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 塞

推薦語：陳曉明（北京大學）

這篇名為《要塞》的短篇小說，作者署名瑠歌，顯然是筆名。我了解到，瑠歌是一位非常年輕的作者，正在國外某大學讀哲學和建筑學專業(yè)，還是一名大學生。這篇小說無疑顯得非常奇特，我們似乎又看到那種先鋒文學的經驗，當然，對于這一代作家來說，先鋒文學概念可能并不成立，因為對他們來說，小說可能本來就如此，小說本來就是十分個人的東西，其本質就是想象的自由和表達，是個人對語言的感受，或者語言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感受，表達語言和生活的一種關系。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最原初、簡單、直接的小說，或許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又是一種元小說，所以這篇小說的故事非常的簡潔，也非常的奇妙。

這篇小說寫的是一個叫作“主角”的這么一個人，或者說小說的主角，他在路上行走，那么他先到路邊的餐車吃東西。但是廚師是一個機器人。小說一開篇我們就會感受到小說的經驗和我們日常生活有很大的距離了。出現(xiàn)了機器人，主角吃的東西還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意義上的食物——牛奶、面包之類。但是他要趕路，從這個地方趕到那個地方，他要住的地方是膠囊酒店。膠囊酒店在他的描述中也似是而非，比如說床鋪是隱藏在墻壁上的，手拉下來，那么就有床鋪了。

據(jù)我們過去所了解的，對膠囊酒店的一個構想或者說一個實際的經驗的，床鋪也確實是靠在墻壁上的。因為房間的空間太小，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小說表現(xiàn)這種感覺時特別味道，很自然又很意外地出現(xiàn)了墻壁里的床鋪。

小說出現(xiàn)了幾個人物。主角先遇到的是那個廚師，它是一個機器人。然后出現(xiàn)一個老人，這個老人或許代表的是一種傳統(tǒng)，機器人代表著未來，主角可能是一個現(xiàn)在。所以我們會看到小說的構思看上去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抽象。但是它實際是很有想法的。這里出現(xiàn)了一句詩，它號稱是拜倫的詩：“一個老人/守候著他一平方米的玻璃箱/里粉色的氣球//我親眼所見/他遵守上帝戒率/在世界角落/沉默/賣兒童玩具?！崩先苏f，這是拜倫的詩，我孤陋寡聞，好像這也太不像拜倫的詩了。它可能是小說中的“聲稱”或者是一種虛擬。

小說讀下去越發(fā)會覺得作者是很有想法的。當主角問什么是詩人的時候，老人說了一句話：詩人，就是掌握了語言和旅途的人。我覺得這是這篇小說的點題所在。其實這篇小說想寫的東西就是語言和旅途的一種關系。

小說如何接近旅途中的人，小說如何用語言來表現(xiàn)旅途中的人，這里的人物當然要有食物，要有住宿，要有道路。那么道路上會遇到人，會遇到老人，這是歷史遺留下來的真理。但是老人又告訴這個男孩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后一個男孩，在你之前，還有一個女孩，如果你加快腳步，或許能追上她。我覺得這段話也非常有意味。那么，可以看到這段話，也是把某種關系寫出來。所以小說一步步地展開，它是通過人的關系來展開他和世界的一種聯(lián)系的。那么在我和食物、機器人、膠囊酒店之間構成一組關系，我和老人、和詩集以及女孩構成另一組關系。老人代表傳統(tǒng)和過去的真理，然后出現(xiàn)的女孩或許代表了一種生命的欲望，代表著未來的一種可能性，甚至未來的某種美好。所以主角應該是一個很年輕的人。但是老人說我將翻出欄桿外墜入無盡的大海，顯然老人他將要面對死亡，而年輕人卻能夠面對著女孩，面對著生命的欲望和未來的可能性。所以這篇小說在表達的東西是非常有意味的。

主角追上那個女孩的見面方式也很特別，被設計得非常抽象和怪異，甚至很荒誕。主角進入膠囊酒店，看到墻上把手，然后走過去，伸手拉開那個把手，里面躺著一個長發(fā)的人，背對著他。主角知道這是一個女人，就是老人叫他追上的那個女孩。然后女人也念了詩，但是這首詩卻包含了一種女性的味道，或者說生活的那種簡單和平易。

