都留下家屬在中國,等到他們在海外有點積蓄才還鄉(xiāng)團聚?!盵9]但是,隨后排華浪潮逐漸高漲,入境美國愈加困難,甚至華僑返鄉(xiāng)后再度返美國謀生也受到美國政府限制。1880年中美簽訂《安吉爾條約》,清政府同意美國對華人移民做出必要的限制;[10]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排華法案》,要求入境華人必須持有中國政府的英文證件證明其非勞工身份。[11]相對而言,以學生身份,以求學為由,帶著中國政府護照入境,似乎風險較小。筆者在美國國家檔案館舊金山分館看到1912年6月約有48位成功通過天使島移民局審查后入境美國的中國男學生檔案,他們年齡在12歲至18歲之間,籍貫是廣東新會、臺山、開平(有1位疑似恩平人,3位鶴山人),有趣的是他們來自同一所香港英文學校,都聲稱來美國是為了學習英語⑤。這些珍貴的檔案固然體現(xiàn)排華政策執(zhí)行的情況,但筆者更感興趣的是其中反映的四邑華僑學習英語的信息,以及他們掌握英語的程度。
這些四邑人都自稱幼年在鄉(xiāng)間讀書,學習傳統(tǒng)的“四書”,除了臺山人余錦源和胡蘭在香港學習英語時間稍長之外,其他人都是1911年10月以后從鄉(xiāng)下到香港就讀Ng Lee School(護照中文部分寫“伍李書館”),學習時間只有短短幾個月。余錦源1909年1月進入香港九龍You Mar Dee Public School學習英語,歷時三年半,接受了簡單的英語讀寫訓練,1911年底就讀“伍李書館”。胡蘭于1911年1月來到香港,就讀第二街的Hom Wee Jee School, 年底轉入“伍李書館”。書館有一位老師Miss GreenLee(格林利)和一位中國翻譯,格林利是美國西雅圖第一長老會的會員,曾在美國的大學當了幾年老師。當時書館學生約有77人,學費每人20美元。老師自己編寫教材,學生人手一冊,他們每天學習英語4小時。格林利打算在美國舊金山開一所英文學校,而她的學生們自稱愿意隨她前往美國“繼續(xù)求學”,于是大家坐上“蒙古號”輪船,于1912年6月17日抵達美國。
移民審查員逐一詢問學生們的教育經(jīng)歷,在談話結束前會問他們兩個問題:“你會不會說英語?”“你會不會寫英文?”大多數(shù)學生都回答不會說英語,會寫一點點英文,有幾位很干脆地回答都不會,余錦源和胡蘭則表示會說一點英語。為了檢驗學生們受教育的真實性,移民審查員要求他們寫一點英文,還要默寫幾句出自“四書”的中文。然后翻譯員對他們的書寫做出評價,記錄員記錄在案。這些學生寫的英文一般是Can you+動詞原形這種句型,甚至不同的人遣詞造句完全相同,也許是特意記住了同樣的單詞句型,以應對移民審查。年齡小的學生書寫能力較差,12歲的陳康只學了兩個月英語,他寫了幾個單詞(有的拼錯了),翻譯員問他所寫的英文是什么意思,他回答不知道,讓他再寫點別的,他說不會;15歲的司徒有被翻譯員判定書寫完全正確,真實受過教育。他們的書寫如下圖所示:
注:Chan Hong(陳康)入境美國檔案,藏于美國國家檔案館舊金山分館,檔案號:RG085, Immigration Arrival Investigation Case Files, Box612, 11048-14248. 注:Soho Yu(司徒有)入境美國檔案,藏于美國國家檔案館舊金山分館,檔案號:RG085, Immigration Arri-val Investigation Case Files, Box611, 11048-14212.
