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鋒
(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jì)南,250014 )
南宋詩學(xué)理論日趨成熟發(fā)達(dá),詩人作家們往往出入經(jīng)史,融通詩禪,具有較前人遠(yuǎn)為開闊的知識視野。在日常交游和寫作中,他們熱衷于品鑒藝文,傳閱文集詩卷,談?wù)撐慕y(tǒng)詩道等話題,在其所撰著的詩話、文話、詩歌以及序跋題記等詩學(xué)文獻(xiàn)中,逐漸衍生出一些具有原生性的詩學(xué)命題和范疇,形成自覺的詩史觀。劉克莊是晚宋詩壇出色的詩人和著名的詩論家,他以“本色論”為藝術(shù)標(biāo)尺,在詩史演進(jìn)的視域下,提出“詩祖”“派家”等宋代詩人、詩派的典范命名和理論范疇,初步構(gòu)建了宋代詩史的敘述框架和話語體系,顯現(xiàn)出鮮明的“本朝”史觀和當(dāng)代視野。
“祖”者,祖師、始祖、宗祖、鼻祖之謂。以“詩祖”命名詩人,最早見于唐人。據(jù)載:“李洞目賈閬仙為詩祖?!?1)葉廷珪:《海錄碎事》卷一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李洞為晚唐詩人,癡迷賈島詩,以至鑄像禮拜,奉為宗祖。(2)王仲鏞:《唐詩紀(jì)事校箋》卷五八,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972頁。然賈島僅為晚唐眾多“小家數(shù)”之一,“詩祖”的桂冠實在大而無當(dāng)。唐代詩人中真正堪稱“詩祖”者當(dāng)屬杜甫,而這一命名則始于宋人。曾幾稱“老杜詩家初祖”(3)曾幾:《李商叟秀才求齋名于王元渤以養(yǎng)源名之求詩》之二 ,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29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18581頁。,劉克莊亦稱“杜公為詩家宗祖”(4)劉克莊:《后村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9頁。,元代方回將杜甫作為江西詩派之“一祖”,也淵源于宋人話語。最早命名宋代“詩祖”的是呂本中,他作《江西詩社宗派圖》,稱“其原流皆出豫章也。宗派之祖曰山谷”(5)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74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81頁。。在江西詩風(fēng)的籠罩下,“詩祖”之說在南宋也日趨流行,并具有了新的特色。其一,“詩祖”論與“宗派”相聯(lián)系,帶有鮮明的禪宗祖庭文化和傳燈語錄的印跡;其次,以“詩祖”命名在詩壇開宗立派、首創(chuàng)風(fēng)氣的詩人,具有了詩史的意義。
晚宋詩論名家劉克莊即是“詩祖”的權(quán)威命名者。從最高的意義上理解,“詩祖”應(yīng)該具有唯一性。然而,劉克莊所命名的宋代“詩祖”卻不止一位,計有梅堯臣、歐陽修、王安石、黃庭堅四人。他將梅堯臣稱為“本朝詩開山祖師”,稱歐陽修、王安石二人為“吾宋詩祖”,推舉黃庭堅為“本朝詩家宗祖”。那么,誰是宋代詩壇最有資格的真正的“詩祖”?一代“詩祖”是否是獨一無二的?本朝“開山祖師”“詩家宗祖”與“吾宋詩祖”諸命名之間有無位序高低之分?“詩祖”與“宗派”“集大成”“大宗師”“大家數(shù)”等命名有什么聯(lián)系?本文擬逐一梳理劉克莊的相關(guān)論說,并參酌南宋詩論中相關(guān)的熱點話題,探討其“詩祖”說的理論內(nèi)涵及其體現(xiàn)的詩史觀念。
劉克莊將梅堯臣與其唱和之友歐陽修置于宋初詩壇進(jìn)程中分析其藝術(shù)貢獻(xiàn):“余嘗評本朝詩,昆體過于雕琢,去情性浸遠(yuǎn),至歐、梅始以開拓變拘狹,平澹易纖巧?!?6)劉克莊:《跋刁通判詩卷》,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1頁。但比較而言,“歐公詩如昌黎,不當(dāng)以詩論。本朝詩,惟宛陵為開山祖師。宛陵出,然后桑濮之淫哇稍息,風(fēng)雅之氣脈復(fù)續(xù),其功不在歐、尹下?!?7)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2頁。將梅堯臣命名為“開山祖師”,“開山”二字表明其居時代之首,開風(fēng)氣之先。其對宋詩的貢獻(xiàn),是變昆體的過于雕琢纖巧為平淡質(zhì)樸,重性情而復(fù)風(fēng)雅;又以“始”字強(qiáng)調(diào)了其在宋初詩壇“開山者”的地位。梅堯臣在當(dāng)時與蘇舜欽并稱,歐陽修與“蘇、梅”有師友之誼,二人因歐公的揄揚而名重當(dāng)世。歐陽修《梅圣俞墓志銘》對梅堯臣詩風(fēng)的演變有精當(dāng)?shù)母爬ǎ骸捌涑跸矠榍妍?、閑肆、平淡,久則涵演深遠(yuǎn),間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氣完力余,益老以勁?!钡杂X追求“平淡”則是其主要傾向,梅堯臣自稱“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8)梅堯臣:《讀邵不疑學(xué)士詩卷杜挺之忽來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輒書一時之語以奉呈》,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卷二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45頁。歐陽修以“蘇、梅”比較:“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遠(yuǎn)閑淡為意。”(9)歐陽修:《六一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67頁。《后村詩話》引述張嵲對梅堯臣詩的評語:“圣俞以詩鳴本朝,歐陽公尤推尊之。余讀之?dāng)?shù)過,不敢妄肆譏評。至反復(fù)味之,然后始判然于胸中不疑。圣俞詩長于敘事,雄健不足而雅澹有余。然其澹而少味,令人無一唱三嘆之致。至于五言律詩特精,其句法真有大歷諸公之風(fēng)?!痹诳隙穲虺肌伴L于敘事”、詩風(fēng)“雅?!迸c五律句法精嚴(yán)的同時,也指出其不夠雄健與缺少余味的缺點。張嵲是劉克莊推許甚高的南渡詩人,劉克莊贊同其觀點為“不易之論”(10)劉克莊:《后村詩話》后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7頁。,為其“開山祖師”說作了重要補(bǔ)充。
作為詩壇開山的先驅(qū)者,梅堯臣以及歐陽修等“新變派”對宋詩風(fēng)的試驗和探索還有不夠成熟和穩(wěn)定之處,這本身即體現(xiàn)了北宋詩歌的曲折發(fā)展軌跡。要而言之,梅堯臣對宋詩的重要貢獻(xiàn)是開創(chuàng)了平淡詩風(fēng),“這種創(chuàng)造對于宋詩審美規(guī)范的確立起了篳路藍(lán)縷的重要作用”(11)莫礪鋒:《論梅堯臣詩的平淡風(fēng)格》,《唐宋詩歌論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236頁。,經(jīng)過歐陽修的揄揚和蘇軾等詩人的發(fā)展,成為宋代詩人的普遍追求。稱其為“開山祖師”,則是劉克莊的理論識見。曾季貍曾指出:“東萊(呂本中)《江西宗派序》所論本朝古文,始于穆伯長,成于歐陽公,此論誠當(dāng)。但論詩不及梅圣俞,似可恨也。詩之有圣俞,猶文有穆伯長也?!?12)曾季貍:《艇齋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96頁。劉克莊從宋詩史的實際出發(fā),彌補(bǔ)了這一缺憾。
