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葦杭
雨潤江南。蒙蒙的煙雨籠著濕漉漉的一彎流水,水面上蕩著一只烏篷船。槳聲欸乃,激起活潑潑的水波明閃閃,與水面淡墨似的幽幽的暗,呼應(yīng)著、襯托著……有若清亮的領(lǐng)唱與低沉的合聲,又似松枝上燦然的積雪與蒼黑老干。
雨絲風(fēng)片的對岸,遠山一痕若隱若現(xiàn)。
夢里水鄉(xiāng),不舍的江南,仿佛人生舞臺的布景,生命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在這里上演。一幕一幕的曾經(jīng),在生命的深處,追索到前世逶迤至今生。
而這只翡翠手鐲就這樣把鄉(xiāng)愁也似的江南夢幻般地呈現(xiàn)出來。掛在腕上,與之肌膚相親交相輝映以至血肉相連。不是妖童媛女的華服麗裳可以脫脫換換,不是頭上的飾物痛癢無關(guān),而是像五彩晶瑩的玲瓏美玉之于怡紅公子那樣———與生俱來,像胎記。
她的溫潤,吳儂軟語似的婉轉(zhuǎn);她的瑩澈,是誰的明眸瀲滟,西湖太湖還是鑒湖?她的綠意盈盈,簡直就是草長鶯飛二月天了……以此類推,便是粉墻黛瓦,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
胎記,就是燭照前世洞徹今生的一只慧眼。
回憶人之初,我確切地憶起那種感覺:混混沌沌,云里霧里。成長不過是喚醒滄桑的過程。血肉之軀與寄存其中的靈魂,不斷受到外力的沖擊,甜蜜或疼痛;還有來自形而上的閱讀。閱讀,打破時空顛倒主客,追本溯源思接千載。它是魔幻世界里的時光機器,小小的一個按鈕輕輕啟動,就可親歷秦時明月漢代關(guān)山。賴于此,滿不盈百的個體生命才得以與上下五千年互相對峙。在我們誕生前,這個世界就這樣云譎波詭,忍不住掩卷長嘆。但我們決不是無聊的看客。怦然心動、熱淚長流、壯士般扼腕,同樣的歷史風(fēng)云一定也曾撕碎過我們的青絲、戰(zhàn)袍,還有手中的獵獵旌旗……都如退潮后的島嶼,一一浮現(xiàn)。
蒙昧的孩提時代,對著那一張中國地形圖發(fā)呆。也知道黃綠相間只是對陸高海深的標(biāo)識,與通常的色彩含義無涉。卻對著綠油油的長江中下游平原,一往情深。
生在蠻荒的塞外,二十歲前的江南只在夢里花落花開,卻莫名其妙地沉浸于越劇的小橋流水,如聞天籟,如聆鄉(xiāng)音,窗外漫天的大雪也幻化為粉濡的江南煙雨,纏綿不已。
雪清地兒的碎花小襖,介于唐裝與時裝之間,既有古雅的韻味,又不失流行的時尚。裹著小蠻腰,在塵世妖嬈。
我把自己想像為水秀山清的江南女子,曾有珍珠一樣的眼淚花瓣一樣的青春,在那片土地上繽紛。
在油紙傘上反復(fù)吟哦,平平仄仄,霈雨如珠;彳亍的腳步敲擊著狹長的石板路,幽幽暗暗;紫丁香,目含露眉籠煙,一樹一樹。
江南,我意念中的遠山,你無疑是那山里的仙人,光華奪目。
她的水軟山溫原來是你的胞衣。
碧水含珠,青山蘊玉。對山水的謳歌,暗含甜蜜的指向。
江南,只是包裹我前生眼淚與花瓣的層層錦緞。
枝枝嫣紅朵朵生香瓣瓣含情,是桃林逢春的那一瞬。不能像枯木一樣參禪入定———一念不生,萬緣皆斷。任桃飄,任李飛,擁紅堆雪,只好把繁華輕輕覆蓋,終是無悔。
時光腐蝕一切,卻并不像想像的那樣完全徹底,翡翠胎記就是明證。時光分明留有一扇秘密通道,以供癡絕者的靈魂翩然出入。
選自“遼寧在線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