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亞東,崔汝賢
(云南師范大學 校史館,云南 昆明 650500)
明代是土司制度發(fā)展的鼎盛時期,王朝中央在西南和中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普遍設置土官土司,在西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衛(wèi)所設置土司,在東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奴兒干地區(qū))設置羈縻衛(wèi)所土司,總計設置土司多達308家(1)龔蔭.中國土司制度史:上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2:2.。從明洪武十五年(1382)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普遍設置土官起,到1956年在云南進行民主改革宣布廢除土司制度止,土司制度在云南的存續(xù)時間超過570年。明初,太祖朱元璋諭旨:“朕惟武功以定天下,文教以化遠人,此古先哲王威德并施,遐邇咸服者也?!?2)《明太祖實錄》,卷一九七,洪武元年十一月丙午。明軍攻占云南后,盡管把段氏和蒙古貴族遷往北方安置,但各地土酋仍不斷反抗。朝廷為穩(wěn)定云南政局,改“令土酋入朝” 為就地“順而撫之”。洪武十五年(1382),朝廷“遣使諭云南,賜各土酋冠帶,給予誥敕,使任本州知州等官”(3)《明太祖實錄》,卷一四三,洪武十五年閏二月甲午。。自此,在云南設置了數(shù)量眾多的大小土司。龔蔭先生根據(jù)《明史》《大明會典》《明實錄》《土官底簿》《蠻司合志》等文獻記載,統(tǒng)計明代在云南設置的武職土司和文職土司共有443家(4)龔蔭.中國土司制度史:上卷[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2:134-137.。
近年來,有學人就明代儒學教育在云南土司地區(qū)的推行進行了研究(5)陳慶江.明代云南府州縣儒學考論[J].學術探索,2000(5):52-55;張媚玲,楊建玲.明代云南儒學教育發(fā)展的幾個特點[J].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09(5):171-174;彭壽清,李良品.論明代土司地區(qū)的儒學教育[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3):5-10.。這些研究主要關注王朝中央對邊疆地區(qū)儒學教育的重視、土司地區(qū)官學、書院和社學的發(fā)展及其意義等,忽視了對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體系及其建構過程的研究,尤其對社會教育和家族教育在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發(fā)展中的作用認識和研究不足。本文不揣淺陋,就明代云南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體系及其建構過程進行文獻梳理和研究,并從文化認同的視角對土司地區(qū)多元文化共生、共進、互鑒、互融進行探討,進而揭示云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社會長期穩(wěn)定的深層歷史原因。
發(fā)端于春秋時期的儒家思想,經(jīng)過西漢大儒董仲舒的重構與闡發(fā),歷經(jīng)兩漢、唐宋的發(fā)展,最終在王朝國家意識形態(tài)中確立了主導地位?!耙酝菩薪袒珜б缘率┱?、以禮施治的儒家教化傳統(tǒng)遂成為歷代統(tǒng)治者治國理政、興國安邦的堅實理論基礎和施政理念。”(6)張廣保,宋學立.宗教教化與西南邊疆經(jīng)略——以元明時期云南為中心的考察[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301.明朝統(tǒng)治者作為儒家思想的信徒和傳承者,理所當然地大力推行儒學教化。明王朝建立之初,統(tǒng)治者即以儒學教育為先導,對云南等多民族聚居地區(qū)實施教化。