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世明
(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江蘇蘇州215123)
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中國很早就形成了以德化之的民族關(guān)系理念,主張“用夏變夷”,即通過教化,使夷狄轉(zhuǎn)化為華夏的一部分。魏晉南北朝時期,民族矛盾與階級矛盾的沖突激烈,但各族間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吸收了對方的文化傳統(tǒng),其基本趨勢是胡人逐步漢化。由于黃河流域各族社會制度不一,社會秩序比較混亂,漢族地主為了保持門風,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為了表示對先進文明的向往,都不同程度地興辦教育、提倡儒學,因此黃河流域的儒學相對發(fā)達,“建國君民,教學為先”[1]成為各民族統(tǒng)治者的共識。
縱觀魏晉南北朝北方各少數(shù)民族教育的研究,可以看到它們主要集中于三個方面:一是關(guān)于各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漢文化修養(yǎng)的研究,如戴曉剛的《后秦姚氏的漢文化修養(yǎng)》[2]、劉國石的《十六國時期少數(shù)民族貴族的漢文化修養(yǎng)》[3];二是將少數(shù)民族教育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論述,如羅宏曾的《十六國時期統(tǒng)治者對儒學和學校事業(yè)的重視》[4],羅若群在《魏晉南北朝各民族教育》[5]以及曹文柱在《中國文化通史:魏晉南北朝卷》[6]中“十六國時期北方學校教育”一節(jié)的論述;三是在探討某些主題時涉及到這方面的教育問題,如施光明在《五涼政權(quán)“崇尚文教”及其影響述論》[7]和吳廷楨、郭厚安在《河西開發(fā)史研究》[8]中“‘五涼’的振興文教與河西文化的繁榮”章節(jié)的論述。因此,專門探討某一民族教育狀況的研究成果并不多。李瑛的《匈奴族的教育》[9]對匈奴族的早期教育、從早期教育到學校教育的過渡、學校教育的發(fā)展進行了概述,然尚有許多可以補充深化之處。
匈奴是秦漢時期中原王朝最強大的對手,是五胡中最早入居漢地、“八王之亂”后第一個建立政權(quán)的少數(shù)民族。建武二十四年(48)春,“八部大人共議立比為呼韓邪單于,以其大父嘗依漢得安,故欲襲其號。于是款五原塞,愿永為蕃蔽,捍御北虜”[10]2942,從此南匈奴正式附漢。其后由于北匈奴的軍事壓力,朝廷又允許其徙居西河美稷,其部眾散居于北地、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門、代等郡。東漢一代的統(tǒng)治者崇尚儒學,視其為治國安民的思想基礎(chǔ),“(漢明帝)其后復為功臣子孫、四姓末屬別立校舍,搜選高能以受其業(yè),自期門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經(jīng)》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學”[10]2546,匈奴子弟也入官學接受教育。在中原漢族儒家思想的影響下,匈奴掀起了習讀儒家經(jīng)史的浪潮。
魏晉時期,私學是最為活躍的教育形式,東漢以來跟隨名儒大家學習的傳統(tǒng),此時更是蔚然成風。[11]譬如,弘農(nóng)人董景道“少而好學,千里追師,所在惟晝夜讀誦,略不與人交通。明《春秋三傳》、《京氏易》、《馬氏尚書》、《韓詩》,皆精究大義”[12]2355。許多躲避戰(zhàn)亂的儒師名宦,均設(shè)學授徒,傳播文教。“楊軻,天水人也。少好《易》,長而不娶,學業(yè)精微,養(yǎng)徒數(shù)百……雖受業(yè)門徒,非入室弟子,莫得親言。欲所論授,須旁無雜人,授入室弟子,令遞相宣授?!盵12]2449
