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民逃婚背后隱藏的悲劇

摘 要： 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中通過覺民逃婚有力地反擊了封建禮教舊制度，但在這場逃婚背后被忽視的是被迫接受逃婚現(xiàn)實的馮文英的悲慘命運，其生命各階段盛衰對比鮮明，令人感慨，比小說反映的層層悲劇更值得深思的是現(xiàn)實中女性遭遇的壓迫。本文從覺民逃婚談起，剖析枚少奶馮文英的一生，窺探封建禮教對女性的壓迫。

關(guān)鍵詞：《激流三部曲》 枚少奶 封建壓迫 女性

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分量，這是巴金對自己經(jīng)歷過的封建官僚地主家庭罪惡腐朽實質(zhì)的有力揭露，是向封建禮教控訴抨擊的檄文。巴金不僅描寫了家長制的蠻橫強硬，勾勒出受壓迫的年輕人悲慘脆弱的生命，更刻畫出勇于向封建禮教抗爭的新一代。巴金的反封建思想既來源于幼年地主家庭生活中目睹的真實經(jīng)歷，“許多場面都是我親眼見過或者親身經(jīng)歷過的……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常常被逼著目睹一些可愛的年輕生命橫遭摧殘，以至于得到悲慘的結(jié)局”a，也來自于五四運動時期接受新文化、新思想的洗禮。五四運動對傳統(tǒng)思想的劇烈沖擊和西方民主思潮的涌入，使得一批知識分子對封建宗法制度、家庭婚姻制度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迫切要求擺脫封建倫理的束縛，走向自由人性化的生活。巴金作為其中的杰出代表，其作品不僅反映了他的思想意識，也反映了在風起云涌、激烈動蕩的新舊文化交替時代中種種或腐朽或昂揚，或凄慘死亡或正面抗爭的社會現(xiàn)狀。

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傾注了作者的心血和熱情以及研究者們的關(guān)注，但三兄弟中的老二覺民是現(xiàn)在諸多文學評論中研究較少的。在筆者看來，作為對封建舊制度的抗爭者而言，成功逃婚的覺民比起覺慧，在實際意義上更加做到了反封建。覺民的反抗不僅僅涉及自身，更有關(guān)整個家族，并且也同樣能反映社會實際，因為彼時確有很多接受新思想的知識分子逃離了封建婚姻的桎梏。

覺民逃婚成功，是大快人心的事，這是對封建家長制最直接的抗拒，但如果不從反封建的角度來看，而從這場原本按理會成立的婚姻本身來看，覺民的逃婚固然為他自己爭取了幸福，但原本要與其訂婚的女方卻遭受了與原本認為的不一樣的人生。從被終止這場婚姻的那一刻，悲劇就已然發(fā)生，這是容易被忽略的、隱藏在各種反封建抗爭形式下的、只屬于她個人的悲劇。社會和歷史往往熱情謳歌不顧一切地反封建斗爭，卻很少關(guān)注由此產(chǎn)生的另一種悲劇，這值得我們窺探和思考。剖析原本要與覺民訂婚卻被拒的馮文英的一生命運，從易被忽略的視角揭露這種滲透在社會方方面面的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zhì)。

一、馮文英的一生

覺民本來被高老太爺要求訂婚的對象，是馮樂山的侄孫女馮文英，書中并沒有把名字完整寫出來過，只說“聽說馮小姐的名字是文英”b，自她婚后則以枚少奶稱之。這是作者筆墨不多的角色，本就不是重點，但比起《家》中眾所周知的三位悲劇女主角梅、鳴鳳和瑞玨，這個在《家》中因議親略有提及而在《秋》中才有正面描寫的女子引起了筆者的注意。覺民逃婚后，被拒婚的馮文英沒有逃過封建禮教的殘害，比起覺民奮力抗爭的英勇逃婚行為，她此后的人生并不引人注目，卻也是無法改變的十足悲劇。

