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光星
現(xiàn)代世界的社會秩序以各種“邊界”為基礎,其中“國界”無疑最為重要,它給其他“劃界”提供了一個指導性框架。這種“劃界”治理方式,為民族國家乃至現(xiàn)代世界體系有效運轉提供了保障。而在這種環(huán)境下發(fā)展起來的社會科學自然把這種“邊界”當作自己的研究“容器”,其中“國家”無疑成為最重要的研究單位。正如吉登斯(1998 : 22)指出:“社會學家的‘社會’,至少在現(xiàn)代性時代就是指民族國家”;華(沃)勒斯坦(1997 : 87)指出:“社會科學以國家疆界作為最重要的研究容器”;貝克(2008 : 73)指出:“國家作為‘社會集裝箱’首先規(guī)定了領土單位”。在這種“國家視野”下,國界之內的“地域”成為社會學研究的主要落腳點,本文把它稱之為“地域性”研究范式。
然而伴隨著社會發(fā)展,這種“畫地為牢”的研究范式面臨新的挑戰(zhàn)。因為在技術和制度層面,“網絡社會”和“經濟全球化”成為時代潮流,在“虛擬”和“現(xiàn)實”空間齊頭并進的“跨界流動性”,正在改變人類生活秩序,使“地方空間”變成“流動空間”(卡斯特,2001 : 465)。至此,“跨界”成為人們生活新常態(tài),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提出的“人類已經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
因此,從上世紀90年代起就興起各種強調流動性和全球性的新的理論思潮,例如,卡斯特的“網絡社會論”(2001)、鮑曼的“流動現(xiàn)代性論”(2002)、吉登斯的“時空重組”及“脫域論”(2000)等。另外,不少學者也參與到反思以往“地域性”范式的討論之中,例如沃勒斯坦(2008)、貝克(2008)、馬克斯·索羅(Markus Schroer,2006)、邁克·彼特·斯密思(Michael Peter Smith,2001)等人對此都進行了深入地探討。本文把這些強調“流動性”和“全球性”的各種理論觀點稱之為“全球性”研究范式。這些理論一般從科技革命或者現(xiàn)代性演進的宏觀角度試圖把握當今時代新特點,從而普遍較為宏大、抽象,所以往往難以用來指導具體的經驗研究。
這樣,鑒于“地域性”范式難以解釋跨界社會現(xiàn)象,而“全球性”范式又“不接地氣”的局限性,本文試圖通過經驗研究探索一種介于這兩者之間或者聯(lián)結這兩種范式的“跨界性”視角,以此作為理解人們跨界社會生活方式(跨越地域、城鄉(xiāng)、中心/邊緣、國界等)的解釋性框架。在人們的跨界互動日益頻繁、國家積極推動“一帶一路”建設和擴大對外開放的背景下,這種嘗試有助于社會學順應時代發(fā)展潮流,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從而為國家發(fā)展和社會建設作出貢獻。
本文以地處黑龍江省海林市境內的M村為經驗研究案例。在過去近30年內,M村人通過跨國性大流動現(xiàn)散落在5個國家30多個城市。之所以選擇M村為研究案例,是因為這個村莊不僅極具研究適合性,還考慮到村莊邊界清晰、成員有限、可控性強,從而有利于探討本文的議題。
雖然“經濟全球化”和“網絡社會”如火如荼,但“國家”和“地域”仍然是人們生活的基本場所,因此“地域性”范式依然是社會學研究的主流范式。這在我國社會學界的農村研究中也能窺見一番。費孝通(2005:6)先生就曾指出:“鄉(xiāng)土社會的生活富于地方性,地方性指他們的活動范圍有地方上的限制”;李培林(2004:39)也指出:“一個完整的傳統(tǒng)村落具有高度整合的五種邊界,即社會邊界、文化邊界、行政邊界、自然邊界和經濟邊界”。在“地域性范式”影響下,新世紀我國社會學界農村研究中“村落終結”就成為一個討論焦點。
在社會科學一般語境中,農村是現(xiàn)代性的一個他者。正如馬克思(1995:68)所說“資本主義大工業(yè)建立了現(xiàn)代化大工業(yè)城市,……它使商業(yè)城市最終戰(zhàn)勝了鄉(xiāng)村”。在社會學領域,孟德拉斯(1991)、富永健一(2004)等人也關注了工業(yè)化高潮中的“農村終結”現(xiàn)象。進入新世紀后,隨著我國社會的工業(yè)化和城市化進程加快,“村落終結”在我國也成為備受關注的一個學術話題。在社會學界李培林的研究(2002、2004)開啟了對這一問題的學術討論。他雖然談到了“村落終結”的艱巨性,但作為一種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提出了這一議題。
隨后一批學者參與到這場討論之中。例如,田毅鵬、韓丹(2011)指出:“‘過疏化’的鄉(xiāng)村,無力正?;貞獊碜猿鞘械奶魬?zhàn),從而使鄉(xiāng)村大量失去青壯年人口,……必然走向‘崩解’。此種情形發(fā)展到極致,便自然出現(xiàn)‘村落終結’問題?!睂Υ?,陸益龍(2013)反對認為,“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沖擊下,中國農村雖然在結構和形態(tài)上有較大變遷,但大量的村莊依然存續(xù)并發(fā)展。……城市化不會導致村莊走向終結”;盧成仁(2015)認為,“村莊存在的互惠機制抵消市場對共同體的消解作用,流動中農村共同體得以維系”;陸保良(2011: 3)也認為,“村落終結不是傳統(tǒng)農村共同體被現(xiàn)代化消滅的過程,而是不斷融入現(xiàn)代社會體系的過程。因此更確切地說,應該是村落共同體的邊界變遷與村落轉型過程?!?/p>
學界的這一討論充分關注了我國農村正在發(fā)生的歷史性大變化,提供了多角度的豐富認識,引發(fā)了我國鄉(xiāng)村“何去何從”的重要思考,給學界帶來需要深入思考的沉重學術話題。同時,在討論中又能看到,這些討論主要基于“地域性”研究范式,因為若沒有把“村落”當作一個相對獨立的“地域單位”,就不存在所謂的“終結”問題。
