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 大 仁
在近年來關于文學闡釋論的討論中,“本體闡釋” 是一個與“強制闡釋” 相對應的概念或命題,在學界引起了很大關注和爭論?!氨倔w闡釋” 原本不是一個當然的文學理論概念或命題,它在哲學闡釋學或其他相關學科中多有使用,但似乎并沒有確切的定義。 前幾年張江教授把“本體闡釋”這個概念引入當代文論問題的討論中,把它作為文學闡釋論的一個重要命題進行論述,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但從近年來相關討論情況看,對于這個概念的內涵與外延,以及作為一個文學闡釋論命題的具體指涉等都并不清晰和明確,因而容易引起學界的質疑和爭論。 筆者以為,不管“本體闡釋” 這個概念在其他學科中如何使用,僅就它作為一個文學闡釋論的概念或命題而言,理應厘清它的基本含義和具體指涉,以利于推進相關理論問題的深入研究。 本文試在學界相關討論的基礎上,梳理出一些基本問題進行探討。
如前所說,“本體闡釋” 并不是一個當然的文學理論概念或命題,它在文學闡釋論中的含義與理論指涉并非不言自明,因此有必要從它的概念含義說起。
有學者對“本體闡釋” 概念做了詞源學考釋,指出“本體闡釋” 這個概念是“本體” 與“闡釋”兩個詞的組合?!瓣U釋” 的含義不難理解,“本體”在漢語中是由“本” 和“體” 組成的復合詞,這個復合詞在中國文化中的基本含義是事物的主體或自身、事物的本源或根據(jù)。 有學者用“本體”這個漢語詞組翻譯西方哲學所追求的“超越一切存在者或現(xiàn)象、具有創(chuàng)造各種事物或現(xiàn)象能力”的根本實體。 從此“本體” 一詞成為一個哲學本體論 (Ontology)的名詞。 〔1〕
從有關資料來看,西方解釋學并未直接指涉“本體闡釋”,在闡釋學的初創(chuàng)時期,主要是一般的方法論解釋學,理解與解釋只具有方法論意義而與本體論無關。 后來由海德格爾引發(fā),才出現(xiàn)了從方法論解釋學向本體論解釋學的現(xiàn)代轉向,在他看來,理解與解釋就不只是一個方法論問題,而是也成為一個本體論問題。①參見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年,第271-272 頁。 另外,也有學者研究了狄爾泰與西方解釋學本體論轉向的問題,參見田方林:《狄爾泰生命解釋學與西方解釋學本體論轉向》,成都: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 年。西方闡釋學研究卓有成就,但似乎未見到關于“本體闡釋” 的專門論述。
新時期以來,我國學界也有學者使用“本體闡釋” 這個概念來研究相關學術問題。②參見潘知常的《審美體驗的本體闡釋》、施旭升的《戲曲審美意象論——中國戲曲藝術本體闡釋》、邢建昌的《“道”與中國藝術的本體闡釋》等文。從總體上來看,所謂“本體闡釋” 也就是“對于事物本身的理解和研究” 之義,主要是作為一種理論視角或方法來研究某些具體問題,而不是作為一個理論命題進行專門探討。 后來也有學者從哲學上提出“本體詮釋學” (或稱“本體闡釋學”)命題進行專門研究,如成中英先生曾著有 《本體詮釋學》一書,目的在于促進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的融通、尋求本體論與方法論的統(tǒng)一。 〔2〕對于此問題,成中英先生闡述說:“我的本體詮釋學融合了中國原儒的本體論與西方的方法論,本身就是兼融東西方哲學的整體哲學。” 〔3〕這顯然是一種哲學上的“本體闡釋學” 研究。
2014 年張江教授提出“強制闡釋” 的理論命題,對當代西方文論的總體特征和根本缺陷進行批判分析,同時提出了“本體闡釋” 命題,對當代中國文論重建路徑問題進行專門探討。 論者在提出“本體闡釋” 這個概念時,力求對其作出明確界定,他說:“我提出一個新概念:本體闡釋。確切表達,‘本體闡釋’ 是以文本為核心的文學闡釋,是讓文學理論回歸文學的闡釋。 ‘本體闡釋’以文本的自在性為依據(jù)。 原始文本具有自在性,是以精神形態(tài)自在的獨立本體,是闡釋的對象?!倔w闡釋’ 包含多個層次,闡釋的邊界規(guī)約本體闡釋的正當范圍。 ‘本體闡釋’ 遵循正確的認識路線,從文本出發(fā)而不是從理論出發(fā)。 ‘本體闡釋’拒絕前置立場和結論,一切判斷和結論生成于闡釋之后。 ‘本體闡釋’ 拒絕無約束推衍。 多文本闡釋的積累,可以抽象為理論,上升為規(guī)律。”③張江、毛莉:《當代文論重建路徑:由“強制闡釋”到“本體闡釋”——訪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張江教授》,《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 年6 月16 日。 除另注外,本文相關引述均見該文。正如訪談記者所說,這段話理論含量很大,所以論者接下來一句句進行了詳細解釋。 他在解釋中又進一步涉及文學批評、文學理論建構等諸多問題,而且除了“本體闡釋” 這個核心概念之外,還使用了諸如“文本闡釋”“文學闡釋”“非文學闡釋”“文本的文學闡釋” 等相關概念,充分顯示了這一理論問題的復雜性。 正由于“本體闡釋” 問題本身十分復雜,而論者在解釋中似乎也沒有把它的概念含義與理論指涉完全厘清,因而引起學界質疑和爭論便在所難免。
學界的爭論首先是因“本體闡釋” 這個概念的不明晰而來。 有論者在充分肯定“本體闡釋”的理論建構意義后指出,“本體” 這個概念與“本體論” 作為一門學問,其所指在哲學界和文論界存有很大分歧,甚至術語本身如何翻譯都有爭論。那么,論者是在何種意義上使用“本體” 概念,所持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本體觀念? 雖然對“本體闡釋” 是有解釋的,就是要以文學文本為核心,而且大量使用了“文學文本” 這一概念。 但是“文學本體” 與“文學文本” 又是什么關系? 換言之,“文本” 的概念能夠置換為“本體” 的概念嗎? 這些都是需要進一步討論和明確的問題。 〔4〕實際上,論者不僅把“文學文本” 置換為“文學本體”,而且把“文學文本” 置換為“文學活動”或“文學實踐”。 有學者認為,論者所謂“本體闡釋” 就是“回到本體的闡釋”,也就是“以文本為‘本體’ (根本、本原、依據(jù))的闡釋”,即“以文本為標準,尊重文本自身的確當含義” 的闡釋。在這種理解的基礎上,論者極力主張文學理論建構應當從實踐出發(fā),讓文學理論歸依文學實踐,從而把文學實踐簡單等同于文本,實質上也就是虛設了一個“實踐”。 從文學文本出發(fā),以文學文本為本體的闡釋僅僅是一種文學批評,不可能概括和總結出文學理論,甚至也不可能概括和總結出文學批評理論。 因此,“本體闡釋論” 設想以文本為中心建構文學理論既不可能也不可信。 〔5〕還有學者指出,張江教授在探討文學理論的生成路線及規(guī)律時,過于強調對文學直接經驗的總結,他強調文學批評應“從作品出發(fā)” 時,把凡是“從既定立場和目的出發(fā)”,都視作為“理論中心論”,而與從作品實際出發(fā)的評論對立起來。 在我國學界,文學理論與批評往往不作分別而加以混用,但實際上是兩門學問。 理論是認識性的,而批評則是實踐性的。 張江教授似乎也沒有分清這一點,因此所論未免失之偏頗。 〔6〕
總的來看,張江教授針對“強制闡釋論” 的根本缺陷而提出“本體闡釋論” 命題,并對此進行了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闡述,其理論意義不言而喻。 不過,如果我們把“本體闡釋” 作為一個文學闡釋論的完整命題來看,并且對論者的理論闡釋進行文本細讀,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值得更深入一步探討的問題。 具體而言,他所論述的“本體闡釋”命題,從概念含義到理論指涉都是頗為復雜的,其中至少包含三個方面或層次的問題:一是作為文學批評 (包括理論與實踐)的“本體闡釋” 問題;二是作為文學理論建構的“本體闡釋” 問題;三是作為文學本體論意義的“文學闡釋” 或“本體闡釋” 問題,它涉及文學闡釋的意義目標。 如果不對此作出明確區(qū)分,混而論之的結果顯然容易使問題變得模糊不清,討論也難以展開和深入下去。 基于上述認識,筆者試對這些問題做進一步探討。
我們知道,文學批評是對文學現(xiàn)象的分析評論,其中主要是對文學作品的評論。 而評論文學作品的基本要求,是要對作品的意義價值進行分析闡釋。 從闡釋論的角度來看,文學作品是文學闡釋的對象,而作品的意義價值則是文學闡釋的目標。 然而問題在于,應當如何看待文學作品及其意義價值的存在方式? 對此始終有各種不同看法和爭議。