實際上是以德化、文化來推行“王化”,即“以夏變夷”。朱元璋認為:“治蠻夷之道,必威德兼施,使其威感,不如此不可也。”(7)《明太祖實錄》,卷一四九,洪武十五年十月丙申。對蠻夷之人,他認為:“若撫之以安靜,待之以誠意,諭之以道理,彼豈有不從化哉?此所謂以不治治之,何事以兵也!”(8)《明太祖實錄》,卷三四,洪武元年八月戊寅。在他看來,“治天下當先其重且急者,而后及其輕且緩者。今天下初定,所急者衣食,所重者教化。衣食給而民生遂,教化行而習俗美”(9)《明太祖實錄》,卷一《論治道》,洪武元年十月癸丑。。他主張對于蠻夷地區(qū)惟有“教化大行”,方為“安邊之道”,也就是只有通過儒學教育,才能真正使這些地區(qū)安定。在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教育的過程中,明朝中央始終秉持“恩威并施”的策略。
一方面,明朝鼓勵土官子弟入讀國子監(jiān),并給予優(yōu)待。土官子弟入讀國子監(jiān),大約始于洪武十年(1377)國子監(jiān)建成后。洪武十五年(1382),朱元璋敕諭四川普定軍民府知府者額:“王者以天下為家,聲教所既無間遠邇,況普定諸郡密邇中國,慕義來朝,深可嘉也”,他要求者額“諭諸酋長,凡有子弟皆令入國學受業(yè),使知君臣父子之道,禮樂教化之事,他日學成而歸,可以變其土俗同于中國,豈不美哉”(10)《明太祖實錄》,卷一五〇,洪武十五年十一月申戌。。后普定軍民府知府者額派遣其子等16人入讀國子監(jiān)。洪武二十年(1387)后,土官子弟入讀國子監(jiān)的數(shù)量大幅增長,而且還受到優(yōu)待。如洪武二十三年(1390),四川建昌衛(wèi)有42人入讀國子監(jiān)。同年六月,“詔賜國子監(jiān)讀書貴州土官子弟程延等夏布襲、靴、襪”(11)《明太祖實錄》,卷二〇二,洪武二十三年六月庚辰。。僅1個月后,“云南烏撒軍民府土官知府何能遣其弟忽山及啰啰生二人請入國子監(jiān)讀書、各賜鈔錠”(12)《明太祖實錄》,卷二〇三,洪武二十三年七月戊申。。同年九月,賜國子監(jiān)讀書日本國王子滕佑壽并云南土官子弟以作等夾衣纊被(13)《明太祖實錄》,卷二〇四,洪武二十三年九月戊午。。洪武二十四年(1391)五月,“賜國子監(jiān)生僧保等五十四人夏衣各一襲。僧保等皆云南、建昌土官子也”(14)《明太祖實錄》,卷二〇八,洪武二十四年五月乙卯。。同年六月,“國子監(jiān)生烏容等以病乞歸,賜鈔遣還,容等皆四川建昌土官子也”(15)《明太祖實錄》,卷二〇九,洪武二十四年六月戊辰。。永樂二年(1404),天全六番招討使高敬讓來朝,并賀立皇太子,“且遣其子虎入國子學,賜虎衣衾等物”(16)《明太宗實錄》,卷三七,永樂二年十二月庚辰。。由上可知,朝廷對于入讀國子監(jiān)的土司子弟,給予極為優(yōu)厚的待遇。僅就衣物而言,朝廷每年都會根據(jù)季節(jié)賜給學生不同的東西,而且還形成了定制。所發(fā)之物包括衣、靴、襪、紗錠等。總之,在國子監(jiān)讀書的土司子弟“冬有冬衣、夏有夏衣,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豐厚的物質保障,免除了學生的后顧之憂”(17)陶天麟.云南少數(shù)民族教育史[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5:193.。為使這些優(yōu)惠政策得以落實,朝廷還采取了有效的監(jiān)督保障措施。如正統(tǒng)三年(1438)九月,禮部尚書胡濙奏:“國子監(jiān)云南監(jiān)生王明賢等三十八人夏衣,該司官吏宜依時請給”,但直到“今年九月將終,方奏關領,時已過矣,有失朝廷優(yōu)下之意,請治其罪”(18)《明英宗實錄》,卷四六,正統(tǒng)三年九月甲辰。。
