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軍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詩經(jīng)》的遠行意象廣泛分布在風、雅、頌三類詩歌中,共59首詩歌,差不多五首詩歌中就有一首包含遠行意象,可以說,遠行意象是《詩經(jīng)》中最常見的意象之一。實際上,《詩經(jīng)》中很多詩歌盡管沒有遠行意象,但是仍然與遠行有關(guān)。屈原所做的“楚辭”中同樣有大量的遠行意象,現(xiàn)在流傳下來屈原的作品有《離騷》、《九歌》(11 篇)、《天問》、《九章》(9 篇)、《招魂》,共23篇[1]。除了《九歌》中的《東皇太一》《山鬼》《禮魂》《九章》中的《惜誦》《橘頌》等 5篇沒有遠行意象,其他18首詩歌都有遠行意象,而且在一些詩歌中遠行離別是詩歌重要的敘事內(nèi)容,遠行意象成為詩歌的重要意象。在屈原的作品中,除了“香草”“美人”意象,遠行意象是最常見也是最重要的抒情意象。
《詩經(jīng)》與屈原“楚辭”中的遠行意象我們可以分為物象、事象和人物形象三類。關(guān)于屈原詩歌的物象,有的學者作過專門的研究[2],我們這里的物象主要指以事物為主體的意象。物象多為遠行者在路途上所見的事物,有花草、飛鳥、山川等。《小雅·皇皇者華》:“皇皇者華,于彼原隰?!盵3]繁茂的花兒開在原野上?!而櫻恪罚骸傍櫻阌陲w,肅肅其羽。”[3]631天空中飛翔著鴻雁?!妒蛎纭罚骸捌M芃黍苗,陰雨膏之?!盵3]806生長茂盛的莊家被雨水滋潤著?!缎⊙拧u漸之石》:“漸漸之石,維其高矣。山川悠遠,維其勞矣?!盵3]817路的兩邊是雄偉的高山,前方是悠遠的山川。屈原“楚辭”中也有這些遠行常見的山河、草木和舟車意象?!峨x騷》:“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盵4]行走的車、馬,經(jīng)過長滿蘭花的澤畔和長滿椒木的山丘??讨w龍的船,《湘君》:“駕飛龍兮北征”[4]60。《離騷》又說:“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4]20渡過沅水、湘水南行。除了自然意象之外,在屈原“楚辭”中還出現(xiàn)了很多神話中的事物,這些想象的事物也成為遠行意象?!峨x騷》中有駕車的飛龍、羲和、望舒、飛廉,飛龍為人駕車,羲和為太陽駕車,望舒為月亮御車,飛廉是風神,為“我”奔走前后。還有鸞皇、雷師、云師豐隆,它們伴隨著抒情主人公的遠行。帝閽則是掌管天門的神。名山大川也是遠行的重要意象,《離騷》中游歷的山川往往與神話密切相關(guān)。蒼梧是舜安葬的地方,縣圃是昆侖山上的神仙居住的山峰,崦嵫是太陽入山的地方,咸池是太陽洗浴之處,扶桑是太陽升空之后先經(jīng)過的地方,閶闔是天門。閬風也是昆侖山上的神峰。白水,出昆侖山,流向中原,其水能使人長生不老。窮石是西方的名山,弱水所出。洧盤是一條源于崦嵫山的河流,“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fā)乎洧盤?!盵4]32昆侖,西方的神山。天津,天河東極的津梁,處在箕、斗之間。西極是西方極地,流沙也是西極之地。赤水,源于昆侖山。不周山在昆侖山西北。西海,西方之地。從敘述過程來看,抒情主人公到達西方之后,先后經(jīng)過流沙、赤水、不周山、西海,最終到達西極。這些都是神話中的地點。
《詩經(jīng)》中很多遠行意象是對事情和行為的描述,我們將其稱為事象?!缎⊙拧に哪怠罚骸柏M不懷歸?王事靡盬,我心傷悲?!盵3]556-557王事沒有辦理完,不能回家,這是因為周王的事情而遠行。《出車》說:“王事多難,維其棘矣?!盵3]585“王事靡盬”,不能回家,是《小雅》遠行意象中常見的意象?!端哪怠纷詈笠徽抡f:“駕彼四駱,載驟骎骎。豈不懷歸?是用作歌,將母來諗?!盵3]559這里則展現(xiàn)了一個駕車遠行的畫面?!痘驶收呷A》:“我馬維駒,六轡如濡。載馳載驅(qū),周爰咨諏。”[3]561使者駕車遠行,訪賢人,求善道。