歐陽修作為“百科全書”型的北宋文壇領(lǐng)袖,宋人對他的評價常出現(xiàn)幾個并稱,即“韓歐”“歐梅”“歐蘇”,分別指向不同的文學(xué)領(lǐng)域。劉克莊則將歐陽修與王安石并稱為“詩祖”:“昔廬陵、半山二公愈貴愈顯,其詩愈肆,巋然為吾宋詩祖?!?13)劉克莊:《王子文詩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94頁。但這一“詩祖”合稱缺少必要的條件和令人信服的理由,劉克莊以歐、王兩人作為“詩窮而后工”的反例,強(qiáng)調(diào)達(dá)而有權(quán)位者可以同時在政治、學(xué)術(shù)與詩歌領(lǐng)域取得成功。不過巧合的是,“詩窮而后工”恰是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提出的命題,“窮而后工”的梅堯臣獲稱“詩祖”,歐陽修卻以“達(dá)而能工”獲得此稱,這似乎陷入了自相矛盾的悖論。這一命題強(qiáng)調(diào)了詩人的際遇、命運等外部因素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然而詩人的窮通并非決定詩“工”與否的唯一條件。在宋人的批評話語里,本來就有“山林草野”與“朝廷臺閣”兩類文章,對應(yīng)的作者類型分別是“道不得行”的“窮者”與“得位于時”的“達(dá)者”(14)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6頁。。劉克莊則列舉了這兩種類型的經(jīng)典例證:“禹之訓(xùn)、皋陶之歌、周公之詩”等是“達(dá)而在上者之作”,“李、杜為尤窮而最工者”??梢姡徽摳F通,皆可達(dá)到“工”的高度,而“工拙”與否則包含了對文學(xué)藝術(shù)的價值判斷。由此再看劉克莊對歐、王二公作為“詩祖”的命名,顯然過多地強(qiáng)調(diào)了政治身份(“愈貴愈顯”)而忽略了藝術(shù)性(“其詩愈肆”)。因此,有必要進(jìn)一步了解劉克莊對歐陽修、王安石的具體評價。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他以“歐梅”并稱,卻并未將歐陽修與梅堯臣并稱為“詩祖”,而是認(rèn)為其與韓愈一樣非“本色詩人”,故“不當(dāng)以詩論”,這就使他失去了成為“詩祖”的前提(詳見下文論述)。其次,劉克莊對王安石詩的評價不甚系統(tǒng)。一是評價其善于取法唐人,如其論杜甫詩:“余謂善評杜詩,無出半山‘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之篇,萬世不易之論?!?15)劉克莊:《后村詩話》新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52頁。其所引王安石《杜甫畫像》詩句,重在宣揚杜詩儒者精神:“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盜賊森戈矛。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寒颼颼。”劉克莊贊其為“萬世不易之論”,側(cè)重其詩論意義。二是評價其擬寒山詩:“半山大手筆,擬二十篇殆過之。”三是評價其集句詩:“集句詩自半山后,他人為之,戛戛其難。”(16)劉克莊:《跋陳秘書集句詩》,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6頁。均帶有師法前人性質(zhì)。
綜合而言,歐、王二人均為北宋文壇大家,各有所擅,但其實都不符合“詩祖”的特性。他們通常是作為詩歌、古文、四六兼擅以及學(xué)術(shù)、政事相兼的人物為世人盛稱,劉克莊并沒有指出他們像梅堯臣、黃庭堅那樣具有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創(chuàng)變性和范式意義,反而談到王安石對歐陽修詩歌的態(tài)度:“半山崛強(qiáng),于歐、蘇無所置喙。”(17)劉克莊:《后村詩話》后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6頁。因此,將兩位年輩地位、詩學(xué)思想、詩歌特色都存在明顯差異的詩人合稱“詩祖”,頗顯勉強(qiáng),不妨看作是劉克莊為王埜(字子文)詩集作序時的比附應(yīng)酬之語。
呂本中首稱黃庭堅為“宗派之祖”,劉克莊繼呂本中之后,從理論上對江西詩派作了更全面的總結(jié)。他將黃庭堅定名為“本朝詩家宗祖”,比之于禪宗開山祖師達(dá)摩。他同樣在“本朝”詩史的演變進(jìn)程中論述山谷詩的貢獻(xiàn),在“國初詩人”潘閬、魏野的“晚唐格調(diào)”與楊、劉“昆體”之后,“蘇、梅二子稍變以平淡豪俊”,至歐、蘇二公“亦各極其天才筆力之所至而已,非必鍛煉勤苦而成也”。于是,“豫章稍后出,會粹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蒐獵奇書,穿穴異聞,作為古律,自成一家,雖只字半句不輕出,遂為本朝詩家宗祖。在禪學(xué)中比得達(dá)磨,不易之論也”(18)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山谷》,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78頁。。劉克莊再次在詩論中用“不易之論”肯定其“詩祖”之說。他具體分析說:“山谷為詩初祖,而句律自‘山鬼木怪著薜荔,天祿辟邪眠莓苔’之語而出。”(19)劉克莊:《跋給事徐侍郎先集》,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3頁。所舉詩句出自其父黃庶《怪石》詩,意在揭示其“句律”自有家法。評價黃庭堅,繞不開蘇、黃異同的話題,劉克莊對二人有概要精當(dāng)?shù)幕ノ氖奖容^:“元祐后,詩人迭起,一種則波瀾富而句律疏,一種則煅煉精而情性遠(yuǎn),要之不出蘇、黃二體而已?!?20)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6頁。
從劉克莊所論可以看出,作為“本朝詩家宗祖”,黃庭堅講究“句律”之鍛煉,追求“體制之變”,搜奇獵異的詩材與只字半句不輕出的語言,以“自成一家”的詩法規(guī)則創(chuàng)立了影響深遠(yuǎn)的江西“宗派”。江西詩派的法席盛行,進(jìn)一步強(qiáng)化了黃庭堅的“詩祖”地位。此外,宋末謝枋得稱黃庭堅、陳師道“此二家乃本朝詩祖”(21)謝枋得:《與劉秀巖論詩》,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55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2頁。。然而后山乃瓣香山谷,黃、陳并稱而地位等級實有差別,但其說可為方回“一祖三宗”說張本。
陸游未明確獲“詩祖”命名,但綜合劉克莊對陸游的評價,確有“詩祖”之實。首先,將其作為唐宋詩史“集大成”式的典范人物:“本朝詩自有高手。李、杜唐之集大成者也,梅、陸本朝之集大成者也。學(xué)唐而不本李、杜,學(xué)本朝而不由梅、陸,是猶喜蓬戶之容膝而不知有建章千門之鉅麗,愛葉舟之掀浪而不知有龍驤萬斛之負(fù)載也。”(22)劉克莊:《跋李賈縣尉詩卷》,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00頁。將陸游與李、杜、梅堯臣相提并論,其中兩位(杜、梅)被稱為“詩祖”,可見其地位之尊崇?!凹蟪伞笔撬稳宋膶W(xué)經(jīng)典觀的一個核心概念,常用以標(biāo)舉在某一領(lǐng)域奄有古今而又獨樹一幟的一流人物,如杜詩、韓文。從時序上說,開山者在前,祖述與集大成者在后。陸游活動于南宋前期詩壇,他廣泛師法陶淵明、李白、杜甫、岑參、梅堯臣、蘇軾等詩人,堪稱唐宋詩歌藝術(shù)之集大成者。其次,劉克莊將陸游與楊萬里并稱為南渡中興大家:“老去僅名小家數(shù),向來曾識大宗師。……誠叟放翁幾曾死,著鞭萬一詩肩隨?!?23)劉克莊:《病起十首》其九,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588頁。并以李、杜比擬楊、陸:“放翁,學(xué)力也,似杜甫;誠齋,天分也,似李白?!?24)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3頁。尊稱二人為“大宗師”“大家數(shù)”,確乎聲名相埒,有些難分伯仲。