另一方面,明朝強制土官應襲子弟接受儒學教育。鼓勵土官子弟入讀國子監(jiān)并給予優(yōu)待,算是明朝中央針對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采取施“恩”的策略,但受教者數(shù)量畢竟有限。為擴大土官子弟接受儒學教育的范圍,王朝中央祭出了施“威”的策略,即強制土官應襲子弟接受儒學教育,也就是規(guī)定土官應襲子弟不入學不準承襲。洪武二十八年(1395)六月,戶部知印張永清言:“云南、四川諸處邊夷之地,民皆啰啰。朝廷予以世襲土官,于三綱五常之道,懵焉莫知。宜設學校教其子弟。”朱元璋深以為然,諭禮部曰: “邊夷土官,皆世襲其職,鮮知禮儀,治之則激,縱之則頑,不預教之,何由能化?”他特別要求:“云南、四川邊夷土官,皆設儒學,選其子孫弟侄之俊秀者以教之,使之知君臣、父子之義,而無悖禮爭斗之事,亦安邊之道也?!?19)《明太祖實錄》,卷二三九,洪武二十八年六月壬申。其后,又有大臣奏設多處儒學,且比戶部知印張永清的奏書更為具體。如洪武二十八年九月,監(jiān)察御史斐承祖就針對“四川貴、播二州,湖廣思南、思州宣慰使司及所屬安撫司州縣,貴州都指揮使司,平越、龍里、新添、都勻等衛(wèi),平浪等長官司諸種苗蠻,不知王化”(20)《明太祖實錄》,卷二四一,洪武二十八年九月甲辰。的現(xiàn)象,建議朝廷在土司地區(qū)除了設立儒學外,還應立山川社稷諸壇場,以作歲時祭祀之用,以使教化更為普及。此后,對土司子弟入學接受儒學教育的要求更加明確與強硬。成化十七年(1481),朝廷“令土官各遣應襲子弟入學”(21)《明憲宗實錄》,卷二一二,成化十七年二月癸酉。。弘治十四年(1501),朝廷進一步規(guī)定:“土官應襲子弟,悉令入學,漸染風化,以格頑冥。如不入學者,不準承襲?!睂τ趹u土舍入學的年齡,王朝中央采納了貴州巡撫湯沐的建議,即:“嚴飭士學,凡土舍應襲者,年三十以上,俱飭令入學習禮,否則不許起送襲替,其族子孫愿入學者聽?!?22)(明)毛奇齡.蠻司合志:卷三[M]//續(xù)修四庫全書:卷七三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由于朝廷把接受儒學教育作為土司承襲的必要條件,土官將應襲子弟送往學校接受儒學教育的積極性不斷提高并形成了定制。
僅針對土官子弟開展儒學教育顯然是不夠的,為使土司地區(qū)更多夷民子弟能夠接受儒學教育,朝廷還鼓勵和支持在土司地區(qū)設立儒學、書院、小學等開展教育。與此同時,通過社會教育、家族教育、開科取士等路徑和舉措,在土司地區(qū)逐步建構起了儒學教育體系。
從內容上看,明代云南儒學教育毫無疑問以儒家學說為主,但不同時期又有差異。朱元璋強調學?!爱斠钥鬃又罏榻獭薄耙灰钥鬃铀ń?jīng)書誨諸生”,遂將“四書”“五經(jīng)”《說苑》《大誥》及本朝的律令、書法等列為洪武(1368~1398)、建文年間(1399~1402)規(guī)定的學習內容。永樂年間(1403~1424),為表彰和推動程朱理學,將程顥、程頤兄弟和朱熹等宋代大儒對儒家經(jīng)典的注釋規(guī)定為學校教育的法定內容。永樂十二年(1414),明成祖朱棣更下令儒臣根據(jù)程、朱等宋代理學家的注疏,編成《五經(jīng)四書大全》,將宋儒程顥、程頤、朱熹、周敦頤、張載等人的語錄及其他著作匯編成《性理大全》一書,并于永樂十五年(1417)將這兩部書頒發(fā)全國各級學校及各衙門。從此,這兩部書成為學校教育必讀內容,科舉考試也以此為標準。
朱元璋認為:“治國以教化為先,教化以學校為本?!彼M而指出:“京師雖有太學,而天下學校未興。宜令郡縣皆立學校延師儒,授生徒,講論圣道,使人日漸月化,以復先王之舊?!?23)《明史》,卷六十九,《志第四十五·選舉一》。
明朝在土司地區(qū)設立各級官學(即府學、廳學、州學、縣學、衛(wèi)學及司學等)傳播儒家思想。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明代土司地區(qū)共設立官學120所,其中湖廣1所、四川14所、云南65所、貴州31所、廣西9所(24)黃開華.明代土司制度設施與西南開發(fā)[C]//明代土司制度.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68:179-204.。洪武二十五年(1392),云南奏請“置云南沅(元)江府儒學。時沅江府言,土官子弟、編氓多愿讀書,宜設學校以教之”(25)《明太祖實錄》,卷二二三,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戊辰。,朱元璋欣然同意。永樂六年(1408),云南元江軍民府儒學上奏:“洪武中創(chuàng)廟學,規(guī)制隘陋,請改建以教夷民子弟?!?26)《明太宗實錄》,卷七八,永樂六年四月己亥。朝廷從之。永樂十二年(1414),云南臨安府嶍峨縣丞周成上奏:“境內夷民僰人、羅羅、百夷、普蠟、和泥,其類不一。