過去傳統(tǒng)文學批評把文學作品看成是各種關系中的存在,從作家創(chuàng)作經歷、文學作品如何反映社會歷史生活等方面讀解和評論作品的意義價值,這被美國批評家韋勒克稱為“外部研究”。 后來新批評派完全顛覆了這種文學批評傳統(tǒng),強調文學作品是孤立封閉、完滿自足的“文本”,不需要依賴任何外部因素來理解,應當著眼于文本的內部語言結構關系來進行分析評論,這就叫做“內部研究”。 這種“內部研究” 在新批評派的始祖蘭色姆那里就稱為“本體論批評”,后來也簡稱為“本體批評” 或“文本批評”。 這種越來越走向孤立封閉的形式主義的“文本批評” 在英美批評界盛行了數(shù)十年之后,終于物極必反走向衰落,被隨之而起的“文化研究” 新潮所顛覆。 后起的“文化研究” 把文學重新拉回到廣闊復雜的社會文化系統(tǒng)中,展開對文學作品的跨學科研究,它甚至比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外部研究” 走得更遠,各種名目繁多的“文化研究” 都不過是借文學作品來談論各自的文化問題,并沒有多少“文學研究”的意義在內。 張江教授稱這種現(xiàn)象為“強制闡釋”,對此進行了相當有力度和深度的批判分析,與此同時,他明確提出“本體闡釋” 的命題,主張文學批評回歸到應有的軌道上來。
從討論的情況來看,學界總體而言比較認同張江教授的批判反思和理論主張,但對于“本體闡釋” 如何理解卻仍需要進一步探討。 首先,這里的“本體闡釋” 顯然不是哲學本體論的含義,有學者認為:“至于本體闡釋,并不是我們或者望文生義那樣,以為它在走本體論路線……張江的意思本體闡釋,就是立足文學文本這個本體,由內而外來展開闡釋。 總之,重申文本分析這個文學批評的看家方法?!?〔7〕按照這個說法,所謂“本體闡釋” 就是“文本闡釋” 的意思。 既然如此,這是不是意味著又要回到蘭色姆的“本體批評”或“文本批評” 呢? 看來論者也不是這個意思。正如有學者分析說,西方各種形式主義批評包括英美新批評、結構主義批評等,都是以文本為中心的“文本批評”,它對我國當代文論也產生了很大影響。 這些理論批評派別和主張的特點,都是以對文本語言形式的推崇為旨歸。 而張江教授雖然也主張以文本為核心的文學闡釋,卻不是指向文學的語言形式和結構,而是指向文本自身的“確當含義”,并且認為這種確當含義包含文本所確有的思想和藝術成果,這樣也就明確劃清了與英美新批評的界限,這顯然是有積極意義的。 〔8〕
張江教授關于文學批評“本體闡釋” 的總體觀點,強調“‘本體闡釋’ 是以文本為核心的文學闡釋”,在文學批評實踐中,“本體闡釋” 就是對于文學作品的文本闡釋,甚至可以直接稱之為“文本闡釋”。 這種本體 (文本)闡釋的要點在于:第一,以自在性的文本為闡釋的對象和出發(fā)點。從文本出發(fā)就意味著“‘本體闡釋’ 以文本的自在性為依據(jù)。 原始文本具有自在性,是以精神形態(tài)自在的獨立本體,是闡釋的對象”。 如果文學批評不是從文本的自在性出發(fā),而是從某種既定的理論觀念出發(fā),就必然會走向“強制闡釋”。 第二,以文本為中心的闡釋路線。 其中包含三個層次,一是“核心闡釋”,它是對文本自身確切含義的闡釋;二是“本源闡釋”,它是對作者創(chuàng)作動機、即時背景、潛在話語等因素的闡釋;三是“效應闡釋”,它是對文本傳播過程中社會和受眾反應的闡釋,三者有機統(tǒng)一構成完整的闡釋過程。 第三,文本闡釋的目標在于把文本的自在意義充分、合理地闡釋出來。 他特別強調文本的自在性及其自在含義,認為“文本的自在性是指文本自身的確當含義是自在的。 這個確當含義隱藏于文本的全部敘述之中。 敘述一旦完成,其自在含義就凝固于文本,他人,包括作者無法更改。 文本的自在性對文本的闡釋以規(guī)約,對文本自在含義的闡釋是闡釋的基本要義”。 文學批評的目標就是“對文本作出確當、合理、全面的闡釋”。 第四,文本闡釋既有開放性也有邊界。 一方面,它不同于西方的文本中心主義以及英美新批評所倡導的文本細讀,不是將文本視為獨立自足的封閉體系,而是充分看到文本闡釋的開放性,它是核心闡釋、本源闡釋與效應闡釋的有機統(tǒng)一;另一方面,這種闡釋的開放性又不是無邊和無限的,應當看到,“文本的文學闡釋是有邊界的。 文本的自在含義有限,不能對文本的有限意義作無限闡釋。 