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介,85后,古詩詞創(chuàng)作獲“詩詞中國”及“西泠印社”獎項。著有個人隨筆集。短篇小說散見于《鹿鳴》頭條、《湛江文學》頭條等。
白皚皚的奶油上插立著彩紛紛的蠟燭。五支蠟燭的排列,像天際如來佛祖的五指山。每支蠟燭是五,五五二十五。我二十五歲了。父親是我的兩倍,母親也是我的兩倍。我這才有意去想一想,父親等于母親等于五十歲。但父親加母親不等于夫妻。
她放他離婚,沒放他離家,不離家才能離婚。
父親翹起打火機,逐一點燃生日蛋糕的蠟燭,火苗受風于他的鼻息,微有閃躍。母親還沒從廚房過來。父親借空問我要什么禮物,見我懨懨不答,他說他有一份關于心智的禮物送我,又說可以通俗講是關于頭腦的禮物。
心智?頭腦?
“心和頭是一回事嗎?”我心不在焉,頭也不在焉。
“心和頭是幾回事你還要問,真是沒心智,”父親接補一句,“沒頭腦?!?/p>
“我都二十五歲了,怎么沒頭腦?”
“爸爸都五十歲了,該知天命了,那也不敢保證時時有頭腦。”
“那是因為您老人家不比孔子他老人家有心智?!?/p>
“好哇,在這里等爸爸呢?!?/p>
“我一直等呢。”
“那好,等爸爸帶你去個地方。”
父親走在前,我跟在后,是我故意慢兩步,從他肩旁掉到他身后,腳步錯開了一點,所看便錯開了一些。平素總在家里看父親,此刻卻在街上看父親,室外濃烈的陽光直射,溫暖暖地夸大了他的老,抑或這并不是夸大,就是真相。再也許,是父親的背臉比正臉更顯老。我想從父親的背臉,看看他有沒有頭腦,結果一想而知,僅能看見他有沒有頭發(fā)。
父親當然有頭發(fā),只是后腦附近的頭發(fā),在以彼此來來往往的方式支援著一塊謝了頂?shù)念^皮??v然那些頭發(fā)試圖隱埋那塊頭皮,我還是能看見萬黑叢中一點亮,黑叢不是絕對黑了,一點亮倒是絕對的亮。父親這樣體面的徒勞,仿佛出于一種因為所以的關系——因為歲月不饒他,所以他不服歲月,歲月愈是不饒他,他愈是不服歲月,到頭來,他偏要把一項大規(guī)律,處理成一團小秘密。
沒走多遠,父親戛然而停,示意已到達。我哪會想到,這個地方離家如此之近。
“這個地方無處不在,其實?!?/p>
“無處不在?那么玄乎?我聽我媽說,佛是無形無相但無處不在的。這個地方也立地成佛了?”
“快別提你媽了?!?/p>
“喏。”
“快隨你爸來吧?!?/p>
“嗻?!?/p>
喔唷,這個地方,我一進去就想出去,不為別的,似乎去換一襲旗袍再來更好。仿佛是誰家的公館,人不老珠不黃的女人都在場面上,完成一種對男人的點綴。男人女人銜觴相對,將說說笑笑一飲而盡?!扒啻鹤靼楹眠€鄉(xiāng)”,還的是不是夢鄉(xiāng)?
從天掛到地的紅窗簾,明麗有神,剛好是一重背景顏色。背景音樂則是一盤唱片,轉呀轉呀轉,暈開一圈一圈漆黑的漣漪,有一縷男聲的唱腔隨之漾開,像是男中音。
“爸爸,這里是什么地方?”
“男中音俱樂部?!?/p>
果然是男中音。我順著旋梯的弧線看上去,樓上是一扇一扇的房門。
“樓上是男低音,”父親解說,“樓下是……”
“還有樓下?那就是男高音嘍。”
“孺子可教?!?/p>
“怎么越往上音越低?”
“上不去了唄?!?/p>
“倒也是?!?/p>
“這里的男人都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父親繼續(xù)說他的,“樓上的男人都在五十歲以上,樓下的男人都在三十歲以下?!?/p>
“原來是年紀越大越上不去。”
父親不說話。
“可是爸爸,為什么帶我來男中音俱樂部?治愈我的話就免了,區(qū)區(qū)失戀,何足掛齒?!?/p>
“心智,頭腦,爸爸送你的禮物,比治愈更重要?!?/p>
我不說話了。
“先不說那些,單說爸爸自己,這里是能讓爸爸放輕松的地方。”
父親像主人待客一般,請我入座。沙發(fā)背的金色勾邊,是左右對稱的線條,像兩抹卷翹的胡須。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隨手摟起一方抱枕。綢緞面的手感,總是陰絲絲的。
“爸爸在家里一點都不輕松嗎?”