（一）謝公最小偏憐女 馮文英是馮樂山的侄孫女，馮樂山號稱當代大儒，作為孔教會的重要分子，以“拼此殘年極力衛(wèi)道”的重責自任。他表面上是省城的紳士名流，與九老會朋友們鑒賞書畫古玩，仿佛志趣高雅，其實骨子里是個自私刻毒、殘忍陰險的卑鄙偽善者。與這樣的人有關(guān)聯(lián)，天然就給人一種非善類的印象。果然，馮文英第一次被介紹，就是“脾氣很大”。這遠不是溫良恭儉和順?gòu)扇崛醯拿贩覀兊男愿?，這個嬌生慣養(yǎng)的馮家小姐高傲驕蠻的形象躍然紙上，從《秋》中的描述來看也確實如此。我們可以根據(jù)書中的零星描寫，來推測馮文英未出閨閣時真實的少女生活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秋》中陪嫁的馮嫂說過：“我們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脾氣大。我們太太過世早，老爺在兒女里頭單單喜歡我們小姐一個，什么事情都將就她。她一發(fā)起脾氣來，全家人都害怕她?！眂也許是最小的或者是唯一的女兒，雖不可考，但幼年喪母的馮文英受到父親的寵愛毋庸置疑，但生活不止是受寵就夠了，作為馮家千金，她必須接受不可或缺的封建女子教育。

在出嫁時“女家的妝奩……甚至還有好幾套線裝書”d以及周伯濤“對舊學也有根柢”e的評價，不難看出，馮文英在娘家學習過詩書，其父馮叔和還被周伯濤稱為“當代經(jīng)學大家”。然而封建女子的教育，根本目的是成為賢妻良母，最標準的行為準則即三從四德。東漢班昭著《女戒》，明徐皇后著《內(nèi)訓》以及清劉氏所著《女范捷錄》等都是女性教育的教科書，內(nèi)容無外乎卑弱、柔順、守貞、生兒育女、侍奉公婆、勤儉持家之類的思想約束。從后文來看，馮文英也并非驕縱地不可一世，其實際上是懂禮節(jié)的，只是不可避免地恃寵而驕起來，這只是暫時的幸福，在舊禮教熏陶成長下，舊文化悄然地頑固扎根于她的身心。

婚禮上“那雙穿著大紅繡花鞋的尖尖的小腳”受到了夸獎，從中傳遞出這樣一個事實：喪母的馮文英作為父親寵愛的女兒，依然沒有逃掉封建禮教對女性身體的殘酷傷害——纏足。鄭觀應(yīng)曾稱“婦女纏足，合地球五大洲九萬余里，僅有中國而已”。纏足源頭眾說紛紜，一般學界認為萌芽于五代，形成于宋代，明清時走向繁榮。纏足思想的根深蒂固使得民間置朝廷禁令于不顧，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錢詠在《履園叢話》中指出“士大夫家以至小民編戶，莫不裹足”，不纏足的女性被視為異類。當纏足與女性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人們對尺寸大小和形狀便更加關(guān)注，“腳不僅要小，還要弓，要裹成角黍形狀”?！叭缃鹕彙背蔀樵u判女性容貌的一部分，更是女性德行的一種象征，社會上狂熱追捧，歷代文人交口稱贊：“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佳人窄素金蓮”“吳綾窄，藕絲重，一鉤紅”“錦束溫香，羅藏暖玉，行來欲仙”。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女孩在五到八歲時纏足，用五尺長兩尺寬的布條緊緊纏在腳上，把足背和四指往下壓至足心。每裹一層，都要用唾液抹上，以便防滑緊收，最后用針線縫住。被纏者往往疼痛難忍，所纏之腳長大后因肌肉擠壓，指甲軟化嵌入其中，骨頭變成弓形，腿部也不能正常發(fā)育”f。文人描寫的溫軟秀美、纖小柔和之下是女性幼年忍受筋骨錯亂、血肉模糊的悲慘血淚史。為了男性的賞樂和滿足，對女性施加殘忍的身心束縛，這樣的封建禮教何其殘酷。

