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楚之胥 圖:費 斌
左頁;尤泓斐飾演蕭紅
2019年12月9、10兩日,看了中央歌劇院制作的歌劇《蕭紅》的兩場演出。前一天我坐的位置偏后,后一天靠前,所以曰“遠觀近看”。
湊巧的是,十天前看了上海歌劇院試演的歌劇《田漢》。
一北一南的兩部歌劇,主角一女一男,都是現(xiàn)代史上的著名文人,都是命運坎坷。蕭紅短命,田漢也不是長壽。相同的是,蕭紅和田漢的命運中,都出現(xiàn)了不止一個的異性伴侶。在《田漢》中,有三個與他關系密切的女性;在《蕭紅》中,至少有兩個與她關系密切的男性。從主人公到與之關系密切的異性,都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的。這無疑會影響到對戲劇中的主人公的形象塑造。退而言之,是創(chuàng)作者對主人公的認識和界定的體現(xiàn);廣而言之,將影響或左右觀眾對主人公的認識和界定。
我對田漢的了解不算多,但在看了《田漢》之后,仍感覺這不太像是我了解的田漢,雖然劇中的田漢可能是一個相對真實的田漢。我對蕭紅的研究,自以為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是有一定的認識和界定的,所以,我在看了《蕭紅》的首場演出后,有感而曰:是作曲家的蕭紅,是導演的蕭紅,未必是劇作家的蕭紅,也未必完全是我認識的蕭紅和我理想中的歌劇《蕭紅》。我懂得,每個愛蕭紅的人,都有他自己對蕭紅的理解;不同的人,會有不盡相同的理解,差異是免不了的。所以先要對參與歌劇《蕭紅》創(chuàng)作的女性——編劇董妮、導演廖向紅表示祝賀!
OUTLINE / On December 9 and 10, 2019, critic Jiang Li watched two performances of the Central Opera House’s operaXiao Hong
. On the first day he sat at the back of the hall, the following day he sat in front, benefiting from two perspectives.上:趙一巒飾演魯迅(中)
這樣講,或許還包含了我的苛刻;其實,肯將自己的看法落在文字上,就足以說明我對歌劇《蕭紅》的在意??量痰哪康?,是希望這部歌劇能憑借藝術(shù)的力量而立住,能不遜色于蕭紅其人,與蕭紅匹配,并光大蕭紅人格魅力中的“黃金”價值。借用一位同行的話:這部戲當屬中央歌劇院近些年來的上乘之作。該院近十年來,原創(chuàng)劇目的創(chuàng)作速度越來越快,步伐越來越大,我未看過的即達四五部之多,其中包括我關注的《邊城》。在我看過的劇目中,我視為可具代表性的三部劇目是:《霸王別姬》(2008)、《山林之夢》(2012)和《蕭紅》(2019)。
《蕭紅》的音樂,給我印象較深的一是序曲,二是蕭紅的幾個唱段,三是“二蕭”的兩段重唱,四是部分合唱段落,五是口琴的使用。