而僰人子弟多有俊秀,宜見學教之,使習詩書,知禮儀?!?27)《明太宗實錄》,卷一四九,永樂十二年三月丙戌。朝廷從之。這樣的例子在《明實錄》中多有記載,由此可見,明代批準在云南土司地區(qū)建立了為數(shù)眾多的地方官學。為確保夷民子弟能安心學習,朝廷為夷民子弟提供了較為優(yōu)厚的待遇,引起一些漢族子弟冒充夷民子弟入學。為此,萬歷四年(1576),朝廷詔令:凡改土歸流的州縣或土官地方所辦學校,只有土著居民才準許免試入學,其他漢族土民概不準冒充土著居民免試入學。由于土司地區(qū)夷民子弟享受優(yōu)厚的待遇,還帶來另一個問題,即部分生員消極混世,學習態(tài)度不端正。景泰元年(1450),時任云南按察司提調副使的姜浚奏報:“遍歷云南各府司州縣儒學,見生員多系僰人、羅羅、摩些、百夷種類,性質愚魯,不曉讀書,不知禮讓,廩膳增廣,俱不及數(shù),或缺半者有之,或缺三分之一者有之,欲得增廣考補,百無一二?!彼ㄗh“今后選貢生員,宜當于食糧年深內,考選其資質端重,頗知大義,或書或算,略通一藝者,起送充貢。如人物鄙狠,情無所知,即黜罷之”(28)《明英宗實錄》,卷一九二,景泰元年五月乙酉。。這一措施實施后,生員學風才有了改觀。
明代除在土司地區(qū)設立地方官學傳播儒家思想外,還發(fā)展書院、社學等傳播儒家思想。有學者認為,云南書院最早出現(xiàn)于明代,興起于弘治年間(1488~1505)以大理為中心的滇西地區(qū),“歷弘治、正德,在嘉靖年間進入鼎盛時期,隆慶、萬歷兩朝繼續(xù)其盛況”(29)肖雄.明代云南書院考析——以明清云南方志為中心[J].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5(2):170-175.。值得一提的是,作為私學的書院 ,創(chuàng)立之初也即唐宋時期建設力量以民辦為主,之后官辦比例逐步增加。明代云南書院的建設力量則以官辦為主,八成以上書院為官辦。明代書院作為官學的補充,其主要任務是為科舉考試輸送人才,因此其教學內容與官學相近,以儒家思想為主要內容。有學者認為,明代云南“一方面借助書院以宣揚陽明心學;另一方面,又因傳播陽明心學,宦滇者及受王學影響的云南本地學者也積極倡導修建書院,相應促進了云南書院的建設”(30)肖雄.明代云南書院考析——以明清云南方志為中心[J].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5(2):179.。陽明心學是明代大儒王陽明(王守仁)的思想,這一思想的源頭最早可追溯至孟子。隨著儒學教育辦學空間的擴展,云南土司地區(qū)也設立了不少書院。據(jù)統(tǒng)計,明代在土司地區(qū)設立的書院有49所,其中云南33所、貴州14所、廣西2所(31)黃開華.明代土司制度設施與西南開發(fā)[C]//明代土司制度.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68:179-204.。
明代的小學也是儒學傳播機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學校類型包括小學、家塾、私塾、蒙館、社學等,當中又以社學為主。明代小學之設始于洪武八年(1375)正月,朱元璋詔令全國設立社學,他認為:“昔成周之時,家有塾,黨有庠,故民無不知學,是以教化行而風俗美。京師及郡縣皆有學,而鄉(xiāng)社之民未睹教化,宜令有司更置社學,延師儒,以教民間子弟,庶可導民善俗也?!?32)《明太祖實錄》,卷九六,洪武八年正月丁亥。同年二月,禮部正式布告全國,令各府、州、縣設立社學。許多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都設立了社學,直接對夷民子弟實施教育,學習的主要內容包括《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等普及讀物,同時還學習《御制大誥》,明代其他律令以及冠、婚、喪、祭之禮,發(fā)揮著“變夷俗”“正人心”的作用。云南各地纂修的府、州、縣志及后世的調查表明,現(xiàn)今大理州境內各地,明清共創(chuàng)辦社學83所,其中絕大多數(shù)為明代創(chuàng)辦(33)楊聰.白族教育史[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712.。
