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在故鄉(xiāng)的鑰匙

吃過早飯，老栓取下掛在床頭墻上的那串鑰匙，就出門了。

鑰匙總數(shù)36把，老栓早已牢記于心。鑰匙是灣里26戶人家委托給他的。

灣里一共27戶人家，現(xiàn)在家里還住著人的，就老栓一家了。說是一家，其實就老栓一個人。老伴前兩年患肝癌走了。老栓倒想不通，農(nóng)村山清水秀的，吃的菜和糧食，從沒打過農(nóng)藥，咋也會像城里人一樣，害個病就是癌癥。

老伴走后，兒子和女兒勸老栓進(jìn)城去一起住。老栓想去，畢竟一個人待在偌大一個灣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太悶。但他走不了，那串鑰匙拴著他。

老栓覺得，做人，必須講信用，答應(yīng)別人的事，哪怕是磨心，也得穿過去。就對兒子說，等哪天大家把鑰匙都拿回去了，我就進(jìn)城。

26戶人家，最初是年輕人去外面打工，后來掙錢了，在城里買了房，就把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人接走了。僅僅是每年清明和春節(jié)才回來。26戶的房子都是磚房，有的才建成幾年，最少的花了七八萬，最多的花了幾百萬。人走了，房子卻搬不走，里面的家具，樣式老舊，搬進(jìn)城也沒地方放，送人吧，沒人要，燒了又太可惜，畢竟是錢買的哩。最好找個人看著。找誰呢？只有老栓。那時老栓還不想進(jìn)城，說城里喝口水都要錢，空氣也沒鄉(xiāng)下好。

最初給老栓鑰匙的不多，就幾家人，后來越來越多，不得不用一根長長的鐵絲串起來。

每天，老栓都要把那些房子巡查一遍。

大家覺得給老栓添了麻煩，說每年給他點錢。老栓不收，說，錢，我不缺。

老栓說的是實話。兒子女兒給他的錢，都不知道干啥用。

大家過意不去，回來時就給他送煙送酒。老栓還是拒絕。說，醫(yī)生說我不能再抽再喝了。叫他拿去送人。說，送誰呀？我又不求人辦事。

你這樣我們過意不去啊。大家說。

一點小事，千萬別放心上，放心，房子我會給你們看好的！

昨晚下了點雨，路很濕滑，老栓走得左搖右晃的。他從鄰居老楊頭家開始查看。先看大門上的鎖有沒有動過的痕跡，然后再開門進(jìn)去，每間房每間房地看掉沒掉什么東西。

一連看了25戶，都沒異樣，老栓心里踏實多了。但他還不敢徹底放心，還有最后一家。

最后一家的房子三樓一底，有車庫，花園，比城里有些別墅還豪華氣派。

房子是江娃子的。為了回家方便，江娃子花兩百多萬，把進(jìn)村的土路修成了水泥路，天晴落雨，都能過車，大家都說他好。江家最值錢還不是房子，是房子里的那些家具，全是紅木的，據(jù)說一把椅子就幾十萬，每次查看，老栓都絲毫不敢大意。

江娃子從小調(diào)皮扯淡。八歲那年，他和生產(chǎn)隊長兒子打架，輸了，居然一把火把隊長家的房子燒去了一大半，把爹給活活氣死了。初中還沒畢業(yè)，他便出去了，從此生死不知，直到三十年后才回來?；貋硪咽鞘〕鞘裁垂镜拇罄习?，屁股后面跟了一大群人，里面居然還有本縣的縣長。

江娃子家除了院門和大門，屋里每間房也裝了門，共10道，全是防盜的，都得用鑰匙開，每次查看都得花上半個多小時。

老栓每把鎖每把鎖看了，無異樣，再每間屋每間屋看了，也無異樣，心才徹底放平。

從江娃子家里出來，已近中午，老栓開始回家，手上的鑰匙，一路上發(fā)出嘩嘩的響聲，仿佛在和老栓說著什么。

以前，出去的人清明和春節(jié)都會回來，近幾年，不知什么原因，有些不回來了，連過年都不回來。有幾把鑰匙，幾年都沒拿去用過了。怕鑰匙生銹，老栓每月都要用豬油擦一次。

江娃子自從修了房子后，年年清明和春節(jié)都要回來。每次回來，天天都要請老栓過去吃飯，每頓都安排他坐上位。老栓先是推辭。江娃子不依，說，您年紀(jì)最大，輩分最高，您不坐我哪敢坐呀！

從小偷油，長大偷牛，都說人從小就能看到大?？衫纤ㄗ鰤舳紱]想到，江娃子居然會比自己上過大學(xué)的兒女還有出息。老栓覺得自己的確是看走眼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四月。一天，老栓查看完房子，前腳剛進(jìn)院壩，后面就來輛小車。

小車?yán)锵聛淼模尤皇墙拮印?/p>

栓叔，我來拿鑰匙，回來時走得慌忙，忘帶了。江娃子說。

你怎么回來了？還不到清明呀！老栓有些奇怪。

回來辦事。江娃子說。

江娃子回了趟家就走了。走時居然沒把鑰匙送回來。老栓很納悶。

兩天后，江娃子又回來了。

見面，老栓就問他，你是不放心我給你看屋子了嗎？

江娃子呵呵一笑，說，栓叔，你誤會了，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為啥？老栓很驚訝。

春節(jié)吃飯時，您不是說，灣里的那些地都撂荒了，太可惜，要是有人來承包就好了嗎？我這次回來，就是要搞個農(nóng)業(yè)開發(fā)公司，把地全租下來，讓大家回來一起掙錢。

真的？

現(xiàn)在國家不是要振興鄉(xiāng)村嘛，這兩天，我找了縣長，說有政策支持的。

你娃做了件好事??！老栓笑著蹺起了大拇指，抬頭朝田野望去，仿佛看見漫山遍野的雜草，一下子變成了綠油油的莊稼。再回頭看了看手中的那串鑰匙，心里嘀咕道，你們啦，很快就可以物歸原主了。

【作者簡介】 歐陽明，四川樂至人，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四川省小小說學(xué)會會長，資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有作品入選《小小說選刊》等選刊及年選。出版有詩文集《那些日子》，小小說集《遭遇情人節(jié)》《穿越2012》《賠你一只花蝴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