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體與程序交錯視域下胎兒民事權利能力保護

榮國梁

(江蘇師范大學 法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胎兒作為尚未出生的一類特殊主體,有關其權利保護的條款相對較少，僅僅依靠《繼承法》的有關規(guī)定，不足以應對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十六條明確規(guī)定,“涉及遺產繼承、接受贈與等胎兒利益保護的,胎兒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但是胎兒娩出時為死體的,其民事權利能力自始不存在”。這意味著胎兒利益得到了更為明確、更為廣泛的保障。值得注意的是,“法律的價值在于實施”,盡管實體法對胎兒利益做出了更為具體的規(guī)定,但是缺乏必要的程序設置,使得司法實務中涉及胎兒利益保護的案件往往出現(xiàn)判決結果差異大的情況,因此,有必要對胎兒權利保護實體和程序問題進行探討。

一、胎兒基本概念及其民事權利能力問題

胎兒作為一類特殊的主體,其權利的保護和實現(xiàn)具有相當?shù)牟淮_定性。就其基本概念而言,往往在醫(yī)學和法學等不同學科中存在差異,在理論研究和司法實踐中,對胎兒的民事權利能力問題也存在不同見解,需要進行必要的論證。

(一)胎兒的基本概念及其相關問題

1.醫(yī)學意義上的胎兒。在醫(yī)學上,胎兒是指妊娠8周以后的胎體。人類的精子和卵子在輸卵管里結合,形成受精卵之后,新的生命就開始孕育。新的生命出生以前,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其中0周～4周為受精卵,4周～8周為胚胎期,8周以上為胎兒期。醫(yī)學上認為,只有當生命受孕8周以后,其四肢在母體內明顯可見、手足分化的才叫胎兒,從這一角度講,受精卵和胚胎期的生命不能算作胎兒。

2.法學意義上的胎兒。在法學上,對胎兒的概念沒有十分明確的界定,但是從權利保護的角度來看,顯然不能與醫(yī)學意義上的胎兒概念等同,即不應該否定保護不足8周的生命體利益的正當性問題,應該將受精卵和胚胎階段的生命都納入到民法保護的范圍中,才能體現(xiàn)民法的人文主義精神。因此,法學意義上的胎兒應該理解為自形成受精卵至出生的完整過程的生命體。[1]

(二)胎兒的民事權利能力問題

我國《民法通則》第九條對民事權利能力問題進行了規(guī)定,認為公民從出生時起到死亡時止,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依法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在這一規(guī)則下,胎兒被排除在享有民事權利能力的主體之外,其利益無法得到必要的保護。《民法總則》中的“胎兒利益保護條款”豐富了民事權利能力的內涵,為胎兒的利益保護提供了更為明確的指引。

1.胎兒的準人格屬性。在現(xiàn)代醫(yī)學飛速發(fā)展的背景下,盡管胎兒對母體具有生理上的依賴性,受母親身體狀態(tài)的影響很大,在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狀態(tài),但是,我們應該認識到,自精子與卵子結合形成受精卵,人能夠實現(xiàn)自我發(fā)展的基因在一定程度上就被確定下來,一切能夠影響甚至決定個體性格的信息和遺傳特質結合在一起,個體因此獲得了發(fā)展成熟的必要資質,正是這種特性造就了差異化的個體,也造就了胎兒的人格屬性和法律上的主體獨立性。[2]

2.胎兒民事權利能力的特殊性。胎兒作為一類特殊主體,應該認為僅在形成受精卵到從母體出生這一特定階段之間存續(xù),這使得胎兒的民事權利能力問題與自然人相比存在相當?shù)奶厥庑?這也是立法和司法實踐中需要關注和面對的問題。

正如王洪平教授所言,“胎兒的民事權利能力”僅指胎兒依法享有民事權利的能力,而不包括承擔民事義務的能力,胎兒在出生之前只是權利主體,而不能成為義務主體。即便是某人為胎兒的利益而付出了費用,如在母腹中為胎兒實施手術,手術費的負擔主體也不是胎兒,而是其父母;即便在出生之后,債權人也無權向出生后的新生兒主張其胎兒期的手術費用,只能向其父母主張。

對于胎兒特殊的民事權利能力,有學者將其定義為“部分民事權利能力”。按照楊立新教授的觀點,所謂的部分民事權利能力,是指具有部分人格要素的主體在特定情況下享有的民事權利能力狀態(tài)。是對現(xiàn)有民事權利能力的一種突破,是基于不完整的人格尊嚴這一前提而享有的不完整的民事權利能力。[3]無論如何定義,毋庸置疑地是,該種民事權利能力主要指享有權利的能力,而非承擔義務的能力。同時,其存續(xù)期間特定,不能與自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相混淆。

二、當事人適格理論與胎兒的民事訴訟主體資格

“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從程序法的角度看,有關胎兒的當事人資格問題缺乏必要的程序性規(guī)定,使得其權利實現(xiàn)變得更加困難,實踐中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造成了司法實踐和立法、理論研究之間的脫節(jié)。