序曲的音樂基本依循了劇本(編劇發(fā)給我的第四稿)的提示:自然的河流與命運的河流,有空間上的實質(zhì),有命運上的不確定。但在演出稿的劇本中,序曲音樂的文字則是:表現(xiàn)著悲涼和寂寞、倔強和堅毅,不屈地沖向黑暗,尋覓光明與愛情,歌頌著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及紛繁萬物生命的美麗。寫這樣的音樂,對郝維亞來說,是得心應手的。我略有不滿足的是,我從序曲中感受到的河流(大自然的象征)與呼蘭的關系似乎還不是那么貼切。30多年前,我初到呼蘭探訪蕭紅故居時,曾在小城外的呼蘭河邊逗留了許久,任憑北方夏季的風吹拂著我不平靜的思緒。我記得,呼蘭河流經(jīng)城邊最近的地方,如同逗號般拐了一個大彎兒。這個大彎兒,在我20年后再次走到呼蘭河邊時,卻怎么也找不到了。不知是自然概念的呼蘭河的河道有過變化,還是我的記憶在初次臨近呼蘭的那次陷得太深。我注意到,《蕭紅》劇組的許多角色演員都去了一次呼蘭,名曰采風。作曲家去過沒有?不詳。如果去過,采風到什么程度?也未知。如果作曲家是我,可能我會想:當年的呼蘭河是什么樣子?與蕭紅筆下的呼蘭河有沒有區(qū)別?能不能看到一幅那個年代的呼蘭地圖?既然歌劇《蕭紅》中出現(xiàn)了她創(chuàng)作《呼蘭河傳》的劇情,對呼蘭河的重視和音樂描述就是毋庸置疑的。我以為,那個大彎兒,很像是《呼蘭河傳》之于蕭紅,是她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節(jié)點,若能在序曲中點到或在創(chuàng)作時意識到,一定比現(xiàn)在的序曲更顯“蕭紅”。當然,按演出稿的劇本去看,序中根本沒有呼蘭河的概念,那就另說了。
上、右頁:歌劇《蕭紅》劇照
上、右頁:歌劇《蕭紅》劇照
蕭紅的唱段,我喜歡的是《我沒法養(yǎng)活她》《凌晨的走廊飄來麥香》(“我餓死了”)、《昨夜他又寫了一首詩》和《總是一個人在走路》(用了東北搖籃曲的音樂素材)。音樂比較準確地寫出了蕭紅的內(nèi)心。
與蕭軍的兩段重唱,其一出現(xiàn)在一幕一場(哈爾濱東興順旅館)的結(jié)尾。這段二重唱,類同《一江春水》(也是郝維亞作曲)中男女主人公一起看月亮的段落,無論哪個人編劇,都會用男女聲二重唱的形式來處理。美中不足的是這段二重偏長,有意無意間替代了本該占一定時間的對唱。其二是二幕一場結(jié)尾的二重。如果說前一段二重是“二蕭”走到一起,那么這一段就是他倆走向決裂。
合唱,我喜歡的一部分合唱段落,都是介入戲劇之間的;而那些敘述的、旁白式的、置身于戲劇之外的、評點式的、往往起到間離效果的合唱,說實話,我以為是編劇賦予合唱(歌隊)的任務過重了,身份過于復雜了。我欣賞的合唱段落,如:序中的《嚴寒把大地凍裂了》、一幕二場蕭紅在醫(yī)院臨產(chǎn)時的《別嘮了,別嘮了》,以及一些不長的、烘云托月式的、感嘆式的段落。那種站在歌隊角度的唱段,大部分內(nèi)容是可以通過字幕去告訴觀眾的,本劇的作者們卻偏偏不然。編劇的筆下,合唱與歌隊的區(qū)別大致還算清楚,各有其作用。到了作曲家筆下,有時就難以分清彼此了。由此致使導演營造的場面,有時難免顯得渾濁混亂。同樣衣著的一群人,時在戲里,時在戲外;時為群眾演員,時如評論員或現(xiàn)場解說。意在讓觀眾明白,倒易使觀眾含糊。這樣的編劇手法,于編劇之一的黃維若先生來說,并不是突發(fā)奇想,五年前他創(chuàng)作的歌劇劇本《貂蟬》,合唱的用法就是這個樣子。2014年《貂蟬》投入排練之前,我就讀過這個劇本,也曾很為黃先生的大膽出新而拍案叫絕。但在演出時,并未顯出與編劇之匠心相應的精彩效果。顯見,在《蕭紅》中,劇作家依然迷戀這種合唱兼歌隊(戲中兼戲外)的樣式??上У氖菍а輰@種樣式的舞臺處理仍欠嫻熟,基本按照合唱(群眾演員)去進行的調(diào)度,在增加了戲劇飽和度的同時,難免偶爾含混了合唱與歌隊本質(zhì)上的不同。
