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國華
傲勃蒼野,巍然天地,雄駐在古絲綢之路上的玉門關、陽關、嘉裕關,是綿綿文化流韻中的一道壯麗風景,是漫漫文明遺存中的一部壯闊歷史。走近三關,聆聽滄桑歷史的不絕回響,感悟古代文人的詩意情結(jié)……
大漠孤煙,蒼山萬仞。越野車一路呼嘯,載著我們奔馳在茫茫戈壁灘上,去尋找那個氤氳在唐詩宋詞悲歌中的玉門關。
出敦煌,一路西行,風沙悲鳴,戈壁荒涼。越野車穿行在古絲綢之路上,仿佛穿行在歷史的隧道之中,一幕古樸蒼勁的歷史長劇漸漸上演,耳畔不時響起哀怨的胡笳羌笛、激越的鼓角爭鳴。馬蹄聲聲,大漢的飛將鐵騎從這里奔騰疾行,絕塵而去;詩書瑯瑯,盛唐的邊塞詩人聯(lián)袂而至,引吭高歌……
沉浸了兩千年的風雨侵蝕,如今的玉門關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靜靜地矗立在眼前。沒有威武的城門,沒有雄偉的城墻,只有一個并不高大的四方形土堡,被圍上了一圈鐵柵欄加以保護。
這就是玉門關嗎?這就是當年御敵千里的邊陲雄關、通往絲綢之路的重鎮(zhèn)要塞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心目中的玉門關,至少像“絲路三關”的嘉峪關那樣,巍峨高聳,氣勢宏偉;像萬里長城那樣,可以登臨懷古,觀瞻憑吊,一睹歷史的壯烈風姿。
千百年來,玉門關的雄姿偉貌,一直亮麗地吟誦在唐詩宋詞之中,歲月的風沙只能無情地吞沒昔日的雄姿,卻無法湮滅輝煌的歷史。我站在鐵欄圈外貪婪地凝望,企圖透過柵欄的縫隙,尋找一絲殘存的漢唐遺風。
古道西風,孤城遙望。我沉浸在詩意幻覺中,恍惚間,夢回大唐。酒幡飄拂的旗亭,三位大唐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在此推杯暢飲,上演“旗亭畫壁”的佳話。酒至酣時,叫來四位梨園伶人唱曲宴樂,并約定以伶人演唱詩人詩作的情形定奪詩名高下。前三人唱的是王昌齡、高適的詩篇。最后壓軸登場的,也是她們中間最美艷的一名女子,啟朱唇,發(fā)皓齒,演唱了王之渙的《涼州詞》: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三人聽罷,相視大笑。王之渙也頗為得意。盡管王之渙的詩作大多散佚,僅存六首載于《全唐詩》中,但單憑《登鸛雀樓》《涼州詞》兩首,足以傲視群雄,成為流傳千古的絕唱。清代大詩人王漁洋曾列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云間”為唐人七絕最佳。
在許多羈旅者的心里,玉門關不再只是蒼涼邊塞上的一道關隘,而是綿延千年的一種歷史文化符號,盤桓在人們的記憶深處,留下了許多難以忘懷的情愫。
秦時明月漢時關。玉門關是漢武帝經(jīng)營西域時修建的,據(jù)《漢書·西域傳》記載,漢武帝“列四郡,據(jù)兩關”,新置了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等河西四郡,下令修建了陽關、玉門關兩關。自西漢張騫“鑿空”西域之后,玉門關便是中原通往西域的主要門戶,守絲路之要隘,扼西域之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險要。中原的絲綢、茶葉等物資,源源不斷地由此關輸向西域,而從西域諸國進口的美玉、瑪瑙、珠寶,經(jīng)此關進入中原,玉門關便因此而得名。
