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雁偉
科舉制度自隋唐興起而延續(xù)到20世紀初,成為中國歷史上存在時間最久、影響最為深遠的政治制度和選官制度,被認為是“貫穿帝制中國后期的一根制度支柱和文化主脈”。(1)劉海峰:《科舉學導論》,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頁。學術(shù)界把7~20世紀初,稱為中國歷史上的“科舉時代”,(2)張?zhí)旌纾骸丁白叱隹婆e”:七至二十世紀初中國社會流動研究的再思考》,《歷史研究》2017年第3期。把唐代至20世紀初的中國社會稱為“科舉社會”。(3)錢 穆:《中國歷史研究法》,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46頁。20世紀30年代以來,學術(shù)界對科舉制度的研究不斷深入。然而,隨著科舉制研究的持續(xù)推進,學術(shù)界在科舉制是否或者在多大程度上引起了中國社會的流動等問題上的認識日見分歧,引發(fā)了科舉制與社會流動的論爭。(4)劉海峰:《科舉學導論》,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36~245頁。在這一論爭中,無論學者持何種意見,但研究的內(nèi)容還囿于科舉制度本身,只不過在概念界定、數(shù)據(jù)采集和資料運用上存在差異。作為一種社會制度,科舉制對傳統(tǒng)社會的影響已經(jīng)超越了科舉制度本身,對科舉制的研究同樣需要跳出科舉制本身,從而尋求一個更加開闊的研究視角。我們認為,科舉制是“富民社會”的一種選官制度,科舉制體現(xiàn)了“富民社會”平民化、開放性和流動性的歷史特征,也促進了傳統(tǒng)時代的社會流動。只有從“富民社會”的視閾之下對科舉制度進行考察,才能正確理解科舉制度的社會流動效應,對科舉制及其歷史價值進行客觀評價。
科舉流動率,一般指科舉成功者來自平民階層的比例,是衡量科舉制開放性和競爭性,評估科舉制社會功能的重要指標??婆e制度從隋唐初創(chuàng)到清末廢止,在歷史上延續(xù)了1 300多年。從大量的歷史記載和歷史數(shù)據(jù)來看,科舉制創(chuàng)設以后,無論在制度設計還是在實施效果上都體現(xiàn)出開放性和平民化的一面,因而科舉時代的中國社會始終保持著一定的社會流動率。不同時期的流動率說明,“科舉社會”存在著階層流動和新陳代謝的機制,有學者指出:“按年開科,不斷新陳代謝。此一千年來,中國社會上再無固定之特殊階級出現(xiàn)”,(5)錢 穆:《國史新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92頁。社會各階層亦通過科舉制度“構(gòu)成一種井然流動的社會關(guān)系”。(6)許紀霖:《近代中國變遷中的社會群體》,《社會科學研究》1992年第3期。
隋唐時期,科舉制度初創(chuàng),科舉流動率較低,平民家庭在向上流動方面沒有實質(zhì)性的突破。(7)[英]杜希德:《從敦煌文書看唐代統(tǒng)治階層的構(gòu)成》,何冠環(huán)譯,載《唐史論文選集》,臺北:幼獅文化事業(yè)公司,1990年,第87~130頁。毛漢光認為,在唐代的統(tǒng)治階層之中,士族占66.2%,小姓占12.3%,寒素占21.5%,“就其統(tǒng)治階層的社會架構(gòu)而言,與實施九品官人法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是相同的”。(8)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334頁。唐肅宗到唐哀帝時期,科舉人數(shù)中出身名族公卿者占76.4%,中等家族和寒族僅占14.3%和9.3%。(9)孫國棟:《唐宋之際社會門第之消融——唐宋之際社會轉(zhuǎn)變研究之一》,載《唐宋史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00頁。盡管唐代的科舉制被認為是一種“圈內(nèi)競爭”,(10)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335頁。但與東晉中期寒素官員的比重僅占1.8%~6.1%相比較,武則天時期科舉入仕的寒素比例已達25.5%,玄宗前期寒素官員比重也穩(wěn)定在24.4%。(11)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44~45頁。隋唐時期,士族階層仍舊占據(jù)社會主導地位,因而寒素家庭通過科舉向上流動的比例還十分有限,但相比魏晉南北朝的唯論門第,科舉制已體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進步性。
兩宋時期,隨著科舉制的完善,中國社會基本完成了由“門第社會”向“科第社會”的轉(zhuǎn)化,(12)李治安:《元代政治制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59頁。進入了所謂的“科舉社會”。(13)梁庚堯:《宋代科舉社會》,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第1頁。宋代社會流動性加大,科舉制在社會流動中的作用更為突出。孫國棟認為,從科舉入仕者看,晚唐名族公卿占76.4%,至宋代這一比例降至13%;寒族所占比例由晚唐的9.3%增至北宋的58.4%,中等家庭的比例也由14.3%增到28.6%,“科舉制度汲引寒士之效用,愈久而愈見,實為唐宋間使舊門新進起代謝作用之一導管也”。(14)孫國棟:《唐宋之際社會門第之消融——唐宋之際社會轉(zhuǎn)變研究之一》,載《唐宋史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00頁。據(jù)何忠禮統(tǒng)計,北宋仁宗朝13榜進士第一人中,出身于平民之家的為12人,南宋理宗寶祐四年(1256年)仕履完整的570名進士中,三代皆不仕者為307人,占53.9%,而父輩有仕宦者129人,僅占22.6%。(15)何忠禮:《科舉制度與宋代文化》,《歷史研究》1990年第5期。