文本作為作者的創(chuàng)造,作者的主觀意圖及表達同樣有限,不能對有限意圖和表達作無限發(fā)揮。 把批評者的意圖無端強加給文本,對文本作自在含義以外的非文學闡釋,超越文學闡釋的邊界”。 第五,文學批評理論運用于文本闡釋必須符合文學自身的特質和實際需求,不能違背文學的特質強加于文學。而且用理論指導文本闡釋必須遵循正確的闡釋路線,以文本為標準,尊重文本自身的確當含義。如果用理論話語替代文本闡釋,闡釋就失去了意義。 這就是說,不僅闡釋操作要求理論符合文本而不是文本符合理論,而且闡釋目標應當是理論服務于文本闡釋,而不是用文本闡釋證明理論??傮w而言,論者著眼于文學批評的本體闡釋問題,所闡述的理論觀點比較系統(tǒng)明確富有啟發(fā)意義。
上述關于文學批評的本體 (文本)闡釋的觀點,在討論中有的得到學界比較普遍的認同,有的則引起較大爭議。 而爭議的主要問題在于,應當如何理解和闡釋文本的意義? 按照張江教授的觀點,文學作品的意義就在文本之中,文本自身的確切含義包含文本所確有的思想和藝術成果,它是作者能夠傳遞給我們并已實際傳遞的全部信息。 因此,“對文本闡釋的公正性要求,是包含正確地指出文本的本來含義,或者由作者所表述的文本的本來含義” 〔9〕。 對于這種文本自在含義的觀點,有學者表示質疑,認為這種觀點存在一定的游移與矛盾之處。 比如把作者引入文本闡釋,其本意是要恢復被“新批評” 之類理論割斷了的文本與作者之間本應具有的聯(lián)系,但這與“文本的自在含義” 之說是相矛盾的。 既然文本自身的“確當含義” 存在于“文本的全部敘述之中”,那么批評闡釋凝神關注于“全部敘述” 即可,沒有必要將作者因素引入文本闡釋中來,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與作品意義之間有所區(qū)別,不能完全劃等號。再說文本的“敘述” 不會自動顯示“文本自身的確當含義”,也不會有一個完成狀態(tài)的固定不變的解釋,因而一切以“核心闡釋” 名義進行的揭示,也都會成為“效應闡釋” 的對象,很難確認它就是“文本自身的確當含義” 〔10〕。
事實上,對于文本意義的來源及其存在,不同時代的文本理論有不同的回答。 古典文論的作品觀認為作品的意義來源于作者,作者決定作品的意義;現(xiàn)代語言論的文本觀認為意義是由語言織就的,文本自身就是意義所在;后來讀者中心論認為文本的意義變動不居,讀者是文本意義的創(chuàng)造者。 意義存在中心轉移顯示出人們對于文學意義理解的變化,也反映了其背后文學觀念的變化。 從文本觀念的變化看,逐漸走向一種開放的觀念,對意義的理解也呈現(xiàn)出多元模式。 在這種情況下,將文本闡釋的依據(jù)局限于作者以及由作者意圖制約的文本,這種對于文本意義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
總的來看,作為文學批評的“本體闡釋”,可以歸納為兩個基本方面:一方面,它針對文學研究向文化研究轉向帶來的種種弊端,特別是脫離作品文本的泛文化“強制闡釋” 的缺陷,要求文學批評回到“文本闡釋”,從文本對象出發(fā)、以文本自在性為依據(jù)進行合理闡釋,反對用理論強制闡釋文本等,這是容易為人們所理解和認同的;另一方面,它涉及如何理解和闡釋文學作品的意義,問題就變得十分復雜。 這里有兩種基本觀點,一種觀點認為作品文本的意義是確定的、自在性的,它就存在于文本之中,它來源于作者的意義創(chuàng)造,文學批評的目標就是把作品文本中本來就存在的意義充分闡釋出來;而另一種觀點認為,文學作品的意義具有不確定性,它是開放性的,文學作品的含義只是其中的因素之一,文學批評的意義闡釋還與其他方面的因素相關。 比如美國批評家喬納森·卡勒認為,文本意義關涉意圖 (作者)、文本、語境和讀者四個要素,“關于這四個要素的論證本身就表明意義是非常復雜的,難以表述的” 〔11〕。 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既充分依據(jù)文本實際傳遞的全部信息,確切理解和把握文本自身的含義,同時也充分考慮其他方面的因素在文學意義生成中的作用,以及在開放性的闡釋語境中文學意義生成的多種可能性,就成為文學批評的“本體闡釋” 所要著重研究探討的問題。
