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於唐詩之路藍田、商州段文學的差異性

賈淦博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127）

近來，詩歌之路成為了古代文學研究的熱點之一，竺岳兵首倡的浙東唐詩之路研究會也于近期成立，成為唐代文學學會的一個重要分支。而在更靠近唐代核心區(qū)域的商州境內(nèi)也有一條不比浙東詩路遜色的詩路，即商於詩路。商於古道從先秦開始就是長安翻越秦嶺通向外界的重要道路之一，唐代亦然。韓愈，白居易，李白，元稹等，無數(shù)文人在這條路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跡與詩歌，豐富了商於道的文化內(nèi)涵。對這條詩路進行的研究已有不少，專著方面，嚴耕望所著《唐代交通圖考》[1]中的秦嶺仇池卷從各種史料入手，對道路的驛站位置與文化蘊含進行了梳理。李德輝《唐代交通與文學》[2]中的長安至襄荊道一章從宏觀視角出發(fā)，對這條詩路的歷史演變，詩歌數(shù)量進行了分析。學術(shù)論文方面，姚懷亮的《商於道：詩歌之路》[3]與梁中效的《唐代詩人對商於古道的體驗和書寫》[4]兩文更多側(cè)重書寫詩路的文化體驗與影響，亢亞浩[5]則具體分析了古道上驛站中的詩歌與文化內(nèi)涵。

現(xiàn)有的研究幾乎都是從古道上的驛站入手，成果也偏向于宏觀。其實，這條長達上千里驛道的不同路段之間有著很大的差別，自然與人文地理環(huán)境也大有不同。本文將從細部入手，對這條古道上兩個不同的路段——藍田段與商州段分別研究，從微觀上探求古道中的文人心態(tài)和地理條件與文學的創(chuàng)作關(guān)系。藍田縣與商州毗鄰，古道先后從其境內(nèi)穿過，一段東北至西南走向的秦嶺將兩地天然隔絕開來。因此，作為古道的核心路段，藍田段與商州段在地理上就有明顯的區(qū)別。秦嶺是我國最重要的自然地理分界線之一，兩地的地勢、氣候、植被、水文各不相同，而不同的地域文化又使兩地差異加深，形成了同一古道上不同路段之間獨特的面貌。而商於古道上的文人絡(luò)繹不絕，這兩段的綜合差異也必將影響到詩人，豐富了詩人的情感世界與表現(xiàn)對象，使商於詩作有了更加多元的內(nèi)涵。曾大興認為，就自然環(huán)境對文學的影響而言，“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對文學家的氣質(zhì)與人格的影響，二是對文學題材、文學地理空間和文學風格的影響”[6]37，本文即從第二個方面展開論述。

一、地理差異

（一）地勢

地勢的高低起伏是一個區(qū)域最基本的地理表現(xiàn)，從這方面來看，藍田和商州各抱秦嶺的一邊，區(qū)域內(nèi)的地形都具有復(fù)雜多樣的特點，僅以行政區(qū)作為劃分標準不能完全厘清其地勢差別，因此這兩段古道又可以典型的地理標志細分為四小段。

如果將這四段路程的崎嶇程度由低到高分為四等，那么第一段從入藍田縣境至藍關(guān)的等級可以劃為一等?！八{田北境，大道始入山區(qū)，上韓公坂，一名韓公堆，越橫嶺至藍田驛……又東南二十五里至藍田縣，去長安八十里。郭下有青泥驛，以其古青泥城也?！盵1]638可知橫嶺為縣內(nèi)第一站，詩人們離開灞橋驛東南而下首先就要面對這座小山脈?！蹲x史方輿紀要》：“橫嶺：縣北三十五里。自藍田西達驪山之道。嶺北為韓公堆。”[7]2562橫嶺為今藍田縣與臨潼縣的交界處，是驪山的支脈，縣內(nèi)海拔在 700～1000 m，等高線密集[8]78，越過這座山也并不輕松，但幸而橫嶺山脈并不長，只占了古道很少一部分，橫嶺過后即進入平坦地區(qū)，直至藍關(guān)。其間多行于灞河河岸，海拔多在400 m以下，等高線稀疏。典型的地理標志有藍田驛、青泥驛、韓公驛、灞河。這一段路途基本上是平坦易行的。