“一點都不。你媽的這,你媽的那,你媽的這那這那……”
我也想認同父親,畢竟母親不在場,這當兒,一個持酒杯的男人惹走我的視線,黑襯衣,白領帶。他看我,卻向我父親笑。
“您來了?!彼e杯示意。
“來了,”我父親也舉杯回應,“這是小女,吳夢?!?/p>
介紹,該是雙向的,然我父親并無下文。他在我父親另一側坐下來。我用余光聽著他對我父親寒暄,也用耳朵看著唱片上的男中音。
寒暄過后,我父親起身離開了。我和他之間,生出一個人的空當。我承認這空當,一如他不承認這空當,所以是他先開口,不相熟的嗓音越過了這空當。
“你好,吳夢?!?/p>
“您好?!?/p>
“第一次來?”
“第一次來?!?/p>
“喜歡這里嗎?”
“請問您是?”我不想不置可否,只好答非所問。
“你父親沒說么?”
“我父親說這里是男中音俱樂部,但沒說您是誰?!?/p>
“我是會員,你父親也是會員,我們都是男中音俱樂部的會員。”
“我父親還說,樓上是男低音,樓下是男高音?!?/p>
“沒錯,樓上是老會員,樓下是新會員?!?/p>
“這里呢?”
“真會員,我和你父親都是真會員?!?/p>
“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像問我父親那樣問他。
“不是地方,只有不是地方的地方,才有實話,才沒傷害?!彼幌裎腋赣H那樣答我。
“實話未必不是傷害。”我頭腦里忽地閃播了許多畫面。
他不再說了,卻一再笑著。我父親端酒杯回來的時候,問他笑什么,他笑著搖頭,與我父親碰個杯。兩只酒杯相聚而脆響,各自少許紅酒圓成的紅色鏡面,在各自透明的杯身里晃了晃,然后順杯壁流,流一些些到各自口中。
父親將另一只酒杯遞給我,又離開了。清芬劃過,我想他也能聞見,酒杯內分明是茶,茶色像一盞老燈。他伸過酒杯來敬我,等于是以酒敬茶,我應了,使他的杯子抵著我的杯子。他故意放低一點,我也放低一點,他故意再放低一點,我也再放低一點,兩只杯子一點一點低下去,我和他一起彎著腰笑起來。
“你是大學生?”干杯之后,他問我。
“畢業(yè)三年了?!?/p>
“那我比你大十三歲?!?/p>
“你三十八歲了?”我覺得不必要用敬語了。
“嗯。”
“嗯?上當了,你騙取我的年齡?!?/p>
“你也得到我的年齡了。”
“誰稀罕。”我抿了一口茶,想掩飾我的笑。
“是呢,誰稀罕三十八歲,想當年我二十五歲的時候……”
“怎么樣?”
“一錯再錯……”
“錯哪里?”
“結個婚還生個子……”
我說不準他的表情,是回望錯誤,還是展望錯誤。
“十三,是不吉利的數(shù)字?!蔽乙惶ь^,望見父親在那邊。
“西方人才介意十三,”他偏舉出東方人的例子,“你看那邊,你父親身邊那個女人,她三十七歲?!?/p>
不消說,我正看著那邊,用力看。那個女人越發(fā)的存在著,而我母親越發(fā)的不存在了,而我父親,那塊謝了頂?shù)念^皮也像我母親一樣,越發(fā)的不存在了。
彎折成直角的鏡子,退居墻角,似乎不具盲區(qū),冷峭地照取眾人的情態(tài)。關于整體的鋪陳,關于局部的橫陳,甚至關于細節(jié)的秘密,大抵是這些占據(jù),使我沒有在鏡子里看到我。我擔心我的長相不存在了,可他的長相存在得蠻好。
“五十減三十七等于?”我問。
“十三?!彼?。
“三十八減二十五呢?”我問。
“十三?!彼?。
“這里最小的男人是三十歲?”
“這里最小的女孩是十七歲?!?/p>
我不想問了,他不用答了。他把酒杯送到唇邊,輕呷一口。透過玻璃,他的口唇變形了原樣,像玻璃的俘虜。
“當然,樓下也有三十歲的男人,他們更愿意對應三十歲的女人,”他笑了笑,“總要有分界線的,三十歲不過是那道分界線,線上有兩種選擇,其實是某種開始?!?/p>
“開始到這里來嗎?”
