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霞
(延安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延安 716000)
陶淵明是我國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堡壘,獨特的個性使他視官場如塵網(wǎng),把遠離官場、堅守自我當(dāng)作人生理想。辭官后的思考與創(chuàng)作幾乎是他全部的生活,他的作品里有悲、有痛,也有淡然、有幸福,痛苦與幸福交織轉(zhuǎn)換著,陶淵明內(nèi)心是一個矛盾而豐富的世界。叔本華將人生的痛苦歸結(jié)為不同形式,認為人從本質(zhì)上來講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幸福。同時,人生中也會有滿足欲求的幸福體驗。陶淵明的一生充滿了苦痛,但他還是能苦中作樂,堅持不懈地尋求幸福。正因如此,后人才能以他為精神依托,尋求超越現(xiàn)實并獲得幸福的方法。
19世紀德國悲觀主義哲學(xué)家叔本華是唯意志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他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說:“一切欲求皆出于需要,所以也就是出于缺乏,所以也就是出于痛苦?!盵1]27“人,徹底是具體的欲求和需要,是千百種需要的凝聚體?!盵1]425受生存意志驅(qū)動,人產(chǎn)生生存欲望,這種欲望是非理性的,周而復(fù)始、永無止境,始終無法被完全滿足,所以,“人從來就是痛苦的,由于它的本質(zhì)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1]425。人生就像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苦難、災(zāi)禍不斷,盡管奮力掙扎,最后只能絕望地發(fā)現(xiàn)生命就是一種痛苦,根本無法被救贖。
叔本華的觀點,在中國古代道家那里有相近表述。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2]29因為有了軀體,便有了生老病死等憂患,便有了各種苦痛。莊子說:“人之生也,與憂俱生?!盵3]332在人來到世界上的那一刻,痛苦就隨之而來,憂愁與生命同在,隨生而存,隨亡而滅。故老子提倡“見素抱樸,少私寡欲”[2]45。保持樸素,減少私欲,如此才能不被困擾。莊子《大宗師》云:“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盵3]134天地自然賦予人形體使人有所寄托,賦予生命使人辛勞。
美國心理學(xué)家馬斯洛將人的生存需要分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自尊需要和自我實現(xiàn)需要。[4]19-29這五個層次的需要依次推進,一項需要被滿足之后另一項需要就隨之而來,逐步完成后還可達到超越性需要(即精神性需要或超越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從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觀之,陶淵明的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還有自尊需要與自我實現(xiàn)需要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失,因此他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馬斯洛指出:“生理需要在所有需要中占絕對優(yōu)勢?!盵4]20陶淵明少時家境衰落,生計之苦幾乎伴隨他的一生,改善生活條件是他出仕的主要目的。辭官回家后生活每況愈下,甚至晚年還不得不出門借貸乞食?!梆噥眚?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扣門拙言辭?!保ā镀蚴场罚5]48“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有會而作》)[5]107“畤昔苦長饑,投耒去學(xué)仕。將養(yǎng)不得節(jié),凍餒固纏己?!保ā讹嬀啤菲涫牛5]98陶淵明的生理需要長期不被滿足,他的痛苦顯而易見。