因此,一些學者開始擺脫“地域性”范式局限,從城鄉(xiāng)互動等跨界性視角來探討鄉(xiāng)村變遷。例如,張領(2010: 13)用“流動的共同體”概念來解釋當今我國農村的社會變遷。他認為,面對現(xiàn)代性下的社會轉型困境,農民采取構建“流動的共同體”來適應新環(huán)境?!鲃印砻鬓r民外出務工的特征,‘共同體’則表明外出務工農民用它來確保安全感和歸屬感,這具體表現(xiàn)為“移居城市的經常回家,外出務工的就移植共同體”;楊瑞玲(2015:1)認為,當下鄉(xiāng)村變遷的根本動力來自于現(xiàn)代性,而現(xiàn)代性主要表現(xiàn)為現(xiàn)代國家政權、市場經濟制度以及時空延伸機制。這些機制在不同階段分別主導鄉(xiāng)村共同體的“強制性脫嵌”“全面脫嵌”和“時空脫域”。因此,未來的鄉(xiāng)村,在城市和鄉(xiāng)村、本土性和開放性的互構作用下,動態(tài)地發(fā)展并實現(xiàn)自身獨特的價值;黃應貴(2007)也認為,“在工業(yè)化、都市化與全球化沖擊下的農村,因人口外移、當地生計凋落等現(xiàn)象,讓我們容易有農村社會沒落乃至崩解的印象,但實際上它可能已在形成另一種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而不再是個農村興衰的問題”。毛丹(2006)、周飛舟、王紹?。?015)等人同樣以城鄉(xiāng)互動的視角來探討了在新環(huán)境下的農村轉型。
這些研究擺脫“地域性”范式的視野局限,以城鄉(xiāng)與內外互動的視角探討了鄉(xiāng)村轉型。因此可以說,已經具有一種“跨界性”視角。然而,這些研究的重點是“鄉(xiāng)村變遷”,而不是基于這些事實,探索一種具有理論自覺意義的“跨界性”視角,因此,通過這些研究“跨界性”視角并未能得到重點提煉。
伴隨著“網絡社會”來臨和經濟全球化深入,學界興起了對“方法論世界主義”(methodological cosmopolitanism)的討論,隨之出現(xiàn)了一批強調“流動性”和“全球性”的理論視角。例如,1990年代中期,卡斯特(2001:505)就提出“網絡社會論”。他認為,人類社會已經進入網絡社會,它是“環(huán)繞著各種流動,例如資本流動、信息流動、技術流動,組織性互動的流動,影像、聲音和象征的流動而建構起來的?!滨U曼(2002:38)則用“流動現(xiàn)代性”概念來界定了當今時代的特點。他認為,以往工業(yè)化時代的“沉重現(xiàn)代性”是一個資本、勞動力、地域相結合的時代,而當今時代的“流動現(xiàn)代性”則是這些要素相互分離的時代,前者具有沉重、固態(tài)的特點,而后者具有流動、分散、網絡等特點。吉登斯(2000 : 14-15)以“時空分離”和“脫域”來描述當今時代的新特點。他認為,現(xiàn)代性在20世紀晚期激進擴張的動力來自時空分離和它們在形式上的重新組合。時間和空間的分離構成了時空無限延伸的條件,從而使社會行動得以從地域化情景中“抽離出來”,跨越廣闊的時空距離重新組織社會關系。貝克(2008 : 77-78)也認為,個人生活不再受制于地理限制,技術成為連接日常生活時空的手段,它消滅了距離限制。地域、群體和社會之間緊密聯(lián)系正在瓦解。
上世紀末興起的上述理論思潮,足以評價為“全球性”范式的興起。他們普遍強調超越社會學以往國家視野下的“地域性”范式,主張以“全球性視野”來審視當今人類社會的宏大變遷。他們要么從新科技革命的角度,要么從現(xiàn)代性演進的角度,探討人類社會的總體變遷,強調宏觀社會變遷中的“流動性”和“全球性”特點。然而因為它過于宏大、抽象,所以雖然在解釋“自上而下”的一般性社會變遷方面具有一定的啟發(fā),然而在解釋“自下而上”的、現(xiàn)實生活場景中活生生的微觀層面跨界互動方面,顯得不太適宜。
而在社會學、人類學的移民研究領域出現(xiàn)的一種新的理論視角,彌補了“全球性”范式的這一局限。在上世紀90年代初,美國人類學者巴斯、席勒(Basch, Schillier, and Blanc-Szanton,1994)等人在研究移民過程中發(fā)現(xiàn),當今的國際移民不同于以往的遷徙,利用先進的交通和通訊技術經常穿梭于母國和居住國之間,在兩國間建構多重的社會聯(lián)系。她們把這種新移民現(xiàn)象定義為“跨國主義”(Trasnationalism)。這一概念的提出,意味著作為一種理論自覺的“跨界性”視角開始嶄露頭角。“跨國主義”一經提出就受到移民學界廣泛關注,相關研究成果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
例如,英國學者斯提芬·維托維克的跨國主義研究(Steven Vertovec,1999)、美國學者阿列汗德羅·波特斯等人對跨國主義形式的探討(Alejandro Portes, Luis E.Guarnizo and Patricia Landolt,1999)、關注來往于美國和墨西哥之間的墨西哥勞工群體的美國學者饒斯的研究(Rouse, 1991)、關注“跨國族群經濟”現(xiàn)象的邁克·彼特·斯密思(Michael Peter Smith,2001)、林建(Lin Jan,1998)等人的研究等。在國內同樣出現(xiàn)了不少研究成果。例如,周敏的《唐人街》(1995)、王春光的《巴黎的溫州人》(2011)、藍佩嘉的《跨國灰姑娘》(2011)、劉宏的《跨界亞洲的理論與實踐——中國模式·華人網絡·國際關系》(2013)、鄭一省的《多重網絡的滲透與擴張:海外華僑華人與閩粵僑鄉(xiāng)互動關系研究》(2006)等較具代表性。
這種視角也出現(xiàn)在移民社區(qū)研究之中。 例如在國外,亨廷頓的“跨國村鎮(zhèn)”(2010 : 151)、吉奧吉的“跨國社區(qū)”(Georges,1990)等,都強調了由社會網絡維系的社區(qū)的“跨界性”。 在國內,項飚(2000 : 151)的“跨越邊界的社區(qū)”較具代表性。在北京“浙江村”研究中,他指出“浙江村”生活體系實際上是一個全國性的“流動經營網絡”,并強調它是一個超越地理邊界、組織體系、行政體系、身份體系的“跨越邊界”的社區(qū)。
