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湘健
隨著新課標的啟動,高中語文課程內(nèi)容也有了調(diào)整。例如《屈原列傳》在之前是整篇學習,而如今只保留了其中的這一段: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我們都知道:“列傳者,謂列敘人臣事跡,令可傳于后世。”(司馬遷《史記》索隱)而教材選取的這一段顯然不是人物事跡記錄,更多的是對屈原作品《離騷》的介紹和評價。選這一段是否還能很好地讓學生了解屈原這個人物和相關(guān)事跡呢?編者不選取其它記敘生平事跡的段落,唯獨看中這段議論抒情性的文字,其意圖何在呢?筆者擬從以下幾個方面來一探究竟。
首先,屈原事跡不可考,史家隱秘之語多只能從議論抒情性文字來推敲。《史記·屈原列傳》中雖然對屈原生平事跡有記載,卻非常簡潔,且大部分內(nèi)容來自屈原的作品。因為在先秦的典籍中從未發(fā)現(xiàn)過有關(guān)記錄屈原事跡的只言片語。在司馬遷為其作傳之前,只有賈誼的《吊屈原賦》和淮南王劉安曾給《離騷》作過傳。故而司馬遷只能從這些記載和屈原流傳下來的作品中對他進行簡單勾勒,多與屈原的《漁父》和《報任安書》相重復(fù),故而教材編者會放棄,選擇體現(xiàn)司馬遷自己思想角度的段落來入教材。
其次,《離騷》是屈原的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屈原的幾部作品中,《離騷》是最沒有爭議最能體現(xiàn)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最長的詩歌,它里面有屈原的人生經(jīng)歷,人生追求,人生困惑,也有不得志后的苦悶壓抑,因而它也是屈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所以選擇評論這一段的文字作為教材也是很具有典型性的。
最重要的是,我們從《離騷》這一段中還能發(fā)現(xiàn)很多史家的隱秘之語。班固曾在《漢書·司馬遷傳贊》中評價司馬遷“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但事實上,司馬遷在編寫史書的時候,也是很難做到絕對的公平客觀,總是會或多或少滲入個人的主觀情感和價值取向。因而我們不妨就此咂摸一下這一段文字背后的深意,借評說《離騷》來讀懂屈原,再讀懂司馬遷,繼而讀懂史家筆法。
這段文字表面上筆墨主要用在介紹了:
①《離騷》的成書原因。(“屈平既王聽之不聰……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和“夫天者,人之始也……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②《離騷》命名的含意。(“離騷者,猶離憂也?!保?/p>
③《離騷》作品特點和內(nèi)容。(“《國風》好色而不淫……舉類邇而見義遠”)
④評價《離騷》的作者屈原品格。(“其志潔,故其稱物芳……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保?/p>
然而除了讀懂上述字面意思外,從中我們還可以讀出第二層意思來:
①評《離騷》,也就是評屈原。這段文字盡顯屈原的怨憤,如“嫉”“怨”“恨”等字眼,憂愁如“憂愁幽思”和所處環(huán)境之黑暗,如“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我們也充分讀出了屈原的出眾才能,高貴品格和愛國精神,如“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
②司馬遷自己的幽憤之情和完成《史記》的人生志向。司馬遷和屈原在人生經(jīng)歷上有著高度的相似之處,兩人都是極有才華之人,從留下的作品可以看出。兩人都是極有使命感,屈原肩負著振興楚國的重任,司馬遷肩負著完成《史記》的重任,雖然兩人選擇的最終人生結(jié)局不同,但本質(zhì)上都是為了自己的人生信仰而存亡。兩人又都是遭受打壓,屈原是遭罷黜流放,司馬遷是遭宮刑。所以司馬遷在為屈原作傳的時候,其實將自己的人生遭際和怨憤之情也融入了進去。屈原的離騷之情也就是司馬遷的不得志之情。所以明代楊慎曾如此評價“太史公作《屈原傳》,其文便似《離騷》。其論作《騷》一節(jié),婉雅凄愴,真得《騷》之旨趣也”?!尽镀呤旁娢娜狻穚20(明)《史記評林》引楊慎】于是我們也就能明白為什么司馬遷會給屈原如此崇高的評價“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③正是因為司馬遷的這些隱秘之語,使得我們還可以獲得第三層次的深入思考,即對《史記》這部史書價值的認識?!妒酚洝愤@部皇皇巨著不只是機械刻板的記史,因為這些感情的隱秘流露,這部歷史著作也就有了溫度,讓人覺得親近。也正是因為這些隱秘之語,使得司馬遷開創(chuàng)的紀傳體史書中的每個人物都是血肉豐滿,活靈活現(xiàn),生動可感的。司馬遷并沒有按照世俗的成敗榮辱觀來衡量評價歷史人物。他沒有一味地對成功者進行歌功頌德,也沒有一味地對失敗者批判否定,他關(guān)注的是每一個活生生的個體的命運在歷史事件中的真實表現(xiàn)和思考人物命運的必然性。例如他對悲劇人物項羽、李廣、韓信等的同情,對成功者如劉邦,漢武帝等隱含的否定鄙視……于是歷史就回到了“人”的歷史,司馬遷筆下的那些泣血的生靈,讓我們看到了一代代人物以及他們對自身命運的體認,對歷史必然性的反抗。正如鮑鵬山評價的那樣:“拋棄編年體,就是對所謂包含歷史必然性的‘歷史進程’的蔑視,是對‘時間’的過程、‘時間’的整體有序性的放棄;對‘人’的命運,‘人’的生命歷程的重視?!保i山《中國人的心靈》p56)于是,受其影響,整個二十四史都采取了紀傳體的記史方式,可見《史記》影響之深遠。
總而言之,《屈原列傳》節(jié)選的這一段正是可以讓我們由“《離騷》——屈原——司馬遷——史書新體例意義價值”來進行層層深入品讀思考的一段精彩文字,讓我們充分感受了史家其文,其人,其情,剖析這層層的隱秘之語也讓我們充分地感受了史書之魅力與深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