人處于真正的危機狀態(tài)中對于安全需要的渴望尤其強烈。馬斯洛概括的危機狀態(tài)包括:“戰(zhàn)爭、疾病、自然災(zāi)害、犯罪浪潮、社會解體、神經(jīng)癥、腦損傷、權(quán)威的崩潰、長期惡劣的形勢等?!盵4]25陶淵明生活在晉、宋易代時期,戰(zhàn)爭頻仍、社會動蕩,長期惡劣的形勢讓他憂心忡忡,深有朝不保夕之感。況且他體弱多病,疾患常在。他在《與子儼等疏》中說:“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盵5]188他擔(dān)心自己不久于世,告誡孩子們要團結(jié)友愛、安貧樂道。義熙四年(408)六月,陶淵明家中還曾遭受火災(zāi),生活雪上加霜,加之自然災(zāi)害使得莊稼連年歉收,生活逐漸捉襟見肘。來自社會、家庭、自然、自我的種種不幸和苦難煎熬著陶淵明,他不得不忍受安全需要缺失的痛苦。
馬斯洛認為:“對愛的需要包括感情的付出和接受。如果這不能得到滿足,個人會空前強烈地感到缺乏朋友、心愛的人、配偶或孩子……他將希望獲得一個位置,勝過希望獲得世界上的任何其他東西,他甚至可以忘記:當(dāng)他感到饑餓的時候,他把愛看得不現(xiàn)實、不必需和不重要了。此時,他強烈地感到孤獨,感到在遭受拋棄、遭受拒絕,舉目無親,嘗到浪跡人間的痛苦。”[4]27陶淵明是一個不被命運眷顧的人,先后有父親、妻子、母親、程氏妹、從弟敬遠等親人陸續(xù)離他而去?!叭豕诜晔雷?,始室喪其偏……在己何怨天,離憂愁凄目前”(《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5]49-50,“情惻惻以摧心,淚愍愍而盈眼”(《祭從弟敬遠文》)[5]193。至親離世、愛人離世,與親人天人兩隔的摧心之痛他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于是,他不由發(fā)出“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榮木》)[5]15-16的感嘆。人生有限而宇宙無限,人也只是暫時寄居人世而已,終歸還是要離開的,無一例外。陶淵明也是一個孤獨的人,有著漂泊無依的靈魂。他獨游、獨慨、獨飲、獨醉、獨策還,獨自一人立于世間,雖然也有顏延之、龐主簿等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但并不能撫慰長時間離群索居的他?!耙菹氩豢裳停癃氶L悲”(《和胡西曹示顧賊曹》)[5]68,“總發(fā)抱孤介,奄出四十年”(《戊申歲六月中遇火》)[5]82,為此,陶淵明忍受著歸屬和愛的需要缺乏的痛苦。
自尊需要即“一種對于自尊、自重和來自他人的尊重的需要或欲望”[4]28。并且“最穩(wěn)定和最健康的自尊是建立在當(dāng)之無愧的來自他人的尊敬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外在的名聲、聲望以及無根據(jù)的奉承之上”[4]29。陶淵明做官是出于改善生活的考量,但也不會為改善生活而折腰。他好酒,雖家貧不能常得,卻也不隨意去喝任何人的酒,這是出于他的驕傲,也是他的自尊、自重。即便沒有食物、沒有酒,他也不會打破自己的底線?!皵坎邭w來,爾知我意。常愿攜手,置彼眾議?!保ā都缽牡芫催h文》)[5]194“襤褸茅檐下,未足為高棲。一世尚皆同,愿君汩其泥?!保ā讹嬀啤菲渚牛5]92世間本難有兩全之法,陶淵明的自尊需要還是未能滿足。
“自我實現(xiàn)”指“人對于自我發(fā)揮和自我完成的欲望,也就是一種使人的潛力得以實現(xiàn)的傾向”[4]29。陶淵明也渴望建功立業(yè),一展大濟蒼生的政治抱負,“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5]117,然而,現(xiàn)實卻是“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戚,終曉不能靜”(《雜詩》其二)[5]115-116,因而“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值歡無復(fù)娛,每每多憂慮”(《雜詩》其五)[5]117。陶淵明有三次出仕經(jīng)歷,可惜總有各種原因致使他放棄仕途。而生活中的他也沒有成為好父親,“吾年過五十,而窮苦荼毒,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谷甑扔锥嚭保ā杜c子儼等疏》)[5]187。愧疚苦痛之情溢于言表。自我實現(xiàn)未能完成,自我價值無從體現(xiàn),陶淵明忍受著壯志難酬、節(jié)節(jié)敗退的痛苦。
