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濤：水流，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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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一般是這么寫你的：先從爺爺重男輕女講起，說這個人背負了很強的自尊。再就是跳過舞拿過獎，又說父母怕你學(xué)習(xí)太累讓你考幼師。你做的最叛逆的事就是學(xué)了表演?！边@是2020年10月，廈門，記者在問劉敏濤。

“前面都對。我爺爺確實以為我是個男孩，名字都起好了，敏濤，因為我是女孩，生出來連看都沒看。上幼師確實是因為父母覺得女孩上高中太累，讀幼師可以直接考師范大學(xué)。”劉敏濤說。

她學(xué)表演倒不是叛逆。劉敏濤的姑姑是煙臺話劇團的，國家一級演員。幼師畢業(yè)考大學(xué)那年，她姑姑去話劇團領(lǐng)工資，拿回來一張招生簡章：“反正要考大學(xué)，這也是個藝術(shù)類的大學(xué)，考考試試吧?！笨荚嚶暸_形表，她唱歌會、跳舞會，姑姑說臺詞就是講個小故事;那一年中戲的表演考試“聲臺形表”中的“表”全部是即興。

考試之前，劉敏濤沒看過姑姑演的話劇，根本不知道演員是干什么的。到了北京，學(xué)校傳達室的人說她們來晚了，老師去山東濟南招生了。她和姑姑拎著大包小包在火車站住了一個20塊錢的旅館，又拎著大包小包坐火車到濟南。劉敏濤下午到考點，考試上午就開始了。她拿著自己的照片去找負責(zé)接待的老師——那是她后來的形體老師陳剛。老師盤一條腿坐在椅子上，從上到下打量她，笑呵呵的，劉敏濤記得特清楚，陽光灑進那個院子里，老師的鼻子很高、很帥，看著她說：“行，給你補個名吧?！?/p>

回到2020年，采訪的酒店特高檔：車開進一座莊園，其中一棟仿歐式建筑里，大堂的穹頂很高，趕得上教堂，空間寬闊，有小孩在騎兒童車，拼接的花磚讓人眼暈。

這年，演員劉敏濤遇到了一個問題。這年，演員劉敏濤44歲，身材很好，細紋也有。她皮膚光潔，穿純色毛衣，牽動下擺的時候露出拼接處的雜色絲綢。行政酒廊窗外是海，沙發(fā)舒適，人少。前一天晚上她和工作團隊在海邊散步，聊天的主題是：工作能不能停一停，“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這年以前，劉敏濤嘛，演技很好，戲路很廣;觀眾都覺得臉熟，不一定叫得出名字的實力演員。今年，她在江蘇衛(wèi)視的《55盛典》上唱了一首《紅色高跟鞋》，幾天之后又去上直播，跳“女團舞”。那些被討論要不要停掉一些的工作大概是這么來的——兩件事帶來了接連的關(guān)注度，有媒體報道統(tǒng)計過：直播后的72小時內(nèi)，微博“劉敏濤”的話題閱讀超過40億，搜索熱度超過7000萬，視頻播放過15億。

一些事情起了變化：

先是在一個晚上的11點，工作團隊的人給她發(fā)微信：上熱搜了。劉敏濤不知道什么叫熱搜，別人把看微博熱搜的步驟畫圈截圖，她照著點開，看完告訴了爸媽。后來，她跟所有躥紅的演員面臨一樣的處境：要把握時機，于是非常忙碌。5月開始，工作馬不停蹄，以前十天半個月回一趟家，現(xiàn)在一個月見不到家人;以前工作主要在劇組，每年兩三部戲，偶爾有幾個活動，現(xiàn)在商務(wù)活動多了，還有綜藝。