諸侯朝見周王,外交使者聘問周朝廷或其他邦國都是重要的外交活動,所以遠行會見也是《詩經(jīng)》中非常重要的一類事象?!缎⊙拧ろ熪汀氛f:“未見君子,憂心奕奕。既見君子,庶幾說懌?!盵3]776《毛序》:“諸公刺幽王也。暴戾無親,不能燕樂同姓,親睦九族,孤危將亡,故作是詩也?!盵3]776從《毛序》提供的信息可以看出,同姓諸侯朝見天子,天子給予宴饗?!缎⊙拧まな挕肥歉柙佒T侯朝見天子的詩歌,“蓼彼蕭斯,零露湑兮。既見君子,我心寫兮。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矣。”[3]597-598“既見君子,……”“未見君子,……”是表現(xiàn)這一類意象的常見句式。其中“既見君子”句式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22次。回家也是《詩經(jīng)》中的一類遠行意象,其中有在外將士思歸的,有家中親人盼望遠行者回家的,也有直接描寫遠行任務(wù)結(jié)束后回家的?!缎⊙拧げ赊薄罚骸安赊辈赊保币嘧髦?。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3]580《詩經(jīng)》中還有幾處涉及祭祀和餞行送別的遠行意象。
屈原的“楚辭”中也有一些遠行的事像?!峨x騷》:“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盵4]42-43楚王與自己的志向不同,抒情主人公要遠行,離開楚王。“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盵4]18“覽相觀于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4]32抒情主人公要周流天下,于是就進行了遠行,朝發(fā)蒼梧,夕至縣圃,飲馬咸池,挽韁扶桑?!俺l(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4]26“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盵4]27這些遠行意象動作非常鮮明。“朝……,夕……”是屈原常用的敘事句式,如《離騷》:“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fā)乎洧盤?!盵4]32《湘君》:“鼂馳騖兮江皋,夕彌節(jié)兮北渚。”[4]63
人物形象也是遠行意象中非常重要的一類意象,《詩經(jīng)》中這一類意象涉及的人物非常多,諸侯、外交使者、出征或戍防將士、遠嫁新娘等。戰(zhàn)爭在整個周代一直存在著,《詩經(jīng)》中有很多戰(zhàn)爭詩,其中往往涉及遠征或戍防的將士形象?!缎⊙拧u漸之石》說:“武人東征,不遑出矣?!盵3]817這是東征荊楚的將士?!缎⊙拧ず尾莶稽S》:“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jīng)營四方。”[3]821這里是常年征戰(zhàn)的將士形象。《小雅·皇皇者華》則塑造了一位兢兢業(yè)業(yè)的外交使者形象,“駪駪征夫,每懷靡及。我馬維駒,六轡如濡。載馳載驅(qū),周爰咨諏?!盵3]560-561《邶風·燕燕》則有一個遠嫁的新娘,“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盵3]139相比來說,屈原“楚辭”中的遠行人物形象要單一了許多,在《離騷》中,塑造了一個即將遠行的抒情主人公“我”的形象。他忠君、愛國,不與世俗同流合污、追求正道?!毒耪隆分械脑娖獎t塑造了一個在外遠行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這一形象與《離騷》中的“我”是一致的。這些形象實際上就是屈原自己?!毒鸥琛肥且唤M祭祀詩歌,其祭祀對象是不同的神靈,在這些詩歌中,祭祀者和神靈都可以是遠行者。神的形象外化為人的形象,神的降臨是神的遠行到來,迎神是遠行迎接神的到來。《云中君》描寫了一個忽來忽去、讓人勞心相思的云神形象;《少司命》也描寫了一個忽來忽去、送之不及的神的形象;《湘君》則塑造了一個等候者的形象,這個等候者走出很遠去迎接他所等待的人??偟膩砜?,《詩經(jīng)》中的遠行意象都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而屈原的“楚辭”則多神話中的形象。