五胡之中匈奴是較早內(nèi)附的民族,匈奴貴族從小跟隨漢族名儒,與漢人子弟一同學習中國傳統(tǒng)文化。劉淵“幼好學,師事上黨崔游,習《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好《春秋左氏傳》、《孫吳兵法》,略皆誦之,《史》、《漢》諸子,無不綜覽”[12]2645。南匈奴的聚居地山西有位上黨大儒崔游,史稱其“少好學,儒術(shù)甄明,恬靖謙退,自少及長,口未嘗語及財利”[12]2352,劉淵自幼拜其為師,與漢人朱紀和范隆一同學習。劉淵的從祖劉宣“樸鈍少言,好學修潔。師事樂安孫炎,沈精積思,不舍晝夜,好《毛詩》《左氏傳》”[12]2653,孫炎著有《周易·春秋例》,為《毛詩》《禮記》《春秋三傳》等都作過注,受業(yè)于經(jīng)學大師鄭玄,時人稱之為“東州大儒”。
私學活躍的同時,官學則勢漸衰微,“自董卓之亂……博士失其官守,垂三十年,今文學日微,而民間古文之學乃日興月盛”[13],古文經(jīng)學正是私學的主流,也是當時教育的主導。西晉時期,國家雖然創(chuàng)立了國子學和太學,但“晉初太學生三千人,既多猥雜”[14],整體質(zhì)量似乎不高。劉淵第四子劉聰,“幼而聰悟好學,博士朱紀大奇之。年十四,究通經(jīng)史,兼綜百家之言,《孫吳兵法》靡不誦之。工草隸,善屬文,著述懷詩百余篇、賦頌五十余篇”[12]2657。在國子學中,設(shè)有“博士”“助教”等學官①博士原為戰(zhàn)國時期所置,以知通古今而備咨詢,員額無定,至漢武帝置“五經(jīng)博士”,教授弟子,從此博士成為專門傳授儒家經(jīng)學的學官。,自東漢中后期,博士作為學官的角色已逐漸形成,魏晉南北朝時期大多延續(xù)了這一角色。在國學時或廢棄、生徒或缺的情況下,博士要么不立,要么并不負責教授。但即便如此,博士也會受命教授帝王或宗室成員。
在官學教育之余,博士私授學徒現(xiàn)象普遍,許多博士聚徒講學,私帶學生。山西的南匈奴“皆居于晉陽汾澗之濱”[12]2645,匈奴前部人李景年,“見其叔子講誦,羨之。后從博士乞得百余字,牧羊之暇,折草木書之。叔乃誤曰:‘吾家千里駒也!而令麒麟久躓鹽坂?!藶槿⑵藿虒W”[15]3719。
家學教育是蒙養(yǎng)教育中最普遍、最便捷的教育形式,可以使幼童掌握基本的文化知識和道德規(guī)范,打下良好的文化基礎(chǔ)。劉聰與兒子東平王劉約有一次對話,“漢王聰戲之曰:‘汝誦何書,味何句也?’約曰:‘臣誦《孝經(jīng)》,每詠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未嘗不反復誦之’,聰大悅”[15]2747。女性往往承擔了童蒙階段的教育任務(wù),在人的幼年時期,母親的陪伴非常重要。在“佐祭祀”“敬舅姑”“事夫主”等責任之外,女性還有一項重要任務(wù)就是“教子女”。
匈奴貴族階層普遍有較高的儒家修養(yǎng),女性也不例外,“劉聰皇后呼延氏,淵后之從父妹,有美色,恭孝稱于宗族,淵后愛聰姿貌,故以配焉”[15]694,其子劉和“好學夙成,習《毛詩》、《左氏春秋》、《鄭氏易》”[12]2652;劉曜皇后劉氏病重,“曜親省臨之,問其所欲言。劉泣曰:‘妾叔父昶無子,妾少養(yǎng)于叔,恩撫甚隆,無以報德,愿陛下貴之。妾叔皚女芳有德色,愿備后宮’”[12]2699,這位皇后出自匈奴劉氏宗族,繼任的皇后劉芳亦是“姿色才德邁與列后”[15]694。