但事實上,在楊、陸二人之中,劉克莊更偏重陸游?!额}放翁像二首》其二:“三百篇寂寂久,九千首句句新。譬宗門中初祖,自過江后一人?!?25)劉克莊:《題放翁像二首》,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603頁。以“初祖”比喻其為“過江后一人”,地位顯然高出眾人。他還從作品數(shù)量上比較二人,更欽佩后者的創(chuàng)作才華:“誠翁僅有四千首,惟放翁幾滿萬篇。老子胸中有殘錦,問天乞與放翁年?!?26)劉克莊:《八十吟十絕》其八,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625頁。對于陸詩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他分析說:“近世陸放翁、朱晦庵筆意,言語不掉書袋而自粲然成文。”(27)劉克莊:《跋黃龍南禪師真跡》,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2頁。強(qiáng)調(diào)其自然平易的詩風(fēng)。又說:“近歲詩人,雜博者堆隊仗,空疏者窘材料,出奇者費搜索,縛律者少變化。惟放翁記問足以貫通,力量足以驅(qū)使,才思足以發(fā)越,氣魄足以陵暴。南渡而后,故當(dāng)為一大宗。末年云:‘客從謝事歸時散,詩到無人愛處工?!衷疲骸馕锊灰品绞菍W(xué),俗人猶愛未為詩?!瘎t皮毛落盡矣?!?28)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1頁。從記問、力量、才思、氣魄四個方面概括其藝術(shù)上達(dá)到的高度。后村論詩,尤重“力量氣魄”。他認(rèn)為:“昔之文章家未有不取諸人以為善。然融液眾作而成一家之言,必有大氣魄;陵暴萬象而無一物不為吾用,必有大力量。……余謂詩亦然?!?29)劉克莊:《跋陳秘書集句詩》,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7頁?!按舐视幸庥诠ふ呗什荒芄?,惟不求工而自工者為不可及。求工不能工者滔滔皆是,不求工而自工者,非有大氣魄、大力量不能?!?30)劉克莊:《回信庵書》,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頁。更稱古今詩人自李、杜、歐、蘇至楊、陸等“此諸老先生耳目口鼻與人同,而氣魄力量與人異,以其大足以容之也”,而譏嘲“豈若晚唐蛩吟蟬噪者之為哉”(31)劉克莊:《黃有容字說》,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86頁。?總之,劉克莊在“近世”詩壇的背景下,贊許陸游為“融液眾長”的“集大成者”,喻為“宗門中初祖”,稱為“過江后一人”“南渡后一大宗”,由此看來,將其置于宋代“詩祖”之列似不為過。但他特別標(biāo)明“過江后”與“南渡后”的時段,正是未能命名其為“詩祖”的原因。
劉克莊所命名的這份“詩祖”名單是否全面和具有權(quán)威性,不能不令人產(chǎn)生疑問。比如,堪稱宋代詩壇一代宗師的蘇軾為何沒有入選?這并非劉克莊疏忽或缺乏辨別力,而自有其理論考量。“詩祖”之外,兩宋詩壇還有眾多富有創(chuàng)造性和影響力的詩人個體或群體、流派。對此,他用另一組詩學(xué)范疇給予命名和定位,最重要的是“家數(shù)”論和“派家”論。
“家數(shù)”是中國古代詩論的重要范疇。汪涌豪指出,“‘家數(shù)’之進(jìn)入文學(xué)批評也在宋代”,并舉南宋詩論家嚴(yán)羽、劉克莊為例展開論述,認(rèn)為其含義均指風(fēng)格而言,嚴(yán)羽所稱“家數(shù)”“是指獨特的體法傳承及在此傳承基礎(chǔ)上形成的詩的風(fēng)格”;劉克莊習(xí)稱“大小家數(shù)”,“無非指創(chuàng)作成就突出、卓越自成一家的技藝風(fēng)格或與之相反的庸陋風(fēng)格”。(32)汪涌豪:《中國文學(xué)批評范疇及體系》,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225-226頁。劉克莊廣泛運用“家數(shù)”范疇論詩、詞、文各種文體,含有體制、風(fēng)格之義。 如:“律體切近帖妥,唐家數(shù)中名作也?!?33)劉克莊:《吳歸父詩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29頁?!傲志偌问居嘣?,篇篇幽遠(yuǎn),字字殊妍,品在唐人家數(shù)詩中?!?34)劉克莊:《跋林灝翁詩》,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67頁。其次,他以“大小家數(shù)”標(biāo)識品級名位,是其典范論之重要范疇?!按蠹覕?shù)”為一流詩人之通稱,如“古今詩人如麻粟,惟唐李、杜,本朝歐、梅、半山、玉局,南渡放翁、誠齋為大家數(shù)”(35)劉克莊:《黃有容字說》,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86頁。,概括了唐宋兩代6位詩壇大家?!澳隙稍娪仁⒂跂|都。炎、紹初則王履道、陳去非、汪彥章、呂居仁、韓子蒼、徐師川、曾吉甫、劉彥沖、朱新仲、希真,乾淳間則范至能、陸放翁、楊廷秀、蕭東夫、張安國,一二十公皆大家數(shù)?!?36)劉克莊:《中興絕句續(xù)選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43-144頁。所列15人,皆稱為“大家數(shù)”,突出了“南渡中興詩壇”的典范地位。
以上所述“大家數(shù)”中,除黃庭堅外,包含了劉克莊所命名的“詩祖”及“集大成”者,更有眾多不同時期的詩壇大家、名家,北宋集中于慶歷至元祐詩壇,南宋則集中于南宋前期“中興”詩壇。劉克莊常以“大家數(shù)”與“小家數(shù)”對舉,從中可以了解其論詩旨趣與取向。與“大家數(shù)”同名異稱的概念還有“大宗師”“大作者”“大詩人”“大秀才”等,如稱“李、杜、韓、柳、歐、蘇、黃、陳大宗師”(37)劉克莊:《跋陳秘書集句詩》,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7頁。,稱戴復(fù)古“式之名為大詩人”(38)劉克莊:《跋二戴詩卷》,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8頁??梢姟按蠹覕?shù)”實是第一等大詩人。他又屢屢指出“小家數(shù)”的特征:“近時小家數(shù)不過點對風(fēng)月花鳥,脫換前人別情閨思,以為天下之美在是?!?39)劉克莊:《聽蛙詩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2頁?!笆篱g小家數(shù),不瘦失之寒。”(40)劉克莊:《題近稿二首》其二,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466頁。“肯為唐季小家數(shù),須做僧中大辨材。”(41)劉克莊:《黃寬夫示詩不已自和前二首答之》其一,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619頁。明確指向“江湖詩人”所取法的“晚唐體”,批評其點綴景物,風(fēng)格寒瘦,境界狹小,反映了劉克莊整體上鄙薄“晚唐”詩風(fēng)的審美傾向。
“宗派”是“宗祖”與“派別”的合稱,“派家”“詩派”亦是由“宗派”衍生出來的概念。在宋人詩學(xué)話語中,“宗派”一詞僅指“江西詩派”,經(jīng)呂本中命名后,南宋詩人與詩論家進(jìn)一步傳揚之。賀允中:“聞有豫章先生乎?此老句法為江西第一祖宗,而和者始于陳后山,派而為十二家,皆錚錚有名,自號江西詩派?!?42)賀允中:《江東天籟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82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4頁。李光云:“知君欲嗣江西派,凈幾明窗付后生。”自注:“近日呂居仁舍人作《江西宗派序》,以魯直為宗主也?!?43)李光:《與善借示魯直集雕刻雖精而非老眼所便戲成小詩還之》,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25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16454頁。王庭珪: “忽逢雷子談詩派,傳法傳衣共一途。”(44)王庭珪:《雷秀才嘗學(xué)詩于呂居仁能談江西宗派中事輒次居仁韻二絕贈行》,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25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16858頁。王十朋:“近來江西立宗派,妙句更推韓子蒼?!?45)王十朋:《陳郎中贈韓子蒼集》,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25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22695頁。樓鑰云:“涪翁又分江西派,作圖序次由本中。”(46)樓鑰:《吳少由惠詩百篇久未及謝又以委貺勉次來韻》,顧大朋點校:《樓鑰集》卷四,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3頁。均可證江西“宗派”“詩派”命名之本義。劉克莊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派家”的概念:“余嘗病世之為唐律者膠攣淺易,窘局才思,千篇一體,而為派家者則又馳鶩廣遠(yuǎn),蕩棄幅尺,一嗅味盡?!?47)劉克莊:《劉圻父詩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9頁。另外如方岳《跋陳平仲詩》云:“本朝詩自楊、劉為一節(jié),崑體也,四瑚八璉,爛然皆珍,乃不及夏鼎商盤自然高古。