《詩經(jīng)》中的遠行意象在詩歌結(jié)構(gòu)方式和文體功能上主要有兩種作用,一是起興,二是通過賦的表達方式直接抒情。《杕杜》:“有杕之杜,有睆其實。”[3]589杜梨樹上結(jié)滿了果實,這是遠行將士所看到的事物?!缎⊙拧u漸之石》:“漸漸之石,維其高矣。山川悠遠,維其勞矣?!盵3]817鄭玄認為高峻的山峰比喻戎狄強大而無禮義,不好攻伐[3]817。從語境來看,山勢險阻,道路難行,比喻征伐的困難是合理的。《詩經(jīng)》中詩歌開頭描寫遠行中所見事物形象的,大多是用了興的表現(xiàn)手法?!对娊?jīng)》中的遠行意象大多用來直接抒情,遠行意象的表現(xiàn)方式主要是用了賦,詩人往往直接提煉遠行意象來抒情?!缎⊙拧こ鲕嚒罚骸拔页鑫臆嚕诒四烈?。”[3]585抒情主人公要駕車執(zhí)行戍防的任務(wù),在都邑的郊區(qū)集合?!端哪怠罚骸八哪凋W騑,周道倭遲?!盵3]556岐周的大道伸向遠方,四匹雄壯的公馬奔馳不停?!囤L·泉水》:“出宿于泲,飲餞于禰。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3]192,又說:“出宿于干,飲餞于言。載脂載舝,還車言邁?!盵3]194-195這個遠嫁他國的衛(wèi)國女子通過對來時路線的回憶,表達了對衛(wèi)國的思念,她曾住在泲、干這個兩個地方,在禰、言兩個地方進行過飲餞之禮。上面說過,“王事靡盬,……”“未見君子,……。既見君子,……”是《詩經(jīng)》中常見的兩種句法,這兩種句法都是敘述遠行的,敘事與抒情結(jié)合?!缎⊙拧ろ熪汀氛f:“未見君子,憂心奕奕。既見君子,庶幾說懌。”[3]776又說:“未見君子,憂心怲怲。既見君子,庶幾有臧?!盵3]777沒有見到君子的時候,非常傷心,見到君子的時候,非常開心。這些遠行意象是遠行生活的直接反映,它們所抒之情或者是遠行者或者是其家人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
在屈原的“楚辭”中,遠行及遠行意象有更重要的作用,它們成為一種非常重要的敘事策略和詩歌結(jié)構(gòu)方式。首先,遠行意象具有比喻和象征的作用,與簡單的起興相比,比喻和象征作用是更深刻的表達方式,更具委婉性,同時它往往蘊含著更為復雜而深刻的意義?!峨x騷》中,屈原用遠行來比喻和象征政治理想的實現(xiàn)、輔佐君主施行堯舜之道?!俺蓑U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盵4]7“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霰甲咭韵群筚?,及前王之踵武?!盵4]8-9在追求堯舜之政的道路上,屈原要為楚懷王護駕開路。實現(xiàn)先王之政是屈原、楚王共同行走的道路,可是在這個過程中楚王聽信讒言,疏遠屈原,楚國的政治方向發(fā)生偏差,屈原也面臨著與楚王分別,“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嗉炔浑y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shù)化?!盵4]10在文學史上,《離騷》的三次求女意象非常著名,而三次求女都與遠行有關(guān),是遠行求女,這三次遠行求女都具有象征意義。三次求女,分別是求宓妃,求有娀氏,求二姚。自王逸以來,三女的象征意義沒有一致的意見??偟膩碚f,大致有這樣幾種觀點:一是以三女為跟屈原同志向的賢臣,以王逸、五臣為代表?!