明代云南土司地區(qū)除了通過各種類型的官學、書院、社學傳播儒學思想外,還有教育對象更為廣泛、種類更為繁多、內容更為豐富的社會教育?!芭c學校教育相比,明代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社會教育在民族共同體的形成與發(fā)展、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中發(fā)揮著更為實質性的作用,使得各民族在不斷地交流與融合中繼續(xù)保持著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34)張學強.明清多元文化教育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39.為達到在土司地區(qū)宣揚儒家倫理綱常的目的,明代統(tǒng)治者采取的措施主要包括:推行儒家祭祀之儀,頒布朝廷禮法;旌表民族節(jié)孝之人,賜予民族地區(qū)儒學儒家經(jīng)典;祭祀或留任為民族地區(qū)治理與民族教育做出貢獻的王侯將相和地方官吏;撫諭;儒家學者對當?shù)厣贁?shù)民族的社會教化。同時,內地移民流入促進了各民族文化交流,隨之出現(xiàn)的社會教育在明代云南土司地區(qū)表現(xiàn)也非常突出。明代有數(shù)以百萬計的內地移民進入云南,無論是軍屯,抑或經(jīng)商、學寓、避難、謫流、為官致仕等原因遷徙到云南土司地區(qū)的移民,他們與土著居民“雜錯而居”,致使當?shù)亍帮L俗日變,文物冠裳彬彬與中州侔矣”(35)(乾隆)《石屏州志》,卷一《風俗》,乾隆二十四年(1759)刻本。,“節(jié)令、禮儀,大率與中土類,若元旦更桃符賀歲,上元觀燈,清明插柳,四月八日浴佛,端午懸艾,酌菖蒲酒,七夕乞巧,中元祭祀,中秋玩月,重陽登高,臘月二十四祭灶,除夕守歲,飲酒先少后老,此皆列郡之所同者”(36)(明)謝肇淛.滇略:卷四[M]//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第六卷.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0:696.。由此可見,來自內地的移民將儒家思想及其浸潤了儒家思想的語言、服飾、風俗、禮儀等一同帶入土司地區(qū),在族際交流、交往、交融的過程中,潛移默化地宣示并傳播了儒學思想。
明代云南土官普遍重視家族教育,這也是云南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的一條重要渠道。以麗江木氏土司為例,木氏土司一方面積極響應王朝中央要求土司子弟到內地學習儒家文化的號召;另一方面延聘內地文人來麗江執(zhí)教,教授其子弟學習包括儒家文化在內的漢文化。木氏土司府內專門設有“萬卷樓” 用以藏書,樓內有大量宋明善本。由于對儒家文化的熱愛和學習,木氏家族出了不少通曉漢族詩文又有較高文學修養(yǎng)的人,如木泰、木公、木青、木增等。連《明史·土司傳》都感嘆:“云南諸路土官知詩書,好守禮義,以麗江木氏為首?!本湍竟珌碚f,他自幼跟漢族老師學習漢文,十六歲便讀完了四書五經(jīng),二十幾歲就能背誦《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的大部分篇章。值得一提的是,麗江木氏土司反對在普通民眾中開展教育,大力推行愚民政策,不建儒學,不修學宮,不設學署,不許百姓識字讀書。對此,方國瑜先生認為“明代麗江并非無學,唯土司有學,而人民無學,欲土司智而民愚也”(37)方國瑜.麼些 ( 納西) 之漢化[C]//政協(xié)麗江市古城區(qū)委員會,編.麗江文史資料全集 : 一.昆明: 云南民族出版社,2012 :95.。但終究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木氏土司當時對儒家文化的壟斷是儒家文化在麗江發(fā)展的嚴冬期,一旦解凍啟蟄,勢必萬卉抽萌,而歷史的發(fā)展也正如此”(38)郭新榜,郝淑靜.明朝木氏土司的文化認同研究[J].四川民族學院學報,2014(1):45.。