馬斯洛的五種需要理論依次遞進,陶淵明的五項需要卻是同時并進的,因為在他的一生中沒有哪一種需要一直被滿足。叔本華提出:“意志愈是激烈,則意志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愈是明顯觸目,而痛苦也愈大。如果有一個世界和現(xiàn)有的這個世界相比,是激烈得無法相比的生命意志之顯現(xiàn),那么這一世界就會相應(yīng)地產(chǎn)出更多的痛苦,就會是一個人間地獄?!盵1]539陶淵明的痛苦并非淺層次的痛苦,而是最高程度的痛苦,因為他是“達道”之人,也是意志強烈的人,更重要的他是一個心中有桃花源世界的人,因而也是最痛苦的人。但是,陶淵明畢竟不同于其他人,強烈的痛苦反而是試金石,最終他會將強烈的痛苦轉(zhuǎn)化成新生的力量,使人生達到新的高度,甚至為后來者開疆拓土,找到自我解救的范式。
“幸?!笔鞘裁??《尚書》認為“幸?!敝敢粋€人五福齊備,“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終命”[6]。所謂五福即長壽、富有、健康安寧、道德高尚、壽終正寢。《禮記》云:“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者謂之備。”[7]幸福就是完備,完備就是諸事順?biāo)?。然而,道家堅持辯證的幸福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五十八章》)[2]151,“安危相易,禍福相生”(《莊子·則陽》)[3]477,痛苦和享福會相互轉(zhuǎn)化,因此,忍痛和求福是同一的,保持痛苦較少的狀態(tài),幸福的體驗便會增加。
叔本華在《人生的智慧》中認為“人生即苦”,但他也認為:“對于一個人的幸福,甚至對于他的整個生存的方式,最主要的明顯的就是這個人自身的內(nèi)在素質(zhì),它直接決定了這個人是否能夠得到內(nèi)心的幸福,因為人的內(nèi)心快樂抑或內(nèi)心痛苦首先就是人的感情、意欲和思想的產(chǎn)物。而人自身之外的所有事物,對于人的幸福都只是間接地發(fā)揮影響?!盵8]4叔本華堅信:“一個精神富有的人首先會尋求沒有痛苦、沒有煩惱的狀態(tài),追求寧靜和閑暇,亦即爭取過上一種安靜、簡樸和盡量不受騷擾的生活?!盵8]20精神稟賦卓越的人,“過著思想豐富、生機勃勃和意味深長的生活;有價值和有興趣的事務(wù)吸引著他們的興趣,并占據(jù)著他們的頭腦。這樣,最高貴的快樂的源泉就存在于他們的自身”[8]28。人修煉內(nèi)在素質(zhì)、豐富心靈世界、摒除雜念、控制欲望就是獲得幸福的關(guān)鍵。獲得幸福,需要人們享受孤獨、從事某種活動,還有禁欲。在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xué)中,意志是痛苦產(chǎn)生的直接根源,因此,擺脫痛苦獲得幸福最根本的途徑就是否定生命意志,禁止欲望。
既然幸福就是釋放天性,那么,人心中暢快、無憂無慮,也就不必刻意尋找幸福。馮友蘭在《人生哲學(xué)》中說:“凡物皆由道,而各得其德,凡物各有自然之性。茍順其自然之性,則幸福當(dāng)下即是,不須外求?!盵9]陶淵明的內(nèi)心有諸多無奈與痛苦,但他一直都在努力順隨天性,過著樸素、安靜的田園生活,追求內(nèi)心的寧靜與超越,并由此獲得不須外求的幸福。
陶淵明的田園生活是怡然自樂的,也是孤獨寂寞的。他的詩中有許多關(guān)于孤獨的描寫,暮春獨游、策杖獨還、有酒獨飲、慨然獨悲等,但他定然也是享受孤獨的。叔本華在《人生的智慧》中剖析了孤獨的益處:“第一,他可以成為自己;第二,他用不著和別人在一起。”[8]136并進而提出:“一個人只能與自己達致最完美的和諧。”[8]133故“青年人首上的一課,就是要學(xué)會承受孤獨,因為孤獨是幸福、安樂的源泉”[8]133。而且,“沒有足夠的獨處生活,我們也就不可能獲得平靜的心境”[8]136。孤獨的歲月讓陶淵明成為了真正的自己,從而能享受到身心的自由。孤獨的田園生活使他獲得平靜的心境,也是他幸福、安樂的源泉。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描寫自己回歸田園是“載欣載奔”“眄庭柯以怡顏”“園日涉以成趣”,[5]161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他只想“息交以絕游”[5]161,過不被打擾的幸福生活。