后山諸人為一節(jié),派家也,深山云臥,松風(fēng)自寒,飄飄欲仙,芰荷衣而芙蓉裳也,而極其摯者黃山谷?!痹鴹椙f、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42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42頁。劉克莊的友人林希逸亦使用“派家”的概念:“今言詩于江西,大抵以山谷為的。高安劉兄,以《山居前后稿》見寄。思清而興遠(yuǎn),詞贍而律嚴(yán),求之派家,神情風(fēng)格皆具?!?48)林希逸:《劉元高詩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5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30-331頁。劉克莊把入《江西詩社宗派圖》者稱為“派中”人,詩則為“派詩”。他指出,曾幾與呂本中以詩往還“而不入派,不知紫微去取之意”;又曾見“派詩舊本,以東萊居后山上,非也”,故仍以呂本中列在最后以“繼宗派”。評韓駒:“呂公強(qiáng)之入派,子蒼殊不樂。”江端本:“子我弟也,子我詩多而工,舍兄而取弟,亦不可曉。豈子我自為家,不肯入派,如韓子蒼耶?”(49)劉克莊:《江西詩派總序》,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78-486頁?!安豢先肱伞本渲芭伞弊?,原作“社”,辛更儒《劉克莊集箋?!窊?jù)清翁同書校本作“派”,意較勝。見《劉克莊集箋?!肪砭盼澹本褐腥A書局,2011年,第4030頁。按,曾幾是事實上的江西詩派傳人,謝枋得即言:“詩有江西派,而文清昌之?!?50)謝枋得:《蕭冰厓詩卷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55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09頁。曾幾也有明確的“宗派”意識,并反復(fù)以杜甫與黃庭堅并提:“華宗有后山,句律嚴(yán)七五。豫章乃其師,工部以為祖。”(51)曾幾:《次陳少卿見贈韻》,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29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18500頁?!霸娬鲁隹韧?,流派考宗祖?!?52)曾幾:《陳卿又和三首而仲通……》,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29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18501頁。“工部百世祖,涪翁一燈傳?!?53)曾幾:《東軒小室即事五首》之四,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29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18512頁?!袄隙旁娂页踝?,涪翁句法曹溪。尚論淵源師友,他時派列江西。”(54)曾幾:《李商叟秀才求齋名于王元渤以養(yǎng)源名之求詩》之二 ,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29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18581頁。從詩法傳承上敘述了山谷與杜甫的“宗祖”與“淵源”關(guān)系,可見曾幾與江西詩派淵源甚深,應(yīng)入《宗派圖》而被呂本中排除在外,故劉克莊對其意圖表示不解。劉克莊還明確把楊萬里與呂本中、曾幾一起劃入江西“派詩”之列。《茶山誠齋詩選序》:“余既以呂紫微詩附宗派之后,或曰:‘派詩止此乎?’余曰:非也。曾茶山贛人,楊誠齋吉人,皆中興大家數(shù)。比之禪學(xué),山谷初祖也,呂、曾南北二宗也,誠齋稍后出,臨濟(jì)德山也?!?55)劉克莊:《茶山誠齋詩選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7頁。按照禪宗祖庭的命名規(guī)范,有“宗祖”與“派祖”,也稱“正祖”與“支祖”。黃庭堅為“初祖”,呂、曾為“派祖”,楊萬里則可稱為傳承法脈的“支祖”?!额}誠齋像二首》又稱:“歐陽公屋畔人,呂東萊派外詩。海外咸推獨步,江西橫出一枝?!?56)劉克莊:《題誠齋像二首》,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603頁。稱為“派外詩”和“江西別枝”,也近“支祖”之意。
呂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確立了黃庭堅的宗祖地位,整合了元祐以來詩壇“派系”。自有江西“宗派”及“派詩”,一般詩人群體亦可借由某種詩學(xué)思想與風(fēng)格的共性而具備成為“詩派”的條件,促進(jìn)了南宋詩人更為自覺的流派意識。如:“派里人人有集開,競師山谷友誠齋。只饒白下騎驢叟,不敢勾牽入社來?!?57)劉克莊:《湖南江西道中》其九,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226頁。此處所言“派里”指效仿“江西派”者,“白下騎驢叟”是后村自指,謙稱自己不敢入其詩社。又言:“舊止四人為律體,今通天下話頭行。誰編宗派應(yīng)添譜,要續(xù)傳燈不記名。放子一頭嗟我老,避君三舍與之平。由來作者皆攻苦,莫信人言七步成?!?58)劉克莊:《題蔡烓主簿詩卷》,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356頁。“四人”指“四靈”,“宗派”仍借用呂本中所編《江西詩社宗派圖》,泛言其可傳承詩法,結(jié)為詩派,同樣以“放子一頭”謙稱?!白V”指譜牒,“芹泮佩衿尊鄭老,桐江譜牒派玄英”(59)劉克莊:《送方汝楫客授嚴(yán)陵》,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699頁。,借以指詩派人物圖譜。再如:“詩派相邀容入社,酒泉雖遠(yuǎn)愿移封?!?60)劉克莊:《四和二首》其一,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578頁。也是以“詩派”泛稱詩社之友,而非事實上形成的某某詩派。
由“宗派”“派家”“詩派”等詩學(xué)范疇在南宋詩壇的流行,可以了解“江西宗派”之形成流衍、宋人“流派”觀念之初步形態(tài)。只是在“江西宗派”的籠罩下,再未產(chǎn)生足以與江西詩派分庭抗禮的新詩派,其關(guān)鍵是缺少如黃庭堅那樣卓越的詩人作為“宗祖”開壇樹幟。
晚宋“江湖詩人”是近年來學(xué)者討論的熱點問題,其爭議的焦點是南宋詩論家有沒有提出“江湖詩派”的概念。學(xué)界的討論產(chǎn)生了若干重要的學(xué)術(shù)成果,關(guān)于“江湖體”“江湖詩人”“江湖詩派”等命名問題也基本得到厘清。(61)侯體?。骸丁敖娕伞备拍畹氖崂砼c南宋中后期詩壇圖景》,《文學(xué)遺產(chǎn)》2017年第3期;[日本]內(nèi)山精也:《廟堂與江湖——宋代詩學(xué)的空間》,朱剛、張?zhí)?、劉靜等譯,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228-234頁。這里略作補(bǔ)充。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們不論從晚宋詩學(xué)材料中還是從號稱“江湖詩人”領(lǐng)袖的劉克莊詩論中都沒有發(fā)現(xiàn)“江湖詩派”的用法。劉克莊受知于葉適,葉公稱其詩“可建大將旗鼓”(62)劉克莊:《雜記》,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96頁。,其為“在場者”,與江湖詩人有廣泛的交游唱和,那么他是如何稱述這一詩人群體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