蒙元入主中原后,盡管開科次數(shù)和錄取人數(shù)遠低于宋代,但科舉的繼續(xù)推行仍維持了一定的社會流動率。蕭啟慶依據(jù)《元統(tǒng)元年進士錄》對元統(tǒng)元年(1333年)100名進士的家世背景進行分析,研究表明:在這100名進士中,有35%的進士來自毫無官宦傳統(tǒng)的家庭,這表明科舉制在重視“蔭襲”和“跟腳”的元代,仍在一定程度上帶來了社會的流動。只不過,由于元代特殊的民族政策和戶計制度,科舉制度為統(tǒng)治階層所提供的“新血”是有限的,蒙古人和南人非仕宦出身分別只占41.67%,而色目人和漢人非仕宦出身也分別僅占32%和28%。(16)蕭啟慶:《元代科舉與菁英流動——以元統(tǒng)元年進士為中心》,《漢學研究》1987年第1期。
明代科舉制所引起的社會流動達到了一個新的階段。錢茂偉對明代進士家庭成分的統(tǒng)計顯示,永樂九年(1411年)至成化五年(1469年)之間,平民之家向上流動率在60%~86%之間遞減,弘治十八年(1505年)以后則在38%~55%之間浮動。(17)錢茂偉:《國家、科舉與社會:以明代為中心的考察》,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140頁。何炳棣的研究則表明,明代進士中,前三代沒有獲得過初級功名的占46.7%,前三代產(chǎn)生過生員但未獲高級功名的占2.8%,這兩類進士的出身均被認為是貧寒家庭,合計占49.5%。(18)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徐 泓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47頁。明代科舉還為不同戶籍的民戶提供了向上流動的可能。根據(jù)錢茂偉對《明朝歷科題名碑錄》的統(tǒng)計,明代77科進士中,民籍占65.9%,軍籍占24%,官籍、匠籍超過3.5%,灶、儒、鹽、醫(yī)和富戶籍均有不同名額的進士。(19)錢茂偉:《國家、科舉與社會:以明代為中心的考察》,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308~310頁。
清代的科舉流動率依舊維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潘光旦、費孝通在對康熙至清末的915本朱墨卷進行研究后發(fā)現(xiàn),這915個貢生、舉人、進士的父輩中無功名的占33.44%,其中13.33%的是連續(xù)五代均無功名。(20)潘光旦,費孝通:《科舉與社會流動》,《社會科學》1947年第4卷第1期。何炳棣的研究也表明,清代19.2%的進士是來自祖上三代沒有功名的家庭,18.4%來自出過生員但未獲高級功名的家庭,兩類合計有37.6%的進士來自寒素家庭。(21)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徐 泓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47頁。宋元強則對清代狀元的出身進行分析,結(jié)果顯示:在57名狀元中,出身于官等級的29人,占51%;出身于民等級的28人,占49%。(22)宋元強:《清代的科目選士與競爭機制》,《中國社會科學》1993年第2期。從貢生到狀元,不同層級的功名均有平民士子中舉,正說明科舉制度具有相當?shù)拈_放性和一定程度的競爭性,造成了傳統(tǒng)時代的社會流動。(23)黃留珠:《中國古代選官制度述略》,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6頁。
不同時期的研究數(shù)據(jù)表明,科舉制度在打破社會分層,促進社會流動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概言之,一是增強了社會成員地位向上的垂直流動。從唐至清,科舉一直促使社會下層向上層的流動,促使社會結(jié)構(gòu)變化,其絕對流動比值約在10%~60%之間,平均值約30%左右。(24)吳建華:《科舉制下進士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社會流動》,《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1期。二是科舉制度及其社會流動效應,在社會中樹立了明確的價值導向。從社會個體的角度看,科舉具有激勵導向,促使“子當讀書”的觀念成為一種社會共識;從社會總體的角度看,科舉具有價值傳導功能,在宣示社會開放性、平民化發(fā)展趨向的同時,也向社會成員傳導了新的價值觀念。正是科舉制對社會流動的有效促進,7~20世紀初的“科舉社會”始終保持著活力與穩(wěn)定,中國社會也呈現(xiàn)出平民化和流動性的發(fā)展特點。
盡管科舉制對唐宋至明清的社會流動產(chǎn)生了顯著作用,但在傳統(tǒng)社會,這種流動畢竟有限而且是成功率極低的。潘光旦、費孝通認為,科舉制度具有流動性的一面,“科舉并不是完全由已有功名的世家所壟斷”,但也承認在傳統(tǒng)社會“科舉成為社會流動的機構(gòu)也并不見得是寬大的”。(25)潘光旦,費孝通:《科舉與社會流動》,《社會科學》1947年第4卷第1期。張仲禮也認為,科舉制度使“機會均等”成為可能,但在實際運行中并未向所有社會成員都提供了平等的流動機會。(26)張仲禮:《中國紳士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52頁。李弘祺則指出,科舉制度促進了宋代“新的士紳階層的興起”,但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是一個‘單線社會流動’的社會,除了通過考試制度晉身科名之外,可以說沒有其他有意義的社會流動”,科舉制度所帶來的只是機會的“均等”而不是“平等”,社會成員地位“上升的機會十分有限”。(27)李弘祺:《宋代教育散論》,臺北:東升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0年,第7頁、第33頁、第3頁。單純聚焦于科舉流動率這樣的數(shù)據(jù),確實難以準確反映中國社會的流動程度??婆e制是否真正帶來了傳統(tǒng)社會的流動也逐漸成為學術(shù)界討論的焦點。