近代以來，隨著西學東漸，許多維新人士開始提倡反對纏足。自1901年慈禧太后親自頒布勸禁纏足懿旨，各地總督也紛紛開啟勸誡纏足運動，引起全社會放足熱潮。在這種背景下，可以看到小說中高家姊妹、琴、瑞玨等青年女子都是天足，僅只有淑貞“挨了許多次鞭子，受了長期的痛苦，流了許多的眼淚，而且還有過一些不眠的長夜”g。不難想象馮文英也同樣經(jīng)歷過這種悲慘，“那雙穿著大紅繡花鞋的尖尖的小腳跟淑貞的不相上下”。淑貞被纏了小腳，母親預(yù)期的贊美和光榮沒有來，反而受到嘲笑和憐憫，因而覺得“唯一的替自己出氣復(fù)仇的希望只是在出嫁的一瞬間”。三寸金蓮也的確是男性擇偶的重要標準之一，而馮文英已經(jīng)具備了。作為省城上層社會中所謂鴻儒世家的名門閨秀，馮文英接受了正統(tǒng)的封建教育，纏了一雙足可被夸獎的尖尖金蓮，受著父親和全家呵護備至的寵愛，在幸福中長到了十九歲，即將面對的就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婚姻。

（二）“摽有梅” 馮家意向結(jié)親的對象，是高家的二少爺覺民。從高老太爺大壽典禮上馮樂山帶笑向覺民問話時，這樁婚事就有了眉目。本來在婚姻由長輩決定的年代，當事人不會了解具體情況，恰好由于高家丫鬟婉兒成了馮家新姨太，才將消息清晰直接地透露給高家兄妹。彼時覺民還一無所知他已成了馮家選中的東床快婿，而一旦得知，便徹底失去他與馮樂山對話時的恭順態(tài)度了。

《禮記·婚議》云：“婚禮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敝袊鴤鹘y(tǒng)社會里婚姻的實質(zhì)目的是為了家族繁衍、傳宗接代，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作用在于擴充宗族勢力?！啊蟽尚罩镁褪菫榱擞米谧逵^念維護同族關(guān)系，通過結(jié)親的辦法增強異姓親屬間的聯(lián)絡(luò)，從而各自加強本宗族的力量?！県上層社會聯(lián)姻往往講究門當戶對，簪纓之族在婚姻中考慮門第根基，就是通過聯(lián)姻鞏固家族勢力，維持家族興旺，由此組成交織錯綜的社會政治網(wǎng)絡(luò)，維護本階層的各方利益，并追求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

傳統(tǒng)婚姻制度往往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長輩一手操持子女婚姻，漠視個人意愿，將個性完全消弭于家族觀念中。因為婚姻不是青年男女的個人私事，而是家族大事，只有得到父母應(yīng)允的婚姻才有合法權(quán)益。同樣，媒妁之言在婚姻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說文》謂：“媒，謀也，謀和二姓者也。”《玉篇》謂：“妁，酌也，斟酌二姓者也?！边@也是因為在“父權(quán)制社會，男性為了確保后代在血緣上的純潔，做出種種規(guī)定以禁止婚前女子的性行為，未婚女姓被剝奪了與外界男性交往的自由，這時婚姻中聯(lián)絡(luò)男女雙方的中介人‘媒就登上了歷史舞臺?！眎這也是封建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實行壓迫的一種體現(xiàn)?！对娊?jīng)》中“取妻如何，匪媒不得”“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就是婚姻的必要條件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已影響兩千多年的表現(xiàn)。

這種制度即使根深蒂固，卻也不是不可打破。覺民就頑強地與舊制度抗爭，他在婚姻的一套完整程序進行過程中意外消失，最終迫使這場聯(lián)姻終止。舊婚禮制度要求娶妻要經(jīng)過“六禮”的程序，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納采即男家向女家提親；問名就是詢問女子的生辰八字和姓名；納吉即占卜兇吉，通常以算命先生批字的形式?jīng)Q定；納征，就是男方送彩禮到女家下聘禮，征得同意后婚姻關(guān)系就正式確定；請期是男家將商定的婚禮日期告知女家，禮成；最后親迎才是結(jié)婚男女本人要參與的婚禮儀式，前幾項流程則都是由家族進行的。這也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婚禮的宗族性特點，另外，傳統(tǒng)婚姻也極注重正式性?！捌竸t為妻，奔則為妾”，要成為名正言順的妻子，必須嚴格按照“六禮”順序，這也體現(xiàn)了婚約的重要性。