首先,劉克莊使用的概念有“四靈”與“四靈體”,它們與“江湖詩人”的關(guān)系值得注意。“四靈”因葉適命名而廣為流傳,劉克莊也屢屢論及“四靈”。他選編南宋五七言絕句,“至于江湖諸人,約而在下,如姜夔、劉翰、趙蕃、師秀、徐照之流,自當(dāng)別選”(63)劉克莊:《中興五七言絕句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99頁。?!澳隙稍娪仁⒂跂|都。……內(nèi)放翁自有萬詩。稍后如項平父、李秀章諸賢,以至江西一派、永嘉四靈,占畢于燈窗,鳴號于江湖。”(64)劉克莊:《中興絕句續(xù)選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43-144頁。將“四靈”納入“江湖諸人”之列,而區(qū)別于南渡詩壇之“江西一派”。又稱:“玉融林君子彬示詩七十篇,……律體若造語尖新,然視晚唐、四靈猶恨欠追琢,而君自謂可以見古人矣?!?65)劉克莊:《跋林子彬詩》,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3頁。將“晚唐”與“四靈”并置一處,因“四靈”直接取法晚唐姚、賈。他又將“四靈”詩風(fēng)稱為“四靈體”:“今江湖諸人競為四靈體,君卷中時有三數(shù)句似四靈。”(66)劉克莊:《跋蒲領(lǐng)衛(wèi)詩》,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87頁?!八撵`體”與“晚唐體”在詩學(xué)旨趣上一脈相承。劉克莊早期亦浸染“晚唐詩風(fēng)”,后來則轉(zhuǎn)而指摘“晚唐體”弊病,即指向晚宋以“四靈體”為代表的江湖詩風(fēng):“蛩鳴競起為唐體,牛耳誰堪主夏盟。”(67)劉克莊:《題永福黃生行卷》,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292頁。所謂“蛩鳴”,即“晚唐蛩吟蟬噪者”?!拔繇n、歐二公病六朝五季文體卑弱,于是各為一家之言以變之,不獨一時學(xué)者從風(fēng)而靡,向使徐、庾、楊、劉諸人及與二公同時,亦必北面豎降矣。今舉世病晚唐詩,猶歐陽之遺意也?!?68)劉克莊:《跋李耘子所藏其兄公晦詩評》,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89頁。其詩學(xué)思想上承韓愈、歐陽修對齊梁、晚唐詩的批評,從“舉世病晚唐詩”可見“晚唐體”之卑弱衰變詩風(fēng)在晚宋詩壇的彌漫,江湖詩風(fēng)已引起一些詩人的不滿和批評的反彈。
“永嘉四靈”為“江湖詩人”之嚆矢,“江湖詩人”因陳起刊行《江湖》諸集進(jìn)一步擴(kuò)大了聲勢,正如劉克莊所說“江湖間新詩人甚多”(69)劉克莊:《跋李敏膚行卷》,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39頁。。但在劉克莊慣常的稱呼中,既無“江湖體”,更無“江湖派”,他們的身份是“江湖社友”“江湖士友”“江湖酬倡者”“江湖吟者”“江湖旅人”“江湖游客”,等等。他們的活動特點是“浪走于江湖”“足跡滿江湖”“身久落于江湖”“就江湖之空曠”,從中可以窺見這一詩人群體游吟江湖、結(jié)社唱和的主要特征。
在重視“辨家數(shù)”、別“體”“派”的理論風(fēng)氣中,劉克莊并沒有將“江湖詩”命名為“江湖派”或“江湖體”,顯然,在他的心目中,“江湖詩歌”并不足以成為“派家”,原因蓋在于“江湖詩人”一味追隨“四靈”與“晚唐”,而缺少自家面目,造成“近世理學(xué)興而詩律壞,惟永嘉四靈復(fù)為五言,苦吟過于郊、島”的現(xiàn)象(70)劉克莊:《林子顯詩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78頁。,只能成為吟風(fēng)弄月的“小家數(shù)”,是他所不滿的。
怎樣選擇文學(xué)典范?如何安排文壇前輩時賢的位置,給以恰當(dāng)?shù)拿??這取決于劉克莊的詩學(xué)取向和典范觀。
對于經(jīng)典作家與經(jīng)典作品,劉克莊特別重視其在詩史上的首創(chuàng)意義。如詠梅詩在宋代蔚為大宗,“自昔詠梅者少,六朝惟何遜揚州、陸凱庾嶺之作傳于世,至本朝孤山處士,‘暗香疏影’之句擅名至今。此二三君子,或才思清麗足以譽(yù)梅,或人物高勝足以重梅。又首為詩家破天荒,如優(yōu)缽曇花,曠劫一見,所以可貴”(71)劉克莊:《跋陳邁高梅詩》,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0頁。。南朝何遜、陸凱、宋初林逋都算不上詩壇一流人物,但憑借其詠梅詩獨擅詩名,成為傳世的經(jīng)典之作,即在于其為后來者開拓和垂范。在各類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作品之林中,這樣的“破天荒”之作不在少數(shù)。再如評價楊億:“楊文公《談苑》云:‘近世錢惟演、劉筠首變詩格,得其格者蔚為佳詠?!喟词鬃冊姼裾?,文公也。自歐陽公諸老,皆謂昆體自楊、劉始,今文公乃巽與二人,若己無與者,前輩謙厚不爭名如此?!辈⒁龡顑|與錢、劉同題《詠漢武》《明皇》詩,認(rèn)為“比之錢、劉,尤為老健”(72)劉克莊:《后村詩話》后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7頁。。楊億的貢獻(xiàn)是開創(chuàng)了“西昆體”,矯正五代以來詩壇的鄙陋淺俗之氣,但自身帶有過于雕琢華麗之弊,未能成為宋詩發(fā)展主流,也難入“宗師”級人物譜系。而梅堯臣之“開山之功”恰在于矯正昆體雕琢習(xí)氣,“始以開拓變拘狹,平澹易纖巧”。
被劉克莊稱為“詩祖”“宗師”者,除了能夠開創(chuàng)風(fēng)氣之先、具有范式意義外,還有一條最基本的準(zhǔn)則,即“本色論”。以“本色”論詩,是宋代“尊體”派傳統(tǒng)觀念。嚴(yán)羽強(qiáng)調(diào):“須是本色,須是當(dāng)行?!?73)嚴(yán)羽:《滄浪詩話·詩法》,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111頁。劉克莊《晚意》云:“末年慕用寒山子,不是行家本色詩?!?74)劉克莊:《晚意》,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729頁。他的“本色”論指向詩人身份與詩歌品質(zhì)兩個方面形成的“詩”與“非詩”之辨、“破體”與“尊體”之辨、“詩人”與“文人”之辨,而分歧幾乎都導(dǎo)源于韓愈以降詩歌轉(zhuǎn)型過程中衍生的理論問題。
首先,從“詩人”身份判斷,有大儒與詩人之分。前者在文壇具有崇高的地位,比如歐陽修與葉適,劉克莊對二人的定位是:“歐、葉皆大宗師?!?75)劉克莊:《平湖集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63頁。他從選詩的角度論及唐宋詩人典范問題:“余嘗謂選古今詩,先正推韓、歐、曾、范大儒,惟周、程、張、邵及近世朱、張、呂、葉不可以詩論。”(76)劉克莊:《后村詩話》新集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22頁。認(rèn)為理學(xué)家周敦頤、二程、朱熹、葉適等“不可以詩論”,將古文大家韓、歐、曾、范稱為“大儒”,但諸人既以古文與儒學(xué)稱,也并非純粹“詩人”。他曾評葉適《中塘梅林》兩篇五言古詩云:“此二篇兼阮、陶之高雅,沈、謝之麗密,韋、柳之情深,一洗古今詩人寒儉之態(tài)矣?!北扔谔铡⒘窍喈?dāng)高的評價,但前提卻是:“水心,大儒,不可以詩人論?!?77)劉克莊:《后村詩話》后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1頁。既然不能以詩人論,自然也就不具備成為“詩祖”的資格。
其次,從詩歌品格入手,有“文人”與“詩人”之詩。劉克莊把詩歌區(qū)分為兩種審美類型:“余嘗謂:以情性禮義為本,以鳥獸草木為料,風(fēng)人之詩也;以書為本,以事為料,文人之詩也?!薄帮L(fēng)人之詩”是以《詩經(jīng)》風(fēng)詩作為“詩人之詩”的源頭,其特性是抒寫情性禮義,并從自然中采擷詩料?!拔娜恕敝娂础皩W(xué)人之詩”,則是以書本知識為本源。劉克莊論詩重性情,因此,可以理解他所說的“風(fēng)人之詩”即是“行家本色詩”:“古今詩不同,……然變者詩之體制也,歷千年萬世而不變者,人之情性也?!?78)劉克莊:《跋何謙詩》,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65頁。他贊同時人對“江西”詩風(fēng)的批評:“近世以來學(xué)江西詩,不善其學(xué),往往音節(jié)聱牙,意象迫切。且論議太多,失古詩吟詠性情之本意”,認(rèn)為“切中時人之病?!?79)劉克莊:《后村詩話》后集卷二引游九言評張晉彥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0頁。在江西詩風(fēng)影響下,不免造成“迨本朝則文人多,詩人少”的局面。劉克莊從詩美品性分析唐宋詩人大家,以判斷其是否“本色”。如韓、柳之別:“唐文人皆能詩,柳尤高,韓尚非本色?!?80)劉克莊:《竹溪詩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92頁?!绊n、柳齊名,然柳乃本色詩人,自淵明沒,雅道幾熄,當(dāng)一世競作唐詩之時,獨為古體以矯之?!?81)劉克莊:《后村詩話》新集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26頁。