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生態(tài)視角下解讀麥卡錫的《路》

牛 爍

（河南農(nóng)業(yè)大學，河南 鄭州 450000）

科馬克·麥卡錫為美國當代實力作家，其作品極具后現(xiàn)代風格，語言簡潔有力，文本內(nèi)容既寬廣又深厚，傳達著濃重的啟示錄精神，因此，被稱作“地域與天堂的交響曲”。2006 年，麥卡錫發(fā)表著作《路》，于第二年斬獲普利策獎。與之前作品的陰暗色調(diào)和暴力人性不同，《路》描繪了一對父子在末日之后相依為命的溫情場景。大自然作為麥卡錫寫作的一個主要背景，在《路》中依然是支撐文本發(fā)展的重要推動力。這部小說仿佛是一部黑白底色的紀錄片，鏡頭所到之處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末日畫面：荒蕪的黑色山脊，腐臭變質(zhì)的河水，廢墟般的都市，燒焦的人類皮囊……，而其中又穿插了多次災難前美好生活的圖景，如曇花一現(xiàn)的彩色圖片，帶來了一種由忽明忽暗的強烈反差感，構(gòu)成小說的內(nèi)在張力之一。本文試圖從精神生態(tài)的角度著手，剖析“人類中心化”的世界是怎樣遭到解構(gòu)的，以及人的道德倫理是如何隨之影響和摧毀的。

一、精神生態(tài)

1、何為“生態(tài)學”

“生態(tài)學”由eco（生態(tài)）與logy（學科）組合而成，指的是一門研究居住環(huán)境的學科，于1866 年由恩斯特·?？藸柼岢觥５S著科技的飛速進步帶來的一系列問題，生態(tài)學由外部顯性的自然環(huán)境研究逐步向隱性的人的精神生態(tài)即生態(tài)危機與人的精神之間的關系這個方向靠攏。在這個背景下，我國文學理論家魯樞元就將精神生態(tài)與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并置，構(gòu)成了更為完整的生態(tài)學體系。

2、生態(tài)學的分類

自然生態(tài)指的就是原始的自然環(huán)境；社會生態(tài)系統(tǒng)就是人作為社會性的生物，與所處環(huán)境之間形成的具有極大張力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人類意志與欲望為此系統(tǒng)的核心。當社會機器入侵自然生態(tài)的情況愈演愈烈，人的精神世界荒蕪的程度隨之越來越深，精神生態(tài)應運而生。魯教授將它定義為精神性存在的主體與其生存空間相互作用的學科?！度R斯廷預言》中表述過：“我們沉溺于構(gòu)造一種世俗的、物質(zhì)的安全感，來替代已經(jīng)失去的精神上的安全感。我們?yōu)槭裁椿钪覀兊木裆系膶嶋H狀況如何，這類問題慢慢地被擱置起來，最終完全被消解掉?！雹傥膶W承擔著關照現(xiàn)實世界的責任，就把人類的精神世界作為不可分割的部分引進當前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研究中，著手去探究精神活動本身帶有的生態(tài)學元素。

二、“人類中心論”的解構(gòu)

1、去“人類中心”化

在《路》這部作品里，作者把末日災難發(fā)生的時刻定格于一個尋常日的午夜一點十七分，毫無防備的人類從夢中驚醒。災難突然襲來，手無寸鐵的人們根本無法抵御，多種動植物也失去生命，頃刻之間，各種尸體充斥在世界每個角落，建筑物毀于一旦，似乎在與《圣經(jīng)啟示錄》中的末日景象暗自契合。盡管作者始終沒有明確說明導致這一慘象的直接原因，但小說中提到的一束細長之光、一陣輕微的震動、籠罩一切的厚厚灰塵及大雨、濃霧和主人公不知原因的疾病，都使讀者聯(lián)系到核爆炸的慘果，暗含了自然生態(tài)對人類種種行徑的懲罰，也可以稱作是自然對人類的一次“審判”。

2、人與動物的并置

這是對“人類中心論”的一次巨大反諷。作者對動物的生存情況也相當關切，他斥責人類過分剝削和凌辱動物的生存權(quán)利，在這部作品中，人類與其他生物一樣被末日的火光所吞噬，人類與貓、狗、老鷹、海鷗一樣只剩下斷臂殘尸，這在一定意義上解構(gòu)了“人類中心論”。浩劫過后，人類也一樣被燒得四肢全無、滿臉傷痕，如同文中出現(xiàn)的那些“焦枯的森林與樹木”和“干黑的常春藤與蘆葦”。僥幸存活的人呢，則形銷骨立、鳩形鵠面。

這給我們現(xiàn)代人敲響了警鐘，“倫理與人對所有存在于他的范圍之內(nèi)的生命行為有關，只有當人認為所有生命，包括人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時候，他才是道德的”。②只有擺脫了對其他生物的掌控感，人的精神世界才是純粹的，自在的，精神危機才不會加深，精神的“荒原”才不會蔓延。

三、人類精神世界的異化

1、信仰及權(quán)威的崩塌

齊格蒙特曾說過：“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強烈地感受到了道德模糊性的時代，……我們對任何宣布為絕對可靠的東西都表示懷疑。”③處在一個完整的世界中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在《路》中描繪的末日危途。