(一)關于胎兒當事人資格的法律規(guī)定

通常情況下,民事權利能力和訴訟權利能力是相對應的,凡是有民事權利能力的當事人,基于其實體法上的正當性,可以在訴訟中享有訴訟權利能力,二者是統(tǒng)一的。正是因為民事權利能力的存在,使得胎兒的實體權益需要通過程序設計加以實現(xiàn)、加以具體化。

按照《民法總則》第十六條的規(guī)定,胎兒享有部分民事權利能力的范圍主要包括遺產繼承和接受贈與,《民法典》出臺后，《民法典》繼承編第一千一百五十五條規(guī)定，“遺產分割時，應當保留胎兒的繼承份額。胎兒娩出時是死體的，保留的份額按照法定繼承辦理?！睉斦J為，繼承編的規(guī)定與現(xiàn)行《繼承法》的規(guī)定一致，同時與《民法總則》的內在精神一脈相承，在一定程度上認可了胎兒權利保護的正當性。對于實體法中的規(guī)定,需要程序法給予必要的回應。有學者認為,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當新的糾紛出現(xiàn),現(xiàn)有的訴訟形式與其不相適應時,新的訴訟形式就會出現(xiàn),這種訴訟形式的創(chuàng)制,就是新的實體法或者說新的權利的創(chuàng)制。[4]因此,日本學者谷口安平認為,“程序是實體之母,或程序法是實體法之母”。[5]正是由于程序法對實體法的重大價值,當實體權利需要實現(xiàn)時,更需要程序法加以規(guī)定,借助訴訟的形式解決社會糾紛。

然而,我國《民事訴訟法》僅第四十九條規(guī)定,“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可以作為民事訴訟的當事人?！睋Q言之,即使實體法已經(jīng)對胎兒的正當利益予以明確規(guī)定,但是程序法對有關胎兒的訴訟當事人資格問題仍然缺乏準確具體的規(guī)范。

(二)當事人適格理論中對胎兒當事人資格的探討

當事人適格,是指在具體案件中,作為當事人起訴或應訴的資格。當事人適格問題與訴訟權利能力問題不同,訴訟權利能力旨在從抽象的視角解決當事人資格問題,而當事人適格問題落實到每個具體的案件中,具體分析每個案件中當事人的正當性問題。

在當前理論研究中,有一種存在爭議的當事人適格形態(tài),即胎兒的母親以自己的名義提起訴訟,主張?zhí)旱睦^承權或者損害賠償權等特定權利。有觀點認為胎兒能夠在訴訟中以自己的名義主張正當權利,并且將其母親視為法定代理人;但在我國的理論和司法實踐中,一般采取類似于“訴訟擔當”的立場,即認為胎兒因為尚未出生,因此不具有訴訟當事人的資格,應由其母親以自己的名義提起訴訟,承認其母親是適格當事人,允許其提出保護胎兒利益的主張。[6]應該認為,在母親參訴維護胎兒利益的情況下,母親自己的利益同樣受到了侵害,所以應當認為其與案件有實體法律關系,類似于訴訟擔當中實體上的當事人,在保護自己利益的同時,維護被擔當人的利益。

(三)司法實踐中胎兒的訴訟當事人資格問題

在無訟案例網(wǎng),以胎兒和繼承糾紛為關鍵詞進行搜索后,總計檢索案例100件。可以作為樣本進行歸納分析的案例總計9件,在進行必要的歸納之后,總結出以下幾個特征:

1.《民法總則》的規(guī)定在實踐中適用率低。值得注意的是,在《民法總則》出臺后,大部分法院仍依照《繼承法》的有關規(guī)定處理相關案件。在符合檢索條件的案件中,適用《民法總則》解決胎兒繼承問題的案件不足5%,比如在“范某1、范某2與錢某1、張某繼承糾紛一審”案(1)范某1、范某2與錢某1、張某繼承糾紛案,江蘇省常熟市人民法院(2016)蘇0581民初11757號。中,涉案法院指出,本院認為,繼承從被繼承人死亡時開始。依照繼承法的規(guī)定,第一順序繼承人為配偶、父母、子女。涉及遺產繼承等胎兒利益保護的,胎兒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同時按照《民法總則》的規(guī)定審理案件。

2.實務界對胎兒的民事權利能力問題態(tài)度不一。在上述案件中,大部分案件適用《繼承法》審理涉及胎兒繼承糾紛,無須對胎兒的民事權利能力問題給出肯定或者否定的態(tài)度。在少數(shù)提及胎兒民事權利能力的案件中,有的法院在適用《民法總則》的基礎之上對胎兒的民事權利能力加以肯定,例如在“陳某1與白某3法定繼承糾紛一審”案(2)陳某1與白某3法定繼承糾紛案，福建省泉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閩05民終693號。中,法院明確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十六條規(guī)定:“涉及遺產繼承,接受贈與等胎兒利益保護的,胎兒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备鶕?jù)該規(guī)定,白某1在陳金木身故前并未出生,但在陳金木身故后出生,故其依法應視為享有繼承權等相應的民事權利,有權繼承陳金木的遺產即保險金的相應份額。

