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愛的距離

尤丹娜

如果以“XX戀”來組詞，“異地戀”大概是唯一一個能夠以“結(jié)束”冠之、又可以喻指圓滿的情感狀態(tài)。

“異地”指涉寬泛，從前的“地”是異國異城，是“悔教夫婿覓封侯”的“閨中少婦”，如今發(fā)達的通訊和交通仿佛讓異地變得“觸手可及”……“能每天都見到人，還是不一樣?！?0后男孩陳旭明這樣解釋穿越半個中國去女友讀書的杭州找實習(xí)的原因。

同任何感情狀態(tài)一樣，我們把“異地戀”變成了一個專有名詞，仿佛說起它就是說起孤獨、苦澀、暫時狀態(tài)……但是，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故事。

只有真正進入他們的生活，才會發(fā)現(xiàn)，愛情遠不是我們外人所能看到的漣漪浮萍—它是聲勢浩大又錯綜復(fù)雜的小事，是平凡男女“不足為外人道也”的雙人歷史，也是普通人之間的微縮纏斗。

今天，我們管中窺豹，去看看90后異地戀的紋路—它們是生活里那些微不足道的情緒盒子，是即時通訊里懸而未決的親吻，是一些咫尺千里的灰心時刻，更是無數(shù)次，這些青年男女奔向彼此的毅然抉擇。

夠不到的紙箱

90后女孩弋陽一直記得自己最需要男友在身邊的那個時刻。

嚴格來說，他們不算距離非常遙遠的異地戀，只是男友因為工作關(guān)系要頻繁在杭州周邊出差，少則幾天，多則數(shù)周。男友出差的一天，弋陽的媽媽從家鄉(xiāng)為她寄來體積龐大的食物包裹。正值上班期間，弋陽不在家，大包裹又沒辦法如常放進小區(qū)里的電子快遞柜中。為了防止丟失，快遞員把包裹放在了快遞柜的最頂部。

身高一米六的弋陽下班回家，面對柜頂夠不到的紙箱一籌莫展，最后只能用另一只長箱子將大包裹“擠”下柜子。

包裹“砰”地落地，沒那么體面地宣泄著一點孩子氣的委屈?！叭绻诰秃昧搜?，他個子高，一伸手就能夠得到?！?/p>

那個夠不到的紙箱在此后成了某種隱喻，概括了一些因為距離而沒辦法輕易獲取的尋常幸福。

畢業(yè)以后便留在北方家鄉(xiāng)工作的湯元未曾有過類似的困窘，但遠距離戀愛帶來的沮喪感依舊常常會在細枝末節(jié)擊中她。

湯元的男友遠在上海工作，大城市打拼不易、距離遙遠，湯元會努力收斂自己的情緒，學(xué)習(xí)獨立和自我開解，用“距離只是暫時的，熬過現(xiàn)在，未來會更好”來不斷為自己打氣。

那個夠不到的紙箱在此后成了某種隱喻，概括了一些因為距離而沒辦法輕易獲取的尋常幸福。

但有些時候，湯元依舊會沒來由地想念他。她本身是個很有儀式感的姑娘，希望能“不將就”地度過每一個節(jié)日，“甚至是中秋節(jié)什么的，我就會突然很簡單地只想要跟他吃一頓飯，或者分享一小塊蛋糕”，不是什么大事情，是很小的、不值一提的酸楚，卻常常會讓湯元陷入一種難以自拔的悲傷情緒里。

沒有人寄來一個夠不到的紙箱給她，但普普通通的那些日常甜蜜還是“凌遲”著她，“包括這種時候也要注意”，即便如此，她還是首先想到不要讓男友在遙遠的南方被她的負面情緒感染到，“如果實在難過，我會在他不忙的時候跟他聯(lián)系，說一句‘我覺得要是你在就好了”，盡量風(fēng)輕云淡、點到即止。

還在國內(nèi)讀博士的栗知日夜困在科研工作中，總是幻想著有個機會能逃出俗常生活，到哪里旅行休息片刻。因此，栗知最愛的“消遣”就是看哪里的機票打折。一次，從杭州到桂林的機票折扣很低，栗知早就想去桂林了，她很興奮地想買票成行，但男友陳旭明剛剛奔赴美國孔子學(xué)院做漢語志愿者，顯然無法陪伴她一起“出逃”。

“如果陳旭明在就好了，一起旅行會很開心吧?！睕]能找到、也懶于尋求其他合適的旅伴，栗知最后取消了搖籃中的旅行計劃，有點失望地告訴自己忘記這個插曲，回到學(xué)術(shù)里。

距離與時差造成了這些“如果你在就好了”的思念，也很好地掩飾了那些灰心喪氣的情緒。弋陽沒有跟出差歸來的男友講起那個夠不到的紙箱，如同下班后的湯元略過街上過節(jié)的愛侶、栗知關(guān)掉打折機票的網(wǎng)頁。這些微妙的錐心時刻，她們共同選擇了緘默，讓遙遠的戀人不至于過分擔(dān)心。