小說開篇描繪了這種情景：“幽暗的森林，冰冷的夜晚……夜的黑，遠勝過濃墨，白日則比那些逝去的日子更加灰暗了?！雹芙匐y過后的世界了無生機，到處是燒毀的跡象，上帝在此刻似乎也無了權(quán)威。飯前禱告時，主人公男孩沒有感謝上帝，而是那些家中還留有食物沒有帶走的人類。昔日廣闊的世界此時荒蠻邪惡，似乎在沉默地宣告各種權(quán)威力量的衰敗與結(jié)束。

2、“人性因子”的泯滅

在主人公艱難前行的路上，人性泯滅的事件每天上演，處處都是燒殺搶掠的行為。他們因為生存喪失人性，在精神異化的世界中茍延殘喘。他們碰到了三種人：第一類是食人族，這些人饑不擇食，甚至會吃食自己的后代，連襁褓里的嬰兒也不放過。文中寫到，饑腸轆轆的父子聞到一陣香味，“兒子看到的原來是具烤焦的無頭嬰孩的身體，腸肚都掏空了?！雹荨叭诵砸蜃印比幌?，“獸性因子”躍然而上，理智和情感的指針如同風向一樣隨意擺動。第二種是脫離道德原則的人類，把同樣艱難生存的同類看作與其搶奪資源的競爭者，這些人游走在市區(qū)和鄉(xiāng)間，變成小偷、強盜和劫匪。小說里，有人偷光了父子倆所有的財物，也有人為了私利打傷了男孩父親的腿。第三種人是對別人的幫助毫無感恩之心的人。書中，男孩把冒著生命危險找到的食物分給了一個十分虛弱的老頭“老乞丐”，生了火讓他取暖，而老頭為了自保連姓名和年齡都在撒謊，第二天離開的時候還要求男孩父親分給他為數(shù)不多的食物。

物質(zhì)充足的時候，人類的時間都用來消遣，沒有精力去思考精神的意義；而在物質(zhì)匱乏時，人們又開始為謀生費盡心思，以排他心對待他人，似乎在他們身上連存在的痕跡都沒有。這是悖論，卻也是真理。

四、“路”的盡頭還有希望

1、道德底線的堅守

身處生存環(huán)境的荒原里，男孩父親無暇顧及回憶那個逝去了的家國，也無法對未來世界的重建懷有信心。他無法以高尚和無私的精神給予別人幫助，但最可貴的就是“不作惡”。他對別人的冷漠其實就只是為了保護兒子，如他自己所說，兒子是他與死神之間唯一的屏障。重返到道德現(xiàn)場，他只求自保，懷抱著與他人互不侵犯的單純的念頭。當“活下去”變成最急切的渴求，道德和倫理等美好的上層建筑層面的東西似乎缺少了扎根的土地，但這位父親至少還懷有“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基本的價值底線。

2、善的“火種”生生不息

他的兒子，文中的小男孩一直是他茍且生存的唯一動力。男孩天真無私，懷揣對未來樂土的希望，似乎心底埋藏著一顆“火種”，他的種種行為逐漸感化著“堅硬”的父親。他們在極度饑餓的狀態(tài)下碰到一條同樣幸存的狗，小男孩說“我們不會吃它的，對吧爸爸？”他放過了它。男孩苦苦哀求父親放過偷竊他們?nèi)考耶數(shù)男⊥?，父親最終原諒了他。孩子時常惦念那個他們拋下不顧的令人憐愛的小男孩，害怕他迷路。在父親去世前，他還安慰兒子“善會找到那個小男孩的，一直都這樣，善會再次找到他?！雹薷赣H了解兒子的至真和至善，在他的生命之燈即將枯竭之時，盡管擔憂兒子踽踽獨行的危險，他依然希望人類善意的火種能夠在孩子心中跳動，并且經(jīng)他得以傳承。

小男孩是精神重生的象征。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里，似乎這種善意的堅守沒有意義，但正是這種堅守，讓本來注定的毀滅不只是毀滅那么簡單。最終，父親激勵男孩要保持對生命不息的熱情，“你必須繼續(xù)往前走，……我們總是很幸運，你還會幸運的?！雹哒窃谶@一步步邁出去的艱難的腳印中，也正是在善意之人掙扎著去守護的精神純凈里，蘊藏著人類未來世界發(fā)展的不滅之光。

伊夫林·沃曾經(jīng)說過，“小說應該是受過洗禮的，能給人以深刻的精神啟發(fā)?！雹嘣诘赖隆罢婵栈薄⑸妗笆桦x化”的現(xiàn)代世界里，地球仿佛是一座“迷失的星球”，人被“從天地上連根拔起”，“丟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園”。⑨麥卡錫的《路》適時地給自詡為“萬物之王”的人類敲響了警鐘。在滿目瘡痍的“路”上行走，精神的異化導致人們喪失信仰、違背倫理、疏離自我。而書中小男孩的至真至善，讓讀者清醒地看到：拯救異化世界與精神荒原的道德原力，只有仁愛。人性與善意，才是注入給我們前進的雙腿中的力量。路的終點，一定是人類可以詩意棲息的大地。

注 釋：

①<美>詹姆斯·萊德菲爾德：《塞萊斯廷預言》[M].北京：昆侖出版社，1996：29.

②<德>阿爾貝特·史懷澤.敬畏生命[M]，陳澤環(huán)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6：91.

③<英>齊格蒙特·鮑曼.后現(xiàn)代倫理學[M]，張成崗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121.

④⑤⑥⑦<美>科馬克·麥卡錫.路[M]，楊博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2：14，164，258，255.

⑧< 德>魯?shù)婪颉W伊肯.生活的意義與價值[M]，萬以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32.

⑨<德>岡特·紹伊博爾德.海德格爾分析新時代的科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