上述研究從跨越邊界的角度理解和把握移民群體及其社區(qū)特征,可以說是社會科學研究的一種創(chuàng)新。然而它的局限是,還未能把這種視角提升到理解普遍性社會變遷現(xiàn)象的一般理論視角,而是把它作為一種解釋移民特別是國際移民現(xiàn)象的特殊視角,因而不僅在問題意識還是在學術對話方面都局限于移民研究領域,而未能通過與一般性研究的對話,挖掘其普遍意義。例如,項飚的“跨越邊界的社區(qū)”,主要用來說明“浙江村”這個通過流動所形成的特殊社區(qū),而不是一般性社區(qū)。然而時至今日,“跨界”已不是局限在某些群體的特殊現(xiàn)象,而是屬于人們的日?;有袨?。人們通過現(xiàn)實或虛擬空間,可以隨時實現(xiàn)跨界互動。因而“跨界性”視角不應該僅僅局限于國際移民等特殊群體研究之中,而應該成為一種解釋普遍性社會現(xiàn)象的理論視角。并且像項飚所嘗試的一樣,應該把“界”理解為多樣的,而不僅僅是“國界”。因為,在人們的實際生活中“界”是多種的,而且每一種跨界都會產生新的社會后果。
基于上述梳理,本文把研究重點放在推動構建社會學的一般性“跨界視角”。即本文的研究重點既不是“鄉(xiāng)村變遷”,也不是“移民群體”,而是通過考察一個人口流動活躍的鄉(xiāng)村生活場景,分析“跨界互動”給他們生活世界帶來的變化,由此探索一種社會學的“跨界性”視角。這種探索的意義在于,能夠探索一種可以克服“地域性”和“全球性”范式局限的社會學新視角。
作為本文研究對象M村是人口流動非?;钴S的一個鄉(xiāng)村,它位于黑龍江省西南部海林市境內,離縣城50多公里,離黑龍江省三大城市之一——牡丹江市區(qū)100多公里,是遠離大城市的一個朝鮮族農村。2018年8月,全村在籍農戶129戶(其中123戶是朝鮮族農戶),在712人戶籍人口中常住村里的只有62人,其他村民則流散在國內、韓國、日本、俄羅斯、美國等5個國家30多個城市。M村村民通過流動跨越了地域、城鄉(xiāng)、中心/邊緣、國界等邊界。
基于這種事實,本文擬探討以下幾個問題:第一,在流動場景中,一個村莊如何“去邊界化”和“再邊界化”;第二,在這種生活時空中,他們如何“整合”成一體;第三,在這種生活時空中,他們內部又會發(fā)生什么樣的“分化”;第四,M村是否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鄉(xiāng)村”?應該如何去理解它;第五,M村變遷所蘊含的普遍性知識意涵是什么?這些問題涵蓋了“邊界”“整合”“分化”“變遷”等社會學基本議題,而且還會引申出“共同體”“組織”“文化”“價值觀”等問題,從而能夠確保與以往范式對話的論域。
在研究方法上,本文采用實地研究法。M村是筆者家鄉(xiāng)的一個村落,因為親戚關系在,經常來往于這個村落,與村民關系密切。而作為學術研究對象,關注這個村落并收集資料始于2002年1月。之后,筆者為了實地調查分別于2005年7月、2008年7月、2012年1月、2015年8月、2018年8月訪問該村。另外,本人還探訪了移居韓國首爾、北京、青島、深圳等地的41戶該村民家庭,對他們的生活進行了深入了解。尤其是2015年2月,該村“微信群”建立(2018年8月為止,267人加入),為筆者的參與觀察提供了方便條件。筆者作為其成員能夠順利觀察他們的生活世界,并且能夠與他們保持聯(lián)系,這幫助筆者獲得豐富的第一手資料。
M村形成于東北解放初期。因當地土地肥沃、灌溉條件好,所以隨著戰(zhàn)爭結束,擅長于種植水稻的朝鮮族農民聚集此地形成了村落。村落形成后,直到1980年代中期,人口流動稀少,只有少數青年通過上大學、參軍、婚嫁等方式離開本村,但人數不超過10余人。村民的生活基本停留在方圓20公里范圍之內。
改革開放改變了這種封閉狀況。1980年代中后期,伴隨著亞運會、奧運會等體育賽事交流,中韓關系開始解凍。這使得M村人得以與韓方親戚取得聯(lián)系,而這一“聯(lián)系”則把他們帶進意想不到的變化洪流之中。兩國關系改善后,一些朝鮮族人通過書信聯(lián)系,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1988年M村的2戶村民也成功與韓方親人取得了聯(lián)系。在他們的邀請下,1989年年末這兩家人先后繞道香港去韓國探親。沒想到這一路竟然成為改變M村人“命運”的一個起點。當時韓國已經躍升為亞洲“四小龍”之一,在東北偏僻鄉(xiāng)村務農為業(yè)的這些農民,到了韓國之后大開眼界。回國后,他們不斷向村民講述韓國的“富裕”,而且兩家人的生活水平確實得到了明顯提升,這使得村民對他們的“故事”深信不疑。這一下子激發(fā)了村民“出國淘金”的愿望。有親戚關系的人想方設法與韓方親戚取得聯(lián)系,沒有親戚關系的人則苦苦尋求其他途徑。而恰值這時候出籠的韓國“產業(yè)研修生”政策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實現(xiàn)愿望的機會。
1980年代末,韓國開始出現(xiàn)勞動力短缺現(xiàn)象。①1986年韓國的勞動力不足率為2%,而到1991年迅速上升至5.5%,尤其是員工不到300人的中小企業(yè),勞動力短缺現(xiàn)象更為突出(管延江,2010: 74-75)。為了解決這一問題,1993年韓國政府決定采取“外國人產業(yè)研修生”政策,準備從國外引進一定數額的“產業(yè)研修生”。剛建交的中國就成為他們開展勞務合作的對象國,韓國的勞務機構與國內一些機構簽訂了勞務派遣合同。海林市民宗局就抓住這個機會,與涉外勞務派遣機構合作,開始在當地組織勞務派遣。這給M村人提供了赴韓打工的機會,前三批共有8位村民被選中,得以前往韓國打工。通過他們,韓國務工收入遠高于當地務農收入的消息在全村傳開,這更加刺激了他們出國打工的愿望。