原本馮家按照傳統(tǒng)婚姻應(yīng)遵循的準則，在省城世家中選擇北門首富高家，既考慮到高家門第之高、根基之深、財力之雄厚、子弟之優(yōu)秀等諸多因素，也是馮老太爺和高老太爺世交友誼的家族延續(xù)，這一樁上流社會看來般配美滿的姻緣在算命先生“夫榮妻貴，大吉大利”的批字映襯下更顯示出合理。已經(jīng)經(jīng)過提親、算過八字，就等即將交換庚帖下定的關(guān)鍵時刻，覺民意料之外不見了。經(jīng)過高家的慌亂、覺民的固執(zhí)、老太爺?shù)恼鹋?，最終，病倒的高老太爺選擇原諒，馮家親事被擱置，覺民的抗爭以勝利告終。

逃婚的覺民沒有被趕出家門，依舊是高家少爺；而同樣逃婚的淑英被父親克明斷絕關(guān)系，“對外說死了一個女兒”，《白鹿原》中白嘉軒也宣稱逃婚的女兒白靈“死了”。同樣是逃婚，女性要承受更多的指責和壓力，這也是封建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壓迫的點滴表現(xiàn)之一。覺民逃婚對自己之后的學習生活沒有產(chǎn)生任何影響，馮家和高家的友誼也沒有受到影響，依然來往，只有被迫接受本該結(jié)親對象逃婚這一事實的馮文英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三）不問畫眉深淺入時無 馮家親事不提后書中也就沒有關(guān)于馮文英的描寫，直到《秋》中周家的蕓提到枚表弟在父親周伯濤的決定下結(jié)親的女子正是馮文英。彼時馮文英已二十一歲，按照當時婚姻法規(guī)定：男十八、女十六是法定婚齡。馮家原本精心挑選的女婿覺民與馮文英年歲相當，是般配的姻緣。從馮家的角度而言，要嫁的周家恰好是原本議親的高家親戚，即使尷尬也無可奈何。作者讓枚迎娶被擱置的馮小姐也許有為行文方便的原因，可特定背景下的特定人物未免過于凄慘。要嫁的周家門第不高，枚年齡小、個子矮，顯然不是合適的姻緣。但是在與高家的聯(lián)姻終止后，無形中馮文英似乎被上流社會拋棄了，沒有門第相當年歲相仿的世家子弟與之聯(lián)姻。千金小姐落得無人求娶的局面，這實際上是冷酷禮教的無形折射。馮文英在實質(zhì)上沒有訂婚，在本質(zhì)屬性無所更改的情況下，僅因為第一次聯(lián)姻未成就被異樣對待，或者可以說，被她所屬的統(tǒng)治階級平靜溫和地自然而然地忽視掉了。馮文英最終還是出嫁了，周家?guī)в杏懞靡馕堵≈嘏e辦，馮家也厚嫁愛女，準備了四十四抬嫁妝，超過聘禮的三分之一，憑此就足以讓馮文英在婚后保持驕傲。