近20年來,學術(shù)界對科舉制的研究深入推進,“科舉學”也呼之欲出。(28)劉海峰:《科舉學導論》,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2頁。在對科舉制的研究中,科舉制與社會流動的關(guān)系始終是科舉制研究的一個熱點論題,“對中國的科舉研究近數(shù)十年來當然是以它是否促成了充分的社會流動為重心”。(29)李弘祺:《中國科舉制度的歷史意義及解釋——從艾爾曼(Benjamin Elman)對明清考試制度的研究談起》,《臺大歷史學報》2003年第32期。由于學者們對科舉制度下社會流動性認識的不同,學術(shù)觀點也被分為“流動派”“非流動派”以及“中間派”等不同的陣營。近年來,劉海峰、沈登苗和張?zhí)旌绲榷紝W術(shù)界有關(guān)科舉制與中國社會流動的研究進行了梳理和評析,對這一問題的研究也從單一的實證分析轉(zhuǎn)向了思路、方法與研究視野的檢討,甚至出現(xiàn)了對整個研究范式的反思。(30)參見劉海峰《科舉學導論》,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36~245頁;沈登苗《關(guān)于科舉社會流動討論中的幾個問題(概述)》,《教育與考試》2008年第2期;張?zhí)旌纭丁白叱隹婆e”:七至二十世紀初中國社會流動研究的再思考》,《歷史研究》2017年第3期。然而,從目前的研究成果來看,由于資料使用和評價標準的不同,學術(shù)界對科舉制度與社會流動的討論還遠遠未能達成一致意見。
主張“流動論”的學者把研究的焦點放在科舉與代際流動問題上,通過評估科舉流動率,肯定了科舉考試對傳統(tǒng)社會流動產(chǎn)生的推動作用??骂8?Edward Kracke)對南宋紹興十八年(1148年)和寶祐四年(1256年)的兩份進士名錄進行研究,證明了平民家庭背景的中舉者有較高比例,科舉考試使官僚體系向平民子弟開放。(31)Edward A.Kracke,“Family vs. Merit in Chinese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s under the Empire”,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10,no.2,pp.103~123.潘光旦、費孝通利用清代的朱墨卷也證明了科舉制具有“一種社會流動的效能”。(32)潘光旦,費孝通:《科舉與社會流動》,《社會科學》1947年第4卷第1期。何炳棣則通過翔實的資料分析和定量研究,證實了科舉制度下明清社會的流動性,認為“在整個明清社會,身份制度是流動的,有彈性的,沒有阻止個人和家庭改變社會身份地位的有效法律與社會的障礙”。(33)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徐 泓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324~325頁。蕭啟慶、吳建華、徐泓、鄭若玲、錢茂偉等其他學者的研究也都支持何炳棣的觀點。(34)參見張?zhí)旌纭丁白叱隹婆e”:七至二十世紀初中國社會流動研究的再思考》,《歷史研究》2017年第3期。
與“流動派”的觀點相反,“非流動派”認為,科舉制在社會流動方面的作用相當有限,其影響遠未達到社會層面。以郝若貝(Robert Hartwell)、韓明士(Robert Hymes)、艾爾曼(Benjamin Elman)和卜正民為代表的“非流動派”,基于對不同歷史時期科舉制和社會流動的研究,基本否定了科舉制的社會流動功能。(35)參見劉海峰《科舉學導論》,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40~242頁。他們從概念運用、方法選擇和數(shù)據(jù)采集等方面,對“流動派”的觀點進行了糾正?!胺橇鲃优伞闭J為,一方面,傳統(tǒng)社會的科舉成功率不高,較低的流動率無法使得科舉制度對社會流動發(fā)揮實質(zhì)性作用;另一方面,“流動派”忽視了家族、婚戚以及經(jīng)濟因素對科舉的影響,過高估計了科舉帶來的社會流動率。
相較于“流動派”與“非流動派”的針鋒相對,一些學者則用一種更為中立的眼光來看待科舉制在社會流動方面的作用。劉海峰認為:“科舉制與社會流動的實際情況,大概就在流動派與非流動派的觀點之間”,“科舉促進社會流動的功能和結(jié)果既沒有流動派所說的那么大,也沒有非流動派所說的那么小?!?36)劉海峰:《科舉學導論》,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242頁。李弘祺既承認科舉制度是平民階層興起的唯一可靠之路,但又強調(diào)“考試對整體社會而言,算不得產(chǎn)生刺激社會流動的作用”。(37)李弘祺:《宋代的官學教育與科舉》,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4年,中譯本導論。賈志揚(John Chaffee)也認為,在宋代士人社會變遷中,家族勢力和婚姻關(guān)系十分重要,但科舉仍是重要的決定因素。(38)John W.Chaffee,The Thorny Gates of Learning in Sung China:A Social History of Examinat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 p.187.以上這些觀點試圖在“流動”和“非流動”二者之間尋找合理的平衡點,以更為合理地評價科舉制對社會流動的作用。
