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莊雅正學篆書

范明道

仇高馳先生的第三本書法理論專著《篆書藝術十講》（前兩本為《解密泰山刻石》《歷代經典碑帖解析——嶧山刻石》）近日出版了，作為當代篆書名家，在精騖書法創(chuàng)作之余，高馳先生艱苦求索，深耕書法理論，并取得不菲成就，令我等深感敬佩。

一、篆籀氣的普遍推崇說明了什么

現在，媒體平臺和業(yè)內人士口中出現了一個高頻詞，“不錯，這個作者書法底蘊深厚。作品很有篆籀氣，前途可期！”篆籀氣，什么是篆籀氣？

米芾在《海岳名言》《寶章待訪錄》中分別提到顏真卿的《爭座位帖》：“有篆籀氣，顏杰思也?！薄邦仌稜幾惶酚凶?，字字意相連屬，詭異飛動，得意之外，世之顏書第一也。”米芾首肯的其實就是顏真卿書法的篆書筆意：起收藏鋒，強化中鋒行筆，絞鋒圓轉。我們知道，自魏晉人發(fā)現自然后，文化審美意趣追逐風神風度，書圣王羲之瀟灑俊逸、流暢遒美的書風一直影響著書壇。一些人學二王，僅得皮毛，書法流于浮華淺薄。自顏真卿變王羲之書法的秀美俊逸為雄渾壯闊，更加注重線條的厚重與立體感，使其書法顯得沉穩(wěn)渾厚而有力度，這就是所謂的“篆籀氣”。這種篆籀氣一直為有見識的書家所推崇。

由此看來，篆書作為書法的源頭，規(guī)范了中國書法質的規(guī)定性和特征，代表未來發(fā)展的大方向。篆書追求“端莊雅正”（高馳先生語，《篆書藝術十講》第124頁），有廟堂鼎彝之氣。中華文明強調“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做人要厚道剛正，為文要反映溫柔敦厚的人性。在藝術表現上便是推崇雄渾壯闊。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第一品就是雄渾：“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長風?！苯涍^千年的激蕩、浸潤，篆書鮮明地折射了中華文化的人文精神。

學篆書，入門正。清人袁克定說：“書法始于篆，學書者必以篆始，篆書體劃整肅，行白謹嚴，習之而后攻他，庶免弱、俗、荒、斜之病?！备唏Y先生的這本《篆書藝術十講》分為“篆書之源流”“先秦篆書經典解析”“秦漢篆書經典解析”“唐至明代篆書名作解析”“清代篆書名作解析”“近現代篆書名作解析”“篆書之技法”“篆書之臨摹”“篆書之創(chuàng)變”“點擊當代篆書創(chuàng)作”等十講，以時間為經緯，追溯篆書的源流。從作品的風格和流變情況，解析先秦至近現代的篆書經典、名家名作，不愧為一部體大思精的系統性專著，兼具資料集、工具書性質。尤為可貴的是，作為十二屆全國書法展篆書組評委，高馳先生融入自己長期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的體悟，根據對書法藝術本質、本性的獨特認知和審美取向，就篆書的技法、臨摹和創(chuàng)作及相關理論問題提出了獨到的見解。該書必將以其權威性、學術性、實操性，在不同的層面上，滋養(yǎng)各類讀者。

所以，我們不僅有必要，而且一定要學好篆書。感謝高馳先生的付出。

二、廣約博取、不斷升華

書法史上人盡皆知的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墨”的故事，告訴人們一個淺顯的道理：學書無捷徑，臨摹、創(chuàng)作是一個艱苦的過程。淺嘗輒止、抄襲模仿，絕非正途。我們看到一些人，作品筆法虛弱、結字不穩(wěn)，便開始四處入會參展，撈得書家名頭。

著名書法評論家李青剛一針見血地指出：“走進展廳，我們在欣賞精美絕倫的書法作品時，為什么很多人會有一種熟悉感、炫技感，缺少幾分驚喜。走出展廳，卻很少有幾幅作品在腦海里激蕩回旋，久久回味。為什么？立足時代環(huán)境，當代書法在繁榮發(fā)展的同時，也遭遇前所未有的嚴峻考驗：書展作品中入古不深、急功近利、盲目跟風、風格雷同等問題層出不窮?！保ㄈ嗣袢請?019年12月網絡文藝版）