小說寫出了在未來可能的生活中，我們人和人相遇的一種方式，亦即人在旅途中的一種方式。所以這個小說我覺得是很值得一讀的，里面包含了一種對小說的理解，包含年輕一代的作者對小說可能性的一種探討。這或許說是一篇寓言性的小說，哲理小說。但是最重要的是作者很有想法，這篇小說很有內涵，同時在語言和藝術形式上有那種微妙的性，在小說敘述和哲學、詩之間建立起非常巧妙的關系。我覺得這是一篇值得一讀的小說，是有藝術質量的小說，值得推薦到貴刊。

一

晚餐是面包，配上豬肉香腸。

熱黃油澆在面包上，和甘甜的熱牛奶一起融化在口里;再咬上一大塊油膩的蒜蓉香腸。

熱量是必需的，下一輛餐車要走上很久，具體幾個時辰，我們的主角沒法知道，因為這里沒有鐘表，只有向上延伸的旋轉道路和無盡的天。

夜晚是藍色的，白天是紅色，云同樣深不可測。也有人將紅色的天當作夜晚，因為紅色令他不安。

藍色的天同樣是神秘的，或許更讓人平靜。

餐車只有一個廚師，是個胖機器人，它告訴主角，距離上一個人來，不知過了多久了。

“雖然我是機器做的，但不代表我有時鐘哦。”

“做飯的火候和程度？那種東西靠的是直覺。”

主角或許是最后一個來到此的食客，不知下一個人何時能爬到這里。至于第一個來的人。

“那種事情，怎么可能記得??？”

“我存在的意義，大概就是做飯嘛?！?/p>

餐車很小，大概只能容納三個客人，即使如此，主角也很久未和別人一同用餐了。

上一個碰上的食客，是一個沉默的男人，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兩碗拉面，就上路了。

那似乎是旅途剛剛開始的時候，，隔了很久，那股拉面的濃郁香味，還留在主角的嘴邊。

他離開餐車，繼續(xù)向上行走，那個機器人留在原地，擦拭他用過的盤子。

主角知道，自己一直在環(huán)繞著一個巨大的煙囪，螺旋向上行走。他的步伐已十分老練，中途會開小差，回過神時，又繞了一圈，通過看地上的一條線，他便知道。

這是時間的痕跡。

離下一個膠囊酒店不遠了，每往上走兩個三四圈會出現(xiàn)一個膠囊酒店，當然這也不是固定的，之前出現(xiàn)過連續(xù)走過五個圈未出現(xiàn)的情況。

說是膠囊酒店，其實是這高聳的墻壁上的一個長方形黑框，他提起把手，里面就是一張床，有柜子，抽屜里有香煙和打火機。

主角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又出到膠囊外，走到道路的邊緣。

他點起一根煙，靠著欄桿，將帶著星火的煙頭墜入云中。

來到這里的每一個主角，即使從未碰上過別人，也必然相信，有人和自己，踏上了一樣的旅程。

主角曾經在之前的膠囊酒店的床上發(fā)現(xiàn)了女人的口紅、一封信和男人留下的煙味。

每次在房間里聞到煙味，他就會想：“那個拉面大叔提前一步來過這里?！?/p>

主角曾經在膠囊屋的床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詩集，之后他就將它放在大衣口袋里。

今晚，他翻開了一頁，那首詩名叫：

青? 春

酸又苦

的檸檬

在糖漿里融化

貼心的是，他又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顆方糖。

那是檸檬的味道嗎？

嘴里含著糖，他對著鐵墻上自己的輪廓，入睡了。

醒來后，他將那個糖紙留在了被子上。

醒來時，天是紅色的，透著淡藍。

來到這里的人，多少會想過，今天開始，要不要往回走。這樣又能吃到上次那個香腸，甚至離開這個無盡的圓塔。

但是他們沒有人能想得起來，起點是哪里，自己是何時啟程的。

主角走到欄桿前，他起床時，都會思考，是否有人從這里跳下去過。

他將煙頭沒入底下的天空，他知道，跳下去，注定是死亡，也許在下墜過程中，有漫長的回憶時間。

況且，這里又有新的美食可以期待，云很美，為何要尋死呢？

他接著上路了。

二

大概經過了三四個晝夜的交替，他來到了一處餐車前。很久之前，他曾經會記著天空的交替，但很快就放棄了，他知道這樣只是徒增時間帶來的痛苦。

何時走了三分之一？離一半還有多久？終點在哪里？

這樣的問題，完全不及路過的美食和云的流動。

在這次的餐車里，他遇到許久來的第二個人，一個帶著灰色披風的老人，他遮著臉，露出胡子來。

餐桌上擺著豐盛的蒸籠，老頭兒卻坐在一邊的地上。

“早安?！必撠熍腼兊呐謾C器人倒著熱茶，向他問好。

“為您準備了肉包子，還有豆沙包，請趁熱吃吧?！?/p>

在他的記憶中，沒有豆沙的味道，顧不上先和那位老者打招呼，先拿起了一個豆沙包。

豆沙的糖汁在他的舌頭上散開。

主角在心里記錄道：糖是令人快樂的。

這時候，那個老人說出了見面的第一句話：

“你是我見過的最后一個男孩。”