藍關(guān)至牧護關(guān)為四等，這一段路途崎嶇難行，是整個古道中行道最為艱苦之處，這一特點在唐人詩歌中屢有提及。關(guān)隘是重要的軍事屏障，一般會設(shè)立在地勢險要之處。從藍關(guān)開始，古道進入秦嶺之脊，其間典型的地理標志有七盤嶺、藍橋驛、藍田山、藍溪驛、藍水、牧護關(guān)?！坝蓶|南行二十五里至韓公驛，一名桓公驛。又十五里至藍橋驛。兩驛間山嶺盤高，唐代詩人或亦以七盤嶺目之，故今有七盤之名?！盵1]641又“七盤山，縣南十里。旁有坡。杜佑云‘七盤十二，藍田之險路也’”[7]2561。嚴耕望認為此七盤與商州七盤名相重，蓋因當時地圖并不發(fā)達，此段路途山中艱險環(huán)繞之處唐人皆認為是七盤嶺，這也可以側(cè)面反映其地勢險要。從藍關(guān)開始，海拔陡然上升至1200m以上，且途上居高不下，最高可達2000 m[8]78，等高線密集，均行山中。而行至牧護關(guān)即出了藍田縣界，也越過了秦嶺，進入了商州境內(nèi)。

牧護關(guān)至上洛縣為三等。這一段開始，古道從秦嶺南麓而下，離開坎坷的主脈，進入商山山區(qū)。典型的地理標志有七盤嶺、北川驛、安山驛、麻澗、仙娥驛。此七盤嶺與藍田境內(nèi)的并不相同，但就地名而言也能反映這一段路途也在山中艱險之處行走?！坝謻|南經(jīng)北川驛，安山驛，麻澗，仙娥驛，至商州治所之上洛縣，仙娥驛在州西十五里仙娥峰……故文士過者多吟詠?！盵9]6“48北川，安山皆位于商山峰巒中。麻澗附近有商山店。又東為仙娥驛，其地風景秀麗，是商山中的名驛?！盵9]193可見盡管商山地區(qū)亦不平坦，但勝在風景優(yōu)美。并且自牧護關(guān)后，已經(jīng)越過了這一段的秦嶺主峰，開始下山，海拔普遍低于1200 m[8]96，等高線疏緩，少絕險之處。

上洛縣至富水驛為二等，這是商州段內(nèi)的最后一截古道，典型的地理標志為四皓驛、壽泉店、棣花驛、桃花驛、曾峰驛、武關(guān)、青云驛、富水驛。“商州武關(guān)道大部分路段是沿丹水北側(cè)行走。夏秋季節(jié)江水上漲，經(jīng)常沖毀道路，曾多次進行修治。”[9]190從商縣進入丹水干流開始，古道便沿河岸而行，并且驛站本身亦是臨水而建。此段間行山中，如四皓驛所在的地脈山，棣花驛所在的棣花山等，但驛站多位于山腳下，行客不會被群山困阻。而從等高線的海拔來看，丹水兩岸的驛館基本都在400 m以下[8]97，可謂坦途。

（二）氣候與植被

“在文學這一方面，雖然地貌、水文、生物等要素都能影響文學，但是也都沒有氣候?qū)ξ膶W的影響那么強有力”[6]190，因此氣候也是應(yīng)該重視的方面。東西走向的秦嶺將自西伯利亞南下的寒流截在了北方，清晰地劃分了我國的氣候和植被帶。氣候決定了植被的種類和覆蓋面積，而山林又是詩人們創(chuàng)作不可或缺的靈感源泉。藍田、商州緊挨秦嶺，雖然在氣候植被上不會有云泥之別，但也存在不可忽視的差異。