同時,在司法實務中,法院往往認為由于胎兒尚未出生時不具有訴訟行為能力,娩出時是否為活體也尚不確定,其權利能否實現(xiàn)同樣處于待定狀態(tài)。因此,待其出生之后對其利益予以肯定更為穩(wěn)妥,在必要情況下,參照《民法總則》關于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的規(guī)定。[7]

三、胎兒民事權利能力的制度構建

(一)胎兒利益保護的限定性問題

從現(xiàn)行立法規(guī)定來看,《民法總則》之所以規(guī)定胎兒在遺產繼承、接受贈與等方面視為有權利能力,可以作出幾方面的理解:

1.民法規(guī)范傾向于肯定胎兒的消極利益。遺產繼承、接受贈與這一類事項對胎兒來說都屬于“純獲利益”的事項,這就意味著胎兒在實務中更多地享有權利、獲得利益,而非履行義務、承擔責任,這同時也體現(xiàn)了民法的人文精神。

2.胎兒所獲得的利益具有限定性。我國民事立法僅僅規(guī)定了兩類確定的事項,明確在特定情境下的胎兒利益保護問題。筆者認為,法律之所以通過列舉的方式規(guī)定胎兒利益,一方面在于防止權利泛化,避免胎兒的民事權利能力問題影響自然人民事權利能力,忽視胎兒自身的特殊性;[8]另一方面,對胎兒利益保護問題作出限定性的規(guī)范,也是為了適應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需要,為胎兒將來可能獲得的利益預留必要的制度空間。

3.基于對實體規(guī)范的理解,在程序法規(guī)范上,也要預留出必要的制度空間。針對胎兒的遺產繼承和接受贈與等事項,需要程序法予以回應,針對其利益的特殊性設置程序規(guī)范,進一步解決胎兒利益保護問題。

(二)胎兒的監(jiān)護人問題

《民法總則》規(guī)定了關于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問題以及無民事行為能力、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的監(jiān)護問題。由于成年人的監(jiān)護制度中涉及配偶、子女承擔監(jiān)護職責的問題,與胎兒現(xiàn)實狀況不符,適用難度大。因此,可以借助對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規(guī)則的理解,構建更為適合的利益保護規(guī)則。

就胎兒的監(jiān)護問題而言,首先要考慮監(jiān)護人的順位問題,由于胎兒尚在母體之中,無法脫離母體而獨立存在,與母體在生理上存在休戚與共的關系,受母親的意志和意愿影響很大,同時,考慮到血緣關系和人類“善”的天性,應該推定由母親作為第一順位的監(jiān)護人。其次,要考慮母親的撫養(yǎng)能力和撫養(yǎng)意愿的問題,實踐中也可能存在母親照顧胎兒不當,損害其權益的可能。因此,需要必要的監(jiān)管主體和兜底性條款。參照《民法總則》有關未成年人監(jiān)護的條款,可以規(guī)定在父母不具備撫養(yǎng)能力,或者存在嚴重失職的情況下,由其他有意愿的個人或組織進行監(jiān)護,同時需要胎兒所在地居委會、村委會、民政部門同意;在確實缺少必要的監(jiān)護人的情況下,也可以由胎兒所在地居委會、村委會、民政部門直接擔任。

(三)有關證據(jù)形式的問題

有學者認為,證明胎兒存在、胎兒與母親關系的證據(jù)材料是醫(yī)院開具的診斷證明，證明胎兒具有繼承權的證明材料根據(jù)具體情況有所不同。胎兒繼承父親的遺產,根據(jù)是否為婚生子女而有所不同?；樯优枰峁┍匾幕橐鲫P系存續(xù)的證據(jù),非婚生子女也要提供胎兒與生父血緣關系的證明。[9]

綜上,胎兒作為一類特殊的主體,其利益得到了更為明確、更為廣泛的保護,同時也完善了我國的民事權利能力體系,可以將胎兒的民事權利能力理解為是一類特殊的、與自然人民事權利能力有所差異的民事權利能力。同時,就司法實務的現(xiàn)實情況而言,盡管新的實體法規(guī)范已經(jīng)出臺,但是原有的思維模式和思維慣性很難消除,實踐中在審理理由和審理結果上也出現(xiàn)一定的分歧,這要求在深刻領會《民法典》內在精神的基礎之上,進一步細化有關的實體法規(guī)范和程序法規(guī)范,對實踐中的問題加以回應,解決胎兒利益保護中的難題,彰顯民法的人文主義精神,體現(xiàn)法律回應社會的現(xiàn)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