躥紅是個好事情，忙也是個好事情。但問題也出現(xiàn)了——之前她在人生舒適的階段，現(xiàn)在不舒適了。劉敏濤不知道這叫不叫焦慮，心里太累。

劉敏濤給記者講起前一晚散步時的聊天。她大概說過這些話：人得有不怕失去的心。但沒有它的時候，我有個戲拍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把日子過了，把喜歡的角色創(chuàng)作出來，心無雜念。但經(jīng)過你的努力，到了一定階段雜念這個東西反倒出現(xiàn)了。不過我知道這個東西想像以前一樣一點兒沒有是不可能了。

她想事情挺辯證。最終，那晚問題的落點是：“我今年44歲了，還想再拼一拼”——可有什么意義呢？你要去追求什么呢？她這么問過自己：“你在常人的眼里什么都有了，還要拼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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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敏濤覺得最舒適的狀態(tài)是二十多歲那會兒：就是演戲。那時候她的戲多，都是女主，劇組沒戲的時候她就自己背個包溜達，看外地的風(fēng)土人情、吃小吃、買小玩意兒，跟當(dāng)?shù)厝苏f說話。十來年都是這種狀態(tài)。

很多演員的成長路徑里，要沒戲拍，經(jīng)歷迷茫才走出來。她不是那樣。畢業(yè)之后劉敏濤每年都有戲拍，沒缺過飯吃，基本沒有爛戲。

考中戲那年，她的成績就是第一——濟南是第一個考點，下面學(xué)校還要去哈爾濱、成都、北京招生。她的帶班老師后來說，第一站肯定是劉敏濤第一，下面都有好學(xué)生，怎么也能有一個比她還要好的。結(jié)果一圈下來也沒有。

可第不第一的，她也沒覺得是什么大事：從小就是這樣，習(xí)慣了。小時候，爸媽雙職工：爸爸干了一輩子廠長，很學(xué)究，很老派;媽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是廠里人緣最好的那個。兩人一個月一共掙60多塊錢，她媽常說：你們別有人生病，一生病我就要去借錢。爸媽除了婚姻沒為她操過別的心。小學(xué)里姐姐是大隊長，她是中隊長，得了作文一等獎、舞蹈比賽一等獎，獎狀就拿回家往那兒一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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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學(xué)，她畢業(yè)之前就接了戲。媒體愛寫劉敏濤的第一部戲是《祝你好運》，她16歲演的，錯了。她的《祝你好運》是跟同班同學(xué)唐旭一起演的一部電視電影，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事情了。劉敏濤第一部戲是《女人在家》，徐帆主演，她暑假去打工，給自己掙點兒學(xué)費。畢了業(yè)，她自己跑劇組試戲，拿著白紙寫上姓名年齡，覺得有希望的角色就再放兩張照片。

“到現(xiàn)在也是別人在選擇我們，只是摻雜了我個人相對主動的愿望在里面，角色我能不能駕馭得了、足不足夠喜歡，這是我唯一的、永遠的標準?！彼@么說。

為什么戲路廣，她說不出。她做的只是角色給到了，就努力跟自己融合：“你的聲音、味道，你的形體，你的睫毛有多長，你的手指長什么樣，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皮囊無法改變，從劇作家給的人物當(dāng)中截取很多到皮囊上?？梢援a(chǎn)生共鳴的或互相排斥的，那么人物就出現(xiàn)了?！?/p>

劉敏濤是那種演員——觀眾總能叫出角色的名字，本人的名字沒人記得住。2002年，劉敏濤去爬香山，有個大姐一會兒走她前頭，一會兒走她后頭，故意看她，終于問，“你是那個張紅英吧？”“張紅英”是劉敏濤幾年前在電視劇《母親》里的角色。后來演了根據(jù)小說《活著》改編的電視劇《福貴》，也有人認出角色“家珍”。

自己出名？她腦子里沒這個想法，被人認出來，開心一下就過去了。拍戲之外，生活里就幾件事：她喜歡買、穿、臭美，也爬山，再就是回家——回家是她永遠的一個主題，她不拍戲就在煙臺老家，父母身邊。被追求、談戀愛也有，但那些不是生活里主要的事。