與上述文學批評的演變相關,當代西方文論也發(fā)生了這種顛覆性的歷史演變。 如果說西方文論在20 世紀前半葉主要以文學批評實踐為基礎,建立了一系列著眼于文本分析并且以探究“文學性” 為目標的文學理論,那么,從20 世紀中期以來,當代西方文論便開始發(fā)生逆轉,走向對文本中心主義理論的自我解構,走向對“文學理論”的自我顛覆,這就是所謂“文學理論” 向“理論”的根本性轉向。 這種理論轉向的突出特點,一是從此前的“文本中心主義” 走向“理論中心主義”,以理論的自我建構為中心,不再依托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實踐,包括曾經盛行一時的注重文本分析的批評實踐,理論自我生成、理論高于一切。二是從此前的“小理論” 走向“大理論”,所謂“小理論” 是指那種純粹研究文學內部問題的理論,這被認為過于狹隘,而走向“大理論” 是要走向那種開放性的大文化理論,這被認為是具有宏闊視野和極大闡釋空間的理論。 三是走向跨文化研究,認為以前的文學理論研究尤其是以文學文本為中心的理論研究視野過于狹小,需要打破這種封閉的文學研究疆界,在多學科交叉融合中建構新的理論形態(tài),當然這就已經不是純粹的文學理論,而是更加宏闊的文化理論形態(tài)。
張江教授“強制闡釋論” 所進行的批判反思,顯然不只是針對前面所說的文學批評脫離文學文本這種現(xiàn)象,同時也指向文學理論這種顛覆性的自我解構和極端化發(fā)展趨向。 他對當代西方文論的批判分析集中體現(xiàn)在對“理論中心論” 的批判,也就是對于所謂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 現(xiàn)象的分析。 在他看來,以“文化研究” 轉向為標志的當代西方文論,總體上放棄了以前的文學研究目標,走上了一條理論為王、理論至上的道路。 一是它放棄和改變了研究對象,不再以文藝為對象,而是以文藝場外的理論為對象,借助或利用文藝膨脹和證明自己;二是理論的生成路線和生成邏輯錯位,不是從文藝經驗和實踐出發(fā)生成理論,而是從概念和范疇出發(fā),以場外理論的強制征用為基礎,概念生成概念,范疇生成范疇,理論生成理論;三是理論闡釋的強制方式,理論對實踐加以強制闡釋,讓實踐服從理論,理論成為文學存在的全部依據(jù)。 〔12〕
針對上述文學理論的錯位發(fā)展和“強制闡釋”現(xiàn)象,論者相應提出了如何矯正文學理論的發(fā)展方向,以及當代文學理論重建的目標,這就是文學理論應該改邪歸正回歸“本體闡釋”,應該始終堅持以文學為研究對象,“讓文學理論回歸文學的闡釋”。 具體而言包括以下要點:第一,文學理論應當皈依文學實踐,以文學實踐為本體而生成理論。 當代文論重建的首要任務,是要重新校正長期以來被顛倒的理論和實踐的關系,拋棄一切對場外理論的過分倚重,讓學術興奮點由對先驗理論的追逐回歸到對文學實踐的認識,讓文學理論歸依文學實踐。 第二,文學理論建構應當以文本闡釋為核心。 比如以文本為依托進行個案考察,對單個文本的闡釋作出分析,對大批量文本的闡釋作出統(tǒng)計,由個別推向一般、上升飛躍成為理論。 可設想創(chuàng)立“文本統(tǒng)計學”,引入現(xiàn)代統(tǒng)計方法,在大規(guī)模定量分析的基礎上再作定性分析,建立具有科學統(tǒng)計依據(jù)的自洽體系。 第三,文學理論的功能是指導文學實踐,尤其是指導文本闡釋,這是文學理論建構的根本目標。 當然,理論的指導必須遵循正確的闡釋路線,以文本為標準,尊重文本自身的確當含義。 第四,當代中國文論建構及其“本體闡釋” 要堅持從民族的批評傳統(tǒng)出發(fā),對傳統(tǒng)文論和批評加以整理和概括,以之為當代文論和批評構建的基礎性資源。 由此可見,張江教授關于文學理論建構的“本體闡釋” 內涵十分豐富,問題也頗為復雜,有些問題引起了較多爭論。
有學者認為,提出上述理論設想的主觀目的是好的,但是具體的建構思路顯然存在問題。 比如主張文學理論歸依文學實踐,但把文學實踐簡單等同于文本分析。 文學理論不能僅僅歸依于文學文本,更應當從文學創(chuàng)作和欣賞、批評活動出發(fā)來總結和概括文學規(guī)律。 又如主張文學理論建構必須以文本為中心,對單個文本的闡釋作出分析,對大批量的闡釋作出統(tǒng)計,這種文本細讀和現(xiàn)代統(tǒng)計方法,實際上只是一種歸納法和經驗主義研究,而完全靠歸納法來建立新理論是不可能的。 〔13〕也有學者著重從文學理論生成路線和研究方法方面提出問題,認為文學理論建構不僅需要歸納推理,而且還需要演繹推理。 單憑文學直接經驗的總結和歸納推理,不可能建立真正的理論,只有把歸納推理與演繹推理結合起來,才有可能達到對事物性質的具體把握。 〔14〕