柳宗元之“本色”源于其學(xué)陶。陶淵明是劉克莊極為推尊的前代詩人典范,稱“自有詩人以來,惟阮嗣宗、陶淵明自是一家”,而淵明尤其“人物高勝,其詩遂獨步千古”。后繼者中,“唐詩人最多,惟韋、柳得其遺意”(82)劉克莊:《趙寺丞和陶詩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95頁。,“阮、陶之高雅,沈、謝之麗密,韋、柳之情深”(83)劉克莊:《后村詩話》后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1頁。。評林巢《讀陶詩》“雖甚清絕,然太輕快,……要須更檃括以韋、柳乃善”(84)劉克莊:《后村詩話》續(xù)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03頁。;“詩至于深微極玄,絕妙矣,……唐人惟韋、柳,本朝惟崔德符、陳簡齋能之”(85)劉克莊:《后村詩話》續(xù)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07頁。。均以“韋、柳”并稱,上接淵明,乃詩風(fēng)自然平淡而重抒寫情性一派,故稱柳宗元為“本色詩人”。論蘇、黃異同著眼點又有不同:“元祐后,詩人迭起,一種則波瀾富而句律疏,一種則鍛煉精而情性遠(yuǎn),要之不出蘇、黃二體而已?!?86)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6頁。對黃庭堅“鍛煉精而性情遠(yuǎn)”的評價似乎與重性情的“本色論”相悖,但事實上,黃庭堅論詩亦云:“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qiáng)諫爭于廷,怨忿詬于道,怒鄰罵坐之為也。”(87)黃庭堅:《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后》,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06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88頁。劉克莊還認(rèn)為,陳師道“文師南豐,詩師豫章,二師皆極天下之本色,故后山詩文高妙一世”(88)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78頁。?!包S、陳”并稱,二人皆屬“本色詩人”。
再次,從體制法度討論,有“尊體”與“破體”之辨。黃、陳二人也持“文體本色”論。陳師道《后山詩話》引黃庭堅語:“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爾?!标悗煹肋M(jìn)一步認(rèn)為:“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89)陳師道:《后山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03、309頁。曾季貍也說:“東坡之文妙天下,然皆非本色,與其它文人之文、詩人之詩不同。文非歐曾之文,詩非山谷之詩,四六非荊公之四六,然皆自極其妙?!?90)曾季貍:《艇齋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23頁。韓愈開“以文為詩”風(fēng)氣之先。蘇軾則“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91)趙翼:《甌北詩話》卷五,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第56頁。,而且將范圍幾乎擴(kuò)大至所有文體。值得注意的是,宋人談?wù)摫境瘹W、蘇詩歌,慣于以韓愈為參照。最早對韓、歐詩歌的爭議發(fā)生在治平間館閣論詩時,兩派觀點針鋒相對。呂惠卿等人認(rèn)為“詩正當(dāng)如是”,“詩人以來,未有如退之也”;沈括等人則認(rèn)為韓、歐之詩雖“健美富贍”,但韓詩乃“押韻之文”,歐詩“恨其少余味”。(92)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1頁。劉克莊從“本色”角度論韓、歐詩:“歐公詩如昌黎,不當(dāng)以詩論。”基于同樣的理由,他評蘇軾詩:“坡詩略如昌黎,有汗漫者,有謹(jǐn)嚴(yán)者,有麗縟者。翕張開合,千變?nèi)f態(tài)。蓋自以其氣魄力量為之,然非本色也。他人無許大氣魄力量,恐不可學(xué)?!?93)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5頁。從論者對韓、歐、蘇三位宗師級人物的爭議比較,可見“尊體”論與“本色”論在宋代主流話語中的流行和份量。
劉克莊堅守了純粹的文學(xué)審美標(biāo)準(zhǔn),以其“本色論”為標(biāo)尺,將元和至元祐唐宋兩代詩壇大家韓、柳、梅、歐、蘇、黃分別劃歸“文人”與“詩人”兩個譜系,在“文人之詩”與“詩人之詩”之間劃分了疆界。盡管韓、歐、蘇在南宋以來的經(jīng)典地位日益確立,其在文學(xué)、學(xué)術(shù)乃至政事領(lǐng)域的杰出成就與宗師地位亦非梅堯臣、黃庭堅可望其項背,但因其詩人“本色”不純,宋代“詩祖”的名號遂不得不讓梅堯臣、黃庭堅及陸游所專有。林希逸的說法恰恰與劉克莊不謀而合:“若歐、曾、蘇之名以文,梅、黃、陳之名以詩”(94)林希逸:《后村集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5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39頁。,劉克莊所命名的北宋兩位“詩祖”即在其“以詩”而名之列。將梅堯臣、黃庭堅稱為“詩祖”,其實質(zhì)是肯定其為宋代詩風(fēng)演變進(jìn)程中之關(guān)鍵人物。北宋詩風(fēng)之“變”,梅、黃二人是重要轉(zhuǎn)捩點。元代袁桷《書梅圣俞詩后》論曰:“昆體之變,至公而大成,變于江西,律呂失而渾厚乖。馴致后宋,弊有不勝言者?!?95)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067頁。清代翁方綱則從“宋調(diào)”確立的角度闡發(fā)了黃庭堅兼為江西宗派之祖與“本朝詩家宗祖”的詩學(xué)史意義:“談理至宋人而精,說部至宋人而富,詩則至宋而益加細(xì)密。蓋刻抉入里,實非唐人所能囿也。而其總萃處,則黃文節(jié)為之提挈,非僅江西派以之為祖,實乃南渡以后,筆虛筆實,俱從此導(dǎo)引而出?!币蚨?,劉克莊在蘇、黃比較基礎(chǔ)上提出的黃庭堅為本朝“詩祖”說,“此論不特深切豫章,抑且深切宋賢三昧。不然而山谷自為‘江西派’之祖,何得謂宋人皆祖之?且宋詩之大家,無過東坡,而轉(zhuǎn)祧蘇祖黃者,正以蘇之大處,不當(dāng)以南北風(fēng)會論之,舍元祐諸賢外,宋人蓋莫能望其肩背,其何從而祖之乎”(96)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119頁。?因此,就詩論詩,截斷眾流,以梅、黃為宋詩演進(jìn)主流,建構(gòu)詩史經(jīng)典人物譜系,這便是劉克莊“詩祖”說宗旨之所在。
劉克莊的“詩祖”論、“派家”論等體現(xiàn)了他自覺的詩史觀。他所命名的宋朝“詩祖”,名義上可包含歐、梅、王、黃、陸游五人,嚴(yán)格而確定無疑地則是梅堯臣與黃庭堅二人。五席之中,北宋占據(jù)四席,凸顯了“詩祖”說的歷史脈絡(luò);“詩祖”說之外,劉克莊給予南宋詩壇更多的篇幅,顯示了鮮明的“本朝”詩史觀。