據(jù)《陜西省地圖集》，藍田境內(nèi)的年平均氣溫在10℃～11℃，而商州地區(qū)的則為12℃～14℃，平均高出2℃～3℃。這種差別是微小但不容忽視的。更為重要的是，藍田后段與商州前段的古道多位于高海拔，尤其是藍田后段的秦嶺路途皆位于1200 m以上。海拔每上升100 m，氣溫會下降0.6℃，也就是說山中古道的氣溫起碼會較山腳低8℃，直至越過秦嶺，氣溫才有所回升。

同時，因為氣溫和降水的原因，秦嶺以北的植被為落葉闊葉林地帶，以南為含常綠闊葉林的落葉闊葉林地帶。具體到地區(qū)，則藍田為黃土塬栽培落葉闊葉林區(qū)，商州為秦嶺中山針葉林、針闊葉林交林區(qū)，這就說明商州地區(qū)在平均年植被覆蓋時間上要高于藍田。再就森林覆蓋率而言，以秦嶺為界，北為30%～40%，東南為40%～50%，南及西南的漢中地區(qū)則大于50%[10]。這不僅是因為秦嶺的阻擋作用，還因“向東南開口的掌狀山川形勢，有利東南濕熱氣流向境內(nèi)深入，因而氣溫較高，雨水較多”①。因此，在綜合條件的影響下，一年之內(nèi)商州境都較藍田溫暖濕潤，且綠化的面積與持續(xù)時間都更多更長。

通過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古道的藍田商州段在地勢上有著兩頭相對平坦，中間崎嶇難行的特點，尤其是越過秦嶺的一段尤為艱難。同時，這一段較其他段更為寒冷干燥，且植被稀疏，是整個古道自然條件最為惡劣的一段。而商州前段雖然亦行山中，但勝在溫暖濕潤，植被茂密，為整個古道風景最為可觀的一段。就兩頭而言，商州東南部已屬于北亞熱帶氣候，與古道起始段差距愈加明顯。所以藍田商州段古道宏觀的自然特點是南段優(yōu)于北段，低海拔優(yōu)于高海拔，呈現(xiàn)出綜合立體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

（三）文化地理差異

“與自然地理空間一樣，文學中的人文地理空間幾乎是與文學同步產(chǎn)生的，而對文學中人文地理空間的闡釋也同樣在雛形文學地理學研究興起之后?！盵11]380藍田商州雖在自然地理上接壤，但在人文地理上仍有不小差別，這種差別大多是建立在自然地理的基礎(chǔ)上的，又在不斷浸潤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風貌。

1.藍田典型文化符號

（1）文學作品中的峣關(guān)

峣關(guān)是古代著名的關(guān)隘，由于地近峣山而得名。它緊扼長安的東南咽喉，在歷代以長安為都的王朝中都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氨敝芨臑榍嗄嚓P(guān)，武帝建德二年改為藍田關(guān)，亦名藍關(guān)?！盵12]在唐代，藍關(guān)亦被列為六上關(guān)之一。藍關(guān)的文化內(nèi)涵多與軍事有關(guān)，歷史上很多將領(lǐng)曾用兵于此，如劉邦滅秦、周亞夫征吳楚、桓溫伐關(guān)中、劉裕滅姚秦等戰(zhàn)役都以藍田作為重要據(jù)點。除軍事外，峣關(guān)的文化特征并不明顯，但唐代有關(guān)軍事的詩歌多創(chuàng)作于西域邊塞，陽關(guān)與玉門關(guān)是此類作品中的寵兒。藍關(guān)處于內(nèi)腹，其特征無從發(fā)揮，所以并沒有在唐詩中成為一個典型的文學地理景觀。

（2）藍田玉

《周禮注》提到“玉之美者曰球，其次曰藍”。藍田縣由于多產(chǎn)美玉，故稱藍田。而其境內(nèi)山脈也因之稱為藍田山，又名玉山，以山形如覆車，又名覆車山。相比于特性較為固定的藍關(guān)，藍田玉因為其文化可塑性較強，數(shù)見于唐代詩歌，且題材各不相同?？梢哉f藍田玉已經(jīng)是藍田最有特色與最為知名的文化景觀。