“無數(shù)鈴聲遙過磧,應馱白練到安西”(張籍《涼州詞》),太平盛世時,玉門關前,駝鈴悠悠,旄節(jié)飄飄,商賈不絕于途,使者往來絡繹。在綿延的絲綢之路上,玉門關是促進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友誼關隘,繁榮亞歐各國和中國貿(mào)易往來的商業(yè)寶地。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王翰的《涼州詞》),兵荒馬亂時,這里狼煙四起,飛檄傳警,一時旌旗招展,鼙鼓震耳。玉門關與陽關、嘉峪關互為犄角,是當時重要的屯兵之地,也是抵抗游牧民族南侵的前沿陣地。
《涼州詞》是盛唐時期流行的一種曲調(diào)。漢武帝時設置的河西四郡之一的武威郡,即是涼州刺史的治所。從此,涼州便成了武威的別稱。一部《全唐詩》有一千八百首邊塞詩,而又有一百多首邊塞詩冠上《涼州詞》或以涼州為背景。每每讀及這些蒼涼悲壯的《涼州詞》,總能激起我對它更多的沉思與感嘆。
關隘湮沒,絲路衰頹,玉門關在歷史的滄桑變幻中最終淪為廢墟,成了“春風不度”的荒漠寂野。站在廢墟前,我有種莫名的震撼:盡管遠離了駝鈴叮當、車水馬龍的昔日繁華,但那些艱難跋涉、汗灑大漠、暢通絲路的開拓者們,依然鮮活地照亮汗青。
是他們薪火相傳、生生不息的精神,延續(xù)了玉門關倔強的生命。
大漠,沙丘,陽關。這里沒有勸君盡酒的故人,也沒有哀鳴南飛的胡雁,只有茫茫的戈壁,浩浩的風沙,以及杲杲的秋陽,巍巍的藍天。
天蒼蒼,野茫茫。一切盡是那樣的廣袤寥廓,又是那樣的蒼涼空曠。我站在陽關故址前,仰望天空,回眸歷史,固執(zhí)地揀拾絲綢古道上散沒的殘片碎瓦,感悟古典詩詞蘊藏的意境情結(jié)。
陽關故址在甘肅敦煌西南七十公里的古董灘一帶。因在“春風不度”的玉門關之南,故稱陽關。雄才大略的漢武大帝征伐匈奴收復河西后,“列四郡,據(jù)兩關”,于是修建了玉門關、陽關“兩關”。從漢至唐,兩關一直是絲綢之路上南北兩道的必經(jīng)關隘。隨著大唐盛世的終結(jié),中原進入了四分五裂的戰(zhàn)亂時期,昔日的雄關要塞終于冷落,湮沒在歷史的陳堆故紙中了。
殘垣無語,斷壁不言。兩千多年的飛沙風雨,剝蝕了陽關昔日的雄壯與輝煌。遠去了馬嘶駝鈴,湮沒了烽煫邊關……漫天風沙中,一代雄關只剩下一具枯萎的身軀,延續(xù)著那個蒼涼的情結(jié)。
陽關何處?難道眼前的烽煫,就是馳騁于古典詩詞中的那個漢關唐塞?“鳴笳瀚海曲,按節(jié)陽關外”,遙想當年,漫漫絲路,南來北往的馬幫駝隊,西入東出的使臣商旅,在這里云集過關,一時車水馬龍,商隊絡繹,成了溝通中西文明的過隘通關;但又在很長的一段歷史硝煙中,這里旌旗獵獵,狼煙滾滾,戰(zhàn)馬嘶鳴,金戈鏗鏘,成了抵御游牧民族入侵的要塞邊關……大漠如煙,飛沙似雪,雄關屹立,箭樓巍然,一座雄壯的邊塞古城,矗立在茫茫戈壁之上,是何等的威武壯偉。
可是如今,只剩下一處被稱為“陽關耳目”的墩墩山烽煫,孤獨地矗立在漫漫的荒沙之中,猶如一尊風化的枕戈士卒,倔強地堅守著殘存的滄桑。據(jù)說如果運氣好,能在古董灘沙地中撿到漢代的錢幣、箭鏃、陶盅之類的遺物,所以當?shù)赜小斑M了古董灘,空手不回還”的說法。