宋人在政治、學(xué)術(shù)與文學(xué)領(lǐng)域,均表現(xiàn)出自覺的“本朝”史觀。(97)鄧小南在宋史研究中率先提出宋人具有自覺的“本朝”史觀。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529頁。從對王朝名稱的使用上可以窺見宋代士大夫的文化意識。首先,“國朝”是通行的泛稱,如韓愈稱陳子昂:“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宋人也習(xí)用“國朝”之稱,如王稱編《國朝二百家名賢文粹》,序稱:“蓋文章至唐而盛,至國朝而尤盛也?!?98)王稱:《國朝二百家名賢文粹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1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56頁。張戒多以“國朝”論詩,如“國朝諸人詩為一等,唐人詩為一等”;“五言律詩,若無甚難者,然國朝以來,惟東坡最工,山谷晚年乃工”;“六朝顏鮑徐庾,唐李義山,國朝黃魯直,乃邪思之尤者”等等。(99)張戒:《歲寒堂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51、462、465頁?!皣敝Q偏重朝廷、王權(quán)的客觀立場。其次,在國號、朝代前加冠詞的尊稱“圣宋”“我宋”“皇朝”等,如呂祖謙所編宋文選《皇朝文鑒》,魏齊賢、葉棻所輯《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樓鑰說:“皇朝文章之盛,高掩前古?!?100)樓鑰:《北海先生文集序》,《樓鑰集》卷四八,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08頁。楊萬里說:“古今文章至我宋集大成矣?!?101)楊萬里:《杉溪集后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38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58頁。錢時《舟中臥聽守之讀皇宋詩》:“略無夢到華胥國,枕上聽歌圣宋詩?!?102)錢時:《舟中臥聽守之讀皇宋詩》,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5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4328頁。既稱“皇宋詩”,又稱“圣宋詩”,均帶有頌揚尊崇的主觀色彩?!氨境敝Q在宋代也非常普遍,反映了宋代士大夫的文化主體意識。嚴(yán)羽《滄浪詩話》用“本朝體”“本朝詩”“本朝諸公”“本朝諸賢”等論詩,且多與唐人相對而稱,如:“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103)嚴(yán)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第144頁。如果說,宋人的“本朝史觀”是圍繞“祖宗觀”而對政治文化所作的闡釋的話,那么,宋人的“本朝”文學(xué)史觀則致力于對宋代“人文之盛”的建構(gòu),是在一個相對長時段的宏觀視域和立足點上,對北宋以來文學(xué)進(jìn)程的通觀敘事。
劉克莊使用“本朝”一詞尤為密集,論文治如“本朝文治過唐遠(yuǎn)甚”(104)劉克莊:《送謝旿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3頁。,“元祐間最為本朝文章盛時”(105)劉克莊:《跋徐總管詩卷》,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8頁。,論人物如“本朝惟晏元獻(xiàn)、楊文公巋然為名臣”(106)劉克莊:《送葉童子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4頁。。他對“本朝”史的題詠,透過特定的時間視角,表現(xiàn)了自覺的史家意識?!额}林夢馨本朝雜詠》:“二百新題字四千,庚申已后甲寅前。繼周可以知百世,續(xù)漢誰曾到八年?江左重修《泰陵錄》,水心絕重《建隆編》?!?107)劉克莊:《題林夢馨本朝雜詠》,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373頁?!案辍敝痢凹滓碑?dāng)為建隆元年(960)至高宗紹興四年(1134),凡175年。林夢馨的《本朝雜詠》不存,從后村詩句可知,這是一部包含200首五言絕句的大型組詩,雜詠從北宋建國到南宋高宗紹興初史事,可視為一部“本朝”簡史?!短┝赇洝分富兆诔蕖墩茏趯嶄洝罚咦诮B興三年詔重修?!督【帯废店惛盗脊?jié)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太祖一朝史事而成,又名《開基事要》,編于慶元中經(jīng)筵任上。(108)陳傅良:《嘉邸進(jìn)讀藝祖通鑒節(jié)略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67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35頁。劉克莊特別提到這兩部當(dāng)朝史籍,意在追述元祐、紹圣史事,上溯“祖宗之法”,體現(xiàn)了一種史鑒精神。對高宗、孝宗兩朝的“中興”敘事則寄托了他的文治理想,他認(rèn)為“隆興、乾道之盛比于慶歷、元祐”(109)劉克莊:《跋陳丞相家所藏御書二》,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34頁。。“隆、乾”“乾淳”成為南宋人追攀的典范時代:“生后至和嘉祐時,老身猶及見淳熙?!?110)劉克莊:《立春七首》其二,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627頁?!爸T老破荒倡唐宋,三千接武輔乾淳?!?111)劉克莊:《次韻豐守燕新進(jìn)士》,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第58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6633頁。加上他所親歷的端平、嘉熙、淳祐、景定、咸淳,構(gòu)成其“本朝”敘事的完整脈絡(luò)。
作為“本朝史”的組成部分,劉克莊的詩史觀表達(dá)了更為強(qiáng)烈的文化自信和優(yōu)越感?!镀胶颉吩疲骸氨境逍蔷劭闹伪葷h唐尤盛。”以“五星聚奎”象征宋代文運之盛,成為南宋以來士大夫的共識。(112)韋兵:《五星聚奎天象與宋代文治之運》,《文史哲》2005年第4期?!俺啤倍謸?jù)辛更儒《劉克莊集箋校》卷三八,第204頁。宋詩在發(fā)展進(jìn)程中一直以唐詩為典范,唐詩對宋人造成不小的“影響的焦慮”,最為典型的是嚴(yán)羽的“宋不如唐”論。但劉克莊卻作出了最自信的斷言:“本朝”詩不愧于唐?!侗境^句續(xù)選序》云:“本朝詩尤盛于唐。使野處公編本朝絕句,殆不止萬首?!?113)劉克莊:《本朝絕句續(xù)選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43-144頁。“野處公”指洪邁,他于淳熙年間編《萬首唐人絕句》,但宋詩卻成為闕典。于是,劉克莊編輯了兩部宋代絕句選本,《本朝五七言絕句》所選為南渡前即北宋絕句,序中說:“或曰:本朝理學(xué)、古文高出前代,惟詩視唐似有愧色。余曰:此謂不能言者也。其能言者,豈惟不愧于唐,蓋過之矣?!?114)劉克莊:《本朝五七言絕句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98頁。另選南渡后諸家五七言絕句為《本朝絕句續(xù)選》,序言稱“南渡詩尤盛于東都”,炎、紹、乾淳間“一二十公皆大家數(shù)”,再加江西一派與永嘉四靈(115)劉克莊:《中興絕句續(xù)選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43-144頁。,可謂一時彬彬之盛?!氨境痹娺^于唐,南渡詩盛于北宋,表現(xiàn)了自覺的詩史進(jìn)化觀。
劉克莊的“本朝”詩史觀還具有鮮明的當(dāng)代意識。他所命名的“詩祖”,梅堯臣為“本朝詩開山祖師”,黃庭堅為“本朝詩家宗祖”,梅、陸則為“本朝集大成者”。其次,他經(jīng)常以“近歲”“近世”“近時”等為出發(fā)點,將批評視野更多投向南宋詩壇。
所謂“近世”,可以“南渡中興詩壇”為起點。“中興大家數(shù)”是劉克莊關(guān)注的重點,特別是范成大、陸游、楊萬里等三位“近歲詩人”,除了前引“楊、陸”并稱外,其他如稱徐似道“此公曾見石湖、放翁、誠齋一輩人”而有材氣人品(116)劉克莊:《后村詩話》續(xù)集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9頁。,高似孫詩“有石湖、放翁、誠齋之風(fēng)”(117)劉克莊:《后村詩話》續(xù)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1頁。。劉克莊對張嵲的評價也值得注意。張嵲系陳與義表侄,《后村詩話》評其《夷陵》《初夏》《與簡齋》等五言詩云:“詞語高簡,意味幽遠(yuǎn),此類不可殫舉,真南渡巨擘?!痹u其五、七言絕句云“精麗宛轉(zhuǎn)有思致”,其詠史絕句《讀楚世家》“忠憤切于戊午讜議矣,但微婉而成章耳”;并稱“世好巨山詩者絕少,惟余與湯伯紀(jì)(漢)耳”(118)劉克莊:《后村詩話》后集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8-69頁。。劉克莊不僅詳引張嵲評析梅堯臣與黃庭堅詩歌藝術(shù)的觀點,贊同其為“不易之論”;引述其《陳簡齋墓志》對后山詩與書法的評價,而且廣引張嵲詩篇,譽(yù)為“南渡巨擘”,挖掘其藝術(shù)價值,反映了其獨到的藝術(shù)眼光。