在筆者看來,上述探討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又還只是涉及問題的某些方面,還不能構成對這個理論命題的完整認識。 如果把文學理論的“本體闡釋” 作為一個完整的理論命題來看,對其進行充分自覺的理論反思以推進理論建構,可能需要著重對以下一些基本問題進行深入探討。
一是文學理論建構所要面對的文學對象。 文學理論的“本體闡釋” 首先要以文學為本體闡釋對象,這應當是不言自明的。 只不過對于什么是文學闡釋對象,如上所述學界各有不同理解,有的偏重于突出文學文本,有的偏重于強調文學實踐,應當說這并不構成根本矛盾沖突,無非是不同文論形態(tài)各有不同的闡釋重心而已。 對于這樣一個不言自明的問題之所以需要重新提出來討論,是因為在后現(xiàn)代文化研究轉向中,當代文論逐漸迷失了自己的研究對象,這將導致文學理論的根本性迷失。 因此,文學理論的“本體闡釋” 首先需要找回和重新確立自己的對象目標,否則一切都無從談起。 由于學界至今對此仍看法各異爭議甚大,所以仍有必要加以討論。
二是文學理論建構所要立足的文學問題。 自20 世紀末以來當代文論的跨學科研究中,許多跨界研究未免跨得太遠,一旦跨入泛文化研究領域,就往往追逐那些風行一時的文化問題跑,把文學問題拋諸腦后而不顧。 尤其是后來當代文論的反本質主義,更是把諸如文學是什么 (文學本質論)和文學為什么 (文學價值論)之類的文學基本問題,都當作“本質主義” 的東西極力消解掉。 如今提出文學理論的“本體闡釋”,也就意味著需要正本清源,重新找回和確立所要研究闡釋的文學問題。 這里包括重新梳理和認識過去的文學研究所傳承下來的文學基本問題,如文學的內部關系問題和外部關系問題,研究這些問題在當代面臨的挑戰(zhàn)和演變;還要致力于發(fā)現(xiàn)和研究當代文學發(fā)展中的新問題,如當代新媒介文學、當代科幻文學發(fā)展帶來的各種問題等。 此外,當代文學理論建構及其“本體闡釋”,不僅關涉文學的“實然” 存在及其理論問題,而且關涉文學的“應然”發(fā)展及其理論問題。 就前者而言,需要面對已經存在的“實然” 文學實踐和文學現(xiàn)象,對于“文學是什么” 作出說明和闡釋,目的在于總結文學經驗和認識文學規(guī)律;就后者而言,則應當面向文學的“應然” 發(fā)展方向,對于“文學應如何”進行理論思考和探究,建構應有的文學創(chuàng)新觀念和審美理想,這后一個方面也許是更為重要的。
三是文學理論建構所要探尋的文學闡釋方法。應當說我們過去的文學理論比較缺少研究方法論的自覺,隨著“本體闡釋” 討論,這個問題更加凸顯出來了。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過去長期占主導地位的文學反映論或文學認識論之類傳統(tǒng)文學理論,多是先驗“論證” 式研究方法,往往從某種哲學原理出發(fā)立論,然后找到一些古今中外文學例子來加以論證,從而得出某些具有普遍性的結論,這樣的論證方式顯然存在很大的缺陷。 后來當代文論研究出現(xiàn)了“知識論” 轉向,把文學理論視為一種知識形態(tài),相應地更多采用經驗“描述” 式研究方法,或對文學現(xiàn)象形態(tài)進行理論描述,或對各種文學知識和文論形態(tài)進行歷史描述等。 這樣的描述式研究雖有其特點和長處,但其局限性在于容易弱化應有的理論功能。 而“本體闡釋” 論所凸顯出來的多維度“闡釋” 方法,也許是更契合文學本體研究目標的研究方法。 不過上述討論中所談到的歸納推理和演繹推理等,顯然還不足以包括多維度闡釋方法的全部,還有必要進行多方面的理論探討。
四是文學理論建構所要追求的理論功能。 如前所述,張江教授把文學理論的功能定位于指導文本闡釋的實踐,這可能有較大的局限性。 筆者以為,為文學批評和文本闡釋提供方法論指導只是文學理論的功能之一,而它更重要的功能還在于,基于對文學“實然” 經驗和“應然” 規(guī)律的研究,建構應有的文學理論觀念,從而積極介入文學實踐,對各種文學實踐活動起到文學觀念的支撐作用,促進文學實踐的健康發(fā)展,這應當是當代文論建構所努力追求的目標。