（3）藍橋

“藍溪之上，傳說其地有仙窟，即唐裴航遇仙女云英處?！盵13]藍橋處于高山深林，又流傳著神仙傳說，有創(chuàng)作游仙作品天然的地理條件。但這種文化資源開發(fā)得較晚，直至唐末裴铏創(chuàng)作傳奇《裴航》才有了開端，雖后代亦有發(fā)揮，如宋元話本《藍橋記》、元雜劇《裴航遇云英》、明傳奇《藍橋記》等，但藍橋在唐詩之中大多僅作為地名出現(xiàn)，特有的文化內(nèi)涵并沒有完全發(fā)揮。

（4）輞川

在藍田的文化景觀中，輞川的知名度幾可與藍田玉相比，都在后代的文學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但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在于前者的文化蘊含形成得很晚，是在王維輞川別業(yè)的創(chuàng)作與應(yīng)和之后才形成的，進而被后代作家反復(fù)題詠。從地理位置上來看，輞川位于藍田南部，與位于北部的古道相距甚遠。因此，輞川文化并沒有影響到唐古道上的行旅文人，在古道作品中也沒有任何體現(xiàn)。

（5）貶謫的賜死傳統(tǒng)

在有唐一代，當官員因貶謫從商於古道離開時，朝廷往往會派人追及賜死，且范圍不會離開藍田。“自武周時期至玄宗朝，逐漸形成‘追賜死’制度……這種制度很少用來殺宗室，卻專用以殺文官，尤其是五品以上的大僚……兩京道上的長樂驛，長城驛，長安至襄荊道上的藍田驛，古驛，青泥驛賜死的文人最多，故左降南行至此，未嘗不膽落變色?！盵2]39其中較為知名的有薛銹、裴茂、硃叔夜、宋道弼、景務(wù)修、周子諒、楊炎等。之所以賜死，應(yīng)該是擔心他們對朝廷產(chǎn)生不利；而選擇在藍田驛及之前，應(yīng)該是擔心他們離開京兆府后不好控制。這種傳統(tǒng)就給了因貶謫行于古道的文人們巨大的心理壓力，朝不保夕的恐懼始終是其頭上的達摩克里斯之劍。因之就催生了文人們的另一種心理，即在藍田段不愿久留，而離開藍田進入商州，死亡的陰影一掃而光后才漸漸放松。這種文化蘊含并不深厚持久，影響的時間與人群也很有限。但它對特定人群的影響卻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說是附骨之疽一般讓行客始終如坐針氈，這種影響是其他地理文化相比不了的。

2.商州典型文化符號

（1）商山四皓的典故

據(jù)《史記·留侯世家》與《漢書·張良傳》，四皓指漢初商山的四名隱士，分別是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里季吳實、甪里先生周術(shù)。漢興之后，劉邦使人召四皓做官，四皓不應(yīng)。后來高祖想廢掉太子劉盈，呂后聽從張良的建議，迎四皓輔佐太子，幫助太子得到了高祖的認可。后來劉盈即位，是為漢惠帝，這時四皓卻功高不居，又重新歸隱山林。四皓一方面代表了隱士文化，另一方面又有功成身退，兼濟獨善并舉的形象，歷代受人傳頌，是商州最有代表性的文化符號之一。四皓文化對來往于商於古道上的文人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無論是貶謫文人，還是懷才不遇之人，抑或是對政治現(xiàn)實不滿之人都可以將情緒通過詠史諷今的形式傳達出來，這也是古道唐詩的核心主題之一。

（2）武關(guān)