“近世詩人”的另一重點是四靈及江湖詩人。作為“在場者”,劉克莊多次出入朝堂,又因奉祠久居鄉(xiāng)里,在朝野詩壇中建立了廣泛的師友交游網(wǎng)絡(luò),其地位與成就堪稱“盟主”,卻并不以“盟主”自詡。他既是當(dāng)時江湖詩友交游唱和的中心,也是權(quán)威的理論批評家。他自述說:“近世詩人莫盛于溫、臺,水心葉公倡于溫,四靈輩和之;竹隱徐公倡于臺,和者尤眾,德求其一也。余長德求三歲,自丱角走四方,江湖社友多所款接?!?119)劉克莊:《虞德求詩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73頁。唱和之余,接受、閱讀、評騭江湖詩友的行卷投贈作品成為日?;顒?,“輦路二年,閱士友贄卷多矣”(120)劉克莊:《跋歐良司戶文卷》,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7頁。,在京城已如此,鄉(xiāng)居時尤甚:“雖屏居田里,載贄而來者常堆案盈幾,不能遍閱。”(121)劉克莊:《送謝旿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3頁。“某自少壯好交游海內(nèi)英雋,至老不衰。閑居無事時,四方士友委刺者必倒屣下榻,行卷者必還贄和韻,未嘗敢失禮于互鄉(xiāng)童子,人所共知?!?122)劉克莊:《答劉少文書》,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3頁。有時甚至“合江湖士友贄卷數(shù)十家并觀”(123)劉克莊:《與鄭丞相論史書》,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8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14-415頁。,“余閱近人所作數(shù)十百家”(124)劉克莊:《宋希仁四六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1頁。,可見其閱讀量之多。他對于江湖詩人的點評往往要言不煩,切中肯綮。茲舉其要者:“近時詩人竭心思搜索,極筆力雕鐫,不離唐律?!?125)劉克莊:《晚覺閑稿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40頁?!敖鼤r小家數(shù)不過點對風(fēng)月花鳥,脫換前人別情閨思,以為天下之美在是。”(126)劉克莊:《聽蛙詩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2頁。這些點評均指出江湖詩人所效仿的姚、賈“晚唐體”苦吟過甚、意象窄狹等弊病,視為“小家數(shù)”(127)劉克莊對“四靈”及江湖詩人的評價,可參看王述堯:《劉克莊與南宋后期文學(xué)研究》,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第250-252頁。。除此之外,劉克莊對“近世”的評價還包括理學(xué)詩的空洞說理:“近世貴理學(xué)而賤詩,間有篇詠,率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者耳。……公學(xué)力足以畜之,筆力足以洩之。分康節(jié)之庭而升明道之堂,非今詩人之詩也?!?128)劉克莊:《跋吳帥卿雜著·恕齋詩存稿》,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30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8頁。他還批評了陸游、辛棄疾詞的用典過多:“近歲放翁、稼軒一掃纖艷,不事斧鑿,高則高矣,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129)劉克莊:《跋劉叔安感秋八詞》,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9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06頁。這些意見與他重視抒寫性情和“詩人之詩”的“本色論”詩學(xué)取向一以貫之。
“本朝”史觀構(gòu)成劉克莊詩史敘事的理論視域。他將梅堯臣、黃庭堅、陸游等詩人置于“本朝”視野下給予“詩祖”“宗師”等系列命名,體現(xiàn)了建構(gòu)典范理論、重視首創(chuàng)、探索源流的詩史意識。伽達(dá)默爾強(qiáng)調(diào),“理解一種傳統(tǒng)無疑需要一種歷史視域”,“誰具有視域,誰就知道按照近和遠(yuǎn)、大和小去正確評價這個視域內(nèi)的一切東西的意義”(130)[德]伽達(dá)默爾:《詮釋學(xué)Ⅰ、Ⅱ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第431、428頁。。劉克莊能夠在南宋詩壇開放而有競爭性的理論環(huán)境中獨樹一幟,其見識高出于眾多詩論家,就在于具有敏銳的“本朝”史觀和當(dāng)代視野。
誠然,劉克莊“詩祖”說也存在不公正性和矛盾牴牾之處。原因之一是,他作為一位年逾八旬的高壽詩人(1187—1269),生活時代長,存世作品豐富,其現(xiàn)存作品最早始于嘉定時期30余歲時。另據(jù)劉克莊自稱,其所著《后村詩話》前、后、續(xù)、新四集系60歲至80歲時不同時期所作。在這樣長的時間跨度內(nèi),其詩風(fēng)自有演進(jìn)變化,其詩學(xué)觀點也應(yīng)有所修正調(diào)整,但在整體上仍然系統(tǒng)地反映了劉克莊的詩歌史觀。與南宋另外兩部有影響的詩話即張戒(?—1157?)《歲寒堂詩話》、嚴(yán)羽(1192?—1245?)《滄浪詩話》相比,劉克莊排除了兩人厚古薄今、揚唐抑宋的門戶之見,較為全面地反映了宋詩史的多元面貌,公允地評價諸家得失,并作出宋文、宋詩(重在絕句)、宋詞三大文體全面比肩唐人的判斷。張戒與嚴(yán)羽拉開了唐宋優(yōu)劣論的序幕,他們對宋詩的貶抑集矢于北宋歐、王、蘇、黃四大家。比如張戒批評“蘇軾用事押韻之工,至矣盡矣,然究其實,乃詩人中一害”;“自漢魏以來,詩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蘇、黃”;“蘇、黃習(xí)氣凈盡,始可以論唐人詩”;“介甫、東坡,皆一代宗匠,然其詞氣視太白一何遠(yuǎn)也”;“王介甫只知巧語之為詩,而不知拙語亦詩也。山谷只知奇語之為詩,而不知常語亦詩也。歐陽公詩專以快意為主,蘇端明詩專以刻意為工”;“國朝黃魯直,乃邪思之尤者”等等。(131)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52-465頁。嚴(yán)羽則批評“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132)嚴(yán)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第26頁。。值得注意的是,嚴(yán)羽對“詩體”的命名。如論詩體,有“以時而論”,宋代有本朝體、元祐體;“以人而論”,宋代有東坡體、山谷體、后山體、王荊公體、邵康節(jié)體、陳簡齋體、楊誠齋體等,顯示了嚴(yán)羽詩論重“體制”和“家數(shù)”的理論色彩。但除了貶抑北宋詩人之外,他對南宋詩歌也采取了忽略的態(tài)度。張戒早逝,他僅提及南渡初呂本中、陳與義、張嵲幾位詩人論詩之語。嚴(yán)羽除了提出陳簡齋體、楊誠齋體外,僅對江湖詩風(fēng)作了簡要評述,謂“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復(fù)就清苦之風(fēng);江湖詩人多效其體,一時自謂之唐宗,不知止入聲聞辟支之果,豈盛唐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133)嚴(yán)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第27頁。。劉克莊超越張戒、嚴(yán)羽的地方,則是正面提出宋詩的典范理論,他以“格”論宋詩,概括為“楊、劉是一格,歐、蘇是一格,黃、陳是一格”;以“派家”論江西詩人,以大小“家數(shù)”論唐宋詩人,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還是提出“詩祖”“祖師”等典范命名,深化了“派家”“家數(shù)”等詩學(xué)范疇。他創(chuàng)作了豐富的詩作、詩序、詩話、詩選,闡發(fā)了系統(tǒng)的詩學(xué)理論命題,構(gòu)建了自成體系的詩歌史觀,這對于宋詩的經(jīng)典化、宋詩的詩史地位,起到重要的理論總結(jié)作用。公正地說,劉克莊堪稱宋代最有建樹的詩歌理論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