可以看出,無論是“流動派”“非流動派”還是“中立派”,大多數(shù)學者都承認科舉制下平民子弟能夠借助科考提升社會地位的事實,即使是“非流動派”學者也大多承認這一點。不同觀點的主要分歧在于:第一,科舉制度是否是社會流動的決定因素,特別是并不太高的科舉流動率能否帶來真正的或整體的社會流動。第二,如何評估家庭背景(特別是經(jīng)濟條件及家聲)對科舉成功的影響。由于過度關(guān)注于科舉成功率或者家庭背景對科舉公平性的影響,研究者在史料與數(shù)據(jù)上面臨著歷史解釋的困境?!傲鲃优伞彪y以流動率這樣的“小數(shù)據(jù)”來闡釋科舉制在整體社會流動上的意義,“非流動派”也難以財富、家聲等家族因素就簡單否定社會流動的存在。
顯然,對科舉制與社會流動這一問題的認識,不是在“流動派”與“非流動派”的觀點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就能得以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并不在于如何看待流動率大小和家庭背景的影響,而在于如何轉(zhuǎn)換視角,從社會歷史的整體發(fā)展中來認識科舉制及其社會效應。張?zhí)旌缯J為,要全面客觀地評價7~20世紀初的中國社會流動,應該將研究視野從科舉之內(nèi)拓展到科舉之外,“走出科舉”來看社會流動。(39)張?zhí)旌纾骸丁白叱隹婆e”:七至二十世紀初中國社會流動研究的再思考》,《歷史研究》2017年第3期。要“走出科舉”,就不能只關(guān)注于科舉制度本身,而應從更廣闊的社會歷史視角進行研究。科舉制作為一項持續(xù)了上千年的社會制度,對它的研究更不能脫離對社會性質(zhì)以及社會發(fā)展階段的整體認識。只有將科舉制與社會流動的問題置于唐宋至明清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總體視野下進行考察,相關(guān)問題才能得到更加合理的解釋。
作為歷史上存在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一種選官制度,科舉制度的存在和發(fā)展都有深刻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條件。要對科舉制度與社會流動進行合理的分析,調(diào)和“流動”與“非流動”之爭,就應該跳出流動率及科舉制度本身,從唐宋至明清社會的整體性質(zhì)來進行把握。中唐以后,“富民”階層的興起,中國傳統(tǒng)社會進入“富民社會”的發(fā)展階段。在歷史上,“富民社會”與“科舉社會”高度重合,“富民社會”也是一個“科舉社會”。正如“富民”階層是解構(gòu)唐宋以來中國社會變化的一把關(guān)鍵性鑰匙,(40)林文勛:《中國古代“富民社會”研究的由來與旨歸》,《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對科舉制度和社會流動的研究,也不能忽略“富民”這一社會階層,不能脫離“富民社會”這一歷史范疇。
首先,科舉制度是“富民社會”下的選官制度,科舉制的形成與“富民社會”的興起是同一過程。
歷史上任何一種選官制度的產(chǎn)生都有其社會歷史背景。東漢以后,由“素封之家”和地方大姓為主的“豪民”從控制基層選官權(quán)開始,進而控制了整個社會的政治權(quán)力,最終演變?yōu)殚T閥士族,促使整個社會演變?yōu)椤昂烂裆鐣?。在“豪民社會”下,九品中正制是主要的選官制度。宮崎市定的研究表明,九品官人法促成了貴族的形成和官僚體系的貴族化,是漢唐貴族制社會成立和存續(xù)的制度保證。(41)[日]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韓 昇,劉建英譯,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29~333頁。唐長孺則指出:“東漢以來地方大姓勢力的發(fā)展所體現(xiàn)的歷史傾向是門閥專政,因而九品官人法歸根到底只能為士族門閥的世襲性政治特權(quán)起保證作用”;九品中正制“促使門閥制度的鞏固,而鞏固了的門閥制度又掌握了這個工具。”(42)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9頁;唐長孺:《九品中正制度試釋》,載《魏晉南北朝史論叢》,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0~71頁。九品中正制服務于門閥士族,鞏固了門閥制度,是“豪民社會”下的選官制度。
唐代中葉以來,門閥士族衰落而“富民”階層興起,中國社會由“豪民社會”進入“富民社會”。與此同時,科舉制度創(chuàng)設并推動了社會變革的出現(xiàn)。日本學者內(nèi)藤湖南將科舉制視為唐宋變革的重要表現(xiàn),宮崎市定也把門閥貴族特權(quán)的消解及科舉考試的開放作為中國社會向“近世”演進的表征。(43)參見[日]內(nèi)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時代觀》,[日]宮崎市定《東洋的近世》,載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4~15頁、第193~196頁。鄭樵說“自五季以來,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44)鄭 樵:《通志二十略·氏族略第一·氏族序》,王樹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頁。門閥士族的衰亡和社會主導力量的更迭必然要求施行新的選官制度,最終科舉制度形成并成為“富民社會”的選官制度。張希清指出:“重視門第的九品中正制,是維護士族地主利益的選官制度;而不問家世的科舉制,則為庶族地主進入仕途開辟了道路??婆e制正是在庶族地主的興盛、士族地主的衰敗過程中產(chǎn)生和發(fā)展起來的?!?45)張希清:《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781頁。進一步說,科舉制度的發(fā)展正是與“豪民社會”的衰落和“富民社會”的興起相適應的。