總之,把文學理論建構的“本體闡釋” 作為一個理論命題來看,的確有必要超越文學文本論、文學經驗論和一般研究方法論的理解,全面深入地把握其理論內涵和找準其理論定位,從而走向更加科學和全面的理論研究。
如果細讀文本我們還可以注意到,在張江教授關于“強制闡釋” 與“本體闡釋” 的討論中,除了使用“本體闡釋” 和“文本闡釋” 概念外,還使用了“文學闡釋”“非文學闡釋” 這樣的概念。 從總體上看,論者似乎并沒有把“文學闡釋”作為一個重要概念或命題來加以闡述和強調,而且涉及這個概念的論述也并不多,然而在筆者看來,對于文學闡釋論而言,“文學闡釋” 可能是更具有文學本體論意義的理論概念,有必要對此進行專題討論。
在上述訪談文章中,涉及“文學闡釋” 的論述主要有這樣幾處:一是在提出“本體闡釋” 這個新概念并進行解釋時,論者指出:“‘本體闡釋’是以文本為核心的文學闡釋,是讓文學理論回歸文學的闡釋?!?二是在論述“本體闡釋” 的三個層次即核心闡釋、本源闡釋和效應闡釋的關系時,強調要“確定三重闡釋的范圍和關系,既戒除了類似泛文化的非文學闡釋,也為文本闡釋打開了一個充滿張力的空間”。 三是在論述“本體闡釋”與西方文本中心論和英美新批評的文本細讀之間的區(qū)別時,強調“‘本體闡釋’ 并不以狹隘的文本觀為基礎。 文本必須細讀,沒有文本細讀,甚至離開文本的天馬行空般的議論,不是確當?shù)奈膶W闡釋”。 四是在論述“本體闡釋” 的邊界時,強調“文本的文學闡釋是有邊界的。 文本的自在含義有限,不能對文本的有限意義作無限闡釋……對文本作自在含義以外的非文學闡釋,超越文學闡釋的邊界”。 但論者并沒有對什么是“文學闡釋” 進行明確界定和闡述,那么它究竟針對什么而言,又具有什么特殊意義呢? 這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
首先,論者為什么要在“強制闡釋” 與“本體闡釋” 的討論中,特別提出一個“文學闡釋”與“非文學闡釋” 的問題,它究竟針對什么而言?從上述文本語境來看,所謂“非文學闡釋”,大概是指脫離文學本體的“去文學性”“去文學化” 的闡釋,即不顧及文學的特性與功能、拋棄了文學的意義和價值的闡釋。 而強調“本體闡釋” 是以文本為核心的“文學闡釋”,是讓文學理論回歸文學的闡釋,目的是要求回歸文學的基本特性與功能、文學的根本意義和價值。 它所針對的正是當代西方文論與批評在“文化研究” 轉向中那種過于“去文學性”“去文學化” 的現(xiàn)象,而當代中國文論與批評顯然也受到這種文化研究轉向的很大影響。 如果說過去的文本中心論或形式主義文學理論批評那種“文學性” 過于狹隘應當突破,然而作為文學更根本的“文學性”,即文學的特性與功能、意義和價值等等,卻不能好壞不分全都拋棄掉。 因此,要求回歸“文學闡釋” 而反對“非文學闡釋”,應當是合乎邏輯的必然要求。
其次,“文學闡釋” 是否具有文學本體論的含義? 在相關討論中有學者說,文學闡釋論是一種方法論而無關乎本體論,或者強調說“本體闡釋沒有本體論的意義”,這意思是要防止走向抽象化和純理論化的哲學探討,這樣的擔心當然不無道理。 然而問題在于,文學闡釋的方法論與本體論能夠完全劃分開來嗎? 從西方闡釋學發(fā)展來看,曾經歷從方法論闡釋學到本體論闡釋學的發(fā)展過程,然后走向彼此融合。 而在文學闡釋論中,也不可能僅限于方法論而不關涉本體論,而且既然已經提出了“本體闡釋” 的命題,要說其中沒有本體論意義是不太符合邏輯的。 實際上,張江教授在訪談文章中闡述文學的“本體闡釋” 時,也明確說過“主張回到文學本體”。
筆者以為,在“本體闡釋” 論中,針對“非文學闡釋” 現(xiàn)象而提出回歸“文學闡釋” 問題,并非只是換了一個概念或說法,而是包含了要求回歸“文學本體闡釋” 的含義,因此具有重要理論意義,值得深入探討。
再次,如果說“文學闡釋” 具有“文學本體闡釋” 的含義,那么這里“文學本體” 的具體內涵是什么,其中包括哪些方面呢? 筆者以為,從總體上來說應該包括三個方面。 一是指文學文本本體,這主要是就文學批評的“本體闡釋” 而言,對此論者一再強調文學批評要以文本為出發(fā)點和落腳點,確證文本的自在含義。 二是指文學實踐和文學經驗本體,這主要是就文學理論的“本體闡釋” 而言,所以論者也再三強調文學理論建構要回到文學實踐,尤其是回到本土的、民族的文學實踐和文學經驗。 三是指文學存在及其意義本體,這主要是就文學闡釋的價值目標而言,就是說,作為文學的“本體闡釋”,無論是文學批評對于文學作品文本的意義闡釋,還是文學理論對于文學現(xiàn)象、文學實踐的闡釋,都必然關涉對于文學特性與意義價值的理解和闡釋。 對于這后一個方面,張江教授的論述顯得不夠集中和突出,我以為這恰恰是更值得關注和探討的問題。