我站在“陽關耳目”的烽煫前,目光沿著絲綢古道,一直向西眺望到無窮的天際,那句“西出陽關無故人”高亢的吟唱,悄然在我耳畔回響,茫茫戈壁中不時閃過“詩佛”王維飄零的身影。
生前并沒有到過陽關的王維,身后卻有一尊塑像屹立于此,一手高舉酒杯,一手遙指陽關。大多數(shù)人知道陽關,始于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又名《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維的這首千古絕唱,猶如一杯飄溢出深情厚誼芳香的瓊漿玉液,不知醉倒了多少悲歡離合的送別餞行,也使陽關名垂青史,雖經(jīng)千年的風雨侵蝕,哪怕只剩下一段殘垣斷壁,依然屹立在人們的情感深處。后來又經(jīng)配曲吟唱,一唱三嘆的《陽關三疊》,為中國古典音樂增添了一首流傳千古的名曲。
曾有人檢索過《全唐詩》,吟唱陽關的詩篇不下四十六篇,而王維一人獨占四篇?!安蛔R陽關道,新從定遠侯”,據(jù)史料記載,王維雖然來過河西走廊,在涼州(今甘肅武威)當過河西節(jié)度使判官,卻從未到過離涼州幾百公里外的敦煌陽關。
當年王維是在霏霏朝雨、青青柳色的長安城外,遙望陽關,送別元二出使安西的。千百年來,王維筆下的陽關注入了太多幽怨凄涼的別緒意象,牽動著多少游子的心弦。
陽關,曾是中原與西域地理疆域的分界線。西出陽關,意味著作別故國家園。自此一別,便人在天涯。陽關,又有多少歷史故事在這里演繹:胡漢和親,張騫出塞,霍衛(wèi)掃北,玄奘取經(jīng),左宗棠抬棺西征……是他們的披肝瀝膽、堅貞不渝,打造了華夏歷史上的“陽關大道”。
我緩緩地走在陽關大道上,千年的風沙抹平了一切前人的故跡,只留下了一條依稀可辨的絲綢古道,蜿蜒西去,訴說著曾經(jīng)的滄海桑田。
夕陽西下,殘陽如血。離開陽關時,已是日暮時分,秋陽把烽煫映得一片通紅。歷經(jīng)千年戰(zhàn)火的洗劫,風雨的洗刷,陽關如鳳凰涅槃,倔強地挺立在華夏文明的永恒音符上。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踏著夕陽的余輝,我登上了嘉峪關城關,只見長城似游龍蜿蜒于浩瀚沙海之中,烽燧遺墩、斷壁殘垣若隱若現(xiàn),猶如一幅凝聚了邊塞滄桑的歷史畫卷。極目遠眺,祁連雪山白雪皚皚,大漠關外戈壁茫茫,視線穿越了時空的阻隔,耳畔回蕩起當年金戈鐵馬的聲音,那些滄桑歷史的回響在古老的磚縫瓦隙間汩汩流淌。
土黃色的墩墻、青黛色的城磚,浸透了歷史深處的滄桑風雨。那一個個經(jīng)歲月滄桑風化嚴重的雉堞、烽燧,就像一個個驍勇善戰(zhàn)的戍邊將士嚴陣列待。我的思緒隨之穿越到了幾千年的秦月漢關,回到了那個駝鈴悠悠、旄節(jié)飄飄的絲路朝貢通商時代。當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列四郡,據(jù)兩關”,修建陽關、玉門關時,就在這里設卡布防。北宋時曾在此設置了“玉石障”的烽燧據(jù)點。直至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明太祖朱元璋命征虜大將軍馮勝在此建城設關。