其次,“富民社會”就是“科舉社會”,科舉制度體現(xiàn)了“富民社會”的歷史特征。
“科舉社會”是指科舉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結(jié)構(gòu)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科舉影響無所不在的社會。(46)劉海峰:《科舉制與“科舉學”》,貴陽:貴州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27頁。錢穆曾說:“科舉進士,唐代已有。但絕大多數(shù)由白衣上進,則自宋代始。我們雖可一并稱呼自唐以下之中國社會為‘科舉社會’,但劃分宋以下特稱之為‘白衣舉子之社會’,即‘進士社會’,則更為貼切。我們亦可稱唐代社會為‘前期科舉社會’,宋以后為‘后期科舉社會’?!?47)錢 穆:《中國歷史研究法》,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46頁。梁庚堯指出,宋代“經(jīng)由科舉考試的選拔,社會上的讀書人不論出身高下,都有可能進入政治的核心,演變?yōu)樗^的科舉社會”。(48)梁庚堯:《宋代科舉社會》,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第1頁。中國社會自宋朝以后,基本上是一個“科舉社會”,“科舉社會”與“富民社會”在時間上相重合,在發(fā)展上相始終,成為宋代以后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兩個重要特征。
“富民社會”是流動性、平民化和開放性的社會。(49)林文勛:《唐宋社會變革論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65頁??婆e制不問門第,“一切以程文為去留”,不論家庭出身和品級等第,只要通過科舉博取功名,就能躋身官僚階層。這樣的選官制度,與魏晉南北朝時期那種“士庶天隔”的九品中正制有天壤之別。隨著科舉取士數(shù)量的增加,各階層對科舉制趨之若鶩,以貴族世家為象征的“門第社會”已經(jīng)失去了其存在和運行的基礎,代之而起的是靠讀書而崛起的“科舉世家”和“科舉社會”。(50)鄭若玲:《科舉考試的功能與科舉社會的形成》,《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婆e制度擴大了普通民眾入仕的可能性,是唐宋時期貴族政治的消解和平民社會興起的標志。(51)參見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課堂講錄續(xù)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9頁。作為一種開放性和平民化的制度設計,科舉制與“富民社會”流動性、平民化和開放性的歷史特征在內(nèi)涵上是一致的。因此,“科舉社會”的實質(zhì)是“富民社會”,“科舉社會”則是“富民社會”內(nèi)涵及特征的體現(xiàn)。
首先,科舉制度服務于“富民”階層,是滿足“富民”階層向上流動需要的一項制度設計。
唐宋以來,迅速崛起的“富民”階層占據(jù)了鄉(xiāng)村經(jīng)濟關(guān)系和社會關(guān)系的核心,成為鄉(xiāng)村社會的主導力量。占有財富和擁有良好的文化教育是“富民”的兩個顯著特征。(52)林文勛:《中國古代“富民社會”的理論體系》,載林文勛,黃純艷主編《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的理論與方法》,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254頁。在“富民”階層崛起和發(fā)展的過程中,除了財富資源之外,作為制度性因素的科舉制也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宋人張守曾說,宋代社會,“中上之戶稍有衣食,即讀書應舉,或入學校”。(53)張 守:《毘陵集》卷三《論措置民兵利害札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6頁。明人楊士奇也說,富家大族“世以貲甲閭右,然所恃者詩書行義相傳襲,未嘗恃貲也”。(54)楊士奇:《東里續(xù)集》卷五《樂志堂記》,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8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33頁。在科舉制度下,“富民”通過讀書應舉求取科名,不僅將經(jīng)濟資本和文化資本集于一身,更憑借科舉制度實現(xiàn)了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的提升。伴隨著“富民”群體規(guī)模的擴大及其社會地位的整體提高,“富民”也從一個群體,逐步發(fā)展成為一個具有穩(wěn)定性社會地位的社會階層——“富民”階層。
“富民”階層的發(fā)展必然要求向上流動,獲取相應的政治地位和政治權(quán)利。南宋葉適主張讓工商業(yè)者獲得參與政治的機會,為“富民”階層呼吁參政權(quán)。他說:“四民古今未有不以世。至于烝進髦士,則古人蓋曰無類,雖工商不敢絕也?!?55)葉 適:《習學記言序目》卷十二《國語》,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67頁??婆e制度正好為“富民”階層參與政權(quán)提供了渠道。陳亮也為不能通過科舉入仕為官的“富民”而惋惜,他說:“鄉(xiāng)閭之豪,雖智過萬夫,曾不得自齒于程文熟爛之士,及其以智自營,則又為鄉(xiāng)閭所仇疾,而每每有身掛憲綱之憂,向之所謂士者,常足以扼其喉而制其死命,卒使造化之功有廢置不用之處。此亦為國之一闕?!?56)陳 亮:《陳亮集》卷三四《東陽郭德麟哀詞》,鄧廣銘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57頁。盡管在科舉制下,富家子弟科舉入仕也并非易事,然而科舉制畢竟為“富民”向上流動和躋身官僚開辟了一條通道,這是與“富民”爭取政治權(quán)利和提高政治地位的要求是相適應的。