這些學生中,16歲的胡蘭、18歲的余錦源中英文水平最好,他們還能說一點英語,移民局審查員考驗他們的英語水平,問了三個簡單問題,他們都能用英文應答。胡蘭被贊賞是“相當聰明的孩子”,余錦源被評價“表達很棒”。
從現(xiàn)存的史料來看,清末四邑鄉(xiāng)間私塾或?qū)W堂的英語教育非常罕見,而此時香港成為了四邑少年學習英語的首選之地。香港的優(yōu)勢至少有三點:
1.香港有繁榮的國際航運,是近代廣東人出洋的重要港口。13歲的臺山人黃厚,15歲的開平人司徒齡,18歲的臺山人李德耀,18歲的新會人黃慶都對移民審查官老實交代,他們動身前往香港前,就聽家人說將安排他們?nèi)ッ绹?。因此,我們可以推斷,這些少年在香港學習英語,是為將來遠赴美國做準備。
2.在香港學習英語的條件和使用英語的機會更多。19世紀70年代以后,港英政府逐漸重視香港的英語教育,開設英語課程的學校增多。同時隨著貿(mào)易、金融、保險等行業(yè)的勃興,受過英語及新式教育的人在香港更容易獲得薪酬較高的工作,通曉英語也有助于投身商業(yè)。[12]退一步講,假如那些四邑少年不去美國了,他們也可以在香港繼續(xù)學習英語,將來留在此地謀得一份好職業(yè)。
3.香港與四邑地區(qū)往來交通方便,很多四邑鄉(xiāng)民在香港經(jīng)商,他們有能力安排家鄉(xiāng)子弟來港讀書。例如前述檔案中,所有四邑少年都自稱他們的父親或叔叔或族人在香港做生意,這些親人將他們從鄉(xiāng)下帶來香港,安排他們進入英文學校讀書。
總之,在廣東四邑鄉(xiāng)間的一些家庭中,英語這門外語,并非遙不可及,而是與現(xiàn)實生計、人生前景有著密切關系。四邑少年學習英語的行為,拉近了四邑鄉(xiāng)村與海外世界的距離,也印證了四邑鄉(xiāng)村向著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文化形態(tài)“僑鄉(xiāng)”發(fā)展的過程。
民國以后,廣東四邑的教育界人士考慮到鄉(xiāng)民出洋謀生的實際情況,提倡本地學校重視英語教育。劉小云首先在臺山《新寧雜志》上寫文章呼吁高等小學必須開設英語課程,提議中學加強英語學習,物理、化學應該用英文講授。他是這樣論述的:
至學科一層,高等小學第三年班,必須深以英文。因吾邑人所謀生活,與英文有密切關系?!谥袑W程度之學生,已有自治之能力,一面聽其自由分赴京省各學堂肄業(yè),一面仍將本邑之中學堂實力整頓。整頓之法如何,亦曰于英文一科,須聘請良師,以資啟迪而已。中學應有學科,現(xiàn)時辦理諸君,早已成竹在胸,且著成效。但恐英文一科,略為欠缺耳。至物理化學,鄙意亦以為用英文直接教授,以為將來升入高等及出洋留學時,不必多一次預備。[13]
劉小云的主張非常超前。在清末民初全國教育界關于中小學英語課程存廢的討論中,其實有一些保守的觀點反對重視英文教育,認為中國學生應當以國文為重,有的觀點還帶著民族主義的情緒,批評學習英語是忘本。“吾人不能讀本國之書,識本國之字,是誠可恥;不能讀外國之書,識外國之字,尚不失為中國人也?!盵14]“興學授徒,莫不列英文為要科……國學之聲威,于以墮落,國人自愛之心,隨之俱減,人未亡我,我先自亡?!盵15]還有人懷疑英文的功用不大,“小學生非盡能升中學也,強學英語,有何用處?”[16]時任中山大學校長的戴季陶也評價中國的學校將英文提得太高,而忽視國文,他用比較極端的話說:“試想數(shù)十年來各方辦學之成績,不過造就幾個吃洋行飯的人而已。予意今日之學校,小學及初中,可無庸置英文課程”[17]。
針對國文與英文之關系、英語課程存廢問題,臺山劉汝霖有不同見解,他的眼光更長遠。他從世界各國相互競爭的國際局勢中來反思這一問題,說道:
近日我國貧弱,不貧弱于財,而貧弱于學。蓋科學競爭時代,致富也以科學,致強也以科學??茖W者,工商事業(yè)之本也。欲求科學之精深,非從事外國文不可?!梢庖詾閲牟槐厍笸?,外國文必須求通。何以言之?國文何易求通,即使粗通,亦非日積月累,逐漸浸淫不可。今美其名曰先通國文,是何言之易也,即便國文精通,究亦何用?徒供審美者之尋玩而已。故中學之英文程度,必須加高。高等小學時期,必須授以英文。[18]