昂龇搭櫼粤魈橘猓Ц咔鹬疅o女?!蓖跻荨蹲ⅰ罚骸俺懈咔鹬健E杂鞒?。……無女,喻無與己同心也?!蔽宄颊f:“女,神女,喻忠臣?!盵4]30洪興祖也持此觀點。二是以三女為賢君,這種觀點以朱熹為代表,朱熹說:“女,神女,蓋以比賢君也。于此又無所遇,故下章欲游春宮,求宓妃,見佚女,留二姚,皆求賢君之意也。”[5]后來,汪瑗、蔣驥皆持此觀點。三是認為三女是屈原自指,這種觀點以現(xiàn)代學者游國恩為代表。我們還是同意王逸、五臣等人的觀點,曲德來說:“詩人筆下的主人公在天上的求索沒有結(jié)果;從象征意義上來說,我認為這象征著屈原欲向君通款而不得。正因為如此,所以詩中主人公才轉(zhuǎn)而向下求女,企圖在下屆的女子中尋找知音者,可以作配偶者?!褪钦f要在掌權(quán)貴族之外的大夫中尋找可以同志的賢人?!盵5]145-146在屈原楚辭中遠行及遠行意象不再是對遠行生活的簡單記錄,而是對個體心理感受的舒張,是對內(nèi)心世界的摹寫,所以,其詩歌充滿了想象,運用了大量的神話素材,上帝、帝閽、羲和等。舜、有娀氏、宓妃和二姚本是歷史人物,在屈原的“楚辭”中關(guān)于他們的歷史知識是神話形態(tài)的,在屈原上天下地的遠行求索中,這些形象都被賦予了象征色彩。
其次,遠行事件敘事是屈原“楚辭”非常重要的結(jié)構(gòu)方式,與《詩經(jīng)》重章疊句的結(jié)構(gòu)方式相比,這是一種新的詩歌結(jié)構(gòu)方式和策略,其敘事性強,內(nèi)容變大,這使得楚辭這種詩歌的體制規(guī)模往往很大。屈原的遠行敘事結(jié)構(gòu)可以分為這樣幾種類型:離開遠行,就是離開不好的政治環(huán)境,去尋找理想的境地;求索遠行,去尋找真理或知音而遠行;迎接送別,即迎神和送神,這一類型主要用在《九歌》中。在《離騷》中,屈原運用了離開遠行和求索遠行,有六次遠行事件,第一次從開頭到“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shù)化?!盵4]10屬于離開遠行,離開不好的政治道路,輔佐楚王,尋求實現(xiàn)三后、堯舜等理想的先王政治道路。第二次從“余既滋蘭之九畹兮”[4]10到“豈余心之可懲”[4]18。也是離開遠行,現(xiàn)實政治昏暗,要遠行歸隱。第三次從“女嬃之嬋媛兮”[4]18到“沾余襟之浪浪”[4]25。是求索遠行,抒情主人公去舜那里陳訴衷情。第四次從“跪敷祍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4]25到“好蔽美而嫉妒”[4]30。屬于求索遠行,這一部分敘述求索上帝而不得。第五次從“朝吾將濟于白水兮”[4]30到“余焉能忍與此終古”[4]35,屬于求索遠行,即三次求女。第六次從“索藑茅以筳篿兮”[4]35到最后,屬于離開遠行,與第二次遠行的意義相同,遠離現(xiàn)實政治去歸隱?!峨x騷》忠君愛國的主題就是由這六次遠行敘事表現(xiàn)的,這六次遠行事件也涉及了豐富的遠行意象,詩歌豐富的內(nèi)容也就由這六次遠行事件組織而成?!峨x騷》的這些遠行敘事在《九章》中也多有表現(xiàn)。迎接送別敘事結(jié)構(gòu)在《九歌》中表現(xiàn)的比較明顯,比較典型的是《大司命》《少司命》。如《大司命》,從“廣開天門兮”[4]68到“不寖近兮愈疏”[4]70是迎神,從“乘龍兮轔轔”[4]70到最后是送神,迎神就是遠行敘事,送神時有無限惜別之意,神將遠行之意凸顯出來。
屈原“楚辭”中的遠行敘事結(jié)構(gòu)不是單純的敘事,而是具有象征意義。這種敘事結(jié)構(gòu)要么是政治道路的選擇,要么是屈原美好理想的堅持,要么是遠離污濁政治的寫照。其遠行敘事結(jié)構(gòu)和遠行意象根源于屈原的人生經(jīng)歷和楚國的地方文化。
《詩經(jīng)》中的遠行意象來源于周代貴族的遠行生活,是對遠行生活的提煉和表現(xiàn)。屈原“楚辭”中的遠行意象充滿了神話,其遠行生活則是想象出來的,主要是精神性的游歷,生活中的自然意象成為神游的裝飾,遠行生活和意象充滿了象征性,現(xiàn)實生活中的遠行則隱藏起來,成為象征的本體。但是在情調(diào)和價值取向上,兩者又有極大的相似性,前后有明顯的相承關(guān)系。