與藍關(guān)類似，武關(guān)也是歷史悠久的著名關(guān)隘。武王伐紂、昭王南征、陳勝吳廣起義、劉邦入關(guān)中、黃巢敗退等皆借道武關(guān)，在唐代詩歌中多作為地名出現(xiàn)。但與藍關(guān)稍有不同的是，歷來詠武關(guān)的人較多，自然為其增加了一些歷史厚重感。所以古道行客于武關(guān)處詠史懷古的作品也較藍關(guān)多一些。

（3）應(yīng)和贈答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

詩歌贈和在唐代是風靡一時的文化現(xiàn)象，而驛站的贈和在古道的商州段亦非常流行。相比起藍田段，商州段得益于古道長，驛站多，又加上政令明確規(guī)定“使人緣路，無故不得于館驛淹留”[14]。行客們才剛剛相逢即要道別，這些都為贈和提供了有力的客觀條件。這些作品大多創(chuàng)作于驛站當中，加厚了驛站的文化底蘊，而其贈和文化又催生出了更多的作品，形成了一種良性循環(huán)。尤其是白居易和元稹，在同一驛站多次留詩表達思念與情感，成為驛站上一道特殊的文化風景。

總之，于文化地理層面言，藍田商州各有其特色，但在以貶謫苦行為特點的古道上，商州境內(nèi)的文化蘊含在創(chuàng)作中完全被激發(fā)了出來，并且反過來豐富了商州本身的文學地理景觀。而藍田的文化內(nèi)涵并不完全適合行客文士的心境，激發(fā)不了其創(chuàng)作激情，所以其路段的文學光彩要遠遜于商州。

二、文學差異體現(xiàn)

文學地理學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乃是從外部空間到作家感悟，再到文學作品的過程，就空間而言，也就是從外在的‘客體空間’經(jīng)由‘主體空間’，再到作品中的‘文本空間’亦即‘第三空間’的過程”[11]418。外部空間有著各種各樣的差異，其文本從內(nèi)容到情感必然也會因此變化，對于商州與藍田段的古道亦是如此，其文本的差別具體有這幾個方面。

（一）景色描寫的差別

元稹《酬樂天書懷見寄》中有“秦嶺高崔嵬，商山好顏色”一聯(lián)，這是對兩地自然風景差異的最佳概括。秦嶺山域的藍田地勢雄高，路途崎嶇，除了上句之外還有很多唐人詩作提到這種特點。如韓愈《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中的“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描述了秦嶺峰巒的隆崇嵂崒。白居易《初出藍田路作》：“絕頂忽上盤，眾山皆下視。下視千萬峰，峰頭如浪起……人煩馬蹄跙，勞苦已如此?！泵枋隽谁h(huán)繞顛簸的驛路。路暢《出藍田關(guān)寄董使君》：“七盤九折難行處，盡是龔黃界外山。”都是對嶺間驛道的真實寫照。另外，由于高海拔造成的山間陰冷也多次在詩作中提及，如張九齡《奉使自藍田玉山南行》：“水聞南澗險，煙望北林繁。……陰泉夏猶凍，陽景晝方暾。”杜甫《九月藍田崔氏莊》：“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表n愈《雪后寄崔氏二十六丞公斯立》：“藍田十月雪塞關(guān)，我興南望愁群山。攢大嵬嵬凍相映，君乃寄命于其間?！逼渲卸济鑼懥烁吆０误A路上低溫對旅客的影響。這些都準確還原了藍田段的自然特點，再現(xiàn)了唐時古道上文士行旅的艱苦。