“想去那里看看嗎?”
“想?!蔽艺J真。
“我?guī)阆聵?。”他也認真。
我往我父親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個女人的姿色,在審美平均線之上,不打算對此承認的,會是我母親,還有半個我。
他把我的酒杯要過去,并他的酒杯一起,擱置在桌上。我的視線隨桌布的暗紋推到邊緣,被絞碎成流蘇。
樓梯闊直而漫長,一階一階綿延下去。他走在前,我跟在后,我和他之間保持一階的距離。當我問他,唱片上的男中音在唱什么,他停住,轉過身,逮到我手,攤開掌心,用他的手指一筆一筆寫給我。只——要——愛——你。我沒有拒絕這份癢,容他遲遲寫完這四字。第三字他寫得最遲,就算是“愛”的繁體字,不過比簡體字多個“心”而已,他卻寫了許久許久。
“《只要愛你》——男中音的主題曲?!彼盐业氖诌€給我,轉回身去,繼續(xù)下樓。
樓下真是熱鬧得可以,仿佛我到了重金屬排練室。那是一種似曾相識。迷迷離的光線照出昏昏亂的人影,卻又是激情的節(jié)奏,一雙雙男女在舞步間相吻,一切的吻,皆被深葬到彼此的喉嚨里。愛,不已。
不曉得是從哪里殺出的一條歌路,一尖男高音,懸在了所有人伸手夠不到的半空。這應該是男高音的主題曲。
“半空中的男高音在唱什么?”我?guī)缀趼牪灰娮约赫f話的聲音,唯有湊近他耳朵去喊。
他也湊近我耳朵來喊,喊得過火,我聽不真切。
“只是要你?”我?guī)е蓡栔貜?。他蹙眉聽見?/p>
“你狡黠了!”他帶著醉笑得意。我蹙眉聽見。
“才沒有!”我急喊。
“不鬧了!是我說錯的!”他吶喊,“《只要是你》!”
周遭的分貝漸漸低下去,因為男男女女不再用嘴吻了,而是用嘴說了,他們定然想聽見聽清聽懂彼此。而我重新搭理他,是在他賠了好幾回不是之后。
“你猜他們在說什么?”
“海市蜃樓。”他說。
“不啊,我猜是海誓山盟?!?/p>
“海誓山盟不就是海市蜃樓,”他說,“我就是這樣過來的過來人。”
一支雪茄連起他的嘴和手,他不斷把新煙霧吹到舊煙霧里,越吹越大,像吹牛一樣。煙霧的慢性與慣性,本身就是一種癮。
“過來人,抽完這支雪茄就回去咯?!?/p>
“過來人是回不去的?!?/p>
“那你自己在這里吧,我要回去了,我還得找我父親?!?/p>
“越來越理解你父親,我也越來越像他,”他重重吸一口,迎著火星,雪茄繼續(xù)枯萎,“因為我遇見了你。”
“可我父親是自由身。”
“那又怎樣呢?”
確實不怎樣?,F(xiàn)在,我關上眼睛看那個女人,我父親看重那個女人,而我只能看見那個女人,而我母親,不想看見那個女人。
“你不想回那里,我也不想在這里。”我直說。
“你看不住你父親的?!彼€是說破了,但也說錯了。
“不是的……是我自己……我也許就是從這里離開的……我的二十四歲和他的二十四歲……所以……”
“所以讓我?guī)阍匐x開?!彼麥缌搜┣眩轿业氖?。
“去哪里?”我問。
“去未來!”他說。
我開始跟著他跑,不像奔跑那種跑,倒像逃跑那種跑。我不覺得我錯了什么,也不覺得他對了什么。先是向上跑那一縱闊直而漫長的樓梯,原路返回跑到樓梯的盡頭,跑穿男中音,跑完那一段通往樓上男低音的旋梯,終于,他放我停下來。沒有人注意我和他這種跑,以及跑出來的這種喘。
如是一扇一扇的房門,便稱之男低音了。之前在下面仰視男低音,此時轉個身,也能從這里俯視下面的男中音。
我父親和那個女人仍在原地,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如花盛開的吊燈仿佛是戴在她頭上,枝枝蔓蔓的精細,像她的鳳冠,欠一霞帔。
“我的未來在這里?!彼袷青嵵赝ㄖ摇?/p>
“你的未來干我什么事?”