《詩經(jīng)》收錄的作品大致在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之間,有遠行意象的詩歌59首,從內(nèi)容上看,這些詩歌包括婚姻、朝聘、勞役、戰(zhàn)爭等題材,《詩經(jīng)》中的遠行意象根植于周代貴族充滿遠行的社會政治生活。周代社會制度是宗法封建制度,西周初年周朝廷分封了大量諸侯國,《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昔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國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國者四十人,皆舉親也?!盵6]西周初年具體分封邦國的數(shù)量不清楚,到了春秋時期,所存的諸侯國仍然有140多個。受這種社會制度的影響,遠行是周代貴族的重要生活內(nèi)容。諸侯要定時或不定時地朝見周王,非朝見之年要派卿、大夫去聘問朝廷,諸侯國之間也有朝見聘問的禮節(jié)。諸侯、卿大夫等高級貴族的婚姻也往往是邦國間的,周王的王后也是在非姬姓的諸侯國內(nèi)尋找。周朝廷和諸侯國之間、諸侯國與諸侯國之間有許多義務(wù),《左傳》僖公元年:“夏,邢遷于夷儀。諸侯城之,救患也。凡侯伯,救患,分災(zāi),討罪,禮也?!盵6]278齊國率領(lǐng)其他邦國幫助邢國重建是作為霸主的義務(wù)。諸侯國之間的義務(wù)都涉及遠行,如戍役、勞役、戰(zhàn)爭等。這些遠行又往往涉及其他重要社會生活內(nèi)容,如祭祀、宴享等,可以說遠行是周代貴族非常重要的社會政治生活,所以《詩經(jīng)》中才有這么多遠行意象。
屈原作品中的遠行意象同屈原的個人經(jīng)歷、教育和文化傳統(tǒng)有密切關(guān)系,其中以《詩經(jīng)》《尚書》為中心的周代傳統(tǒng)文化和楚國的地域文化的影響非常顯著。屈原曾為楚懷王左徒,深得楚懷王信任,所以他有致君堯舜的志向,可是楚懷王聽信讒言,疏遠屈原,后來頃襄王時放逐屈原。屈原是一個懷有遠大抱負的理想主義者,這種痛苦的經(jīng)歷對他的傷害非常大,其作品中的遠行敘事和意象跟他的這種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盵7]在司馬遷看來,屈原《離騷》等作品與《詩經(jīng)》是有繼承關(guān)系的?!啊秶L》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就是其繼承的主要內(nèi)容,屈原楚辭中有很多美人,但卻沒有淫亂的關(guān)系;像《小雅》那樣有許多埋怨和諷刺,但是思想誠實中正,沒有作亂的心理。司馬遷的這種認識成為后來學者的共識。《詩經(jīng)》中《小雅》的遠行詩屬于“《小雅》怨誹而不亂”的風格,這部分詩歌對屈原應(yīng)該是有影響的,不但如此,《國風》中的很多遠行詩也是有這樣的風格,它們對屈原也應(yīng)該有同樣的影響。《詩經(jīng)》中的遠行詩涉及婚姻愛情、徭役、戰(zhàn)爭、聘問、送別、離亂等內(nèi)容,很多詩歌把婚姻生活與戰(zhàn)爭、徭役結(jié)合來表達主題和情調(diào)。在59首遠行詩歌中,除了《桃夭》《雀巢》《何彼襛矣》《車舝》等10首詩歌之外,其他或充滿了悲傷埋怨,或有諷刺和憂慮。尤其是《小雅》中同戰(zhàn)爭和徭役有關(guān)的遠行詩,抒情主人公忠于王事,盡職盡責,非常感人。從內(nèi)容和情調(diào)上來看,屈原《離騷》等作品與這些詩歌非常相似,明顯有繼承關(guān)系,只不過《詩經(jīng)》中對周王朝的忠誠在屈原作品中變成了對楚王及其朝廷的忠誠。王逸也說:“其后周室衰微,戰(zhàn)國并爭,道德凌遲,譎詐萌生。于是楊、墨、鄒、孟、孫、韓之徒,各以所知著造傳記,或以述古,或以明世。