1997年爆發(fā)亞洲金融危機,韓國經濟受重創(chuàng),勞務派遣幾乎停頓,而這并沒能打消當地農民赴韓打工的念頭?!吧嫱饣橐觥焙汀巴刀伞背蔀楦绊n打工的新途徑。為了淘金,不少女性不惜加入涉外婚姻的行列,涉外婚姻熱潮成風。M村也卷入這場熱潮之中,幾年內40余名女性嫁到了韓國,②包括離婚女性,甚至有的已婚婦女也借著婚姻形式赴韓,當地稱作“偽裝結婚”,當然這需要“中介”的一系列運作。村莊突然變得十分冷清。此外,“偷渡”也成為人們冒險的一種方式,各類“蛇頭”穿梭于大街小巷,在1990年代末這種現(xiàn)象尤為突出。據村民反映,通過“偷渡”赴韓的M村人不少于30人。進入新世紀后,韓國政府通過政策調整大幅擴大勞動力引進力度(樸光星,2013),這給東北的朝鮮族人提供了以合法途徑赴韓打工的機會。從此,他們能夠在韓國長年打工,③據韓國法務部出入境管理本部2016年1月22日通過其網站發(fā)布的數據,截止到2016年1月末,在韓國常住的外國人人數為1879880人,其中中國籍的外國人為981610人,占其總數的52.2%。僅從M村來看,目前長年在韓打工的村民人數達到350余人,占其人口總數的一半左右。
中韓建交對M村的影響不止于此,它還開啟了村民走向國內沿海城市的序幕。中韓建交后,對我國沿海地區(qū)的韓資投資大量增加,①據韓國進出口銀行發(fā)布的統(tǒng)計數據,截至2013年6月,在華的韓資企業(yè)多達22759家,其中大型企業(yè)1429家,中小企業(yè)12076家,其余則是微小企業(yè)(韓聯(lián)社,2013年6月30日)。這給朝鮮族人提供了進城務工機會,沿海城市的朝鮮族人口隨之增加。②據全國人口普查資料,1990年,沿海發(fā)達省份中,沒有朝鮮族常住人口超過1萬以上的省份,而到2000年增加為4個,2010年增加到5個,另外江蘇省的常住人口已接近1萬人。1991年,M村的一位在讀高中女生被前來招工的威海一家中韓合資公司錄用。她到威海后,開始把自己的親朋好友介紹到當地韓資企業(yè),由此開啟M村人走向沿海城市之路。隨著流動的社會網絡形成,越來越多的M村人得以前往沿海城市,歷經一段過程,他們已經流散在沿海10多個省份的20多個城市。
當今的流動與其說是遷移為目的,還不如說是尋找更好發(fā)展機會。在流動中,M村人的腳步并沒有停留在中韓兩個國家空間之內,而是通過流動中積累的經濟、社會資本,繼續(xù)前往第三國家。有些村民開始資助子女到發(fā)達國家留學,有些村民則利用手中積累的資本到第三國做生意。這樣,目前5位M村村民在日本打工或留學,1人在美國留學,4人在俄羅斯遠東地區(qū)從事國際貿易。
經過30多年的流動歷程,M村人現(xiàn)已流散在5個國家30多個城市。據村委會2017年年末的統(tǒng)計,目前居住在本省境內的人口約為90人,沿海省份的約為250余人(其中10人以上居住的城市有大連、北京、青島、威海、煙臺、上海等),韓國約為350人(主要分布在首爾、仁川、水原、安山等該國首都圈),其他國家為10人。從此可見,M村人所構建的巨大生活場景,一個小鄉(xiāng)村乘著改革開放和經濟全球化大潮,延伸至跨國空間之中,正如薩林斯所言,“一個地理的村莊很小,但其社會的村莊則延伸到千里之外”(轉引翁乃群,1999)。
那么,這會不會使M村趨于“終結”?從多年的觀察來看,M村不僅沒有“終結”,反而具有頑強生命力。這得益于,“去邊界化”的同時還存在一股強大的“再邊界化”動力。其表現(xiàn)在:第一,在制度、政策層面,國家的惠農政策成為加強“流動農民”與“家鄉(xiāng)”紐帶的強大工具性動力?!傲鲃印币馕吨钪械摹安淮_定性”增加,而為了確?!按_定性”,有必要享用政府的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在我國,國家提供公共服務的依據主要與戶籍聯(lián)系在一起,而流動中的農民又難以在城市落戶,這樣作為戶籍地的“家鄉(xiāng)”對他們來說變得尤為重要。這對M村村民同樣適用。M村耕地資源豐富,土地租金收入不可小覷,再加上國家惠農政策下社會保障政策日益完善,對他們來說“家鄉(xiāng)”變得越來越重要。這樣,只要“戶籍”政策不發(fā)生根本改變,在國家惠農政策日益完善的背景下,“流動的農民”和“村莊”之間的紐帶就不會斷裂。
第二,在技術、物質層面,日益發(fā)達的交通和通訊網絡成為維系群體紐帶的堅實支撐性動力。在上世紀末,M村全村電話普及;本世紀初,村民能夠上網;2003年11月,鄰近城市牡丹江開通了至俄羅斯哈巴羅夫斯克的國際包機航線;2005年9月開通了至韓國首爾的航線。2007年9月,牡丹江至哈爾濱的高速公路全線開通;2018年9月,牡丹江至哈爾濱的高鐵正式投入運營。從此高鐵和高速公路都全面接入全國性網絡。在方便高效的交通和通訊技術支撐下,“距離”不再成為村民互動的障礙,不僅虛擬空間中互動活躍,而且居住在不同地方的村民之間往來也日益頻繁。在M村,已經出現(xiàn)不同季節(jié)來往于居住地和家鄉(xiāng)之間的人群。甚至在韓國打工的人,夏季最熱的時候回國避暑,秋季重新出國打工。2015年年初,M村人的“微信群”建成,在短短的幾天內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加入。在這個“微信M村”里,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互相曬自己的生活、互相問候,其空間熱鬧非凡,作為具體場所的“村落”遷移到“網絡空間”仍然保持其活力。
第三,在文化、精神層面,“鄉(xiāng)情”和“共同體意識”成為繼續(xù)凝聚的堅固價值性動力。在現(xiàn)代性語境下,“共同體”是要逐漸消失的一種存在。但這種基于西方經驗的觀點不一定適用于集體主義觀念較強的東亞社會。尤其像M村這樣在近現(xiàn)代歷史場域中通過跨境流動形成的少數民族村落,她的“共同體意識”更不會在短期內消失。實際上在當地,M村以凝聚力強而著稱,村民之間的紐帶意識非常強。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這種“共同體意識”在流動中不僅沒有弱化,反而得到了加強。因為他們所流入的地方都是競爭激烈的大城市,人情世故淡薄,他們渴望情感上的一種歸屬感。而這種需要,讓他們倍加珍惜鄉(xiāng)親之間的“鄉(xiāng)情”,這種情感成為慰藉他們“流動生活”的一種精神資源。在村民“微信群”中,他們經常談論過去的生活,并相互流露懷念之情。正如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理論,在這種生活記憶談論中,他們的集體記憶和身份認同會得到進一步鞏固,這會成為繼續(xù)加強他們凝聚力的精神基礎。