叔本華總結(jié)人的快樂源泉的第三類是“施展感覺能力方面的樂趣:這些包括觀察、思考、感覺、閱、讀、默想、寫作、學(xué)習(xí)、發(fā)明、演奏音樂和思考哲學(xué)等”[8]26。回歸田園的生活,讓陶淵明有了充足的時間去觀察和思考,他觀察一切能讓人獲得審美愉悅的事物,思考宇宙、社會、人生。他的觀察、思考、感覺和默想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最后形成了他獨有的哲學(xué)觀點。哲學(xué)思考讓陶淵明充分認識到“天道”,讓他意識到簡單、樸素地活著是多么重要,也讓他更超脫,幸福感更強烈。詩、書、琴、酒是陶淵明生活的主要樂趣,是他獲得幸福的手段?!捌嫖墓残蕾p,疑義相與析”(《移居二首》其一)[5]56,“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讀山海經(jīng)》其一)[5]133,“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5]175,“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五柳先生傳》)[5]175,“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移居二首》其二)[5]57,“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5]74,“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其十六)[5]96,“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答龐參軍》)[5]22,“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和郭主簿》)[5]60,“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5]71,“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歸去來兮辭》)[5]161。詩、書、琴、酒是陶淵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他消憂的良方,快樂的源頭。
叔本華說:“能夠從事某樣活動,如果可能的話,制作某樣?xùn)|西,或者至少學(xué)習(xí)某一樣?xùn)|西,對于我們的幸福是絕對必要的?!盵8]154陶淵明開創(chuàng)了田園詩,被鐘嶸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10],王國維認為:“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盵11]朱光潛高度評價陶淵明:“淵明在中國詩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梢院退葦M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盵12]袁行霈對陶詩進行了充分的肯定:“陶詩沿襲魏晉詩歌的古樸作風(fēng)而進入更純熟的境地,像一座里程碑標(biāo)志著古樸的歌詩所能達到的高度。陶淵明又是一位創(chuàng)新的先鋒。他成功地將‘自然’提升為一種美的至境;將玄言詩注疏老莊所表達的玄理,改為日常生活中的哲理;使詩歌與日常生活相結(jié)合,并開創(chuàng)了田園詩這種新題材的作品。”[13]作為一個將自我與人生看得十分透徹的人,陶淵明一定感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意志即欲望本身,欲望產(chǎn)生痛苦,叔本華認為:“沒有痛苦的狀態(tài)才是真正的、最大的幸福。”[8]114欲望讓人心處于不斷的運動狀態(tài)中,就像禪語中說的,人生在世就像生活在荊棘林中,如果心靜,人就能把持住自己,不隨意妄為,以免受到傷害。如果心不靜,各種痛苦都隨之而來。而“缺乏痛苦的程度是衡量一個人生活是否幸福的標(biāo)準(zhǔn)。如果能夠達到一種沒有痛苦,也沒有無聊的狀態(tài),那就確實得到了塵世間的幸福,其他的一切都是虛幻不實的”[8]113-114。因此,禁止欲望,保持內(nèi)心的寧靜與滿足即是開啟幸福之門的鑰匙,是獲得幸福生活最永久的路徑。