口琴的效果很奇妙。前年吳小平為“浙歌”寫的歌劇《青春之歌》用了口琴,我頗贊賞,且建議能否考慮再增加一點口琴與樂隊的段落?!妒捈t》中的口琴是陪伴蕭紅并映襯她的“寂寞”心境的(“寂寞”這個詞是茅盾為《呼蘭河傳》所作序文中多次使用的詞匯),不與樂隊有牽連,是最佳選擇。
觀劇之后,我與郝維亞通信,希望聽聽他本人對音樂的想法。他表示:這是劇院的作品,作曲家只是其中的一員;越來越不愛就自己的作品說話,說話會產(chǎn)生歧義,歌劇生態(tài)就是這樣,沒有什么主客觀之說;所有想法都寫到音樂里了,大家自己理解吧。上述對音樂的感受和想法,自然都是我的觀(聽)感。
下、右頁:歌劇《蕭紅》劇照,李晶晶飾演蕭紅
下、右頁:歌劇《蕭紅》劇照,李晶晶飾演蕭紅
劇中,對事件的選擇、人物的設置、人物關系的處理等方面,我也想談談我的感受和看法。
一幕二場,蕭紅臨產(chǎn)前在醫(yī)院回憶一年前的往事,她的前夫汪恩甲出現(xiàn)。這原本是一個可不出場的人物(多本傳記中,甚至連“汪”“王”都混淆不清),完全可以在蕭紅的唱段中三兩句地一帶而過,出現(xiàn)在臺上,很容易成為累贅。我沒想到的是李想的表演,尤其是那句重復了幾次的“沒法子”,把這個人渣勾勒得活靈活現(xiàn)。
一幕三場中,蕭軍等人對哈爾濱電車工人大罷工的聲援,與蕭紅沒有直接關系,有游離劇外之嫌。事實上,在哈爾濱的那段時間里,蕭紅蕭軍一同參與有沙龍、社團性質(zhì)的“牽牛坊”的文藝活動、與文藝青年們一起參加大規(guī)模的賑災活動,都是生動的可以結(jié)構(gòu)群戲的現(xiàn)成事例。但在這群文藝青年中,蕭軍顯然不是領頭者,更該出現(xiàn)的人物是金劍嘯。蕭紅為他的就義寫了《一粒土泥》,其實是可以成為一段詠嘆調(diào)的唱詞素材的。
二幕一場,上海,魯迅先生家,眾多左翼作家聚集,慶?!岸挕毙伦鞒霭妗R皇侨罕娧輪T偏多了,而事實上當時魯迅的生存環(huán)境已相當險惡(已被通緝數(shù)年),并不允許、也沒有可能在他身邊、在他家聚集那么多人。二是為“二蕭”出書的是一個名叫“奴隸”的、專門為文學新人服務的出版社,其做法很受魯迅賞識。沒有提到“奴隸社”,是個小遺憾。三是許廣平的唱段有點喧賓奪主了。我理解編劇和作曲的意圖,許廣平是女中音,是劇中蕭紅之外唯一的女性角色,又是女高音之外的聲部,但這樣的處理與真實不符,也不是許廣平的性格?;蚩陕宰鰤嚎s,或考慮增加一小段許廣平與蕭紅的二重唱。四是魯迅的人物塑造。扮演者趙一巒說這是一個“大人物,小角色”。其實小中亦可見大,見出魯迅的人情味和他對蕭紅“祖父”般的關愛,只是目前的呈現(xiàn)中缺少這樣的細節(jié)。五是蕭軍在聽到魯迅對他作品的評價后,突然憤然地開始指責蕭紅,兩人的關系急轉(zhuǎn)直下,顯得過于突兀,也不符合史實。這場戲的末尾,歌隊唱的“蕭軍再次出軌”,倒是他的愛情觀的直白體現(xiàn),而末句“兩人最終分別在山西臨汾火車站”也不準確。
歌劇《蕭紅》劇照
二幕二場末尾,歌隊唱“蕭紅做了個驚世決定,和作家端木蕻良走在一起,懷著蕭軍的孩子”。這樣的評述,我以為是既不得當、也不準確的。而接下來的二幕三場,蕭紅與端木的婚禮上,眾人對蕭紅幾個月身孕(沒有形體上的體現(xiàn))的體態(tài)沒有反應,只出現(xiàn)了那句太常見的“說說戀愛過程”,也顯得劇作者有點漫不經(jīng)心了。
同場,蕭紅的唱詞“我和蕭軍分手以后,在最傷痛、迷茫的時刻發(fā)現(xiàn)端木”,也欠推敲。她為端木的辯解,更嫌多余。而后,她想起魯迅先生,魯迅在舞臺后方出現(xiàn),唱勸悲傷的姑娘繼續(xù)寫作,其中還引用了魯迅的原話(文)。這段虛構(gòu)很有意思,我只覺得對魯迅的形象把握還不夠令我感動和滿意,似乎太像教父了。