另一方面,通過科舉制實現(xiàn)向上流動,還反映了“富民”階層維持家業(yè)不敗和獲取社會資源的訴求。宋代官員曾說:“今天子三年一選士,雖山野貧賤之家子弟,茍有文學,必賜科名,身享富貴,家門光寵,戶無徭役,庥蔭子孫,豈不為盛事哉!”(57)陳耆卿:《嘉定赤城志》卷三七《風土門二·仙居令陳密學襄勸學文》,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534~535頁。明人也說“嘗見青衿子朝不謀夕,一叨鄉(xiāng)薦,便無窮舉人。及登甲科,遂鐘鳴鼎食,肥馬輕裘,非數(shù)百萬則數(shù)十萬。試思此胡為乎來哉?……彼且身無賦、產(chǎn)無徭、田無糧、物無稅,且庇護奸民之賦徭、糧稅,其入之正未艾也?!?58)計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二《陳啟新疏三大病根》,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94頁。在官僚制度下,官僚階層擁有大量的政治和經(jīng)濟特權(quán),“非奕葉科第,富貴難于長守?!?59)王士性:《廣志繹》卷四《江南諸省》,呂景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70頁??婆e制度恰恰能“以一日之長而決取終生之富貴”,(60)呂祖謙:《歷代制度詳說》卷一《科目》,載《呂祖謙全集》第9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頁。為社會各階層躋身官僚階層提供了可能的通道。宋人蘇轍說:“凡今農(nóng)工商賈之家,未有不舍其舊而為士者也。”(61)蘇 轍:《欒城集》卷二一《書一首·上皇帝書》,曾棗莊等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65頁。“富民”階層要維系和壯大自身的發(fā)展,維持家業(yè)不敗,科舉制正是最為有效的途徑。
其次,“富民”是科舉制的受益群體和科舉流動的主體??婆e制下的社會流動實為“富民”階層的向上流動。
與九品中正制的選官制度不同,科舉已具有平民化特征。然而,科舉制是一種看似“機會均等”而實際上難以實現(xiàn)“社會平等”的制度,(62)李弘祺:《宋代教育散論》,臺北:東升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0年,第23~34頁。不平等的根源就在于經(jīng)濟不平等所造成的結(jié)果不平等??婆e活動是一項消耗性較高的非生產(chǎn)性的活動,需有相應的經(jīng)濟條件為保障,“財富在準備考試上變成了很重要的因素”。(63)李弘祺:《宋代教育散論》,臺北:東升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0年,第128頁。清人沈垚說,在科舉之下“未仕者又必先有農(nóng)桑之業(yè)方得給朝夕,以專事進取”,“非父兄先營事業(yè)于前,子弟即無由讀書,以致身通顯”。(64)沈 垚:《落帆樓文集》卷二四《費席山先生七十雙壽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2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64頁。據(jù)程民生的統(tǒng)計,南宋初期“一部科舉時文書籍,價格是300文”,而其他經(jīng)史子集的價格也在300~600文不等,而“100文及數(shù)十文是鄉(xiāng)村下層百姓普遍的每天收入”。(65)程民生:《宋代物價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71頁、第374頁、第559頁。清代,一個童生僅參加縣、府兩試的費用就要花去10兩銀子,10兩銀子可以買到10石糧食并相當于一個3口之家農(nóng)民的全年口糧,甚至全部家產(chǎn)。(66)張 杰:《清代科舉家族》,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69頁。由此看來,“富民”階層的科舉之途確實比貧寒家庭更占有優(yōu)勢。
除了占有財富,“富民”階層擁有良好的文化教育這一特征,也在科舉制中充分體現(xiàn)出優(yōu)勢??婆e制成為一種主要的選官制度后,“富民”階層的文化教育活動就緊密地與之結(jié)合在一起了。一方面,“富民”階層讀書應舉,文化教育的發(fā)展推動了科舉制的發(fā)展;另一方面,科舉制的競爭又進一步促進“富民”發(fā)展文化教育,形成“科舉文化”。元代浙江金谿吳氏,“其族貲產(chǎn)盛,文儒盛,宋之季以科名顯者相踵,而宋亡矣,詩書禮義之習,逮今猶前日,其盛未替也”。(67)吳 澄:《吳文正集》卷三二《金谿吳氏族譜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7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47頁。明代休寧汪氏,“有以計名致富者,有以鹽筴起家者,連檐比屋,皆稱素封”,但“世以詩禮承家,文人高士,抱節(jié)明經(jīng),代不乏人”。(68)曹嗣軒:《休寧名族志》卷二《汪》,合肥:黃山書社,2007年,第216頁。在科舉社會中,“富民”在文化教育方面的優(yōu)勢進一步轉(zhuǎn)化為文化資本,在科舉中的優(yōu)勢愈發(fā)明顯。宋代四明和江西家族的興起都經(jīng)過先發(fā)家致富,進而教子讀書,然后登第入仕的過程。(69)黃寬重:《宋代的家族與社會》,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第251~256頁。明清時期許多“科舉家族”“進士家族”中不乏“富民”階層。(70)張 杰:《清代科舉家族》,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68~85頁。這說明經(jīng)濟資本和文化資本在“富民”向上流動的歷史進程中發(fā)揮著決定性的作用。