異地戀或許是：我有一個紙箱夠不到。但“我愛你”是：“夠不到紙箱”這件事，我不愿讓你知道。

科技甜蜜

“重逢”永遠是異地戀中的高光時刻。

如果說起“哪個時刻最愛他”之類的問題，栗知總會不厭其煩地再講一遍她與陳旭明在異國戀期間那次計劃之外的久別重逢。

栗知的男友陳旭明隨孔子學(xué)院到美國波特蘭做漢語教學(xué)志愿者，異國戀第7個月，栗知忽然獲得一個隨導(dǎo)師到紐約參加學(xué)科研討會的機會。即便到了同一個國家，但兩人各自任務(wù)繁重，最后只有半天時間在紐約見面。

“那真的是我們的高光時刻了，單單光是并排走在街上，都覺得太美好、太美好了?！崩踔φf。共同行走在陌生國度的街頭，撲面而來的都是異域人群與文化，只有戀人是熟悉的?！昂孟裉斓刂g只有我們兩個人似的，有點相依為命的錯覺?！标愋衩餮a充道。

陳旭明在美國過得并不順利，但這次計劃外的“重逢”幾近成了一次及時的加油，讓他收拾好被異國他鄉(xiāng)、繁忙任務(wù)沖擊動蕩的內(nèi)心，專心把剩下的志愿服務(wù)時日走完。

如果“人”沒辦法短暫出現(xiàn)，用其他的聯(lián)系方式彌補，也是在即時通訊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社會中，唾手可得的科技甜蜜，這是伴隨互聯(lián)網(wǎng)普及、興盛步伐的90后一代，獨有的對抗異地戀的“特權(quán)”。

弋陽記得異地期間，男友在出差途中陪工作伙伴喝酒，回到住處已經(jīng)很晚了，卻一定堅持要打視頻過來。屏幕里的年輕男孩紅著臉，疲倦而倔強地重復(fù)著：“我要給弋陽報平安！我愛弋陽，弋陽愛我！”

“傻氣又好笑”，弋陽后來總是用這件事打趣男友，也常常當作笑話講給朋友聽。這是他們熱戀初始，一件極普通的傻事。但弋陽沒說出口的是，她始終記得這段視訊，不是因為它幼稚好笑，而是知道“喝酒后，想聯(lián)系的總是最重要的那個人”。

因為更便捷的溝通方式，聯(lián)系、重視與甜蜜總是可以更快地抵達。弋陽從不覺得“手機男朋友”有什么不好，或是微信、視頻比起舊時鄭重的鴻雁傳書顯得蒼白。她認為一個時代有它自己的方式來承載溝通，不能“妄自菲薄”地擔(dān)心科技維系的戀愛不夠真誠。

“如果你喜歡寫文章，不一定非要拿起筆來呀?！彼χf，“就像你，可以用電腦來寫稿子，更方便修改和補充，但這不意味著你不夠認真不夠熱愛?！?/p>

而那些被微信、簡訊、視訊連接著彼此的時刻，弋陽常常覺得自己是在放風(fēng)箏：無論以哪一種方式勾連，線一直在她手上。時間、愛意、更快速的通訊方式都會增加這條線的韌度，讓風(fēng)箏回家的路更清楚。

無論是真實的萬里奔襲，還是藏匿于手機里的科技甜蜜，異地戀年輕情侶們想要的，其實從來都只是一份“這個人永遠都在我身旁”的感覺而已。

精神異地

當然，只要能相聚，自然哪里都好；只要可相廝守，似乎萬般紛擾都可以迎刃而解。但有機會結(jié)束異地，就真的萬事大吉了嗎？

2019年下旬，陳旭明在美國孔子學(xué)院的志愿服務(wù)期滿，便回國在女友栗知的城市找了實習(xí)，結(jié)束異地。比起從前跨越大洋的遙遠分離，較之其他時間、空間不夠自由的異地戀情侶，陳旭明與栗知已然足夠幸運。

弋陽沒說出口的是，她始終記得這段視訊，不是因為它幼稚好笑，而是知道“喝酒后，想聯(lián)系的總是最重要的那個人”。

但在最初的幸福感逐漸冷卻之后，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狹小空間中的面面相覷，新的距離變化令栗知和陳旭明有點不知所措。

異地戀時，兩人更多的時候都在討論精神層面的認識，探討價值觀念、思考宏大命題；如今住在一起，精神層面的交流變得越來越少，那些令人愉悅的討論變成了具體而微的“誰洗碗誰拖地誰去拿外賣”，反而變得難以像從前那樣交心了。

“異地戀的時候真的是靈魂伴侶，但現(xiàn)在天天住在一起，每天見面，好像也并沒有離他很近?！倍虝寒悋鴳俣及卜€(wěn)度過，栗知也沒有想到他們會敗在日復(fù)一日的尋常生活里，成了“精神異地戀”。