那么,作為本體論意義上的“文學闡釋”,應當如何理解文學的存在及文學的意義,如何對文學意義進行闡釋? 按通常理解,文學本體論或存在論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文學的存在方式,包括靜態(tài)存在的文學作品文本和動態(tài)存在的文學實踐活動;二是文學的存在理由和根據(jù),這就關涉到對文學意義與價值功能的追問。 前者構成文學闡釋的實體對象,后者則是文學闡釋的價值目標。有人說,什么是文學存在與文學意義從來說不清楚,有沒有一個古今中外都公認的文學本體和文學意義也是令人懷疑的。 筆者認為,什么是文學存在與文學意義本來是一個文學觀念問題,而文學觀念是人們在實踐活動基礎上建構起來的,而不是本來就有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同樣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觀念,不可能有固定不變的文學觀念。 古代的文學觀念十分復雜暫且不論,僅就現(xiàn)代文學觀念而言,經過從西方到中國近一二百年的探尋建構,人們對于文學存在的特性與意義價值的認識,在一些基本維度上還是形成了一定的共識。 比如文學的審美性,包括文學的藝術想象性、藝術虛構性、審美創(chuàng)造性;文學的藝術性,包括作為語言藝術或修辭性文本的獨特性;文學的人學特性,包括情感性、對人生與人性的審美發(fā)現(xiàn)與表達;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性,包括文學反映社會生活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多方面意義價值等。 一方面,這種現(xiàn)代文學觀念是現(xiàn)代人根據(jù)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要求及其文學實踐選擇而建構起來的,另一方面,它也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和文學實踐發(fā)展進程中發(fā)揮應有的作用。 作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包括文學批評、文學理論和文學史研究等,都主要是以此為依據(jù)和目標進行文學闡釋,只不過在不同時代條件下各有側重而已。 如果說過去的文學研究曾有過某些方面的偏差和教訓,也正在于背離了這種現(xiàn)代性的文學理念和審美精神而走向某種極端傾向。
如今有些人用后現(xiàn)代解構主義思維來質疑文學的存在及其意義,并且在文學研究向文化研究的轉向中過于“去文學化”,正是把文學的本體特性與意義價值也都遮蔽和消解掉了。 然而我們需要面對的問題在于,在如今所謂后現(xiàn)代語境中,上述現(xiàn)代文學觀念還有沒有意義? 完全拋棄和解構這種現(xiàn)代文學觀念是合理的嗎? 如果拋棄和解構了這種現(xiàn)代文學觀念,我們又該如何來理解文學? 應該用什么樣的文學觀念來取而代之? 如果不能重建新的文學觀念是否會陷于虛無主義的迷誤之中? 我想張江教授明確反對“非文學闡釋”正是針對上述問題,而他極力主張要回歸“文學闡釋” 或“本體闡釋”,也正在于力求克服這種弊端而重新找回文學的本體意義價值。 對于這種主張回歸“文學本體闡釋” 的理論訴求,筆者以為是有重要意義的。
當然,對于文學闡釋論研究而言,僅僅搞清楚文學闡釋的本體對象和意義價值目標可能還不夠,接下來還需要具體探討文學的意義價值存在于何處,以及對這種文學的意義價值應當如何理解和進行具體闡釋,這些問題也都比較復雜,而且學界也爭議頗多,這里限于篇幅不擬展開討論,筆者另當著文進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