而屈原履忠被譖,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盵4]48從《左傳》來看,春秋時期,《詩》《書》已經(jīng)成為各諸侯國貴族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趙衰評價郤榖說:“臣亟聞其言矣。說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6]445楚國也是如此,《國語·楚語上》記載楚莊王讓士亹擔任太子的老師,士亹請教申叔時怎樣教育太子,申叔時說:“教之《春秋》,而為之從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舒其穢而鎮(zhèn)其??;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wù)用明德于民也”[8]。到了戰(zhàn)國時期,《詩》《書》仍然是人們學習的重要內(nèi)容,《商君書·農(nóng)戰(zhàn)》:“今境內(nèi)之民皆曰:‘農(nóng)戰(zhàn)可避,而官爵可得也?!枪屎澜芙钥勺儤I(yè),務(wù)學《詩》《書》,隨從外權(quán),上可以得顯,下可以求官爵;要靡事商賈,為技藝,皆以避農(nóng)戰(zhàn)。”[9]商鞅認為,人民之所以避耕戰(zhàn),就是因為通過《詩》《書》的學習也可以得到官爵,因此,他建議秦王要鼓勵通過耕、戰(zhàn)來獲得爵位,極力否定《詩》《書》在教育中的作用。商鞅本是衛(wèi)國人,他在給秦王的上書中極力反對人民學《詩》《書》,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詩》《書》是當時社會非常重要的教育內(nèi)容。屈原受過《詩》《書》的教育,從而接受它們的影響是必然的。
屈原楚辭作品中遠行意象及其功能同《詩經(jīng)》中的相比又有很大不同,這種不同很大程度上源于楚地的文化浸染和屈原自己有意識的選擇。王逸說:“《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jié),讬之以諷諫?!盵4]55五臣認為,《九歌》所祀之神就是楚地之神。楚地巫風盛行,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人們對神靈的認識,在這種風氣中,人與神的關(guān)系更加親密,“凡楚之神,在男則莊肅靜穆,在女則輕盈飄緲,與人世生活性習想調(diào)遂,而非劍拔弩張,面目猙獰,橫眉髯額,與人世風習不大相調(diào)之兇神,則楚人之所謂巫風,正所以欽動民情之歌舞樂劇?!盵10]屈原作品的遠行意象中有大量的神話素材,如祖先神、帝王神、自然神等,這些神靈非常感性化,《湘君》《湘夫人》中神靈具有人間男女之情,《離騷》中,抒情主人公去向重華即大舜訴說衷情,甚至可以說這些神靈已經(jīng)世俗化。很多遠行中的山川地理意象也是神話中的,如昆侖、西海、流沙等,這些素材所體現(xiàn)的地理觀念與《山海經(jīng)》大致相同,而與《尚書·禹貢》《周禮·職方氏》等周王朝禮樂系統(tǒng)中內(nèi)容相關(guān)的典籍相比則有明顯的不同,后者已經(jīng)充分理性化。我們前面說過,屈原的教育是以詩、書、禮、樂為中心的周王朝禮樂文化為基礎(chǔ)的,其詩歌遠行意象選取楚風、楚物、楚神顯然是有意為之的,這說明了他對楚國的熱愛,對楚國亡國的擔憂和焦慮。
遠行是文學的重要題材,很多詩歌主題都從遠行引申而來,如遠游、羈旅、懷遠、寄遠等,特別是唐代之后,這一類詩歌的數(shù)量非常多。《詩經(jīng)》的遠行意象作為遠行文學的濫觴,屈原“楚辭”作為遠行文學的發(fā)展,其立足社會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和濃郁的情感對后世遠行文學都有積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