王朝中央在土司地區(qū)興辦儒學的基礎上,又實行開科取士。明代對土司地區(qū)學校實行選貢始于洪武十八年(1385),時令云南所屬學校生員,不必拘泥于歲貢法、從便選貢。永樂元年(1403),又令廣西、湖廣、四川土官衙門按照云南例選貢。對于土司地區(qū)的選貢人數(shù),朝廷也能考慮當?shù)貙嶋H給予較為寬松的政策。與此同時,為讓云南等土司地區(qū)夷民子弟獲得更多應試和中舉的機會,自洪武至成化年間,規(guī)定云南土官衙門所屬儒學生員不用參加會試,“一例選貢”。成化四年(1468),土司地區(qū)與內地“一體考貢”,雖然同為“考貢”,但卻分“南、北、中卷,取之各有定數(shù)”。洪熙元年(1425)流官統(tǒng)治區(qū)開始“考貢”時, 云南被定為“中卷”(39)(清)倪蛻.滇云歷年傳[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2:285.,中試頗易。宣德七年(1432), “云南太和縣儒學生段聰,歲貢至京,兩考不中,當充吏。聰奏:臣本夷人,性資愚魯,乞仍歸讀書,以俟再試?!性诙Y部言,充吏,今之定例?!显? ‘夷人難比內郡學者,姑令歸進學’”(40)《明宣宗實錄》,卷九六,宣德七年十月己亥。。從以上例子不難看出,“在對待少數(shù)民族子弟教育的問題上,明統(tǒng)治者體現(xiàn)出了寬待優(yōu)容之意”(41)張媚玲,楊建玲.明代云南儒學教育發(fā)展的幾個特點[J].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09(5):174.。如此一來,就有漢族子弟投機取巧,“假為流移,冒籍入試”“族屬改附”“妄報中卷”者開始出現(xiàn)。為嚴格落實云南土司地區(qū)夷民子弟的教育優(yōu)待政策,王朝中央進一步作出嚴格規(guī)定。成化年間(1465~1487),朝廷規(guī)定:“冒籍邊方學校歲貢科舉者,械系解京治罪;所司縱容者,以臟論?!?42)《明憲宗實錄》,卷四〇,成化三年三月甲申。由于科舉考試的應試內容就是儒家學說和思想,不難想見在開科取士這一“指揮棒”的引導下,儒學思想的傳播在云南土司地區(qū)進一步得到強化。
明代云南土司地區(qū)通過構建完備的儒學教育體系,多渠道、多種方式開展儒學思想的教育、傳播、宣示、滲透、強化等,取得了明顯的社會效果。
成化年間(1465~1487),云南布政使周正巡視澄江時曾深有感觸地寫下對聯(lián):“文風不讓中原盛,民俗還如太古醇?!睋?jù)明代《云南圖經(jīng)志書》記載,楚雄府彝族“更慕詩書,多遣子弟入學,今亦有中科第者”。臨安府(建水)彝族“俗尚詩書??ぶ沃?,山水明秀,所生人物,俊偉者多。家有詩書,吾伊之聲相聞,后科貢而先不乏”。而大理的文化更發(fā)達,“郡中之民少工商而多士類,悅習經(jīng)史,隆重師友。開科之舉,舉子恒勝他鄉(xiāng),其登甲而躋畢要者,今相尾焉。民有俊秀者頗能書,有晉人筆意”?!兜崧浴酚涊d了云南部分府、州、縣夷人文化共同發(fā)展的狀況:“衣冠禮法,言語習尚,大率類建業(yè)。二百年來,熏陶漸染,彬彬文獻,與中川埒矣……人文日漸興,其地夷、夏雜處,然亦蒸蒸化洽,淳樸易治,庶幾所謂一變至道者矣?!彪S著文風日盛,云南大批文化人紛紛涌現(xiàn)。據(jù)統(tǒng)計,自洪武十八年(1385)至崇禎十六年(1643),云南取中進士211人,舉人2 390人(43)陳國生.明云南人才的地理分布及形成原因[J].云南教育學報,1996(1):58.。
隨著研究的深入,學界對“文化軟實力”在增強國家統(tǒng)合力方面發(fā)揮的作用認識日益深化。從東南亞地緣政治的角度講,云南處于中印兩大古文明體系交鋒的最前沿,是“文明沖突”的典型地區(qū)。從文化傳統(tǒng)的角度講,南詔、大理國時期,云南大部地區(qū)特別是滇西地區(qū)盛行佛教當中的阿叱力教。上至王宮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阿叱力教成為他們主要的精神信仰,除此之外還有分散在各族中間的原始宗教文化。與中原地區(qū)相較,云南堪稱“異域國度”。到了元代,滇西地區(qū)阿叱力教占統(tǒng)治地位,原始宗教文化也繼續(xù)在民間潛行,儒學思想在官方推力下漸入云南,佛教中的禪宗也有急劇上升之勢,中原文化開始逐漸在云南居于主導地位。明代,由于王朝中央借助國家權力主導并建構了較為完備的儒學教育體系,云南土司地區(qū)“以儒學為主體教化形態(tài),以國家祭祀塑造準宗教性的精神崇拜對象,以漢地佛教和中原道教為重要輔翼,以中原文化統(tǒng)合、融攝云南當?shù)夭煌幕瘋鹘y(tǒng),重塑西南邊疆民眾的精神信仰世界,最終確立了以漢文化為主體、多種文化傳統(tǒng)并存的多元一體的文化格局”(44)張廣保,宋學立.宗教教化與西南邊疆經(jīng)略——以元明時期云南為中心的考察[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449.,大大增進了云南各族民眾對漢文化的認同。