在這種動力下,M村通過社會網絡重新組建,網絡使村民依然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作為一個“地域單位”的M村超越地域邊界,成為跨越城鄉(xiāng)、地區(qū)、中心/邊緣和國界的“跨界村莊”。社會轉型的大潮催生了一個全新的網絡化“跨界村莊”。
傳統(tǒng)村莊依靠基于“地域”的分工、合作來維系,那么,“跨界村莊”又是如何運轉的呢?經調查發(fā)展,與傳統(tǒng)村莊不同,“跨界村莊”是依靠“親情”“鄉(xiāng)情”和“網絡”,通過實現(xiàn)“互聯(lián)互通”來得以維系。社會網絡地有效運轉,不僅得益于上述的宏觀動力,而且還得益于流動中形成的家庭成員內部的功能分工。
如前所述,M村人的流動分成國外和國內沿海城市兩個方向,而這種流向與家庭成員之間的功能分工結合在了一起。其具體表現(xiàn)在,受教育有限從而不指望什么“前程”的父輩選擇出國打工,而受過良好教育的子女一代則流向國內大城市“謀前程”,上了年紀的祖父母輩留在家鄉(xiāng)看管家產。對這種分工村民解釋道:“出國打工雖然能賺錢,但都是些臨時性生計,沒什么‘前程’,而到大城市成家立業(yè),能改變農民的‘命’?!?/p>
這種分工就體現(xiàn)在了流向不同地區(qū)群體間的年齡和學歷結構上。根據村委會提供的數據,2017年末在韓打工的346名村民中,50后、60后、70后229人,占其總數的66.2%;高中以上學歷(含高中)29人,占其總數的8.4%;同期在沿海城市工作的242名村民中,70后、80后、90后158人,占其總數的65.2%;高中以上學歷(含高中)153人,占其總數的63.2%;而62名留守人員中,6人是60歲(不含60歲)以下,其他人年齡都超過了60歲。這種分工使“跨界M村”的社會網絡更加牢固、有效,為他們之間的“互聯(lián)互通”打下了基礎。
出國打工的群體雖然流入該國低端勞動力市場,但他們依靠較高的務工收入積累了原始“資本”,而流向國內沿海城市的年輕人則依靠自己的“語言”等優(yōu)勢進入企業(yè)管理層,擴大了視野、學到了管理。這兩種“資源”通過互聯(lián)互通結合在一起,促成了沿海城市朝鮮族人創(chuàng)業(yè)經濟(樸光星,2015)。M村人也在其中。
崔先生(1973年生),1992年高中畢業(yè),1997年起到北京的一家韓資物流企業(yè)工作。2006年,該家公司的韓國老板準備將公司轉讓,而這時已經對公司業(yè)務了如指掌的崔先生很想接手,但手中沒有多少資金。于是,他向赴韓打工的姐夫及親朋求助。他的姐夫和幾個朋友幫他籌集了40多萬人民幣。在他們的幫助下,崔先生得以接手這家公司。2010年,崔先生為了擴大業(yè)務,在韓國開辦業(yè)務點。這時候當年給予他支持的親朋成為首選雇傭對象,只要本人愿意就能到這里工作。在他的帶動下,M村人經營的國際物流公司現(xiàn)有3家,從事該行業(yè)的村民人數達到15人。
蔡先生(1967年生),2003年起夫妻兩人到韓國打工12年之久。2012年,在國內長大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先到青島工作,2年后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始做化妝品生意。女兒創(chuàng)業(yè)需要資金,夫妻兩人便把多年積累的50多萬元人民幣交給了女兒。2018年8月,在與筆者的訪談中蔡先生談道:“孩子做生意缺錢,作為父母理所當然應該給予幫助。” 2015年,女兒結婚生子,夫妻兩人為了幫助照看孩子,回國到青島居住。
李女士(1973年生),1993年高中畢業(yè),從1997年起先后到北京、沈陽等地工作,現(xiàn)居住在大連做化妝品和婚紗攝影生意。在打工過程中,她結識了韓國某化妝品公司的一名銷售員,便開始與她合作一起做生意。從2007年起,她獨自做生意,便需要在韓國能幫她發(fā)貨的幫手,這時候在韓國打工的妹妹就承擔起這個角色,她不僅給予資金上的支持,還成為好幫手。姐妹倆一個人在韓國負責供貨,一個人在國內銷售。在韓國化妝品生意興隆的環(huán)境下,她們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2015年,李女士在大連新開張婚紗攝影城,次年妹妹則在首爾新開辦烤肉店。
這種“一家人”“一村人”之間相互合作,促成了M村人的創(chuàng)業(yè)。到2017年末為止,M村人在國內外創(chuàng)辦了3家物流公司、2家服裝公司、2家化妝品銷售公司、2家飯店、3家大型超市,在經濟生活領域取得了很大成就。
經濟生活方面的聯(lián)系并不局限在創(chuàng)業(yè)領域,還體現(xiàn)在購房等其他領域。例如,到國內沿海城市的年輕人,僅靠自己在短期內很難積攢高額的購房經費,這時候父母的國外打工收入便成為他們購房的主要經濟來源。2010年后,筆者所訪問的沿海城市36戶M村居民中,只有7戶租房居住,其余都住在自己購買的房子里。另外在家鄉(xiāng),4戶在本村蓋了新房,16戶在鄰近城市購房搬遷到城市。而這些經費都來自外地打工者。到M村可以發(fā)現(xiàn),農民使用的日常消費品中,有名品牌特別多,而這些幾乎都是家人在外地給他們帶或寄過來的。吉登斯所說的“脫域化機制”在M村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農民幾乎脫離于當地經濟體系,而與遠方聯(lián)系在一起。