主角意識到，在他緩慢的言語里，自己是一個稚嫩的人。那個嗓音有些淡漠，少了機器人的那種歡快，卻多了一絲硬朗。

“你不吃包子嗎？”主角又抓起一個肉包子，問道。

“包子？那東西很好吃啊，但是我已經吃過了，這一路上，我吃了不少好多西?！?/p>

“要說最好吃的，也是面皮包著的，是餃子，配上一碗雞蛋湯和甜醋，你有印象嗎？”

主角回憶著每一頓路過的菜肴，他說的那個餃子，似乎不在自己經過的道路上。

老人看他若有所思的面龐，沉吟道：

“你或許還年輕，不記得路上發(fā)生的一切，或許你沒有記錄的習慣？”

老人看年輕人面露驚訝，繼續(xù)說著：

“當你老了，過去的一切將浮現(xiàn)在眼前?！?/p>

主角尋味著這句子的味道，突然想起來，他從大衣兜里，拿出那本詩集，問老人：

“你知道這本書的作者嗎？”

老人打量著那個白色的冊子，思忖了片刻，說：拿過來我瞧瞧。

他翻開一頁，朗誦道：

一個老人

守候著他

一平方米的玻璃箱

里粉色的氣球

我親眼所見

他遵守上帝戒律

在世界的角落

沉默

賣兒童玩具

男孩還未讀到那一首詩，他疑惑道：

“上帝就是天空嗎？什么是氣球和玩具？”

老人笑道：“呵呵，這是偉大的詩人拜倫的作品?！?/p>

拜倫是他聽過的第一個名字，男孩便問：

“什么是詩人？”

“詩人，就是掌握了語言和旅途的人。”

男孩自忖著，顯然他還未掌握旅途。

老人接著笑道：“繼續(xù)向前走吧，上面或許就有答案，或許什么也沒有?！?/p>

說罷，老人陷入了沉默，男孩也不打斷他，自顧自大口吃起了包子。

在主角飽餐，準備起身時，老人又張口說話了：“你是我見過的最后一個男孩，在你之前，還有一個女孩，如果你加快腳步，或許能追上她。”

在主角的記憶中，沒有真正觸摸過的女孩，但是通過那本詩集，他知道女人的樣貌。

老人繼續(xù)說著：“而我，將翻出欄桿外，墜入無盡的大海?！?/p>

“天空的底下是大海嗎？”男孩問道。

老人舒緩地回答：“這個答案，只有嘗試過的人知道?！?/p>

老人見男孩還未離開，流露出一絲忐忑。

“你要親眼看見我這個老骨頭掉下去？”

男孩說道：“下面只有死亡和漫長的告別。”

他收起那本詩集，喝了最后一口茶。

臨走時，他說道：“更何況，路上還有新的美食?！?/p>

三

下雨了。

主角知道，下雨是因為云的關系。下雨的時候，會變冷，雨結束后，天會變得亮，但是天空之外，仍然一無所有。

之前下雨的時候，他會留在膠囊酒店里，琢磨著他人留下的痕跡。

這次，他卻選擇了淋雨?；蛟S因為老人的那番話，他有些期待與別人的相會。終于在他肩膀有些酸痛時，決定在下一個膠囊酒店落腳休息。

他已經看見了墻上的那個把手，走過去，伸手拉開。

里面躺著一個長發(fā)的人，背對著她。

那個人轉過去，主角便知道，這就是女人，她的皮膚比詩中所寫的更黑，眉毛很長，嘴唇是淡粉色的。

女人瞪大眼睛，接著笑道：“你是我遇上的第二個人?！?/p>

她說：“雨很大，你也進來避一避吧?！庇谑莾扇司吞稍谝粡埓采?。

主角便把與老人的相會告訴了她。

那個女孩笑著擺手，她說：“我覺得他說得不一定是真的啊?！?/p>

“那個人告訴我，他已經走過了漫長的旅途，可是我覺得，上面一定還有什么啊，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p>