從清末民初教育學制來看,高等小學開設英語課程不是主流的教育觀,中學英語一科也經(jīng)歷了從選修到必修的過程。1902年的《奏定學堂章程》首次規(guī)定中學可設英、法、俄、德、日等“外國文”科目;1912年《中學校施行規(guī)則》認為外國語的學習主要是以英語為主,此后英語逐漸成為高中必修課,1929年以后才成為初中必修課。至于高等小學增加“英文”的教育法令最早出現(xiàn)于1910年,但是課程為“隨意科”,不是必修;民初歷次教育法令都指出高小英語只是“隨意科”,1923年《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甚至規(guī)定此后“外國語一科在小學校以不設為原則”。⑥
然而在廣東四邑縣城乃至鄉(xiāng)村的一些小學里,不僅開設了英語課程,而且校方還比較重視該課程,師資也很優(yōu)秀。例如:成立于1909年的開平樓岡育英小學,是畢業(yè)于京師大學堂的吳在民與鄉(xiāng)親吳藎臣(武進士)、吳蔭民(秀才)共同倡辦,得到海外華僑的捐款,該?!坝⑽囊埠苤匾?,每周授五小時,曾有一位英語老師陳叔偉,是北京清華大學畢業(yè)的?!盵19]成立于1927年的開平護龍墟小海小學,所招收的學生多為華僑子女,“為適合本鄉(xiāng)鄉(xiāng)情起見”,高年級學生每周須學習英語一小時。[20]當時畢業(yè)于廣州培英中學的鄧覺民是英文和算術教員,廣州嶺南大學的張會星兼英文義務教員。[21]
又據(jù)恩平人岑若冰回憶,1919年他進入恩平縣立高等小學讀書,英語是基礎課。起初他們班的英語老師是本地人岑紹之,他也是別班的國文、算術老師,水平頗高,但兼任英語的教學經(jīng)驗不足,學生沒興趣。后來學校從香港聘來一位香港皇仁書院畢業(yè)的青年教師上英語,“他穿西裝,戴眼鏡,俊俏溫文。但課堂教學活躍,特別注意口語訓練。還借助手勢、神態(tài)、語調(diào)講授,引起學生之學習興趣。不少學生畢業(yè)后就當英語老師,有的出洋留學,到國外謀生,就賴于小學之基礎。”[22]恩平縣立中學校長黎梓材對英語課也比較重視。黎梓材就讀中山大學文學院教育系,1929年畢業(yè)后擔任了恩平縣立中學校長。為了提高辦學水平,他特意聘請幾位中大校友前來任教,教務主任兼英語老師譚勛就是中大英語系畢業(yè)。晚上自修時,教師們會指導學生集體誦讀國文、英語等科的課外讀物。[23]
1922年,臺山縣立中學(時為初級中學)校長黃明超應對學生將來出洋或升學的實際情況,對學生考試進行了改革,呈請廣東省教育委員會批準。他擬將英文、數(shù)學作為全校重點課程,“英文、數(shù)學兩科,所有試驗分數(shù),另行計算。如至期考或年考,兩科中有不滿六十分者,須于年假或暑假期內(nèi),另加補習,補習期滿,再行試驗。如仍不及格,則準予留級,以示限制?!睆V東省委員會批復,學?!绑w察地方情形”,這一辦法應予施行。[24]
概而言之,廣東四邑僑鄉(xiāng)地方知識精英倡導高小、中學重視英語課程,同時海外華僑與國內(nèi)鄉(xiāng)鄰也協(xié)力辦學,這固然是以僑鄉(xiāng)實際情況出發(fā),為學子們進行英語啟蒙,也為升學、出國深造或打洋工打下基礎,但是學習英語不只有這些功利性目的。我們注意到,劉小云、劉汝霖是在改造僑鄉(xiāng)社會的語境中提出教育改革,將僑鄉(xiāng)英語教育作為教育改革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并希望地方上的英語教育對國家振興富強有所助益。從這一層面來看,僑鄉(xiāng)知識精英對本土教育的規(guī)劃,走在全國前列。
晚近以來廣東四邑地區(qū)的男性大多赴北美、澳洲謀生,他們?nèi)粝肴谌氘數(shù)厣鐣?,就必須學習新的語言,比如英語。臺山人鄺其照、新會人伍光建就是走出國門的先行者,也是英語教育、英漢翻譯的先驅(qū)。四邑僑鄉(xiāng)家庭重視子弟的教育,經(jīng)濟寬裕的家庭還會送男孩去香港學習英語,以備出國之需。民國以后,當?shù)刂R精英考慮到鄉(xiāng)民出洋謀生的實際需要,提倡本地學校重視英語課程。英語成為華僑走出國門、學習和接受西方文化、融入僑居地社會的語言工具。