匈奴貴族與漢族女性通婚是當時很普遍的一種現(xiàn)象。劉淵第四子劉聰極具漢文化修養(yǎng),其母張夫人就是漢族女子。新興人劉殷夫婦以至孝聞名,“殷七歲喪父,哀毀過禮,服喪三年,未曾見齒。曾祖母王氏,盛冬思堇而不言,食不飽者一旬矣。殷怪而問之,王言其故。殷時年九歲,乃于澤中慟哭,曰:‘殷罪釁深重,幼丁艱罰,王母在堂,無旬月之養(yǎng)。殷為人子,而所思無獲,皇天后土,愿垂哀愍?!暡唤^者半日,于是忽若有人云:‘止,止聲?!笫諟I視地,便有堇生焉,因得斛余而歸,食而不減,至時堇生乃盡。又嘗夜夢人謂之曰:‘西籬下有粟。’寤而掘之,得粟十五鐘,銘曰‘七年粟百石,以賜孝子劉殷’。自是食之,七載方盡。時人嘉其至性通感,競以谷帛遺之”[12]2387-2388。并州豪族張宣子將女兒嫁給劉殷,“張氏性亦婉順,事王母以孝聞,奉殷如君父焉。及王氏卒,殷夫婦毀瘠,幾至滅性。時柩在殯而西鄰失火,風勢甚盛,殷夫婦叩殯號哭,火遂越燒東家。后有二白鳩巢其庭樹,自是名譽彌顯”[12]2288-2289。劉聰在皇后呼延氏去世后,拜劉殷的兩個女兒為左右貴嬪,“性孝友,善風儀”[15]694,又納殷女孫四人為貴人,“皆姿色超世,女德冠時”[15]694。劉熙為劉曜之子,史稱“太子孝友仁慈,志尚沖雅,亦足以堂負圣基,為承平之賢主”[12]2696,其母羊獻容亦出身漢族高門世家。
總的來說,官學、私學、家學構(gòu)成了南匈奴的基本教育框架,官學教育對經(jīng)學的研習和傳播雖有一定作用,但私學和家學承擔了大部分的教育任務(wù)。
在官學、私學和家學之外,還有一種以個人為主體的自學教育形式。據(jù)史料,南匈奴的自學主要集中于家境貧困、無力承擔學費的平民階層。
后部人陳元達“少而孤貧,常躬耕兼誦書,樂道行詠,忻忻如也”[12]2679。西河人王延“晝則傭賃,夜則誦書,遂究覽經(jīng)史,皆通大義”[12]2290,西晉時受州郡辟召而不應(yīng),結(jié)廬于父母墓旁,自給衣食,“屬天下喪亂,隨劉元海遷于平陽,農(nóng)蠶之暇,訓誘宗族,侃侃不倦”[12]2290,為鄉(xiāng)里人講習詩書。再如前文所舉之李景年,亦是少貧,后自學成才[15]3719。這些人出身平民,生活并不豐裕,卻自學成才,深具知識階層的教養(yǎng),后均出仕漢趙政權(quán)為官。①陳元達先后任黃門郎、廷尉、左司隸、右光祿大夫、御史大夫、儀同三司;王延任金紫光祿大夫;李景年任虎牙將軍。
劉淵漢政權(quán)建立之后,發(fā)揮主要作用的仍為私學教育。劉殷為東漢光祿大夫劉陵玄孫,“弱冠,博通經(jīng)史、綜核群言,文章詩賦靡不該覽……屬永嘉之亂,沒于劉聰……有七子,五子各授一經(jīng),一子授《太史公》,一子授《漢書》,一門之內(nèi),七業(yè)俱興,北州之學,殷門為盛”[12]2288-2289。在向胡族傳播漢文化方面,漢族知識分子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因此,經(jīng)學在北方得以傳播流散。上黨人續(xù)咸“好學,師事京兆杜預,?!洞呵铩?、《鄭氏易》,教授常數(shù)十人,博覽群言,高才善文論”[12]2355,其學生石弘“幼有孝行,以恭謙自守,受經(jīng)于杜嘏,誦律于續(xù)咸”[12]2752。
也許是因政權(quán)草創(chuàng)、政局未穩(wěn)之故,劉淵和劉聰在位時,官學教育似乎并沒有太多建樹。然而五胡入主中原后欲以中原正統(tǒng)自居,統(tǒng)治者努力提倡儒家忠孝倫理及禮樂文明,匈奴建國之后,戰(zhàn)事頻仍之余也不忘教化,史載前趙君主劉曜大力推行官學建設(shè)和教育。劉曜“元海之族子也。少孤,見養(yǎng)于元海。幼而聰慧,有奇度……讀書志于廣覽,不精思章句,善屬文,工草隸”[12]2683,即位后,“立太學于長樂宮東,小學于未央宮西,簡百姓年二十五已下十三已上,神志可教者千五百人,選朝賢宿儒明經(jīng)篤學以教之”[12]2688,著手恢復創(chuàng)辦和大力提倡官學,從考試優(yōu)秀者中選拔官吏,“曜臨太學,引試學生之上第者拜郎中”[12]2692。