作為嚴謹的書法家，高馳先生急在心頭?！按蠓矔ㄊ飞系牟恍嘀?，無一不是具備超人的技法和完善的審美內涵，兩者缺一不可。如果沒有高難度的技法作為支撐，什么藝術風格的追求、感情的表達以及意境的營造，都將是一句空話。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這種高難度技法，只能依靠勤學苦練、堅持不懈、專心致志來獲得。舍此，別無他途”（第七講“篆書之技法”）。所以，《十講》不惜用兩章的篇幅講解筆法技法和臨摹的關鍵要點。談結體說：“篆書字勢，應追求端莊雅正。字形空間的切割比例以及字形與垂腳長度的比例，應該具有一定的視覺舒適度，不能顯得突兀?！痹谡剟?chuàng)作時，更提倡摹擬性創(chuàng)作（臨摹、借字、集字）。當書者上升到獨立性創(chuàng)作時，仍諄諄強調：“先嘗試從某一風格和審美類型做起，循序漸進。如果一開始就選擇與所學范本風格和審美類型差距過大的，將會極難調和與變通?！苯Y合自己多年創(chuàng)作的歷程，高馳先生分別從筆法、結體、章法、墨法談獨立性創(chuàng)作（高馳又稱自運性創(chuàng)作）的過程、要點、步驟（第八講“篆書之臨摹”、第九講“篆書之創(chuàng)變”）。作為十二屆全國書法展篆書組評審，高馳談到篆書創(chuàng)作的缺失與困境時，除了發(fā)現面貌趨同的毛病，似乎看得更深：“當代篆書創(chuàng)作過度注重外在形式而輕視用筆?！薄霸谌》ㄇ迦俗瓡L格方面，作者亦多局限于鄧石如篆書一系，如吳熙載、趙之謙、徐三庚等，而鄧石如篆書之外風格的篆書，如楊沂孫、吳大徵、黃牧甫等人的篆書風格卻少有問津。這些問題均暴露出作者對篆書創(chuàng)作認識不足與急功近利的思想。”可謂切中肯綮。

三、文化不是朦朧詩

當代諸多嚴肅、有責任感的書家、評論家多次強調書法的文化內涵、底蘊。著名法籍華人藝術家、哲學家熊秉明先生認為“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著名書法家李勝洪、言恭達等紛紛撰文（《當代書法文化的思考》《汲取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當好中華文化的布道者》），呼吁書法從業(yè)者回歸傳統，從中華傳統文明中汲取營養(yǎng)。人民日報2019年發(fā)文，主張?zhí)嵘龝ㄋ囆g的人文精神，讓經典人文價值觀回歸本位，有利于增強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打造由傳統通向未來的通途。

就此，高馳先生在本書中諄諄告誡：“要達到書法藝術的高境界，僅靠技法是難以奏效的。因為書法首先要具備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功底，還必須要有深刻的人性的內涵。一個書法家成就的高低，最終取決于其文化素養(yǎng)的高低。這是由書法藝術的文化品位或文化意義大于其他藝術門類決定的。一個胸無點墨的人斷然寫不出具有書卷氣的作品來，充其量只能成為一個寫字匠而已。作為文字之源的篆書，其文化的因素要遠遠大于其他書體。”

我完全贊同高馳先生的觀點。這里，筆者想多說兩句，文化、人文不是虛無縹緲的，而是附麗于哲學、文（藝）學、歷史系統之中。我們要對中國哲學精神（比如和而不同、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等），有具體清醒的認同、服膺。特別是對中國古代詩學、文藝學（比如《文心雕龍》《二十四詩品》《滄浪詩話》《人間詞話》等），要精研攻讀，意會古人的審美意趣、取向，滋養(yǎng)學習、創(chuàng)作?！俺韵笸?，得其環(huán)中”“不涉理路、不落言筌”“韻外之味、味外之旨”“故其（此指唐詩，筆者注）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蔽乃嚨睦砟钍窍嗤ǖ模瑳]有涇渭分明的邊界。書法創(chuàng)作完全可以觸類旁通、借鑒升華。多年前，北大“文化書法”的教學提出“文史哲+藝術美學+臨創(chuàng)技法”的教學模式，是相當有前瞻眼光的。

此外，我們的視野還要更開闊，有必要借鑒西方文藝理論成果，比如形式主義美學和自然主義美學，所謂“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別開書法研創(chuàng)的新局面。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边@只是詩？“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詩道在妙悟，書家的慧眼在哪里？

仇高馳

江蘇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南京財經大學中國書畫藝術研究所所長、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書法家協會篆書委員會委員，中國標準草書學社副社長，南京印社副社長，西泠印社社員，教育部學位中心評審專家，國家一級美術師。系首批江蘇省宣傳文化系統“五個一批”人才；江蘇省首批紫金文化藝術人才。中國書協授予“全國書法十杰”榮譽稱號。兩次榮獲中國書法“蘭亭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