而描寫“商山好顏色”的作品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如王維《送李太守赴上洛》：“商山包楚鄧，積翠藹沉沉?！崩畎住渡躺剿酿罚骸霸拼胺髑囔\，石壁橫翠色。”《春陪商州裴使君游石娥溪》：“褰帷對云峰，揚袂指松雪?！瓩M天聳翠壁，噴壑鳴紅泉。尋幽殊未歇，愛此春光發(fā)。溪旁繞名花，石上有好月?！比螇舫卣J為：“‘詩仙’李白曾多次途經(jīng)商州并在此做短暫停留，其詩中既有對商州景物的描摹，也有拜謁歷史遺跡的書寫，從這些作品可以看到其對商山洛水的喜愛?！盵15]雍陶《洛源驛戲題》：“柳蔭春嶺鳥新啼，暖色濃煙深處迷?！薄洞盒形潢P(guān)作》：“一路緣溪花覆水，不妨相看不妨行。”還有杜牧的《商山麻澗》《除官赴闕商山道中絕句》，溫庭筠《卻經(jīng)商山寄昔日同行人》《地肺山春日》等作品都全面歌頌了商州的美景，可見他們因種種原因行勞于古道之時，這些美景曾經(jīng)給了他們極大的慰藉。這種自然條件亦是藍田段所不能相及的。

（二）文化浸染的差別

如前所述，由于藍田段的文化不能完全匹配行客的心情，所以反映其文化特點的作品較少。唯賈島《題黃甫荀藍田廳》、韋應(yīng)物《采玉行》、李商隱《玉山》、白居易《補青石》等是基于藍田玉文化的創(chuàng)作，其他的文化蘊含基本沒有反映。理論上來說，“一是地理物象，一是地理事象。正是這兩種地理現(xiàn)象，成為觸發(fā)文學家的時間感進而觸發(fā)其生命意識的媒介”[6]73。正是因為藍田段缺少觸發(fā)作家意識的物象，所以文學作品數(shù)量就較少。除此之外，藍田段作品少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則是賜死的傳統(tǒng)，遭到貶謫的文人行至此處莫不膽戰(zhàn)心驚，所思慮的唯有保住性命，何暇作詩。

也正是經(jīng)過前路的沉寂，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在商州段迎來井噴，僅四皓這一文化景觀就有李白《商山四皓》《過四皓墓》，吳筠《高士詠·商山四皓》，竇?！渡躺届籼眉词隆罚　端酿R》，白居易《答四皓廟》《題四皓廟二首》等數(shù)十首作品。而且對于四皓的文化思考也脫離了單一性，除了主流的歌頌隱居，功成身退外，元稹的《四皓廟》批評其回避現(xiàn)實，逃避斗爭，沒有承擔起應(yīng)有的社會責任。白居易的《答四皓廟》則表示有德之人不必久隱，也不必久仕，他們在有難之時站出來已經(jīng)實屬不易，不應(yīng)該過多苛責。而杜牧《題商山四皓廟》的觀點更為新穎，認為正是四皓保住了劉盈，才使呂后利用了劉盈的軟弱進行攝政專權(quán)，差點使江山顛覆，從這一角度來看，四皓的作用恰恰是負面的。這幾首作品都體現(xiàn)了詩人們對四皓文化的思索走向更加深刻，有了更多的批判和反思。這種反思是作者們經(jīng)歷了世事滄桑，仕途浮沉，生命體驗更加豐富之后與商州這一文化地理碰撞產(chǎn)生的火花，兩者缺少任何一個都不會孕育出這么多優(yōu)秀的作品。而關(guān)于武關(guān)的作品則少了很多，李涉《題武關(guān)》《再宿武關(guān)》，白居易《武關(guān)南見元九題山石榴花》，雍陶《春行武關(guān)作》，杜牧《入關(guān)》，黃滔《入關(guān)旅次言懷》等都是僅把武關(guān)作為一個地名放入詩中，只有杜牧《題武關(guān)》，羅隱《武牢關(guān)》有一些詠史懷古的思考。相比起四皓，武關(guān)的文化蘊含并不適合旅途行客發(fā)揮。