時間流水一樣過：“我沒有那么清醒的認識，一直這樣一年一年走，一個戲一個戲地完成。我父母永遠是告訴我：孩子，別忘初心，我們現(xiàn)在這樣就非常好了?！?/p>

劉敏濤喜歡那個時候。她用物美價廉的餐館自比：她不會談合同、不會要價，不會請客吃飯，也不搞關(guān)系：“沒事給你打什么電話，我說什么呀？”人家認可她的是：“第一，品德好不惹事。第二，叫干啥干啥，不遲到早退。第三，業(yè)務(wù)能力還挺好。第四，形象也不差。第五，呈現(xiàn)的戲出來，剪輯都覺得挺好。”她沒缺過戲拍，部分原因是總有合作過的人找來——這是餐館的回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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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公眾了解劉敏濤主要靠兩個節(jié)點：2015年的《瑯琊榜》和《偽裝者》;2020年的熱搜。

如果沒有2015年那兩部戲的熱度，你的處境是怎樣的呢？記者問。

2013年，劉敏濤離婚，回歸演員身份。她在婚姻階段也拍戲，少。之前她演女主角，37歲回到這個行業(yè)只能演配角，通常是大姐和母妃。劉敏濤才知道配角這么難演——戲不在你身上，有限的場次要讓角色有辨識度、有光彩。也沒什么接不接受的，有的演就不錯了：“咱們中國女演員三十多歲是最好的時候?，F(xiàn)在（最好的時候）往后起碼走5年，以前那個概念三十七八已經(jīng)很老了?！?/p>

但2015年不是轉(zhuǎn)折到來的年份。具體來說，她沒意識到。劉敏濤只覺得活動多了點兒，曝光率多了點兒，那之前她一直沒有經(jīng)紀人，也沒人告訴她機會來了：“不是不在乎，是沒這個意識，也就過去了?！?/p>

轉(zhuǎn)折是現(xiàn)在來的。她沒唱《紅色高跟鞋》的時候，她的角色停留在大姐，“大家都以為我起碼五十歲左右了?！毖莩捅硌莶灰粯?，沒有角色，本人的樣子呈現(xiàn)出來，觀眾討論她的美和光彩，她的表情包在網(wǎng)上流傳。幾年前她在綜藝《演員的誕生》里的表演片段也被翻出來觀看。劉敏濤演的慈禧，網(wǎng)友好評，公眾號寫她壓力多大，連夜排戲，急得直哭。

她的戲路真的打開了。剛殺青的劇集《生活家》里，她是女一，一個酒店保潔員，最底層小人物，缺錢，貪點兒小便宜，總是吃大虧。過去幾年，講這種年齡段、這類人物的故事不多，劉敏濤也不會被想到?，F(xiàn)在，大環(huán)境下，女演員的年齡危機在變好，劉敏濤遇到兩股激流，時代的和自己的。

“拿個獎什么的，對你重要嗎？”記者問。

“沒這個機會。我希望拿獎，電影的獎項這是我的夢想。去上綜藝也是為了這些，開拓一下，讓人知道這個演員有這些面。”

海邊散步的那天晚上，她原本想把現(xiàn)在的事情做完，今年就不再工作了?！捌匆黄础边@個詞是工作伙伴說出來的，劉敏濤心里一動：“這個詞不管在多大的年齡都是褒義的、積極的詞?，F(xiàn)下的狀態(tài)中，它更多的是賦予年輕人。”

“工作做下來你肯定是想要得到。你要得到什么？專業(yè)度的認可永遠是我第一位的東西。還有這時這刻我想去釋放和展現(xiàn)的，再過一段時間我也沒這個勁頭了，女性的旺盛期也就是三十多歲到四十幾歲。五十多歲之后，讓我蹦蹦跳跳，我也沒有那個心勁兒了，不會是以這種方式去呈現(xiàn)?！?/p>

“接下來就是很世俗的、很實際的東西。我想有更多的不管是導(dǎo)演還是制片人，還是品牌，能看到我，覺得這個演員真的是很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