唐宋以來,“富民”階層在發(fā)展中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的“三位一體”,成為科舉流動的主體。潘光旦、費孝通認為,科舉制為社會流動所開之門“似小而實不小”,對城鎮(zhèn)居民和有產(chǎn)之家庭更為有利。(71)潘光旦,費孝通:《科舉與社會流動》,《社會科學》1947年第4卷第1期。宗韻對明代家族的研究也表明,“財富積累在白丁家族上行流動中的基礎性作用”是顯而易見的。(72)宗 韻:《明代家族上行流動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71頁。張仲禮也認為,科舉制下窮人難以承擔多年的讀書應考費用,科舉制實際上更有利于有財富權(quán)勢者。(73)張仲禮:《中國紳士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52~156頁??婆e流動的核心是“富民”階層的向上流動;在科舉制下,“富民”階層也成為“科舉社會”中最具成長性的社會群體。長期以來,學術(shù)界對科舉制度的評價陷入“流動”與“非流動”之爭,恰恰就是忽略了“富民”階層是科舉制下社會流動主體這一基本事實。
一是“富民”的向上流動促進了傳統(tǒng)社會的結(jié)構(gòu)性、整體性流動。
藉由讀書應舉而向上流動,并非是單一“富民”的個體行為,而是“富民”階層的一種群體性意識和整體性活動,因此其結(jié)果又表現(xiàn)為“富民”階層的整體流動。同時,因為“富民”階層數(shù)量眾多,又是社會的主導階層,“富民”階層的流動,改觀了整個社會面貌,促使整個社會進入循環(huán)與流動之中,使社會最終呈現(xiàn)出整體性的“結(jié)構(gòu)性流動”。潘光旦、費孝通對科舉時代中國社會的流動曾給予這樣的評價:“中國科舉時代的社會流動似小而實不太??;即科舉之所以為人才登進的階梯者似窄而實不太窄?!?74)潘光旦,費孝通:《科舉與社會流動》,《社會科學》1947年第4卷第1期。這一結(jié)論盡管是與美國等西方國家的社會流動進行對比后得出的,但同樣提示我們,對科舉制度及社會流動的評估,絕對不是“量”的問題,不能局限于具體社會流動“量”的大小,而是需要立足于社會整體來進行判斷。
盡管科舉制度對應考者存在經(jīng)濟條件的要求,客觀上形成了流動門檻,但并不能簡單認為科舉制下的社會流動是一種局部流動。從社會的整體層面來看,科舉制下“富民”階層的社會流動,其意義早已超越了單一的階層意義而具有了社會意義和時代意義;科舉制下“富民”階層的流動也不是單一社會階層的流動,而是成為整體社會流動的標志和表征。在科舉制下,“富民”憑借財富和文化優(yōu)勢而成為向上流動的主體,讓人難免對科舉時代的社會流動產(chǎn)生“小”“窄”的認識,然而在其帶動下出現(xiàn)的整體社會流動,折射了時代和社會發(fā)展的變化,具有更深遠的社會意義,因此“似小而實不太小”。
二是促使平民化和流動性成為一種社會價值,推動了新社會形態(tài)的形成。
科舉制為沒有政治特權(quán)而只具有“民”身份的“富民”階層打開了向上流動的大門,其開放性和公平性無疑彰顯了歷史的進步。同時,“富民”階層的社會流動,又在整個社會中形成了一種價值導向和示范作用。一方面,平民化和流動性成為代表社會發(fā)展趨勢的一種主流導向,社會流動的觀念深入人心。南宋袁采就說:“世事多更變,乃天理如此”,“成敗興衰,何嘗有定勢?!?75)袁 采:《袁氏世范》卷二《世事更變皆天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7頁。明人鄭瑄也說:“士之登庸,不系世業(yè),履道則為衣冠,失緒則為匹庶。”(76)鄭 瑄:《昨非庵日纂·二集》卷五《詒謀》,《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9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80頁。王士性則講:“縉紳家非奕葉科第,富貴難于長守?!?77)王士性:《廣志繹》卷四《江南諸省》,呂景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70頁。社會流動使得社會階層之間的天然壁壘得以打破,明人江盈科稱之為“善變”,向上則為貧窮、溫飽、文墨、簪纓以至于富貴,而向下則為富貴、歌舞、鬻貸以至于貧窮。(78)江盈科:《江盈科集·雪濤閣集》卷十四《小說·善變》,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第672頁。
另一方面,科舉制帶來的向上流動具有示范性和激勵性,在社會流動加劇的背景下,“富民”階層積極培養(yǎng)子弟應舉,整個社會演變?yōu)椤翱婆e社會”。歐陽修說讀書人“力學希仕宦……惟期脫貧賤”,(79)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居士集》卷九《讀書》,李逸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39頁。袁采教導子孫“取科第,致富貴”。(80)袁 采:《袁氏世范》卷二《子弟當習儒業(y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9頁。明清時代,“百姓之富者爭出金錢而入學?!保?81)侯方域:《壯悔堂文集·正百姓》,《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0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5頁。時人記載“黌序之間,五尺之童,皆知誦義理之文而宗圣賢之學;場屋之士,操筆議論,動數(shù)千言,皆煜然成章。雖經(jīng)義之文,亦充溢四出,貫穿百家,若不可窮者”。(82)顧 清:《東江家藏集》卷二十《會試錄后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1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80頁。梁庚堯指出,宋代社會“已經(jīng)沒有歷久不衰的高門,也沒有明顯的階級界線;經(jīng)由科舉考試的選拔,社會上的讀書人不論出身高下,都有可能進入政治的核心,演變?yōu)樗^的科舉社會。對于新社會形態(tài)的形成,科舉考試制度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推動力量”。(83)梁庚堯:《宋代科舉社會》,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第1頁。
