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情深

■盧金增

祖母啊！昨夜，您的身影又在我的夢中浮現(xiàn)。在離別您的日子里，記不清有多少次與您在夢中相見——您那慈祥的目光、溫和的笑容，仿佛就在我的眼前。

2008 年早春的那天夜晚，電話響起，從父親低沉的話音中，我知道，您已生命垂危，即將走完88 年的坎坷人生。次日凌晨，我駕車趕往家鄉(xiāng)。然而，等我踏進家門的時候，您已經永遠閉上了雙眼……

在您生前歇息的炕前，我小心翼翼地收起您掉落的幾根灰白的頭發(fā)，仔細夾在筆記本中，與您作最后的訣別……那段骨肉分離的場景令我永生難以忘懷。

家鄉(xiāng)民間有個說法叫“隔輩親”，意思是說老年人對孫子、孫女、外孫和外孫女比對自己的子女更親。作為長孫的我，幼年的時光是在您身邊度過的，深得您的疼愛。咱們之間也最有感情。

年幼時，您的院落和我家近在咫尺，我將其作為童年的“樂園”，在那里自由自在地吃、住、玩耍。記得我五六歲時，您將剛剛買來的一塊肥肉切碎，放在鍋中加熱，隨后您將煉出的一小盆油放在后窗臺上。頑皮的我從后窗爬進爬出，竟然將油盆弄下去，一小盆油全部撒在了地上。那年間，一小盆油的損失可不是小事。我認為是闖了禍，一時驚呆，不知所措。您卻沒有半句責備，而是一個勁地問我：“燙著了沒？燙著了沒？”還不住地埋怨自己，“我怎么把油放在這里……”

在您的眼中，我是一個膽小、體弱但懂事的孩子，從小您對我疼愛有加。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農村，還是“生產隊”“大鍋飯”的年代，那時“點燈靠煤油，吃水用肩挑”，一年四季吃的是玉米餅子加地瓜，生活十分拮據。記得是1979 年春節(jié)過后，新學年開學的那天早晨，我來到您的院內。您揭開我的自行車后座上盛滿干糧的竹籃，當看到籃子里麥面摻和著玉米面、地瓜面做成的饅頭顏色黑乎乎時，您當即解下籃子，將這些混面饅頭全部倒下，換上了自己蒸的那些摻有多些麥面稍微白色的饅頭，對我說：“快去上學去！”

數九寒冬，滴水成冰。每天晚飯后，您總會取來一塊光滑的石頭，放在鍋底下用柴火燒熱，然后灑上點涼水冷卻片刻，包上一層布；再灑點涼水，又包上一層布；您就是這般專心，一遍又一遍，將這塊特有的“暖腳石”包好，放進我的被窩……無數個風霜雨雪的夜晚，我借助您用最原始的方法，精心特制的這塊“暖腳石”，驅走嚴寒，獲取溫暖，進入甜蜜的夢鄉(xiāng)。

回想起在那個清貧的年代，為了給我買一包當地生產的餅干，有時候您翻遍了角角落落，直至找出幾枚硬幣……

正是這些不起眼的平凡小事，折射出您對晚輩的拳拳愛心。

您生性熱情開朗，善于成人之美，這一特點在村子內外也是有名的。我入伍不久考上軍校，家里就有了上門提親的人。我當時一門心思想著讀書和工作，對此一概回絕。您耐心地對人家說：“他在部隊離家遠，還不到成親的時候，別給人家姑娘耽誤了時間……”可出人意料的是，您被一位“紅娘”的一片誠心打動，覺得被介紹的那位姑娘與我的一個中學同學很是“般配”，經您熱心撮合，居然成就了兩人的一樁美滿婚姻。

凡事愛憎分明，尤其是遇到不平之事，仗義執(zhí)言，抱打不平，是您的又一性格特征。1980 年代末，本村同族一個小伙子經媒人介紹與鄰村姑娘定了親，按習俗給了女方彩禮。但兩個年輕人接觸了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性格不合，姑娘提出“退親”后，男方一家人要求其退還彩禮。不久，女方通過媒人退還了彩禮。然而雙方又因“彩禮”折價之事爭執(zhí)不下。小伙子一氣之下聲言“動武”。您聞聽此言，對小伙子嚴肅地說：“不準胡來……年輕人遇事要思前想后，不能干違法的事！”由于您在村子里有些威望，在您的一番周旋下，兩家人在互諒互讓中避免了一場紛爭。

您的身材并不高，裹著一雙小腳，走起路來“一步挪不了幾指”。小時候， 記得您時常指著自己的一雙小腳這樣說：“舊社會的封建習俗害苦了俺一輩子……”據說您年幼時僅上過幾天私塾，以致終生除認識自己的名字外，識不了幾個字。然而，從孩提時代到長大成人，在我的心目中，您心胸開闊、無私無畏、善待他人，內心極為豐富。

有口稀罕東西從來舍不得塞進自己的嘴里，總是愿與大家共享；寧愿自己不吃不喝不用，也要省下來接濟他人，這些都是您一生中的慣常做法。那些年，家里改善生活，吃頓菜包子、水餃等，您總是熱情地讓周圍的人“品嘗”，由此也贏得了“大方”的美譽。

一滴水能夠映照太陽的光輝。透過這一件件平凡的小事，映照了您的博大胸襟。

依然記得，我就要穿上軍裝奔赴遠方的部隊了，您從衣兜里摸出了一張折疊了若干折的10 元錢，一邊往我兜里塞，一邊說：“拿著去部隊上花吧！”您自己并不掙錢，平時也沒有多少積蓄，卻將節(jié)省下的在當時看來數目不算小的錢送給我。每每想起，我都一陣陣心酸……

您很容易知足。那年春節(jié)前夕，我給您買回了一臺黑白電視機，您高興得合不攏嘴，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不知俺哪一輩子修得好，這輩子攤了個好孫子……”

自我參加工作離開家鄉(xiāng)，回趟老家，往往是來去匆匆，極少待上一些時辰，多與您拉一會話兒家常。前些年，我心中曾有一個心愿：什么時候接上祖父和您來山東省城濟南住上幾天，陪您倆瀏覽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等泉城名勝風光。而就是這份小小的心愿，客觀上是因為您年事已高，腿腳不便；主觀上則是因為我忙于工作而擱置下來。祖母啊！你待我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而我對您的這點孝心竟然未能實現(xiàn)，由此成為我的終生遺憾。

祖母?。∮腥苏f，在夜深人靜時，九泉之下的人會聽到親人的絮語和思念之聲，這時就會化作夢來與家人相會。但愿這是真的！果真如此，咱們就可以在夢中見面了。安息吧，祖母！您對我的那片疼愛之心、關切之情，我將銘記在心、終生珍惜；您的善良和對我的呵護已點點滴滴匯成暖流，在我的內心深處流淌，永不枯竭——血濃于水的親情啊，將終生縈繞在我情感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