“流動”并不意味著“家鄉(xiāng)”從此失去了“意義”。農民雖然離開了鄉(xiāng)土,但土地等重要資產仍在家鄉(xiāng),作為享受國家公共服務和惠農政策依據的戶籍仍在農村。進入新世紀后,伴隨著國家惠農政策陸續(xù)出臺,農村土地使用價格迅速上漲,社會保障政策日益增多,這使得“流動的農民”和“家鄉(xiāng)”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緊密。為了享受國家惠農政策和公共服務,“守護家鄉(xiāng)”成為“流動農民”的一個重要課題,留守村民就此成為“家鄉(xiāng)寶”。
這在M村就明顯體現(xiàn)。M村雖然只留下少數村民,但村委會正常運轉,而且其工作強度不亞于從前。村務主要由3人來完成,村長、書記一人兼任,另外還有會計和婦女主任,其中會計工作任務最為繁重。每年過完年后,村委會就幫助村民出租土地。進入新世紀后,M村幾乎沒人種地,其土地全部出租給外地的農民。因為多數農戶舉家搬遷,沒人處理這些事,村委會就幫他們辦理這些事務,想租種土地的外地農民到村委會簽合同、繳納租金,之后村委會把租金統(tǒng)一打到各農戶的銀行卡。這種方式在M村已經持續(xù)運行了10多年,其間沒有發(fā)生大的糾紛。因為對在外地的村民來說,有人幫他們處理這些事務已經是幸事,他們不會斤斤計較。
為了在M村這樣的“跨界村莊”處理村務,村委會和村民想出了很多新辦法。例如,以2018年5月份在當地推行的農村集體資產股份制改革為例,落實這項改革需要農戶填寫很多表格,而多數農民在外地,甚至在國外。即使是這種狀況,M村還是在規(guī)定時間內按如下流程完成了這項工作。村長先在村民“微信群”里,傳送了宣傳這項改革內容和意義的音頻,然后用文字強調了重要性。隨之,一些村民迎合村長,談論這件事的重要意義,以此來引起大家關注。之后,會計把各種表格和已填好的樣本傳送到“微信群”里。先填好的村民在“群”里吆喝自己已經完成,并宣稱已把打印版寄到村里。這時村長又適時把已經寄過來的村民名單發(fā)布在“微信群”中,引起村民繼續(xù)關注。通過這樣的過程,原本不太關注的村民也怕吃虧開始跟進,已經完成的人給他們傳授經驗,自己不會弄的人委托給他人。這樣的過程持續(xù)一個月后,基本完成了工作任務。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又如,2014年起,當地開始發(fā)放老年人生活補貼。為了防止以離世老人名義來領取補貼,政府要求申請時提交健在證明材料。在外地的老年人很難每年回鄉(xiāng),于是想出的辦法是,老年人手捧著當天的日歷和身份證拍照,之后把照片寄到村里,村里把照片當作證明材料幫他們辦理領取手續(xù)。新農保、新農合、土地確權等關系農民切身利益的各項改革,都是通過這種“網絡通知”和“郵寄”等方式來操作的。由此可見“跨界村莊”是如何處理村務的。這需要留守村民和外出務工人員之間的相互合作和支持。
外地的村民心知留守人員的辛苦,于是力所能及給予支持。在M村,只要有人回鄉(xiāng),就去找村委會,然后辦酒席宴請全村人,這已經成為一種慣例。生活寬裕的人,還向老人協(xié)會捐獻一些經費。村里有什么活動,外地老鄉(xiāng)紛紛解囊相助。例如,2018年8月末海林市舉辦市少數民族運動會,村里的老人協(xié)會參加集體舞表演,這個消息通過“微信群”傳開后,幾天內在外地的16名村民向他們捐獻了36,000元經費。作為回報的一種方式,老人協(xié)會天天把練習的視頻傳送到“微信群”里,大家看著這些共同歡樂。國家的惠農政策把四處流散的農民與他們的家鄉(xiāng)緊緊聯(lián)在了一起。
“分化”是難以避免的社會現(xiàn)象。社會學的分化研究一般以一定“地域”為分析單位,分析其內部不同群體之間的分化程度。財富、收入、職業(yè)、權力、聲望等往往成為分析分化的主要指標。那么,在沒有明確地域邊界的“跨界村莊”中會不會出現(xiàn)分化現(xiàn)象,它又是通過什么樣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經調查發(fā)現(xiàn),與以往“地域空間”的分化不同,在“跨界村莊”中“分化”不僅已經滲透到了家庭內部,而且其標準也不是主要體現(xiàn)在“經濟資本”領域,而更多地體現(xiàn)在“文化生活”和“社會生活”方面。在這里,“文化生活”指的是,基于職業(yè)和生活環(huán)境的“視野”“追求”“品味”等;“社會生活”則指的是,基于工作經歷和成就的“發(fā)展志向”和“未來期望”。
M村人流動是分成不同方向的,因個體條件不同,他們流入了不同區(qū)域或勞動力市場,由此即使是“一家人”也構建了不同的生活世界。流入沿海城市的年輕一代,得益于自己的文化資源,進入跨國經營企業(yè)的管理層,在國際經貿領域磨練自己。因此,他們對生活有較高的追求。而流入韓國勞動力市場的群體,雖然擁有比國內更為豐厚的勞動收入,但處于該國低端行業(yè),幾乎與主流社會隔絕(樸光星,2017),因此生活具有濃厚的移民勞工色彩。與此相比,留守村民盡管受到市場經濟等宏觀社會環(huán)境影響,但鄉(xiāng)土“熟人社會”文化特征依然明顯,仍然停留在較為傳統(tǒng)的生活場景。而這樣的分化因為出現(xiàn)在了一個家庭內部,所以它不是經濟上的,而更多的表現(xiàn)在“視野”“追求生活質量”“品味”等方面。這逐步造成“一家人”“一村人”之間“說不到一起”“玩不到一起”的狀況。
這種場景就出現(xiàn)在前述崔先生的過年團聚中。①因為是朋友關系,2016年及2017年,筆者曾兩度與他家人一起在北京過春節(jié)。崔先生兩位父母健在,平時他們住在家鄉(xiāng),冬天到北京居住。他家有四個兄妹,姐姐和弟弟夫妻在韓國,妹妹夫妻在青島做生意,崔先生則在北京。因平時很難相聚,幾個兄妹約好每年春節(jié)盡量團聚,這樣全家人在過年的時候就能聚在一起。而這幾天中就顯現(xiàn)出了一家人的不同生活方式。崔先生和妹妹夫妻過年方式主要以休閑和娛樂活動為主,他們去游泳、爬山、蒸桑拿,有時間則忙于給客戶發(fā)短信祝賀新年。而姐夫和弟弟則每頓忙于喝酒,喝完后就玩麻將或打牌,沒事就睡覺。相比,老父母沉浸在家庭團聚的氣氛中,忙于發(fā)紅包或做家鄉(xiāng)美食。這樣,雖然全家人一起過年,但“過法”都不一樣,按崔先生的話來說“各玩各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
