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勇/圖
移栽樹木的根部,用草繩捆綁的那塊成長地的土疙瘩,就叫“老娘土”。
這些年各地重視綠化,尤其是寸土寸金的城市注重美化打扮,巴掌大的地,也都栽上花草樹木。我們經(jīng)常見到運送大樹的景象,為提高成活率,大樹根部那塊“老娘土”很大很沉,有時還得動用大拖車、大吊車移栽。
樹這樣,人更是如此。無論歲月怎樣更替,時代如何變遷,故土和游子之間總有一條無法剪斷的生命臍帶。我們小時候,老人撒手讓我們盡興地在山地上、土堆里瘋玩兒,那沙土柔軟干爽,“老娘土”真是養(yǎng)人暖心?,F(xiàn)如今的孩子,生活在地板磚、水泥地上,甚至長大成人也沒摸過“老娘土”,分不清麥苗和韭菜也正常。
故土難離。闖蕩世界、客居異鄉(xiāng),血液里總流淌著濃稠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那種熱愛和眷戀是越久越難解開的一團鄉(xiāng)愁。鄉(xiāng)下人考大學(xué)或參軍、外出就業(yè),離開陪伴成長的那片土地,無論飛多高、飛多遠(yuǎn)、飛多久,思念故鄉(xiāng)、想念親人的情感就像一壇烈性酒,越陳越香,越品越醇。爺爺生前曾告訴我:“老家的‘老娘土’能消災(zāi)避禍。如果剛到外地水土不服,拉肚子,只要取點從老家?guī)У摹夏锿痢瑩降剿?,喝下這水,啥病都沒了。”
“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伴隨這美妙的旋律和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我的故鄉(xiāng)沂蒙山區(qū)的土地很給力、也很神奇,掄起镢頭就能吃飽。貧瘠的山地壯根旺苗,長出沉甸甸金燦燦的糧食和豐收歌謠,養(yǎng)育了多少代山里人和古老的小山村。故鄉(xiāng)的土地寬宏大度,種啥長啥,完全隨主人的心思。
人和地親,地也和人親。我曾跟在爺爺和父母身后學(xué)習(xí)農(nóng)活、模仿勞作,欣賞家鄉(xiāng)一年四季的鄉(xiāng)野景致,還真知道了一些春種秋收、農(nóng)桑經(jīng)緯的事情。故鄉(xiāng)漸漸長成我生命的一部分,長到血液和骨頭里。
鄰里都知道,我娘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房前屋后、田埂地沿,有土的角角落落,都見縫插針地種上了南瓜、扁豆、菠菜、小蔥、辣椒等,真是“房前屋后,種瓜種豆”。到秋收季節(jié),屋里到處都是收回來的東西,包括在秋收后的地里撿拾、翻刨出來的地瓜、花生等,有時插個腳都沒空。
記得那年秋天,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樹木和莊稼上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白霜。我都穿上了棉襖了。我家村南那塊地瓜是留到最后才刨的。只見我娘把地頭上兩墩最好的地瓜留下來,還把周邊用土培了培。
我不得其解,就問了一聲:“娘,留這兩墩地瓜做什么?”
娘笑了笑,透著幾分神秘地說:“喂地!”
“喂地?”娘見我不理解,又補充了一句:“咱這地一年下來,也挺不容易。留兩墩地瓜陪陪它,也讓它解解饞!”
說完,娘把地瓜秧和玉米秸垛在了地頭上,那兩墩地瓜正好在草垛底下。這樣既凍不著,又不被別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確保安全。
等到第二年開春,移開草垛,刨出那兩墩地瓜,竟然還鮮潤如初,沒凍傷,也沒腐爛。暖和的緣故,草垛底下那棵苦菜早早長出了黃色的花蕾。
《詩經(jīng)》曰,“載獲濟濟,有實其積。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禮”,其實這是祭祖祀神的樂歌。漸漸我也理解和明白了娘的良苦用心,那是對“土地爺”的敬畏、對大自然的感恩,也是祈禱第二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父母在,永遠(yuǎn)是孩子;父母離世,真就是游子。四年前,我父母相隔一個月離我們而去,雖然高鐵站離我們那個小山村很近,但我回去的還是少多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思念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感情更加脆弱、濃烈和綿長。清明節(jié),我回老家給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上完祭祖的墳,慢慢蹲在屋東邊父母長年勞作的菜園地里,伸手用力抓一把黃土,反復(fù)揉搓起來……胸口塞滿悲哀蒼涼的感覺。這平凡的土凝聚著割舍不掉、熾熱燙人的親情呀!我擦干眼淚,裝回一瓶故園的黃土,悄悄捎回濟南,擺在我的書櫥里。這是一瓶來自我咿呀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的那個村莊的“老娘土”,是純粹的滲透著父母等親人信息的“老娘土”,是地道的來自沂蒙大地的“老娘土”。這土歷經(jīng)數(shù)不清的風(fēng)云世事,黃得厚重、高貴和大氣。心煩氣躁時,打開聞聞來自故鄉(xiāng)的這土味,陡然想起金浪蕩漾的麥田和老娘披在我身上的那件溫暖如春的大棉襖,嘴里竟然飄動韭菜水餃和海砂子面的味道,平淡無光的日子立即鮮亮味美起來……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睂τ诔鲩T、闖蕩世界的游子來講,故鄉(xiāng)的人和事、樹木花草、風(fēng)雨雪霜、朝露明月……那是一幀幀童年溫情的記憶相冊,是一縷縷家的溫馨和愜意,更是純粹的牽掛與惦記……雙腳踩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心踏實且坦然。親近土地的情緣,其實早已根植于血液和心靈深處。整日奔跑和忙碌在水泥地上的人,揮之不去另一種鄉(xiāng)愁,說不清道不明心靈深處到底缺些什么。
2019年關(guān)門的最后一天,天寒地凍,是山東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超過零下11攝氏度。寒風(fēng)吹在臉上像小刀割一樣痛。我回到屋里,搓搓臉,揉揉耳朵,擰開瓷瓶的蓋,聞一聞“老娘土”,感覺胸膛里燃起一團火,遠(yuǎn)處仿佛有春雷萌動,天冷過之后必定是大地還陽的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