贈答文化在商州段亦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幾乎每一個驛站都有應(yīng)和贈答的作品。如孟郊《自商山謁復(fù)州盧使君虞》，張籍《贈商州王使君》，元稹《陽城驛》《酬樂天書懷見寄》《三月二十四日曾峰館，夜對桐花寄樂天》，白居易《和陽城驛》《初與元九別后忽夢見之及寤而與書適至兼寄桐花詩悵然感懷因以此寄》《武關(guān)南見元九題山石榴花》，杜牧《得出關(guān)宿層峰驛，卻寄李諫議》，白居易《棣華驛見楊八題夢兄弟詩》《赴杭州重宿棣花驛見楊八舊詩，感題一絕》等都寄托了詩人們相互間的情感。而這種贈答應(yīng)和文學又與地理景觀文學有一些區(qū)別。后者可以算是一種固性文化，地理景觀不管有沒有人曾經(jīng)題詠，只要有文人的情感被觸動，就會興發(fā)作品。而前者是一種活性文化，如果驛站沒有前人的贈，就沒有后人的答，沒有寄，就沒有和。而一旦有了開端，接著就會出現(xiàn)大量作品，而且增長速度會非常快。而藍田段的驛站正是很少有贈與寄，也就沒有答與和，這就與商州段形成了明顯的差距。

（三）貶謫之苦的差別

貶謫是商於古道的核心主題之一，自然也就產(chǎn)生了大量的作品，而藍田段與商州段貶謫作品的差異則是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差異的綜合產(chǎn)物。從心理上來講，當一位詩人剛剛被貶官出京之時，他的心情一定是處于悲憤激烈的頂點，這個時候進入藍田境，其路途難行，風景并不美觀，又有賜死的恐懼追在身后，各種客觀條件倍增其憤懣的心情。因此，詩人們在作品中更傾向于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愁苦，字里行間也透露出低落的情緒。如崔滌《望韓公堆》：“孤客一身千里外，未知歸日是何年。”裴夷直《上下七盤二首》：“從此萬重青嶂合，無因更得重回頭?！表n偓《早發(fā)藍關(guān)》：“關(guān)門愁立候雞鳴，搜景馳魂入杏冥?！睆埣妒怪了{溪驛寄太常王丞》：“君今在城闕，肯見此眾愁?！倍挤从吵鲞@種心理。而行客到了商州境內(nèi)后，心情逐漸穩(wěn)定放松，開始接受現(xiàn)狀，又加上一路山水相映，風景優(yōu)美，情緒受到了極大慰藉。同時四皓、武關(guān)這樣的人文遺跡亦在途中，詩人們便思懷古人，反思自身，詩意變得和緩，直白的發(fā)泄變成了深刻厚重的思考。如白居易《三月二十四日曾峰館，夜對桐花寄樂天》：“但感事暌違，非言官好惡?！薄兜巧躺阶罡唔敗罚骸拔乙嗨谷送?，未能出囂塵。七年三往復(fù)，何得笑他人?！痹　段鳉w絕句·其九》：“今朝西渡丹河水，心寄丹河一片愁。”李涉《題武關(guān)》：“來往悲歡萬里心，多從此路計浮沉?！薄对偎尬潢P(guān)》：“關(guān)門不鎖寒溪水，一路潺湲送客愁?！睆闹卸寄芸吹阶髡叩膬?nèi)心世界趨于平緩。此外還有元稹《春蟬》將不滿借物喻出，李白《過四皓墓》，白居易《題四皓廟》，元稹《四皓廟》等將情緒借詠史托出，白居易《發(fā)商州》的自我安慰與自嘲，無論是何種方式，詩人們總歸是另辟蹊徑了，不再直抒胸臆，將情緒沉淀下來，少了激烈，但多了深沉的感染力。