這種狀況在村民的談論中也能見證一番。一位村民在訪談中談到:“孩子每年回來過年,當然很高興??墒悄軌蚋杏X到沒過兩天孩子們就覺得不方便,急于回去。說實話有的時候他們一回去,就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每年回家過年的一位年輕人曾與筆者談到,“村里人愛面子,喜歡互相攀比,聊天就聊我們這些人,互比誰家孩子更有出息,真讓人無奈”。一位在沿海城市生活的人跟筆者這樣評價自己在韓國的親朋,“沒想到他們在韓國生活了那么多年,還是那么老套”。在韓國打工的人則評論他們“花的比掙得多,華而不實”。從此可見,不同“視野”“追求”“品味”形成他們之間對彼此的“成見”。
筆者在實地調查過程中,通過接觸生活在不同地方的M村人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不僅所使用的“語言”不同,而且生活方式上確實能夠感知一些差異。例如,生活在沿海城市的人聚在一起,主要談論工作、生意、投資、教育等話題,在生活方面則關注旅行、健身等休閑娛樂信息。在“微信群”他們同樣喜歡分享這些信息,而且喜歡傳送自己參與這些活動的信息。而在韓打工的人們聚在一起,則主要以吃飯喝酒為主,席間主要談論找活、工錢、工頭、掙錢、攢錢等話題,休閑娛樂方面的談論則很少。在“微信群”中,他們也一般保持沉默,幾乎不發(fā)信息。與此相比,留守村民的最大關注是在外地的家人,聚在一起就談論他們的一些生活故事,而對自己談論很少。這就表現(xiàn)出了“一家人”“一村人”的“分化的生活世界”。
在“跨界空間”中生活的區(qū)域、從事的職業(yè)、工作經歷的不同,還造成了“社會生活”方面的差異,進而造成“發(fā)展志向”和“未來期望”方面的分化。據村委會提供的個人信息,在沿海城市生活的242名村民中,16人是60歲以上老年人,31人是18周歲以下青少年,其余195人是勞動人口。在勞動人口中,84人自己做生意,92人在各類公司或機構工作,19人則沒有穩(wěn)定職業(yè)。在這些人中幾乎沒有一般意義上的“農民工”,①因為務工收入比國內高,朝鮮族農民工幾乎流入韓國勞動力市場。他們或者自己經商,或者從事具有一定專業(yè)性的工作。
這群人代表了M村人的“未來”。在沿海城市快速經濟發(fā)展中成長的他們,在城市已經打下自己繼續(xù)發(fā)展的物質基礎與關系網絡。他們具有較強的進取心,不斷開拓新的生意或事業(yè),僅2015年以后,M村人在北京、青島、上海、大連、韓國首爾等地新開辦了多家超市、飯店、攝影城、物流、服裝廠等,經營網店的人則增加更多。為了做生意到韓國、日本、俄羅斯等國進行考察、進貨的人不在少數。筆者在他們發(fā)在“微信朋友圈”的信息中,能夠確認這些信息。通過這幾年觀察發(fā)現(xiàn),創(chuàng)業(yè)或擴大生意的M村人日益增多,他們商業(yè)網絡也越來越擴大。例如崔先生,他的物流配送網點從起初的北京、韓國首爾兩個城市已經擴大到國內外的30多個城市。
而在韓國又能見到另一種類型的M村人。據村委會提供的346名在韓村民信息,不能務工的老人和兒童12人,11人自己做生意,6人從事辦公事務類工作,其余都在臨時性勞務行業(yè)打工。男性主要從事建筑業(yè),一部分人在工廠或農場務工;女性則主要在飯店、清掃、看護、住宿等行業(yè)務工。因為他們是從事低端行業(yè)的移民勞工,所以在當地很難發(fā)展自己的關系網絡,一般處于相對孤立的狀態(tài)。因此,他們一般具有“暫居者心態(tài)”,即以攢錢為目的,在當地很少投資。截止2017年末,只有3人在韓國購置了房產。他們的收入主要匯入國內,用于家人消費和投資。而“未來”何去何從就成為他們最大困惑。他們大部分人年齡已經超過40歲,在韓國很難有新發(fā)展,而回國內同樣難以找到新機會。家鄉(xiāng)已經成為“回不去”的地方,而在城市又難以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從而,在困惑中他們的打工生活仍在延續(xù),多數人只能接受留在當地繼續(xù)打工的現(xiàn)實。正如一位被訪者所說,“我們這些人回去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能留在這兒繼續(xù)打工,等哪天干不了活了,回老家養(yǎng)老即可?!?/p>
留守人員又是另一種類型的M村村民。他們已經脫離當地生產活動,靠著土地租金和家人匯款來維持生活。除少量蔬菜外,他們的日常用品都在市場上購買。在新農村建設政策下,村里的基礎設施日益改善,水泥路、路燈、廣場、門球場、文化室陸續(xù)建成,電話、有線電視、網絡相繼開通。按村長的話來說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就“缺人”。該村村長67歲,會計57歲,婦女主任58歲。在62名留守人員中,56人年齡超過60周歲,其中24人超過70周歲。僅2015年后就去世4位老人,留守人口日益減少。由此,未來誰來“守護”這個村落成為全村人的一大課題。
在“地域性”范式中,人生活的區(qū)域和他們的生產活動具有一定的相關性。例如,生活在城市的人,主要從事工商業(yè);生活在農村的人則主要從事農業(yè)。那么,在超越“地域”的“跨界村莊”中這種關系又是如何表現(xiàn)的呢?經調查發(fā)現(xiàn),在“跨界村莊”中這種相關性已經不再明顯,出現(xiàn)了“農民”與“農村”“農業(yè)”相分離的現(xiàn)象。
首先是“農民”和“農業(yè)”的分離。M村有250公頃水田和60公頃旱田,屬于耕地資源豐富的鄉(xiāng)村。然而進入新世紀后,即使是留在村里的人也幾乎不從事農業(yè),其土地全部承包給了外地的農民。耕地的大量出租雖然促進了當地農業(yè)的規(guī)模化和機械化,但他們在當地幾乎不從事任何生產和經營活動。每天路徑M村來往于海林市區(qū)的公交成為村民生活的必備條件,包括大米在內生活必需品都通過市區(qū)的市場來購買。這意味著“農村”和“農業(yè)”的分離,即使是生活在農村也不從事“農業(yè)”。這之所以可能,是因為他們是跨界的互聯(lián)互通型農村,生活所需的資源可以從外部流入本村。留守人員的“任務”不是種地,而是看管留下“家產”。