“你知道這本詩集嗎？”

他將兜里的那個小冊子遞給了女人，女人隨手翻了一頁，念道：

人們總是議論

你的名聲

我不在意別的女孩兒

只要君依我好

女人開朗地笑著：“這真是首好聽的歌，就像你我的緣分一樣？”

“你知道這是歌？你曾經聽過嗎？”

女人撓著頭想了想：“或許吧，給我一種感覺，它就是一首歌?！?/p>

“你之前見過很多人？”

“沒有呀，你是我見到的第二個人，除了那些做飯的胖機器人外。”她猶豫了一下，總結道，“總之，我們女人都很在意朋友和名聲的，我能感覺到。”

他們又一起讀了拜倫的其他幾首詩，其中一首講到，他要成為一名桂冠詩人，雖然受盡世界的輕視，但他毫不在意。

里面說到很多他們都沒見過的東西，兩個人正在琢磨著什么是桂冠，主角突然想起來：

“老人告訴過我，當我們老去時，過去的一切將浮現(xiàn)在眼前?！?/p>

女人說：“他也這么告訴過我啊，可是，誰想變老啊。”

雨停后，他們睡了一覺，繼續(xù)上路了。

四

又經過了很多日夜，他們一直睡在一張床上，有時候會讀詩，有時候就是盯著墻壁，沉默不語，他們都不想在旅途結束之前，就把詩讀完。

在一次天逐漸變成蒼藍時，他們路過了一間餐車。

“原來這就是餃子啊。”

主角嘴里嚼著肉餡，嘟囔著：“原來這就是餃子啊?！?/p>

女人也在大口吃著，回應道： “難道那個老人往回走了？”

正在大鍋里下餃子的機器人說著：“說不好，也許幾百層之下，還有別的廚師在包餃子?！?/p>

“這里到底有多少層？”

機器人想了下，說：“我不知道啊，至少也有幾千層吧?！?/p>

他們大快朵頤之時，機器人又補充了一句：“但是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有終點的?！?/p>

女人說道：“那是當然?！?/p>

之后又過了，好久，他們的頭發(fā)都變長了，在一間酒店的抽屜找到了一把剪刀。中間有一次，天變成了灰色，持續(xù)了好久，主角站在欄桿邊，凝視了許久。

雨也下了數(shù)次，那本詩集已經讀了大半，他們在抽屜里找到了不同味道的香煙，還有幾張紙。

女人將一張紙疊成了飛機，詩集里說過，紙可以飛起來。

它在空中折轉了幾次，慢慢下沉，漸行漸遠。

曾經有一陣子，風呼嘯著，他們開玩笑道，馬上就要被風暴卷走了。

也許他們被風卷入空中，沉入大海，或許還能碰上那個老人，他八成已經死了。

至于那個拉面男人，他們一直沒有碰到，可以確定的是，他一定走在前面，他們路過的每一個抽屜里的煙盒，都有被取出過的痕跡。

過一陣子，云變得稀薄了。

“終點快到了?！迸诵χf道。

在云之上。

有一天起床，主角先到欄桿邊去抽煙，門是敞開的，陽光灑在女人的被子上。

主角突然驚呼道：

“快看！”

眼前浮出令一座巨大的圓筒，深不可測。

他們馬上加緊腳步，那之后，還品嘗到了蛋炒飯和酸辣湯。那個巨大的圓筒，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身旁。

主角還注意到，紅色的光芒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而藍色的天似乎永遠在更高的地方。

女人已經能把詩像歌一樣唱出來，有一次，在晴朗的天幕下，她唱道：

女孩們

為了紅色的保時捷座駕

出賣靈魂

人人都想坐在那里

看著圣塔莫妮卡的落日

遲遲不愿歸

主角笑道：“你會為了一盤蛋炒飯，出賣靈魂么？”

女人大笑道：“當然會了！”

他們二人開心地奔跑著。

“圣塔莫妮卡，是怎樣的美麗呢？”

就在他們聊天的工夫，道路通向了一處終點。

那是一個巨大的圓形的天臺，空蕩。

“快看啊，”女人笑道，“我就說過，上面一定有什么的?！?/p>

四周浮現(xiàn)出其他的圓筒，直穿云端。

他們注視著，遠方的黃昏，逐漸蓋過天空。

“接下來，一定還有什么的。”主角開朗地笑著。

“因為我們，還沒找到那個拉面大叔啊?！?/p>

女孩笑著附和道。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