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文
若菜肴也是一個森嚴的社會,那么與海參燕窩形同霄壤的蘿卜青菜,便是最平凡最底層的一族,像鄉(xiāng)野閭巷尋常而樸拙的匹夫匹婦。
蘿卜幾乎霸占了我童年餐桌上的全部味覺記憶。不知是母親的技能超高還是蘿卜命賤好養(yǎng),幾畦開挖在田間山坡的菜地,沒見怎么侍弄,蘿卜便蹭蹭往外冒頭,歡然鋪開一層油油綠意,將草木委頓的山村深秋或隆冬渲染成生機蓬勃的春天,也將我家貧瘠的餐桌氤氳得熱氣騰騰。蘿卜絲、蘿卜塊、蘿卜丁、蘿卜條,或炒、或燉、或煮、或腌,沒有丁點肉骨類的陪伴與慰藉,甚或湯水里漫漶的油星也極有限,我和弟妹們在母親窘迫而至簡的廚藝里,像蘿卜一樣茁然發(fā)芽、開莖、展葉,生硬擠進了往來熙熙的眾生間。
冷風(fēng)如刃的年夜里,蘿卜終于得以親近生產(chǎn)隊池塘剛分到不久的一條草魚,被笑意溢散滿屋的母親在鐵鍋里悶煮一番,再佐以夏日曬干、收藏的白辣椒,做成了大缽油光發(fā)亮的魚蘿卜。父親夾著似乎驟然肥厚了許多的一塊蘿卜,伸進我空得有些過快的飯碗,笑著說起了村里的一個掌故:某家過年沒有魚肉,只有兩碗蘿卜青菜,丈夫興致不減,朗聲對妻子說,少吃蘿卜,多吃點菜!這話剛好被路過的鄰居聽到,以為他家今年發(fā)了大財,弄到了什么稀罕菜,好奇地往窗縫一瞧,多一碗青菜而已,于是啞然失笑。多年后,垂垂老矣的父親大概不記得這掌故已講過多遍,過年時總要樂呵呵地給我們重復(fù)一回。
蘿卜的尋??梢?,令其常受某種高貴者對卑微者的蔑視。手中正巧攤開的一份高端報紙,有一個墨跡赫然的標題撞入眼簾:“稀土為啥賣了‘蘿卜價?”不讀內(nèi)容,已知蘿卜在作者心中之賤,與“白菜價”里楚楚可憐的白菜一樣,被人掩飾不住某種輕忽與不屑。我對蘿卜的好感也不多。大概用一個童年吃夠了別人一生的蘿卜,肌膚紋理與毛孔間都充溢蘿卜味,仿佛草原上成長的人無論走到哪里,身上總有股撲鼻的羊騷氣息。成年后餐桌上再有蘿卜,即便有了排骨、土雞土鴨一類熱戀般相偎相伴,我也從不輕易動筷。
許多年后,我才知自己的鄙陋與淺薄。蘿卜的“祖上也闊過”,而且煌煌熠熠,的確不一般,連名兒都極雅:蘆菔、萊菔、羅服或雹葖,像一些峨冠博帶、貴氣逼人的上流高士。蘿卜早在2500年前的《詩經(jīng)》里便有一席顯赫之地?!对娊?jīng)·小雅·信南山》說:“中田有廬,疆埸有瓜。是剝是菹,獻之皇祖?!?/p>
北宋最為風(fēng)流的名士蘇東坡對蘿卜情有獨鐘。一日信步來到菜園,見滿園蘿卜莖葉青碧欲滴,長須一捻,詩句張口而出:“秋來霜露滿園東,蘆菔生兒芥生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痹谒劾铮改嗤廖兜奶}卜已超越雞鴨魚肉的肥美,成為難以或缺的至愛。
嗜好而敬重蘿卜的遠不止東坡先生一個。宋代理學(xué)家劉子翚突遭靖康之變,出使的父親又死于金營。國事家事不堪回首,他稍稍坐了一回通判的交椅,便決然掛印辭歸,主持武夷山深處的沖佑觀,以淡飯園蔬為食,以講學(xué)傳道為任。一日,他偶步觀里莖葉微拂的菜園,吟詩嘆道:“密壤深根蒂,風(fēng)霜已飽經(jīng)。如何純白質(zhì),近蒂染微青。”
也有為蘿卜深深抱不平的詩家。元末“素履高潔”的理學(xué)家謝應(yīng)芳躲避戰(zhàn)亂時,一日吃完蘿卜,眺望窗外變幻詭譎的陰云,忽然感嘆說:“青龍地脈土酥香。產(chǎn)玉似昆岡??蓱z不入瑤池宴,到冰壺、風(fēng)味凄涼。”
令我沒想到的是,蘿卜不止裹腹,溫暖與寬慰饑饉里那些蕭索的腸胃,還能除疾治病,不亞于世人眼里高貴的人參。一位中醫(yī)友人說,蘿卜味甘辛、無毒、化積滯、解酒毒、散淤血。常吃蘿卜,則有消食、順氣、化痰、止咳、潤腸、利尿、清便與補虛等諸多功效。見我滿臉疑云,嘿然不信,他隨手遞過一部書頁泛黃的《重慶堂隨筆》。
我翻了翻,是清代王秉衡撰寫的一部醫(yī)書,詞句佶屈聱牙,不過還能大概看懂。果然有“黃履素見一味蘆菔子通小便,詫以為奇。蓋不知蘆菔子亦下氣最速之物,服之即通者,病由氣閉也”,“蘆菔能制面毒,故一名來服,言來之所服也”等許多記載。王秉衡名聲不顯,我到底不肯雌伏,回去后又悄悄找了部《本草綱目》,才終于服氣了。
早些天偶然讀報,得知蘿卜還能配茶喝。其法是:將蘿卜洗凈,切片煮爛,再配一壺好茶飲用。功用是能清肺熱,特別是清除處暑前人體因暑熱而郁積的毒熱之氣,使人神清氣爽。這種吃法藥用功效究竟如何,暫且不管,單是其中“蘿卜就茶,氣得大夫滿地爬”一句,便引我捧腹不止,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平素傲慢的醫(yī)生們無奈失業(yè),求告無門的慘境。這么說來,該與蘿卜結(jié)仇的其實是醫(yī)生。
在北京魯院學(xué)習(xí)四個月的這些日子里,地下層的食堂伙食豐盛,品種繁多,且每日變著花樣,深恐虧待了我們這群酸腐的舞弄文墨者,卻苦無辣味,對我這一嗜辣如命的湖南人而言,漸漸如同煉獄。今日晚餐時,一位同學(xué)兼老鄉(xiāng)踅入餐廳,神神秘秘從懷里摸出一個玻璃瓶,盯了我半晌,才猶豫說家里寄好東西了。打開一瞧,是辣椒粉拌蘿卜條,腌制的。我依稀看到了一罐兒時吃慣的良藥,香辣、爽脆之味重現(xiàn)腦海直沖頂門,迅疾伸手搶過,扒了大半到盤里,也不管他苦著臉跺腳說“留點,留點”,便埋頭欣然大吃起來。
選自《當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