“我的未來請你來?!?/p>
“你的未來有點像單人病房?!蔽胰滩蛔⌒?。
“是單人房,沒有病?!彼套〔恍?。
“人越老越病。”
“這樣說也對?!?/p>
我走過一扇一扇的房門,從門上的圓形玻璃窗向房里看。每間房里都有一個男人,卻不是每間房里都有一個比男人年輕的女人安守著男人,像護士料理病號那般。某些房里女人不止一個,某些房里女人卻一個也無。我一直在某扇門外,看門內一位孤家寡人自吃自喝,房門的卡片上,注著此人的年齡。六十三歲。他一直在與我同看那位六十三歲的孤家寡人,最后他撇嘴說,真不希望他也是這般結局,哪怕有一個就好。我笑得蹲了下來。
直到蹲下來我才發(fā)覺,男低音的主題曲簡直低太多,連走廊的喇叭都仿佛在下墜,像是要坐到地上去。
“喇叭里的男低音在唱什么?”
“《只要有你》?!?/p>
“只要是你——只要愛你——只要有你?男高音——男中音——男低音?新會員——真會員——老會員?這究竟是什么呢?”
“什么也難不住你,你是有慧根的?!彼傺b正經(jīng)。
“你干脆說我是尼姑得了?!?/p>
“你又沒慧根了?!?/p>
我陪他并排坐在旋梯的一階上。他之所以要坐在男中音與男低音的銜接處,大約就是想瞻前與顧后。從頭鋪到尾的紅地毯,暗淡無神,似乎被各色鞋印踏陷到牢牢長在了旋梯表層,仿佛一張臉已然紅里透黑,還在盡力微笑。
“男人的真情唱在中音,高音是力有余而智不足,低音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弊陨舷蛳拢曊麄€男中音俱樂部。
“那么,現(xiàn)在是你最佳的時候?”
“最佳的時候往往是最爛的時候,男人唱到中音,妻啊子啊都在臺下死瞪著你,頂難受?!?/p>
“你說是‘難受,我說至多是‘不好受?!?/p>
“有別嗎?”
“夸張的程度?!?/p>
“不夸張的……”
“男人唱到中音,新毛病向老毛病靠攏,我父親就這樣?!?/p>
“看來,我在你眼里也全是毛病?!?/p>
“還好。其實,所謂小女生想聽男中音,都是父親的關系,得父愛太少要彌補,得父愛太多要延續(xù)?!蔽以囍a一謅。
“不少不多呢?”
“才找同齡人?!?/p>
“這個說法好哇,”他笑一笑,“反正憑我的經(jīng)驗,男女之間沒有時差是不行的?!?/p>
“時差有了,代溝也有了?!?/p>
“代溝不妨?!?/p>
“用乳溝救。”
“這次真是你狡黠了。”
“才沒有?!?/p>
“我……不老吧?”他靠近我。
“你老不老,由你找的下家說了算?!蔽叶汩_他。
“什么上家下家,怪難聽的。”
“上家下家,不如四海為家?!蔽铱┛┬?。
“你每嗔一回,我心就波一回,”他跺跺腳,“我只能說,愛這個東西,必須靠比較,沒賞過屋里的盆景,哪懂賞屋外的風景?!?/p>
“盆景可是你自己買的。”
“不是我自己買的,是我自己栽的,我就栽在這上面了。”
“那就認栽?!?/p>
“心有不甘?!?/p>
“慢慢就甘了?!?/p>
“恨當初太過草草。”
“嘆如今只好花花。”
“你看你,多厲害,”他笑得像冬天的樹枝,“你呀,可不要輕易當了誰的盆景。”
“我不是盆景也不是風景,”我的眼淚非要在這一秒翻出來,“我是幻景……”
“你不是幻景,你是美景,是奇景,是險景,”他把手掌敷在我垂肩的頭發(fā)上,“那些毛頭小子,哪懂如何欣賞你珍惜你包容你。”
“我不在乎誰賞誰惜誰容?!?/p>
“別和真情較勁,好不好?”
我和他同時側臉,對著對方。我父親和那個女人就在這時消失了,似乎是一種注定,我一下子站起來要走。
“去哪里?”他拉住我。
“去未來!”我撥開他。
一路奔跑回家,仿佛是幾秒鐘的事情,我乍一推門,母親和圍成一桌麻將的姨媽舅媽姑姑嬸嬸,五人齊齊看向我,四多一,旁觀麻將的母親是個多余,就像她面對著五十歲的父親和三十七歲的那個女人。
“媽媽,我陪你去認識一個六十三歲的孤家寡人,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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