成親是傳統(tǒng)婚禮的核心組成部分，“要求新郎在祭祖之后去女方家迎娶新娘，演奏樂隊一路相行；而此時的新娘需精心整妝飾扮，身穿紅嫁衣，頭戴珠翠，蓋上紅頭蓋，靜候新郎到來。新郎至新娘宅后，一對新人須跪拜新娘父母，之后新娘由其兄弟扶入花轎中。在新娘到達新郎家后，新娘被請出轎門，再邁過火盆，新人相互牽著紅綢帶共同進入屋堂，舉行莊嚴的拜堂儀式。之后，新人在鑼鼓奏樂和親朋好友的簇擁中步入洞房?！眏在有些地區(qū)，婚禮過程中會給新娘打一把黑傘，其意指新娘在結(jié)婚當天是最尊貴的，但也不能越過天，因此打一把黑傘避免與天爭大。古代的婚禮將新娘奉為主角，在那一天給予鳳冠霞帔的待遇，乃至于大到避免爭天。這樣突出狂放的舉動之下隱藏著封建社會女性地位低下的事實，其實質(zhì)依然是對女性的壓迫。封建社會中男性成為主角的時刻有很多：金榜題名時、出將入相時，乃至于四世同堂時，這都是男性可以表現(xiàn)自我、受萬眾矚目的時刻；而女性只有婚禮上被捧為主角，甚至男性不是主角，可能因為他還可以有很多次迎親，而女性則被要求一生中只能有唯一一次出嫁。這是封建社會對女性地位低下采取的一種補償，以一天的尊貴掩蓋一生的卑微。

婚禮上，頭戴珍珠流蘇、身穿粉紅緞子繡花衣裙的馮文英經(jīng)過繁復(fù)的跪拜禮后在新房泥塑木雕地坐著，鼻上沁出汗珠也始終不發(fā)一言，不進飲食。她作為這場婚禮的主角受盡關(guān)注，卻高傲地不回答高家姐妹的問話，不理睬太太們的笑話，“微閉著眼睛，板起面孔，不露出一點表情”！ 1。高家五太太沈氏“先俯察裙下”，揭開裙角夸獎了那雙和淑貞不相上下的小腳，馮文英幼時纏足受的苦也只有在此刻揚眉吐氣。在鬧洞房的客人們歡快的時刻，枚被折騰得四肢無力、臉色發(fā)白，馮文英卻一直鎮(zhèn)定地端坐不動，臉上甚至冷冰冰的不露笑容，也許覺得委屈和不滿，但依然要面對現(xiàn)實。

婚后馮文英正式成為周枚的妻子，被稱為枚少奶，得到公公的滿意、周家女眷的期望，受到他們的歡迎和體貼，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和她的丈夫”！ 2。封建社會中男性是婚姻家庭的主導(dǎo)力量，女性只是附屬品，封建禮教要求她們以夫為天，將丈夫視為終身依靠。枚少奶也自然地接受了命運，愛上自己的丈夫，過著興奮陶醉的生活，傾聽枚坦白地傾吐胸懷，抓住他柔弱的心，只成天躲在房中陪著丈夫，不顧翁姑親友，只想過二人生活?；楹竺渡倌淌⒀b修飾，濃施脂粉，臉上洋溢著全身的活力，卻在回答二姑姐蕓的話時冰冷淡漠；抬眼看原本會成為自己大伯子現(xiàn)要稱表哥的覺新時“眼光好像是一股流水，要把人沖到什么地方去”；對家族中處理安葬蕙的曲折過程冷笑應(yīng)對；嫌茶壞威嚴地責罵丫鬟。一切都表明枚少奶并不是標準的賢妻良母溫弱和順的樣子，有著丈夫的呵護、公公的袒護，她有恃無恐，甚至脾氣越來越大發(fā)展到敢和老太太吵架。娘家的嬌養(yǎng)、婆家的縱容，讓枚少奶忘記了溫良恭儉的信條，任由自己性子過活。茨威格有句名言：“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的饋贈，早已暗中標好了價碼。”枚少奶的全部幸福在枚少爺在自己娘家的酒桌上吐血的那一刻宣告終結(jié)。

（四）再休提繡帳鴛衾 枚的生病、吐血很早就有，卻不敢對父道明，其父也從不用心尋醫(yī)治療。書中指出周伯濤作為頑固的封建衛(wèi)道者，壓制子女，不顧他們身心健康，一味遵守殘酷禮教，葬送了女兒，也坑害了兒子，一雙兒女都毀在昏蒙無知、獨斷專行的封建家長手中。在枚有病時其父不顧生病為其訂婚結(jié)親、在其病重期間拒絕覺新提議的西醫(yī)治療，在枚臥床將息時還不留神打碎茶杯，驚醒枚引起吐血，更不顧兒子吐血與妻子爭吵，周伯濤作為剛愎自用、專斷無能的典型代表，其種種行為都表現(xiàn)出對封建禮教喪失理智的追逐，引起讀者的深惡痛絕，這樣的舊制度發(fā)展到腐朽僵化的程度必然要引起抗擊，從而走向崩潰。