盡管嘉峪關是“絲路三關”中最晚一個建立關城的,但從明朝洪武五年(1372年)初建,到嘉靖十九年(1540年)筑成一座完整的關隘,先后經(jīng)過168年時間的修建,嘉峪關成為明長城沿線九鎮(zhèn)所轄千余個關隘中最為壯觀、最為雄險的一座關隘。
莽莽萬里長城,巍巍雄關邊塞,最西端便是“天下雄關”的嘉峪關?!耙环虍旉P,萬夫莫開”,嘉峪關盤亙祁連山脈文殊山與合黎山脈黑山間的峽谷地帶,兩翼城墻橫穿沙漠戈壁,北連黑山懸壁長城,南接天下第一墩,是明長城最西端的關隘,也是古代“絲綢之路”的交通要塞。因地勢險要,建筑雄偉,為歷代軍事要塞,歷史上曾被稱為河西咽喉,素有“河西第一隘口”“中外鉅防”“連陲鎖鑰”之稱。
嘉峪關規(guī)模宏大,氣勢雄偉,整個建筑由內(nèi)城、外城、羅城、甕城、城壕和南北兩翼長城組成。內(nèi)城、外城、城壕組成了三道防線,成重疊并守之勢。關城內(nèi),內(nèi)城外墻勾連環(huán)接,箭樓角樓相倚相望,壁壘森嚴,與綿延的長城連為一體。
穿過羅城,繞進甕城,進入柔遠門,便來到內(nèi)城的演武場。演武場內(nèi)鼓角爭鳴、殺聲震天,身披古代鎧甲的“武士”在列隊演武,一場“馮勝大戰(zhàn)鐵木爾”的仿古表演正在上演?!包S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我仿佛踏入了浩瀚歷史的長河,穿越到了那個古絲路戰(zhàn)場的歷史硝煙之中。西漢霍去病北擊匈奴的戰(zhàn)馬從這里馳騁而過,大明馮勝“驅(qū)除韃虜”的班師從這里凱旋而歸,左宗棠收復新疆的車輪在這里隆隆駛過……大漠風起,塵沙湮沒了車馬痕跡,也湮沒了刀光劍影。
古道西風瘦馬,雄關雉堞烽燧。這里曾經(jīng)響徹了商賈的釘鐺駝鈴,也曾經(jīng)彌漫了邊塞的烽火狼煙?!俺潜R龍山海險,東南誰比此關雄”,晚清林則徐因禁煙獲罪被貶新疆,途經(jīng)嘉峪關時,曾作《出嘉峪關感賦四首》贊嘆雄關壯麗。古往今來,有多少貶官逐臣在此感嘆“長城高與白云齊,一躡危樓萬堞低”的雄偉,有多少英雄豪杰在此吟誦“長城飲馬寒宵月,古戍盤雕大漠風”的凄涼,還有多少文人墨客在此領略“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的悲壯。
內(nèi)城的古戲臺上,生旦凈末丑粉墨登場,唱不盡的鐵馬冰河、吹角連營的戍邊豪邁,訴不完的關山別情、撩亂邊愁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
我行走在關城之上,聆聽滄桑歷史的聲音,那飛檐凌空的關樓目睹了當年金戈鐵馬的雄壯,那質(zhì)樸古雅的城墻烙上了滄桑歲月的皺紋,那大漠上茫茫的古道見證了昔日絲路的繁華。
佇立關城,極目四眺,遠處一輛高鐵仿佛穿越幾千年的時間隧道,從長城旁呼嘯而過,在新絲綢之路上駛向古人的大秦和羅馬方向。我的耳畔忽然又響起悠揚的駝鈴聲,眼前浮現(xiàn)出一支支的駝隊從這里緩緩經(jīng)過。古絲綢之路和現(xiàn)代鐵路在這里時空交匯,古商賈駝隊與現(xiàn)代物流車隊在這里歷史交融。
(本文圖片來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