三是打破了“四民分業(yè)”的社會結(jié)構(gòu),“四民”等級結(jié)構(gòu)由凝固變?yōu)榱鲃印?/p>
“富民”階層的向上流動是科舉時代具有時代特征和社會意義的歷史現(xiàn)象,其意義不僅在于促進了“富民”階層的壯大及其“士紳化”發(fā)展,還在于沖擊了“四民分業(yè)”的社會結(jié)構(gòu),打破了士、農(nóng)、工、商等級制,促進了等級制度的瓦解和社會結(jié)構(gòu)流動。春秋以后,中國社會出現(xiàn)了“四民分業(yè)”的格局,士、農(nóng)、工、商的差異既是一種職業(yè)劃分,同時也是一種等級劃分。從唐宋“富民”階層崛起之始,“富民”就開始通過科舉入仕等形式向政治領(lǐng)域滲透,導致了傳統(tǒng)“四民”觀念的模糊。宋人黃震說:“士、農(nóng)、工、商,各有一業(yè),元不相干”,但如今“同是一等齊民”,(84)黃 震:《黃氏日抄》卷七八《又曉諭假手代筆榜》,載《黃震全集》第7冊,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197頁。士商趨于混同。到明清時期,科舉制度進一步促進了士商之間的對流,“士商相混”成為社會結(jié)構(gòu)變動的一大特色。(85)歸有光:《震川先生集》卷十三《白庵程翁八十壽序》,周本淳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19頁。
清人沈垚指出:“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士之子恒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為士。此宋、元、明以來變遷之大較也?!?86)沈 垚:《落帆樓文集》卷二四《費席山先生七十雙壽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2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64頁。從“四民分業(yè)”到“四民不分”是唐宋以來社會的一大變化,科舉制恰恰是“四民”之間身份等級溝通和流轉(zhuǎn)的重要通道。羅志田指出,在傳統(tǒng)“四民社會”中,科舉制具有“通上下”這一重要的社會功能,是士與其他三民維持有機聯(lián)系的主要渠道,“科舉制在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中實起著重要的聯(lián)系和中介作用,它上及官方之政教,下系士人之耕讀,使整個社會處于一種循環(huán)的流動之中”。(87)羅志田:《權(quán)勢轉(zhuǎn)移:近代中國的思想與社會》(修訂版),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4頁?!八拿癫环帧笔恰案幻瘛鄙鐣囊粋€重要特征,也是“富民”社會地位提高的標志??婆e制促成了從“四民分業(yè)”到“四民不分”這一歷史轉(zhuǎn)變,“富民”向“士”的流動也在這一轉(zhuǎn)變中凸顯出深刻的歷史價值。
科舉制取士不問流品和寒素,不僅徹底改變了世人的入仕觀念,也改變了門第觀念,為傳統(tǒng)社會的社會流動提供了通道。在科舉制與社會流動的研究中,雖然中外學者還遠遠未能達成統(tǒng)一意見,但“富民”與科舉制的相關(guān)問題逐漸在討論中浮出,并成為關(guān)鍵性議題。如何看待科舉制下“富民”的社會流動?“富民”階層的社會流動是否能代表整體的社會流動?不解決這樣一些問題,就難以正確評價科舉制度在社會流動上的作用和價值。任何一項社會制度的實施都有明確的受益群體。科舉是“富民社會”的一種選官制度,也是“富民社會”下社會流動的產(chǎn)物和標志。科舉制下的社會流動主要表現(xiàn)為“富民”階層的向上流動,“富民”階層是科舉制下社會流動的主體。只有將科舉制度置于“富民”社會的視野之下進行考察,才能全面評價其社會功能及歷史價值。
在中國歷史上,“科舉社會”與“富民社會”高度重合,在特征上也表現(xiàn)出一致性。宋代以后,科舉制度朝平民化、競爭性和開放化發(fā)展;同時,由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富民”階層的興起,整個社會的分化和流動加快,呈現(xiàn)出流動性和平民化、市場化特征??婆e制與“富民社會”平民化和流動性特征相適應,不僅促進了“富民”階層的發(fā)展和壯大,其制度特征也體現(xiàn)于“富民社會”的整體特征之中。傅衣凌指出:“中國無百年富室,有‘富不過三代’之諺。我們玩味中國民間俗語——‘新發(fā)家’和‘破落戶’的含義,就是反映社會各階層的升降隆替,特別是科舉制和捐納制更促進身份制與經(jīng)濟權(quán)的分裂而又抱合在一起?!?88)傅衣凌:《明清社會經(jīng)濟變遷論》,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55頁??婆e制下以“富民”為主體的社會流動具有整體的社會意義,“似小而實不太小”。唐宋以來的“富民社會”之所以是一個具有活力的社會,就在于科舉制度所提供的社會流動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