陶淵明少有壯志,希望能像曾祖陶侃與外祖孟嘉一樣,有一番成就。但是,建功立業(yè)的路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本性使他無法忍受,于是在仕與隱之間反復(fù)糾結(jié)、徘徊。陶淵明心中仕與隱的斗爭愈發(fā)激烈,痛苦的持續(xù)增長讓陶淵明無比絕望,因此,他甘愿拋棄曾熱烈追求過的政治理想,棄絕仕宦回歸田園,以保持心境的平和與超然。就像他在詩中描述的那樣,“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神釋》)[5]37,一個人如果能放棄最想達成的一個愿望并且能讓波瀾起伏的心境沉寂下來,這必然是一件幸福的事,也必然是一件能提升人生境界的事?!独献印な逭隆吩疲骸笆肽軡嵋造o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2]33在渾濁中安靜下來漸漸澄清,在安定中活動起來慢慢出現(xiàn)生機是多么難得的事情。但是,陶淵明做到了,他在混亂的官場中保持清明,在痛苦的洗禮中覓得幸福。而后,他安靜地保持真意,安靜地在他理想的桃花源世界中做一個怡然自足的幸福之人。
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論道:“世界上本沒有一個人能夠有持久的寧靜。因此,我們看到圣者們的內(nèi)心生活史都充滿心靈的斗爭。充滿從天惠方面來的責(zé)難和遺棄;而天惠就是使一切動機失去作用的認識方式,作為總的清凈劑而鎮(zhèn)住一切欲求,給人最深的安寧敞開那條自由之門的認識方式?!盵1]533最深的安寧源于天惠,最大的幸福來自天惠,天惠是可遇不可求的內(nèi)在特質(zhì)。天惠甚至讓陶淵明越過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愛和歸屬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實現(xiàn)需要而獲得求之于內(nèi)的幸福,達到自我超越的人生境界。由此觀之,幸福的確不須外求,陶淵明也的確是當(dāng)之無愧的幸福之人。
陶淵明由痛苦轉(zhuǎn)向幸福的過程,是一個征服生命悲劇、提高自我認知、獲得心靈自由與升華的過程。他掙脫身心枷鎖回歸自我,持守著心中的凈土,在自由中體驗許多在泥淖中掙扎的人難以享受到的幸福生活。崇尚自然讓陶淵明選擇回歸,回歸使陶淵明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獲得幸福,因而回歸自然的喜悅在陶淵明的詩歌中十分顯著。
陶淵明不僅僅是詩人、文學(xué)家,還是哲學(xué)家、思想家,甚至他被很多學(xué)者評為大思想家。陳寅恪說:“(陶淵明)實為吾國中古時代之大思想家,豈僅文學(xué)品節(jié)居古今之第一流,為世所共知者而已哉!”[14]袁行霈也認為:“陶淵明不僅是詩人,也是哲人,具有深刻的哲學(xué)思考,這使他卓然于一般詩人之上?!盵15]1魯樞元認為:“陶淵明是中國古代的一位詩哲,也是漢文化圈的詩哲?!盵16]的確,陶淵明的詩中有很多關(guān)于宇宙、人生問題的哲學(xué)思考,在幸福生活的道路上,正是這些思考讓陶淵明完成了自我認知的升華。
陶淵明哲學(xué)思想的核心是自然,“自然”是指萬物的本來面貌、天性的本真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是生來即是的、沒有被世俗異化的樣子。這種狀態(tài)是最美的,也是最好的。陶淵明十分推崇他的外祖父孟嘉,他在《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寫到孟嘉認為最好的音樂形式是“漸進自然”[5]171,外祖父的這句話也成為他的畢生追求?;貧w自然是陶淵明幸福生活的秘訣,自然狀態(tài)便是陶淵明的幸福所在。恰如袁行霈先生所言:“陶淵明以‘自然’化解人生的苦惱,以‘自然’作為醫(yī)治人生各種弊病的良藥。在《形影神》里他讓‘神’辨‘自然’以釋‘形’、‘影’之苦,‘形’苦于人生之短暫,‘影’苦于修名之難立,‘神’認為他們的苦惱都源于不明‘自然’之義,因而表現(xiàn)為‘惜生’。如能辨明自然之義,就沒有這些痛苦了。”[15]6