枚少奶眼看著丈夫受苦，在其病重時溫柔安慰，一面喂藥一面掉淚，將一切希望寄于命運的枚少奶最后還是要面臨枚死去的事實。枚死時“枚少奶哭得最慘。她跪在床前踏腳凳上，抓住枚的一只冷了的手，頭壓在被上，哀哀地哭著”，“后來只有枚少奶一個人嘶聲啞氣地在那里哭”！ 3。此時距離婚禮舉辦還不到半年，枚少奶就被迫接受守寡的命運，“終日哭泣不思飲食”，“充滿活力的豐腴臉頰在很短時期就消瘦下去”！ 4。枚成服的日子，覺新目睹枚少奶穿著臃腫的麻衣匍匐在靈帷里草薦上哀哀欲絕地痛哭，也知道“枚少奶不得不跟著她的丈夫死去，這是那個奇怪的制度決定了的”。枚少奶在眾人勸慰中掙扎地哭著，最后還是被送回了周家。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這是傳統(tǒng)禮教對女性的要求。

封建社會中要求女性保持貞操是男性權(quán)力的體現(xiàn)，以對待私有財產(chǎn)的方式永久性獨占女性身體與貞節(jié)。朱熹提出的“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婦女從一而終”等論斷也成為后世女性面臨守寡時遵循的清規(guī)戒律。到明清時，“封建政府為了表彰守貞或死貞現(xiàn)象以激勵世風，往往會通過賜金帛、免徭賦、旌門、表墓、立廟、立牌坊等手段對守貞或死貞者進行獎勵而耗費大量資金”！ 5。這使得女性的個體行為關(guān)系整個家族利益。政府的教化、世俗的輿論、家族的期望、表彰的榮耀，都在層層逼迫女性為守貞付出血淚一生，乃至于自覺自愿地自殘自傷，以最慘烈的形式換取社會賦予的類如御賜匾額、旌表牌坊、名列正史等最光輝的榮譽。女性承受著來自封建社會的全方位壓迫，在扭曲的禮教之下埋葬了無數(shù)女性的血淚一生。

而彼時枚少奶還并不像梅芬因守寡完全失去生活的意義，她的懷孕承載著周家的全部希望，然而令周家遺憾的是，她生的是個女兒?！对娊?jīng)·小雅·斯干》載：“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卑嗾言凇杜洹分嘘U釋：“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磚，明其習勞，主執(zhí)勤也?！惫糯凶鹋暗挠^念在女性出生時就有體現(xiàn)，一出生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毫無社會地位可言。封建宗法制要求只有男性才是家族的傳承，血脈的相傳。滿腦封建流毒昏昧獨斷的周伯濤這時候就不再對出身名門閨秀的兒媳偏袒。為周家能有男丁，他不顧自己年歲已老、已有兒媳孫女，也不顧母親、妻子竭力反對，執(zhí)意將丫環(huán)翠鳳收房，還自為得意大請其客，封建禮教的離奇古怪不可理喻之處便再一次呈現(xiàn)。枚少奶失掉了公公的庇護、失掉了相愛的丈夫，再也沒有驕傲的底氣。曾經(jīng)充滿活力的臉上帶著愁容，只能學著謙和，學著獨自面對日長庭靜，將生活的希望寄托于女兒。

枚少奶在此后的漫長歲月里，也只有白日“人皆處兮歡樂，我獨怨兮無依。撫遺孤兮太息，俛哀傷兮告誰”；夜里“反側(cè)不能寐，逍遙于庭前。踟躕還入房，肅肅帷幕聲”，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她唯有“傷薄命兮寡獨，內(nèi)惆悵兮自憐”。