這種差別在同一位作者身上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初出藍田路作》與《仙娥峰下作》是白居易于元和十年被貶江州途中的作品[16]，是同一旅程中作于不同地點的作品。前作于藍田境內(nèi)，從“絕頂忽上盤，眾山皆下視。下視千萬峰，峰頭如浪起?！瓭￡柦那?，始行七十里。人煩馬蹄跙，勞苦已如此”中可以看出，這一路上崎嶇難行，詩人又備受委屈與苦楚，雙重原因?qū)е掳拙右撞抛吡似呤锞鸵呀?jīng)感到勞苦無比，對未來充滿了憂慮，這種情緒也在詩中直白地表達了出來。后作是在商州的仙娥驛附近所作，詩句就變成了“商山無數(shù)峰，最愛仙峨好?！释袢懵勛现ゲ?。青崖屏削碧，白石床鋪鎬?！斜怂阶詥枺尾粴w山早。可能塵土中，還隨眾人老”。作者在感嘆仙娥峰美景的同時自問為什么沒有早早歸山就隱，在這仙境一般的山中獨善其身。前一段路途中愁苦的情緒逐漸冷卻，內(nèi)化為了深沉的反思。與此相類，《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與《武關(guān)西逢配流吐蕃》是韓愈在元和十四年被貶潮州所作[17]。前作在藍田關(guān)，詩中的“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哀朽惜殘年?！赀h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可以明顯看出作者對于朝政的不平與委屈，并且直接表達了自己對潮州未來的絕望。后作于武關(guān)，“嗟爾戎人莫慘然，湖南地近保生全。我今罪重無歸望，直去長安路八千”，詩意明顯發(fā)生了變化。雖然作者依舊不平，但是對無法改變的現(xiàn)狀已經(jīng)開始接受，滿腔憤懣變成了無可奈何，好收吾骨的絕望變成了罪無歸望的失落。兩位大家的作品足夠代表商於古道貶謫詩人們在藍田段與商州段創(chuàng)作的差別。

三、結(jié)語

詩歌創(chuàng)作與地理條件的關(guān)系從來都是不可忽視的，而商於古道以其不可替代的交通地位將這種關(guān)系充分展現(xiàn)了出來。嚴耕望認為：“朝廷使臣一般公私行旅遠謫東川、黔中、江淮、嶺南者，皆利此道之徑捷。兼以唐代士人幾無不蟻趨京師，謀取功名富貴，又喜遨游江湖，適性謀食，故多旅經(jīng)此道，至有‘名利道’之目?！盵1]637古道行旅的士人多了，詩作自然也就多了。但李德輝經(jīng)過研究認為，“細讀唐代詩文，你卻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唐前期長安至襄荊道上產(chǎn)生的文學作品之少，到了幾乎難以置信的程度，比兩京道來相差甚遠?！彩分畞y以后至元和初這幾十年，在該道上的行役的文士逐漸增多，文學作品慢慢增加”[2]94。誠然，唐代前期古道的文士行旅不多確實是左右作品數(shù)量的關(guān)鍵因素，但是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就是文學地理景觀的形成與影響。就自然地理景觀而言，山水處處皆相似，除了特別典型的地理標志，很難形成獨特的文學景觀。藍田境內(nèi)的一段秦嶺并非整個秦嶺山脈最為雄高峻拔的，而商州境內(nèi)的仙娥峰、棣花山、丹江等也都沒有特別出眾之處，只有商山因為覆蓋面積較廣而被提及的次數(shù)較多。而文化地理景觀以四皓、驛站贈和最為典型。無論是自然還是文化，要從地理景觀轉(zhuǎn)化為文學地理景觀是一個緩慢的過程，這個過程是從某幾個文人的某幾首作品開始，如同磁鐵一般吸引其他文士進行詠和，從而賦予了地理景觀濃厚的文學意味，因此吸引與產(chǎn)生出更多的作品?！坝纱丝梢?，文學景觀的意義是由不同的作家和讀者在不同的時間所賦予、所積累的，因為也是難以窮盡的”[6]241，這種“引括式”的過程是文學地理景觀形成的典型進程，就如四皓，唐代之前詠四皓的作品很少，而在唐以后，經(jīng)過古道文人的不斷吟詠，四皓的文學景觀意味形成并固定，而且還脫離了地域束縛，被其他地方的文人詠和?？梢哉f古道藍田段與商州段的地理差異不僅反映了唐代商於古道行旅文士的心理世界，還能展現(xiàn)出幾個文學地理景觀的形成過程，加深了我們對古道文學的理解。

注釋：

①見《商洛地區(qū)水利志》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