隨著明代云南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體系的漸趨完備,云南各族人民對王朝國家文化和政治的認同進一步強化。值得注意的是,不少土司頭人不僅認同中央皇權,而且以漢臣自居,積極為朝廷效力。例如,云南開化府土司沙源“驍勇有將才,數(shù)從征調有功,復以安南長官司廢墟畀之。后征東川、水西、馬龍山等處,全云南會城稱首功,累加至宣撫使,時號沙兵”(45)(道光)《云南志鈔》,卷八《土司志下·開化府》。。崇禎年間(1611~1644),阿迷州土司普名聲妻萬氏,欲脅迫八寨土司龍上登反,上登曰:“我本漢臣,數(shù)百年來受國家厚恩,恨無尺寸功,何忍從逆,遺萬代罵名?!?46)(道光)《云南志鈔》,卷八《土司志下·開化府》。正如有研究指出的:“在政治統(tǒng)治、軍事鎮(zhèn)守之外,通過文化軟實力的建構,鑄就了云南與內地持久的、超穩(wěn)定的大一統(tǒng)格局。這種穩(wěn)定的架構一經(jīng)確立,便產(chǎn)生了深遠的、歷久彌堅的影響。明清以后,云南始終保持與內地的密切聯(lián)系,文化認同、政治認同、國家認同日益增強,便是元明兩朝以文化成功經(jīng)略西南邊疆最好的詮釋?!?47)張廣保,宋學立.宗教教化與西南邊疆經(jīng)略——以元明時期云南為中心的考察[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451.
土司制度是元明清國家治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特殊政策和策略,通過任命少數(shù)民族頭領為世襲地方官吏,給予“世有其土、世掌其民、世襲其職”的特權,“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從而實現(xiàn)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社會穩(wěn)定和王朝國家一統(tǒng)的政治意圖。李安宅認為:“邊疆乃是相對內地而言。邊疆所以不與內地相同的緣故,就自然條件而論,不在方位,而在地形;就人為條件而論,不在部族,而在文化。”(48)李安宅.邊疆社會工作[M].北京:中華書局,1944:1.因此,“土司治理之所以堅持‘因其俗而柔其人’的原則,關鍵在于中央王朝對文化邊疆的把握,特別是對邊疆部族宗教文化多樣性和主體性的把握”(49)孔含鑫,吳丹妮.論土司治理邊疆中西南少數(shù)民族宗教文化的作用[J].青海民族研究,2016(3):196.。明朝在云南等土司地區(qū)建構儒學教育體系,大力開展儒學教育,其實質是對土司地區(qū)貴族和民眾的“王化”,對當?shù)貍鹘y(tǒng)宗教文化的“消解”。但“消解”并不意味著“消滅”,恰恰相反,數(shù)百年來儒、釋、道三教文化以及各少數(shù)民族原始宗教文化在云南經(jīng)歷長期競爭、互鑒、整合,以儒家文化為主體的“一體多元”文化格局在云南形成并不斷發(fā)展。
美國學者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一書中提出了理解世界的一種思路,他一改過去那種以種族論、意識形態(tài)論作為標識符號的觀點,而強調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與“交鋒”。他在書中斷言未來世界歷史發(fā)展將圍繞中國儒家文明、基督教文明及伊斯蘭文明等文明之間的沖突與對抗這條主線而展開。但該書對中國文化的把握并不確切,他忽視了中華文明在長期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的強大的包容性與鮮明的非對抗性。以儒家思想為主體,多元文化共生、共進、互鑒、互融的“云南樣本”就是典型的反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