實行學校試經(jīng)入仕制度,經(jīng)學也是官吏選拔的科目之一,如“散騎侍郎董景道以明經(jīng)擢為崇文祭酒”[12]2688。漢趙國繼承漢魏以來于中樞設(shè)“九卿”或“列卿”職官的傳統(tǒng),記載所見有國子祭酒、博士、崇文祭酒、博士祭酒[16],這些儒家學者職官,大多在前趙政權(quán)建立之后設(shè)置,如劉均以中書監(jiān)領(lǐng)國子祭酒,臺產(chǎn)“拜博士祭酒、諫議大夫,領(lǐng)太史令”[12]2698。劉曜以儒家思想作為治國安邦的主體思想,可見他是一位真心接受漢族文化的君主。
儒家經(jīng)學、史學在南匈奴的教育中占據(jù)了最大的比重,所習儒家經(jīng)史典籍有《詩》《書》《禮》《易》《春秋》《孝經(jīng)》《論語》《史記》《漢書》等[17],且不乏研究精深者。劉淵曾對同門生朱紀、范隆說:“吾每觀書傳,常鄙隨陸無武,絳灌無文。道由人弘,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之所恥也。二生遇高皇而不能建封侯之業(yè),兩公屬太宗而不能開庠序之美,惜哉!”[12]2645劉淵最重要的智囊劉宣,師從孫炎,學成而返后,數(shù)年不出門閭,孫炎常感嘆:“宣若遇漢武,當逾于金日 也?!盵12]2653他本人對自己的學識和能力也頗有信心,每讀《漢書》至蕭何、鄧禹傳,未嘗不反復詠之曰:“大丈夫若遭二祖,終不令二公獨擅美于前矣?!盵12]2653劉淵時任光祿大夫的卜珝,“匈奴后部人也。少好讀《易》,郭璞見而嘆曰;‘吾所弗如也’”[12]2481。
在儒家教育的影響下,忠孝仁義逐漸成為南匈奴的行為規(guī)范。劉淵之兄劉延年,“年十五喪二親,奉叔父孝聞。子良孫及弟從子為啖人賊所掠,延年追而請之。賊以良孫歸延年,延年拜請曰:‘我以少孤為叔父所養(yǎng),此叔父之孤孫也,愿以子易之?!\曰:‘君義士也?!庵盵15]1940;安昌王劉盛年輕時“不好讀書,唯讀《孝經(jīng)》《論語》,曰‘誦此能行,足矣,安用多誦而不行乎!’”[18]2749此是為孝。大都督劉景攻克黎陽,南下至延津,沉男女三萬余人于黃河,劉淵聞之,大怒說:“景何面復見朕?且天道豈能容之?吾所欲除者,司馬氏耳,細民何罪?”[18]2742此是為仁。貶黜其為平虜將軍?!跋模陆狄徊看笕税⒆宓人旆磁?,脅呼尤徽欲與俱去。呼尤徽曰:‘我老矣,受漢家恩,寧死不能相隨!’”[10]2959此是為忠。諸如此類的事例甚多,不一一列舉。
在漢族人民近千年積淀的思想智慧熏陶下,南匈奴人的風尚行止?jié)撘颇匕l(fā)生著改變,漢匈思想觀念漸趨一致,民族差異日益縮小,有的外族甚至已經(jīng)融入當?shù)厥雷宓纳缃蝗?,例?劉豹一族。劉淵“七歲遭母憂,擗踴號叫,哀感旁鄰,宗族部落咸共嘆賞。時司空太原王昶等聞而嘉之,并遣吊賻”[12]2645,與當?shù)卮笞逄跏?、上黨李氏等“深相崇敬,推分結(jié)恩”[12]2646,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在并州特別是太原的影響不斷擴大。
南匈奴內(nèi)附后,漢文化教育維系了北方經(jīng)學綿延不絕的發(fā)展,加快了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轉(zhuǎn)變。這一轉(zhuǎn)變無疑是歷史的進步,漢匈的族群認知發(fā)生了轉(zhuǎn)變,長期以來存在于胡漢之間的華夷界限逐漸模糊,加速了漢匈一體民族大融合的實現(xiàn)。但另一方面,在受教育程度上,匈奴平民與貴族有相當?shù)木嚯x,貴族士大夫有更多的機會可以接觸漢文化、享受漢文明的成果,他們與漢族的士大夫交往、貴族女子通婚,而平民的漢化更多是隨著胡漢民眾相互交往和通婚、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改變而自然發(fā)生的,兩者之間存在明顯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