其次是“農民”和“農村”的分離。大多數M村人離開了本村,他們幾乎都在城市定居。那么,他們還是“農民”嗎?不管他們主觀上如何認為,但不得不受客觀環(huán)境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來自于戶籍制度,不管他們生活在何地仍然是農村戶口,其標簽還是農民。這意味著在國家社會保障和公共政策體系中,他們只能夠享受給予農民的政策。因此,他們難以斷開與“農村”的關系。這也表現(xiàn)在他們寧愿把家鄉(xiāng)的房子空著,也不賣給別人的現(xiàn)象上。因為按照現(xiàn)行政策,農民出賣住宅以后,不能再申請宅基地。這說明,他們把自己的“戶”留在了農村,而自身則離開了村莊。
那么,M村還是一個“村莊”嗎?“村莊”依然在,而且外出的人仍然要依賴這個村落,他們的歸屬感和共同體意識仍舊發(fā)揮作用,這表明M村依舊是一個“村莊”。而這個村莊已經不同于以往我們所熟悉的“三農”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村莊,而是它們互相分離的新型村莊。
在上述內容中,本文講述了一個“地域性村莊”如何轉變成一個“跨界性村莊”,并描述了在其間發(fā)生的生活場景變化。在文中可見,M村的變遷既不能用“地域性”范式解釋,又難以用“全球性”范式來闡釋。這需要引入一種新視角,即本文所倡導的“跨界性”視角。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M村是當今社會變遷的一個縮影。因為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幾乎像M村人一樣難以僅限于一地,他們是居于某個節(jié)點的社會網絡中的人,因此,對他們生活場景分析既不能僅局限于地域,又不能沒有邊界。這正是推動構建“跨界性”視角的意義所在。通過對M村的經驗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幾點“跨界性”視角可發(fā)揮自己作用的領域:
第一,跨界社會網絡的運作及其功能研究。從M村的案例來看,“跨界村莊”之所以可能,是因為形成“跨界社會網絡”。它的有效運作不僅維護了原有的社會關系,而且還促成跨界資源整合,推動了村民的轉型升級。從此可以看到,跨界社會網絡有效運作所產生的“生產性”。社會學的“跨界性”視角,可以通過重點關注跨界互動所產生的社會效應及其后果,為社會發(fā)展提供新的想象力。在這一方面,它能夠起到“地域性”和“全球性”范式所欠缺的獨特作用。
第二,社會生活中的“流動性”及其影響研究。從M村的案例來看,“跨界村莊”是“流動”的產物,沒有“流動性”就沒有“跨界村莊”,“流動性”成為主導M村人生活世界的因素。正如前述的一些經典研究所強調,“流動性”恰恰是當今社會的一大特點。因此在很多社會現(xiàn)象研究中,若忽略這一維度,往往很難把事實解釋清楚。而“流動性”的主要特征在于,它的“跨界性”,其影響主要通過跨界互動的社會效果來體現(xiàn)。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跨界性”視角具有獨特價值。
第三,“共同體”的“網絡化”現(xiàn)象研究。在以往的共同體研究中,它往往與一定的地域結合在一起。而從M村的案例來看,“地域共同體”正在演變成“網絡型共同體”?!肮餐w”超越地域實現(xiàn)“網絡化”已不是個別現(xiàn)象,而成為網絡時代的“共同體”升級版。而“網絡”的價值在于,它的“跨界”流動能力。這說明,在各種共同體網絡化轉型時代,“跨界性”視角所具有的獨特價值。
第四,多元化生活場景之中的群體內部分化研究。按照社會學的常識,一個社會群體依托一定地域形成及維系,即它具有地域上的同質性。因此在分化研究中,地域因素往往被忽略。然而從M村的研究中可以看到,一個群體可以流散在不同地域空間而繼續(xù)維系。那么,這種變化會不會影響群體的分化形式?從M村的情況來看,多元化地域空間中的分化不同于以往同一地域空間中的“階層”分化,它的分化主要發(fā)生在群體成員的“文化”和“社會”生活方面。這一發(fā)現(xiàn)意味著,同一地域生活場景和多元化地域生活場景中的分化形式是不同的。而流動日益頻繁的社會環(huán)境預示著,這類現(xiàn)象今后會越來越多,這表明社會學的分化研究需要不斷擴展視野。無疑,“跨界性”視角為相關研究提供一種新的想象力。
第五,地域、人與生產活動的結合關系研究。正如鮑曼等學者所說,在“沉重現(xiàn)代性”時代,人、地域和生產活動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而在“流動現(xiàn)代性”時代,這種結合關系會發(fā)生變化,它們可以相互分離。在本文也能夠看到,在“跨界村莊”中,地域、人和生產活動的結合關系開始發(fā)生松動,這主要表現(xiàn)在,“農民”不再僅生活在農村,不再僅從事農業(yè)。這表明,在“跨界空間”中,地域、人與生產活動之間的關系會靈活多變,而不像過去緊密結合。在未來的社會生活中,這類現(xiàn)象會越來越多,這表明,“跨界性”視角的用武之地。
以上是基于M村研究所得到的一些啟發(fā)。一種研究視角的提煉,需要大量的經驗研究為其做支撐,從這個意義上,本研究只是一種嘗試,今后需要通過大量研究來不斷完善。但不管如何,通過本文可以看到,推動構建“跨界性”視角的必要性。人類生活的空間日益多樣化,其間所呈現(xiàn)的社會現(xiàn)象也眼花繚亂。這需要社會學順應時代發(fā)展潮流,不斷開創(chuàng)新的研究視角。無疑,本文所倡導的“跨界性”視角就是其中的一種。它能夠有效捕捉“跨界空間”中的社會現(xiàn)象,以此彌補“地域性”和“全球性”范式的盲區(qū),為社會學研究提供新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