二、回首人生

（一）與《紅樓夢》的聯(lián)系 《家》《春》《秋》有“民國紅樓夢”之稱，其與《紅樓夢》也不無相似之處。在巴金出生的書香門第中，除了幾個小孩，“沒有一個人不曾讀過《紅樓夢》”。巴金后來回憶說：“我常常聽見人談?wù)?《紅樓夢》，當時雖不曾讀它，就已經(jīng)熟悉了書中的人物和事情?！保?6巴金自幼閱讀《紅樓夢》，深受其熏陶，他是帶著自己的生活體驗感知這本名著的。《紅樓夢》也對巴金家族小說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形象體系上具有鮮明的相似性。同樣是大家族內(nèi)部不可避免的腐朽使得家族走向衰敗瓦解的主線，同樣是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描述以及人物形象上的類似。單從枚少奶的角度，也可以看出有紅樓女兒的影子，如果只是潦草地掠過，容易將枚少奶類比于河東獅夏金桂之流，但經(jīng)過剖析，可以從幾個層面看出枚少奶與紅樓女子命運相似情況。

首先是與李紈的相似。同樣出身名門，同樣青春喪偶，李紈“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不難想象未來枚少奶的生活也是如此，她甚至比不上李紈因有兒子還能幻想夢里功名?！都t樓夢》里寫李紈僅有的兩次哭泣都和提到賈珠有關(guān)，丈夫的逝去帶走了李紈的青春和愛情，同樣枚少奶在將來聽到枚的名字也勢必會淚流滿面，這種精神的殉葬終生也逃不掉。

其次將馮文英與婉兒聯(lián)系起來看，無形中具有了英蓮和嬌杏的相聯(lián)性?！都t樓夢》作者塑造的甄家小姐英蓮（諧音“應(yīng)憐”），年幼被拐賣成為富家妾侍，由主淪為婢；而甄家丫鬟嬌杏（諧音“僥幸”）因好奇私顧外男，本是封建禮教不允的“一著錯”，卻幸運地受到青睞，后來“命運兩濟”成為正室夫人，由婢升為主。兩廂鮮明對比，榮枯交錯。枚少奶與婉兒具有這種人生易位來自于生育的子女性別。枚少奶本受盡尊榮，然而因為生了女兒難免令封建家庭失落；而代替鳴鳳像禮物一樣送到馮家被迫侍奉荒淫殘忍的馮老太爺?shù)耐駜?，卻因生了兒子足可揚眉吐氣。難說作者這樣設(shè)置不是出于對婉兒悲慘遭遇的同情，想必作者也清楚兒子對封建社會的女性意味著什么，這代表她未來的人生有了依靠，甚至可以有“戴珠冠、披鳳襖”的奔頭，而生了女兒唯有“俟其嫁”。馮家的千金和新姨太因為“夫死從子”這條封建準則，未來走向不同，其對比醒目驚心，命運顛倒，人生無常。

再次是枚少奶母女和賈敏母女的命運相似性，她們都是在娘家未出閣時“何等的嬌生慣養(yǎng)，是何等的金尊玉貴”，而她們的女兒則不能延續(xù)母親的地位待遇。黛玉父母雙亡后寄居外家，“風刀霜劍嚴相逼”；枚少奶的女兒是遺腹女，“無父何怙”。枚少奶母女的命運逃不掉“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的凄涼。

本只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shù)頃刻分明。想當年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她不信前塵。這也許是老天爺一番教訓，教她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振作精神。把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寧馨。

枚少奶引人注目的很大原因在于其人生各個階段盛衰對比強烈。與《家》中三個女主角不同，她不溫順柔弱，沒有受過蹂躪壓迫，從來都是高高在上，養(yǎng)尊處優(yōu)。但無論人生哪個階段，都在經(jīng)歷過幸福驕縱后依然被迫接受凄涼的境遇，這是封建傳統(tǒng)禮教對女性的壓制體現(xiàn)，女性無論出于何種地位，其身為女性的命運都必然取決于男性賦予，這是女性作為男性附屬品的根本反映。