空間轉(zhuǎn)換后,蕭紅奮筆疾書,與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趙三伯、有二伯、團圓媳婦、父親、爺爺逐一對話。其中爺爺?shù)脑捴挥幸痪?,顯然偏少,而他對蕭紅的影響和他在蕭紅心目中的重量,是遠遠超過父親的。劇作者心里是明白這一點的,不然這段對手戲也不會在爺爺這里收尾。這是一場別致的戲,人物有別,從不同的方位出場,簡練的語言,只可惜收得似顯倉促,之后就到了全劇的尾聲。
角色演員中,特別要說一下尤泓斐。她是呼蘭人,是蕭紅的家鄉(xiāng)人,她喜歡蕭紅、尊愛蕭紅,也一直在閱讀蕭紅的作品。她是一個有成就的歌劇演員,她為歌劇《蕭紅》的誕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也相對長久地琢磨過怎樣塑造蕭紅這個人物。她的表演,非常投入,許多段落都很感人。另一位扮演者李晶晶在氣質(zhì)和造型上也較接近蕭紅,她的戲雖比尤泓斐“溫”一些,但也經(jīng)看耐品。蕭軍的兩位扮演者是劉怡然、徐森,聲音都很好。劉的胖矮身材與蕭軍相去過遠,這是很無奈的事。
歌劇《蕭紅》劇照,李晶晶飾演蕭紅
廖向紅導演以女性的關懷詮釋了蕭紅這位非常具有個性的北方出身的女性作家,很不容易。這個戲,值得與她導演的《呦呦鹿鳴》(都是女性為主角)做一些比較性的研究。在她導演的歌劇作品中(我沒看過《方志敏》和《道路》),《呦呦鹿鳴》和《塵埃落定》無疑都是優(yōu)秀之作,《蕭紅》則是最接近并有望走進優(yōu)秀之作的劇目。
楊洋的指揮,控制能力相當好,與其他歌劇指揮家相比,他最大的特點是懂得節(jié)制。
馬連慶的舞美設計追求空靈簡約。在空靈簡約中顯出意境,是舞美師的大智慧。背景上雕刻般的幾道線看去簡捷,蘊含豐富,給我印象很深。
胡耀輝的燈光設計一如既往地好,好在與歌劇這個劇種,尤其是音樂的熨帖上。我以為不準確的一處是在上海魯迅先生家的那一場,過于明亮了。那或許也是全劇燈光最亮的一場?而那時的上海,在魯迅筆下,是陰霾的天空,是冷寂的歌調(diào)籠罩著生活。在魯迅和許廣平看來,這冷寂的歌調(diào),是被兩個不甘做奴隸的北方青年吹散的。劇中隨之出現(xiàn)的魯迅對《生死場》的評價,又將北方人們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情景帶入人們的視野。過亮的燈光,顯然太平和了,太為“二蕭”的情感突變時的燈光驟變讓位了。
最后我很愿意建言一句:在蕭紅與她的作品中的人物對話這段戲里,再增加一個人物,這就是蕭紅的弟弟張秀珂。蕭紅的作品集中,有一篇《“九一八”致弟弟書》(1941年9月26日《大公報》刊發(fā)),還有一篇《給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書》(1941年9月《時代文學》第1卷第4期刊發(fā))。張秀珂參加八路軍、新四軍后,與姐姐偶通音訊,也被姐姐牽掛在心。以他的出現(xiàn),引出“給同胞書”的內(nèi)容,則可體現(xiàn)出蕭紅后期文學創(chuàng)作與抗戰(zhàn)大時代背景的逐漸貼近和精神提升。之后,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香港,蕭紅“不甘”地死去,就更具震撼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