英語也拉近了僑鄉(xiāng)與世界的距離。在歸國華僑的影響下,四邑方言對一些舶來品和新興事物的指稱,吸收了英語發(fā)音。1933年出版的《開平縣志》就察覺到,“自洋風四簸,……獨方言一門,至今猶昔,無大變異變,變異亦不免矣。否曰那,是曰野,尤出于僑民歸國者?!盵25]據(jù)僑鄉(xiāng)文史工作者考證,如今四邑土生的民眾對方言夾雜英語或英譯詞語的現(xiàn)象早習以為常,比如:book臺(訂桌),walk路(走路),買菲(fare票),匿匿多(little很少),朱古力(chocolate),泡打粉(powder),波(ball),骨波(good ball),華利磨(volleyball),老man(老漢),老man婆(老太婆);他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說著中英文雜糅的言語,而是把這種說法方式視為“傳統(tǒng)”。⑦
注釋:
①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廣東珠江三角洲西側的新會、臺山、開平、恩平四縣鄉(xiāng)民大量涌入美洲、澳洲謀生。新會人梁啟超游歷北美時就注意到,當?shù)厝A僑有所謂“四邑”地緣的認同(見其著《新大陸游記》);而筆者所見,民國時期臺山的地方報刊上也常出現(xiàn)“四邑”一詞。近代以來廣東的“四邑”作為一個文化地理概念出現(xiàn),沿用至今。
② 鄺其照的生平,詳見高永偉:《鄺其照和他的〈華英字典集成〉》,《復旦外國語言文學論叢》2011年春季號;鄒振環(huán):《晚清翻譯出版史上的鄺其照》,《東方翻譯》2011年第5期;司佳:《鄺其照與1868年〈字典集成〉初版——兼談第一本中國人編寫的英漢字典及其歷史實用價值》,《廣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
③ 參見田慶市、沈國威編,鄺其照著:《字典集成(珍藏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380-381頁。
④ 伍光建的生平,詳見鄧世還:《伍光建生平及主要譯著年表》,《新文學史料》2010年第1期;鄧世還:《中國近代翻譯創(chuàng)新先驅(qū)伍光建》,《五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鄒振環(huán):《中國近代留學教育史上的伍光建》,《史林》2018年第4期。
⑤ 藏于美國國家檔案館舊金山分館.檔案號:RG085, Immigration Arrival Investigation Case Files, Box 611, Box 612.
⑥ 筆者的史實梳理,源自以下史料:《教育部教育年鑒編纂委員會(第二次)中國教育年鑒》,上海:商務印書館,1948年,第205-246頁。璩鑫圭等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學制演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552-560;690-697頁。《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廣東省教育會雜志》1924年第2卷第4期,第15-50頁。
⑦ 文中列舉的詞匯,參見:葉玉芳:《淺談“半唐番”臺山話》,《商業(yè)文化(下半月)》2012年第1期;陳航:《臺山僑鄉(xiāng)外來英語語言文化現(xiàn)象初探》,《五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6卷第3期。筆者從生活經(jīng)驗及田野調(diào)查中得知,恩平、開平、新會的方言中都有英譯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