“距離問題其實是亦敵亦友的”，兩人都記得異國戀時與時差斗爭的辛苦，記得紐約街頭久別重逢的高光時刻，但也都不得不承認，異地戀結(jié)束，新的親密距離生發(fā)更多新的矛盾，這些平淡日子里的刺橫亙在那里，是亟待解決的新課題。

漂洋過海、排除萬難地生活在一起了的兩個人，現(xiàn)在甚至偶爾會幻想干脆實施“同城異地”算了，兩人各在城市兩端租房子，周末維持固定的見面頻率。

而因為男友出差、幾乎只在周末相聚的弋陽大抵符合栗知和陳旭明對“同城異地”見面頻次的向往，可弋陽也有自己的抱怨：每次男友回來，都像是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一樣要檢查衛(wèi)生。為了能順利通過“檢查”，弋陽不得不常在繁重的工作之后，專門設(shè)置鬧鐘喊自己起床，提前收拾避免被嘮叨—重逢的喜悅里夾雜著“被教育”的恐慌，掙扎著起床的時刻，弋陽甚至希望男友永遠都在手機里就好了。

“特別是戀愛初期，保持距離沒什么不好”，追求獨立和個人空間的90后情侶們，需要拿出比對抗距離和孤獨更多的力氣，去應(yīng)對親密關(guān)系里不斷更迭的變局。

被放棄的“最優(yōu)解”

短暫結(jié)束異地戀狀態(tài)的人尚在探索彼此相處的最優(yōu)解，而更多正在遠距離戀愛中跋涉撕扯的人，只想快一點到達驛站。

2019年年末，在歐洲攻讀博士學(xué)位的90后女孩范兜和國內(nèi)的男友大吵了兩個星期，最終讓他修改了自己的計劃。

范兜和男友是大學(xué)同學(xué)。早在本科畢業(yè)申請碩士時，兩人就共同拿到了香港高校的offer。但為了能夠去往彼此專業(yè)攻讀碩士的那個“最優(yōu)選項”，他們還是毅然選擇分赴不同的國家，開始漫長的異國戀。

在他們眼里，距離并不是太大的問題，相比起“無論如何都要在一個地方”，范兜和男友都更在意對方做自己喜歡的事、成為夢想中想成為的那個人。

但還是太遙遠了。范兜確定留在歐洲繼續(xù)讀博士之后，碩士畢業(yè)的男友決定先工作三年，攢夠錢，去范兜的學(xué)校再讀一個碩士學(xué)位，補充專業(yè)知識，也陪伴她一起生活。

戀愛五年三個月，異國三年五個月，這一次是他們之間少有的嚴肅爭吵。2019年5月，范兜的男友來歐洲找她，離開的那天突然對她說：“我最近認真考慮，如果能申請到獎學(xué)金的話，想提前一年來找你?！?/p>

提前一年很好，但還是不夠。這次爭吵的結(jié)果，是范兜的男友把“申到獎學(xué)金”這個條件刪除了。為了盡快結(jié)束異地戀，這個“有了計劃死也不改”的男孩子，開始著手申請范兜學(xué)校今年9月的研究生學(xué)位。

異地戀結(jié)束，新的親密距離生發(fā)更多新的矛盾，這些平淡日子里的刺橫亙在那里，是亟待解決的新課題。

這不是一個經(jīng)濟實惠、有所準備的“最優(yōu)解”。從毫不猶豫地選擇“最優(yōu)”，到按捺不住地砍掉各式前提，選擇“盡快到對方身邊”，比起普通戀愛的修煉，異地戀其實更像一道漫長的選擇題。

比起范兜和男友漫長的異國戀，短暫經(jīng)歷過異國戀洗禮的栗知對我說，遠距離戀愛給她最大的成長與反思，便是明白異地戀除了是一道選擇題，更是一道排序題。

“歸根結(jié)底是一個人對‘什么是重要的這件事進行排列順序”，栗知掰著手指舉例子：感情、陪伴、事業(yè)、人生價值、生活需求、個人趣味……要參加這場角逐的元素實在太多了。這些生命中的重要命題在異地戀的前提下“排排坐”的時候，怎樣排序、如何抉擇，是感情可否能夠在遠距離中堅守甚至最終團聚的影響因素。

“這么多東西放在一起考量，如果和這個人的感情能一點點深化，‘感情這個元素的排名能不斷上升，就會‘修成正果；如果逐漸被排在后面，就會被淘汰了。”

栗知還在思考博士畢業(yè)后的去向問題。她的研究領(lǐng)域冷門，全國能夠支撐該研究的高校也僅有數(shù)得過來的那幾家；而北方人陳旭明鐘愛家鄉(xiāng)，大概率要回家發(fā)展。但無論如何，“一旦結(jié)婚就不能異地了”是他們的共識。

栗知等待時間給出“最優(yōu)解”，也暗自期待著，“感情”在彼此心中的排名慢慢爬上榜首的時刻。

（文中采訪對象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