陶淵明回歸自然——回歸景色宜人的山水自然、回歸人性的本真自然、回歸萬物運行的自然大道。正是因為陶淵明認識到了親近大自然的生活的重要性,認識到了回歸天性本真的必要性,認識到了人生歸于空無的必然性,他才能作出最終回歸的選擇,才能獲得幸福。陶淵明回歸到山水之中,這里沒有官場的污濁,沒有世俗的煩擾,也沒有鬧市的喧囂,有的只是簡樸的生活方式和秀美的自然風(fēng)光。他在“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歸園田居》其一)[5]40、“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歸去來兮辭》)[5]161的生活環(huán)境里“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5]40,“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其三)[5]42。他可以“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歸去來兮辭》)[5]161,也可以“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歸去來兮辭》)[5]162,最喜愛的是“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和郭主簿》其一)[5]60,“揮茲一觴,陶然自樂”(《時運》)[5]14,親近大自然的生活無處不愉悅,無處不美好。
回歸自然,不僅指回歸大自然的生活,更是指“回歸到人的自然本性,過一種自然而然、無拘無束的率真生活”[15]96。陶淵明說自己“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 (《歸去來兮辭》)[5]159,自己的天性本就不能被繩墨束縛,因此只能依照本性生活,保有一個不被世俗玷染的、自然的、順化的真我。其《勸農(nóng)》詩還說:“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盵5]24意即自然樸素就是保持真我的最好方式。他稱自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5]40,思歸的情緒貫穿著整個仕宦生涯,“眇眇孤舟逝,綿綿歸思紆”(《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5]71,官場的生活像是在牢籠里,身心都被形役,幽幽的思歸情緒彌漫在心底持續(xù)不減,他渴望回歸自然、回歸真我,只有回歸大自然才能保持自然的性情,回歸便是“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5]40。
對于宇宙來說,人的軀體與生命只是短暫的客居,陶淵明已經(jīng)體悟到這一真諦。“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連雨獨飲》)[5]55,由生到死回歸自然大道是必然的規(guī)律,古今同例,賢愚無免?!叭松苹没?,終當(dāng)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5]42,人的一生好似幻化出的場景,最后都會歸于空無。因此,人應(yīng)當(dāng)順應(yīng)造化了結(jié)一生,以天命為樂,也沒什么可猶豫彷徨的。
陶淵明關(guān)于回歸自然的思考與實踐,使他的自我認知得到升華,并借此選擇了身心的棲息地。他在這方棲息地上思考、創(chuàng)作,為自己創(chuàng)建了輕松自由的桃花源秘境。在這里,他是幸福的。這個“桃花源”不僅是他自己的精神家園,也是后世同道者的精神皈依之地。陶淵明成了他們的精神領(lǐng)袖與歸宿,陶淵明其人成了永不過時的話題,其作品也成了歷久彌新的經(jīng)典之作。白居易用生命效仿陶淵明,蘇軾甚至還寫了一百多首和陶詩向陶淵明致敬。陶淵明身后的文人士大夫,當(dāng)他們覺得“迷路”的時候,往往不自覺地回歸陶淵明,為自己尋找安慰與出路,尋求身心的自由與認知的升華、超越。
叔本華認為:“在這世上有三類貴族:一是基于出身和地位的貴族;二是基于金錢財富的貴族;三是精神思想方面的貴族。最后一類是真正至為高貴的;只要給予他們時間,他們的尊貴就會得到人們的認可?!盵8]145陶淵明是在精神方面得到世人認可的貴族,他克服痛苦的過程是他圣化的過程,也是引起人們敬重的過程,因而后世才會有無數(shù)尊崇他、效仿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