（二）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 枚少奶的悲劇命運當然不能完全歸于覺民逃婚，無論逃不逃，女性受到封建禮教殘酷迫害總會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只是研究者不要忽視在這場逃婚的反封建斗爭之下有女性逃不開的悲劇命運。小說是現(xiàn)實的折射，在新思潮之下相當多反封建勇士在只顧自己反抗舊婚姻的同時造就了一出出被社會和歷史忽視的、只有婚姻中的女性獨自吞咽苦果的悲劇。

著名文學家魯迅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魯迅在日本留學期間被母親騙回家迎娶朱安，魯迅接受了命運，卻沒有接受朱安，公然表示朱安是“我母親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把朱安稱為“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去供養(yǎng)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在婚姻中魯迅也從沒有真正與朱安生活過，但即使魯迅宣稱“只好陪她做一世的犧牲，完結(jié)了四千年的舊賬”。他依然可以與喜愛的女子許廣平結(jié)合，朱安并不妨礙他過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只有朱安獨自承受寂寞孤苦。在魯迅死后，朱安因無法度日被迫變賣魯迅遺物被眾人勸阻，別人告訴她那是先生的遺物要好好保存，朱安回答她也是先生的遺物也要好好保存。從禮物到遺物，朱安的人生不過被定性如此。魯迅“俯首甘為孺子?！钡木裥艞l中不包括他的發(fā)妻，魯迅揭露的“吃人禮教”也同樣吃掉了他的妻子。魯迅是徹底的反封建，朱安則被忽視地孤獨地度過了凄慘一生。

三、現(xiàn)實反思

女性受到的壓迫層層遞進，封建社會中，從女性未婚接受教育時起就受到歧視和偏見。女子接受“三從四德”的教育，要做到“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將生命自始至終依附于男性，沒有獨立而言?！皨D德、婦言、婦容、婦功”更將女性打造為物質(zhì)性意味濃厚的存在。封建社會鼓吹“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讓女性讀書識字，加深其蒙昧無知；即使有讀書也不過《女四書》之類，意為“認得前朝幾個賢女”，加深思想束縛。不僅思想上被控制在男性容許的范圍內(nèi)，身體上也用殘酷的纏足折斷女性的足肢，加深行走困難，縮小活動范圍，也就在日常生活中更加依賴男性。婚姻遵循“烈女不更二夫”的準則，夫死后也不得自由，用一生血淚換取家族哀榮。生育的如果是兒子還能期待家族延續(xù)，而如果是女兒則了然無趣，并且又開始新一輪的歧視壓迫。如此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代代延續(xù)，女性受到的壓迫從生命開始到終結(jié)，從男系社會取代女系社會開始直到現(xiàn)在甚至仍有延續(xù)。即使反封建斗爭如火如荼，諸多斗士背后依然有被舊禮教迫害一生的女性，女性受到的壓迫從本質(zhì)上就比男性多出一層，因而要更加關(guān)注。女性要在多方面學會獨立，今日新時代的女性更要覺醒自我，反擊壓迫，有限的生命何必為他人蹉跎，努力開出絢爛的花朵，結(jié)累累果實。

a 巴金：《家》，《巴金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新版后記。

bcdeklmn巴金：《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24頁，第408頁，第196頁，第378頁，第206頁，第211頁，第453頁，第467頁。

f 張茜：《由纏足習俗說開淺談中國古代女性地位》，《商業(yè)文化（學術(shù)版）》2009年第3期，第225頁。

g巴金：《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55頁。

h 張可，王卓然：《中國古代婚姻制度簡析》，《南方論刊》2015年第3期，第99—100頁。

i 聶絳雯：《古代婚姻制度中的“媒妁之言”》，《漯河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綜合版）2006年第2期，第122—123。

j 張廷遠：《中國傳統(tǒng)婚慶“拜堂”樣式之文化品格及其當代歷史自覺》，《新疆職業(yè)大學學報》2018年第2期，第69—75頁。

o 朱明勛：《對中國古代女性堅守貞節(jié)所產(chǎn)生的“凈利潤”及受益者評估》，《內(nèi)江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9期，第83—88頁 。

p 巴金：《家庭的環(huán)境》，《巴金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

作 者： 李青子，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專業(yè)研究生。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